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个故事 驯鹿肉

28 第二十八个故事 驯鹿肉

我在罗马遇见老友。他名叫G,是业界有名的电视广告导演,无论知名度还是收入,都是我的一千倍。

我们相识于一个无聊的派对,每年见两三次面。

他曾经邀请我去横滨郊外的豪宅。G在离婚前,也曾经带太太来过我家。

他曾经送我一只腊肠狗,我送他一个印度的装饰餐盘。那只腊肠狗因为四年前感染心丝虫病一命呜呼了,装饰餐盘则在他们离婚时,被他太太拿走了。

不过,这种事不重要,我们至今仍然时常见面。我们的职业相同,但我们的收入、性格和价值观不相同,其他朋友都很纳闷我们怎么会变成好朋友。

这一次,得知双方去罗马的时间重叠时,他在出发前,就在百忙之中和我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们在他投宿的酒店见了面。位于特米尼车站旁的这家酒店是四星级的,天花板很高,无论内部装潢还是家具,以及门童的态度或是客人的打扮,都是超一流的。

我迟到五分钟,G已经坐在十九世纪刻着花饰的威尼斯风格的沙发上,看着《国际先驱论坛报》。他的身旁一如往常地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长发美女。

G腼腆地笑了笑,把我介绍给那个女人。我们这个行业内,年轻漂亮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但c身旁出现的那些年龄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冰雪聪明,丰姿绰约,气质高雅,绝对不会撒娇、闹别扭和爱出风头的女人却不多见。

当时,G身旁的女人穿着亚曼尼衬衫和裙子,脚蹬波利尼低跟鞋,向我微微欠了欠身后,说要去血拼,便离开酒店,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这样好吗?”

走进酒店餐厅,坐在餐桌旁时,我问G。

“什么?”

“你女朋友啊。”

G看着菜单,一如往常用鼻子哼笑起来。用鼻子哼笑是G的习惯,不是嘲笑,而是亲密的象征。

“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用和她一起用餐吗?”

“我想和你见面。”

“但我无所谓啊。”

“我不愿意。”

“你好奇怪。”

“嗯。我这个人向来我行我素,却很在意别人,你应该知道,对吧?而且,遇到我喜欢的人和好朋友,这种情况更严重,这你应该也知道吧?”

“我知道,但第一次听你亲口说。”

我和G点了内格罗尼⒈作为餐前酒,和开胃菜的生火腿。这里的内格罗尼比在任何地方喝的都深奥,帕尔马生火腿就像热带树叶般娇艳地装在银制餐盘上。⒈内格罗尼( Negroni),由杜松子酒、苦艾酒等搀合而成。

“我快四十岁了,你和我同年,你没有什么改变吗?”

“改变什么?”

“态度啊。对自己的态度。”

“是对自己的评价吗?”

“不是,是态度。我这两三年改变很多。其实,就是了解了自己,了解自己的臭脾气。”

“是健忘或是喜新厌旧这些事吗?”

“这也包括在内。比方说,我去过包括外国在内的许多地方,遇见各种不同的人,工作、私生活都各不相同,但这对我来说,都是暂时性的。那个地方和那个时间才是重要的。当时,或许可以十分情投意合,但换成其他的地方、其他的时间,未必能够维持相同的关系。”

“每个人都一样。”

柔嫩的生火腿入口即化。品尝这么高级的食物,内心有一种奇妙的罪恶感。

“这是程度的问题。我已经过度了,所以最近我意识到这一点,都会事先告诉别人,这只是暂时性的交往。以前我在拍纪录片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比方说,像和你这样聊天时,如果有另一个人加入,我对你的态度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那次的纪录片很严肃,我也变得很严肃。我那个朋友说我,‘像你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令人无法信赖。’当时,我觉得很受打击,现在却能够接受了。”

“但这也是程度的问题。”

“没错,我在这方面也很过度。”

吃完生火腿,我点了意大利面,G吃了管形意大利面。

“你的女朋友了解你的性格,所以才这么自然地回避吧?”

“对。我和我老婆在这方面失败了,所以,只要交到女朋友,我就会先教育她们,她们都愿意接受。”

“也许,你这种人反而比较自然。”

“听说,新几内亚的原住民在聊天对象增加时,就会改变说话语气,或是突然警戒起来。”

我喜欢看G喝葡萄酒的样子。他喝葡萄酒时有喝葡萄酒时的方法。无论倾斜酒杯的方法、拿酒杯的手势、每次喝酒的量、放杯子的方式、调酒师倒酒时的态度,都无懈可击。G点了翡冷翠牛排,我点了松露鸡排。

“对了,你是在哪里找到那些美女的?”

“一般而言,像她那种类型的女人越来越多。像这种性格温驯,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没有自卑感的女人本能地会寻找好男人。但随着父权的崩溃,在当今时代,富有魅力的男人越来越少。而且,这些女人不愿意妥协,在经济上独立自主,觉得结婚是愚蠢的行为。也就是说,她们很清楚,制度性的安定无法为她们带来幸福。只有刺激的、官能的、正面的事,也就是度过美好的时光,才能为她们带来幸福。这种女人满街都是,根本不需要寻找,随时都可以遇到。”

“听起来不像是真话。”

“本来就不是真话。”

G的话音刚落,我们就笑了起来。牛排和鸡排美味无比,我们以京都的鳖料理、伯黑斯鸡、螯虾,以及鸭和羊为例,讨论什么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肉。

“你吃过驯鹿的肉吗?”G问我。我摇了摇头。

“差不多五六年前,我去采访拉普兰,现在因为切尔诺贝利事件搞得灰头土脸的,当时,拉普兰人和驯鹿都还很健康,我去的时候刚好是严冬季节,好几次都看到极光。如果是观光,最好在夏天,太阳落山前,但我那次是去采访如何选择驯鹿的屠畜作业。那里的冬天有将近零下二十度,肉绝对不会变质,立刻就冷冻了,十分方便。驯鹿的身上都盖了印章,年轻的公驯鹿、小驯鹿和母驯鹿可以留到第二年冬天,只杀公驯鹿。我生吃了脑袋刚被榔头敲死的驯鹿的肝,在零下二十度下吐着热气,用旁边的雪稍微洗了一下,就这么吃了。”

“好吃吗?”

“很难形容,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即使放在鼻子前,也闻不太出来。一旦放进嘴里,咬碎,吞下喉咙时,这种味道就会在体内扩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其实就是肉的味道,也就是生命的味道。有些女人在某种状态下,腋下会发出这种味道。”

“你是说狐臭吗?”

“平时就有狐臭的女人不行,只有在做爱时会发出淡淡狐臭的女人最棒。这种女人通常都很漂亮,脑袋灵光,个性温顺。因为,她们充满身为动物的自信。而且,如果没有丰富的阅历,就不可能有这种味道。”

“听起来好假。”

“对我来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走出餐厅,正在大厅咖啡厅喝意式咖啡时,G的女朋友把一大袋血拼的战利品交给门童,坐到我们旁边。

“有没有看到中意的?”G问。“昂贵的东西真的具有那个价值。”她回答说,然后向我们欠了欠身,独自先回房间了。

我站了起来,目送她远去。她的身影消失后,我对G说:“我没闻到味道啊。”G笑着回答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平时没有味道。”

他的笑容令我嫉妒,却不会感到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