绿洲
善行无辙迹。
老子
“我出门了!”
门猛地关上了,证明了他的宣告。
亚历克斯的声音还留在走廊里,而他本人已经奔跑在小巷里了。
他踩到了教堂钟楼从斜坡尽头投射过来的影子,然后从邻居门口种的三株天竺葵上跳了过去。他一边跳,一边伸长右臂,试图去够挂在二楼晾衣绳上的长筒袜。结果他失去了平衡,胳膊肘碰到了神父家房子正面已经磨损的石墙。他来不及体会火辣辣的疼痛,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眼前的几辆汽车。
在转过街角拐入波韦尼尔的中央大街之前,他幸运地避开了一只正舔着身子晒太阳的脏兮兮的流浪猫。那只猫委屈地长喵了一声,以示抗议。
他继续在人行道上跑着,避开了几个买面包回来的女人,冲卖报纸的点头打招呼,并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映在五金店橱窗上的影子。
一道光从他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他粲然一笑。
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信!
他一边跑,一边听到自己牛仔裤后兜里的纸簌簌作响。这个声音似乎是一种暗示。
他的大脑像他的双腿一样飞转。会是谁给他写的信呢?为什么?会是他的某位老同学吗?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他们联系了,这是他们开始陆续离开村子时,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但是也许有人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需要找到他。也许是旅行者俱乐部的某个会员。他们通常用电子邮件联系,但是也许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决定进入有形世界。
又或者是他生活在首府的哥哥寄来的?迄今为止,哥哥从未给他写过信,但是这封信为什么不能成为第一次呢?
因为没写寄信人的名字,所以他在脑中进行了各种猜测。一封神秘的来信打断了他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无论这封信是谁写的,他都心怀感激。
他回想了一下到达目的地所余下的路程。首先他必须绕过一片中间只有一条车道的、杂乱的矮小民居和商铺。在下一个街角,不知名的牧羊人和他的狗的青铜雕像在那里站岗。雕像脚下睡着几只真猫,仿佛想要挑衅他们似的。
再往前走一个街区,他将穿过斑马线,沿着有药店和诊所的那条步行街往下走。诊所冬季每周只开两次。接下来他将右转,从带有猫头鹰风向标的房子,也就是罗莎的房子旁边经过。再走大约两百米,他将走出石头迷宫。他终于要走出村子的老区了。
邮局位于波韦尼尔老区和新区的分界线上,这会儿正得意扬扬地挂着“我们正在送信”的告示牌。一座桥将两个城区连接起来。更远处是另外一方小天地的景色:混凝土的世界,后面是磨损的方石、屋顶和雨水管。
他从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栋现代建筑前经过,建筑的正面光滑平整,挂着霓虹灯广告牌。其中有几栋居民楼、一家越野车专卖店、一家超市,还有三家房地产公司,它们一点一点地卖掉了波韦尼尔周边的土地。
在这段路程尽头等待他的是第一个城市居民小区。
亚历克斯觉得这些建筑没什么,但是他的父亲在头脑清醒的最后几年曾经反对那些“建筑罪行”。有一天,有人看见他高举拳头,站在风中玫瑰小区入口对面。他向几位诧异的路人大喊令人费解的口号。那个举动是第一个报警信号,那时,疾病像只该死的蛀虫,只是在啃噬他大脑的外围;亚历克斯的母亲还在世,哥哥还没有去首府求学。
亚历克斯加快了步伐,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过去和现在的痛苦都抛在后面。
他选择了通往马斯坦的大路,再走几米就会到达他的秘密基地,那里最适合踏踏实实地看信。他非常喜欢那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教堂里昏暗、潮湿的气味和安静的氛围。
教堂里面朝北的墙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上面有一个两拳大的洞。坐在对面,可以看见周围森林里树木摇曳。他常去那里看书、想事情,或者只是待着。
“这里好多年都没什么人来了,这个地方几乎可以说是属于我的。”他心想。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几天它一直隐藏在他脑子里。他被这件事困住了。上次他去罗梅罗圣母教堂时碰到了一个闯入者:一个蜜色眼睛的女孩,她的眼睛里透着惊吓,一双柔软的手碰到了他。说不清为什么,他战栗了一下。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为了抹去刚才的想法,他搜寻着自己关于那个地方的回忆。
在记起童年的某个时刻时,他感到一阵头晕。那是夏末时节。村里的守护神[11]节的第一天,所有的居民都拿着鲜花,准备给他们的守护神编织一件披饰。节日的最后一天半夜时,所有的人又举着蜡烛再次去教堂,用歌和诗跟守护神告别,期待第二年再见。亚历克斯模糊地记得蜡烛的火光投下的影子,以及鲜花在那个教堂里闷了七天后散发出的浓浓腐臭味,还混杂着村子里上了岁数的女人身上浓烈的香水味。
他的回忆又跳跃到了一天下午,那时候他已经长大了。那天他一个人难过地回到了老教堂。罗梅罗圣母像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迁到村子中心的教堂了,神父说,那里的保存条件更好。几乎没有人糊里糊涂地去那个老教堂了。它既没有艺术价值也没有历史价值,因此渐渐地就被人遗忘了。只有门环上的斜眼天使似乎不肯离开。
亚历克斯那天是偶然来到了那里,又或许是被已经去世的母亲那双无形的手带到了那里。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只是想要逃避几个月来一直折磨着他,并且可能成为事实的一个词:阿尔茨海默病。那天下午,医生已经确认他父亲患病,当时他刚刚十六岁,他的哥哥三十岁,他的父亲六十多岁。他跑出了诊所,一直跑到那座老教堂才停下,它收留了他,什么都没有问。他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直到他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并面对它。
他决定留在村子里陪父亲。他放弃了上大学学习地理。他凑合着找了几份临时工,跟他的同龄朋友一个一个地说再见。他们都陆续离开了。
起初,他们每年夏天回村子。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亚历克斯觉得自己又有了活力。但是渐渐地,他们都不回来了。他们更喜欢出国旅游、实习或者准备职位资格考试。
不知不觉间,他慢慢地被孤立了。他躲在他那些旅行书里,遨游在书本地图之间。他失去了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习惯,甚至把与熟人的接触也减到最少。
“亚历克斯既不是性格乖戾,也不是令人反感。他只是不习惯。”他哥哥常常说。
“对于这么年轻的肩膀来说,阿尔茨海默病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词语。”哥哥想。但是即便如此,五年之后,亚历克斯还在这里支撑着。
亚历克斯沉浸在这些思绪中,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门前,令他惊讶的是,门竟然开着。
怎么会有一本书在他的专属教堂地上?
他诧异了几分钟,没敢进去。
谁侵犯了他的领地?
亚历克斯毫不怀疑那年的11月21日将成为非常特别的一天。刚刚来临的冬天为他带来了两件礼物:一封信和一本书。他一手拿着一个,犹豫着,不知先打开哪个。
犹豫的心理再次让他停滞不前,这次他停在了他的秘密小基地的中央。最终,那本封面破旧的书赢得了优先权。
“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达到过的空间”[12],他念道。在波韦尼尔出生并长大的亚历克斯•马斯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人在跟他讲话。讲话的时间是1900年初,而这个人竟是莱纳•玛丽亚•里尔克。
再往下几段之后,有人细心地画线标出了一句话:“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
他在教堂冰凉的地上坐下。背靠北墙,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光,他想知道把书落在那里的那个人还关注什么。他觉得下一处标出的观点也很适合他,尽管他从未有过写作的愿望:“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做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
一种奇特的欣喜涌上他的心头。他用力合上书,就在这时,一张纸片从书中露了出来。他把纸片抽了出来。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书还书。我留下了查特文的书信……至少会留一段时间。但是作为交换,我把里尔克的书留给你……至少同样长的时间。逃走的男孩,前几天我们见过。
他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谁借给他那本《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了:那个蜜色眼睛的女孩。亚历克斯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浅的微笑。他把书放在地上:在归还之前他还有时间看……如果他归还的话。送出去的东西就不能要回来喽,他在心里说,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他果断地撕开信封,抽出潦草的信纸。
他花了半个小时试图看出信里写的是什么。
一开始,他无法看懂那种杂乱无章的笔迹。行与行都混在了一起,读信变成了一项艰难的考古工作。信写到一半时,写信者本人,一个叫玛拉•波斯基的女人,坦白了她把信写得那么乱的原因:她喝醉了。
看完了前两页后,亚历克斯停下来歇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像个偷窥狂: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正在他面前褪去衣服,展示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和不幸。她在一堆杂乱的内脏和过去的、现在的痛苦中把它们一一剖开。
但是有件事令他感觉更糟:毫无疑问,这封信不是写给他,而是写给一个女人的。他已经进入了一片他从出生起就因身为男性而被禁止进入的领域。
即便如此,在他恢复了力气后,他发现自己对这封信的阅读欲罢不能。那些字母就像是被装在瓶子里扔进大海的一张求救纸条。绝望的写信者用自己的胡言乱语困住了亚历克斯,她说出的话击中了他的心扉,引发了他的好奇心。
“玛拉•波斯基,这也是我的缺点。我很好奇。”他喃喃道。
他发现了熟悉的名字,它们就像是混沌的海面上被遗弃的小岛,让他可以在岛上呼吸几秒钟。他曾去过风中玫瑰小区。他认识那个红发女邮差,玛拉•波斯基说她又胖又烦人让他很生气。他和萨拉一样知道怎么喂养麻雀。她怎么会想出给一只雏鸟喂牛奶泡饼干这种主意呢?他愤愤地想。
信读到一半时,令他感到宽慰的是他发现这封信确实是写给他的。是命运和电话簿选择了他。如果玛拉•波斯基误以为“亚历克斯”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就是她的过失了。
倘若她发现某个每天早上刮胡子的家伙正在读到她的秘密,那个古怪的女人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想到这里他笑了。她会生气吗,还是无动于衷?男孩想,很显然,那个女人是难以预测的,至少像他这样的人无法预测。有那么一会儿,他试图想象她的样子。她的皮肤是黑还是白?她的头发很可能已经白了。她会染发吗?既然她敢批评萨拉的体形,那么她应该很瘦,而且很高——她高吗?他听说经历过战争的孩子个子偏矮。
心地纯净的亚历克斯没有嘲讽她,反而很是同情。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阅读变得流畅起来。他开始整句整句地看。有的东西似乎击中了他的心事,他开始对那位美国女诗人的绝望感同身受。或者说是曾经的诗人,犹太女人,或者不论她是谁。
“玛拉•波斯基,我也变得像你一样有点疯疯癫癫了吗?”他惶恐地想。
他突然很嫉妒她。没有恶意的嫉妒。
透过这封信,这个只满足于看旅游指南的男孩隐约看到了玛拉•波斯基曾经亲历而他自己已经错过的大千世界。她年幼时去过德国、法国、墨西哥或者美国,长大后去过日本、智利……天晓得她的书和美元都带她到过哪些地方!
他把信折好,重新装入信封,然后把信封夹在了书里。亚历克斯有些伤心地猜想,这封信本应送给那个蜜色眼睛的女孩,那个阅读里尔克给青年诗人建议的女孩,或者给信中提到的那个梦想成为诗人的、叫阿尔玛的女孩那类人,而不是给他,一个梦想多过学历的可怜的男孩。
尽管如此,玛拉•波斯基的手指和眼睛却在波韦尼尔村所有的名字中选择了他。他阴差阳错地加入了书信接龙,但是他不能因此而拒绝充当其中的一环。既然像阿尔玛和玛拉•波斯基这样的陌生人都能为了拯救萨拉而写信,从小就认识萨拉的他怎能不写呢?
“玛拉•波斯基,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我是一个守信的人。”他对着地平线喊道。他正沿着大路往家跑,感觉自己成了那首未完的疯狂的诗中的又一个角色。
他跑得太急了,差点撞到萨拉,她正匆匆忙忙地回邮局。已经十二点了,她的视频约会要迟到了。
CASTAWAY 65:有人在吗?
萨拉:嗯,我在这儿呢。你好。
CASTAWAY 65:我还以为你放我鸽子了。你觉得好玩吗?
萨拉:对不起。我刚才在马斯坦……
CASTAWAY 65:嗨,我开玩笑呢。
萨拉:为了赶来,我从公路上跑过来的。
CASTAWAY 65:跟我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萨拉:什么我看到什么了?在哪儿?
CASTAWAY 65:在公路上。
萨拉:在公路上?树和沥青。
CASTAWAY 65:树……多美啊!
萨拉:普普通通的树。
CASTAWAY 65:那就更美了。又出现没写寄信人的信了吗?
萨拉:没有。今天没有。这样最好。好让我从上次的送信遭遇中平复下来。
CASTAWAY 65:发生什么事了?一条大狗攻击你了?一条大型丹麦犬,一条斗牛犬……
萨拉吃惊地看着屏幕。一条大狗?她很喜欢狗的。波韦尼尔有很多狗,她从未和它们发生过冲突。一个脚踝上系着铃铛、喝醉了的外国女人才是她数年来遇到过的最危险的动物。
萨拉:没有什么狗追我。第一封信被我送到村外一所多年无人居住的大房子里了。
CASTAWAY 65:可能是财政部寄的信……那些人追你能追到北海的钻井平台。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萨拉:才不是呢!那是寄给老房主的女儿的一封私信。要知道她许多年前就离开村子了,我从不认识她。
CASTAWAY 65:但是,房子还是她的吗?
萨拉:据我所知是的。或者是她哥哥的,我从小就认识他。不过,他几十年前就移民阿根廷了。
CASTAWAY 65:你是怎么处理那封信的?
萨拉: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把它从下面的门缝里塞进去了。房子很整洁,所以应该是有人去那里。
CASTAWAY 65:自从我离开后,村子变得非常非常有趣。真遗憾!
萨拉:没错。聚集了很多人……
CASTAWAY 65:聚集了很多人?
萨拉:甚至有一个美国女诗人藏在这里!
一回到办公室,女邮差就在谷歌上输入了玛拉•波斯基的名字。
CASTAWAY 65:她应该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女人。
萨拉:我把她归入女巫一类,而不是有趣的人。
CASTAWAY 65:因为?
萨拉:她是我送的第二封信的收信人。
CASTAWAY 65:还有呢?
萨拉:古里古怪,没有教养,咄咄逼人,邋里邋遢。我跟你保证她绝对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CASTAWAY 65:永远不要把话说绝……我离开村子的时候说了很多坏话,你看现在我又渴望回去了。
萨拉:真的吗?
写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萨拉的脉搏颤抖了一下。
CASTAWAY 65:邮差,我的蔬菜泥和鳕鱼吃完了。我得走了。希望很快你又有信送。一定要讲给我听哦。
“嘿,”她心想,“还没回答我他就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