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个故事 罪恶的料理

8 第八个故事 罪恶的料理

这家酒店坐落在尼斯往东,经由比利,前往摩纳哥的低断崖道路的途中。

以前,只是面向大海伸展的一块巨大岩石而已。

摩纳哥王妃和一位写了露骨自传小说而恶名昭彰的作家买下了这块大岩石,打算建造一幢专属于文化人的别墅。

接着,一位以精通肉类料理出名的俄罗斯贵族——斯特罗加诺夫伯爵投入大量资金,用泥土覆盖了岩石,种上树木,建造了别墅。

之后,别墅数度易主,但由于处在海岬的突出部分,“蔚蓝海岸”远离尼斯、戛纳和蒙地卡罗等都市,可以保护隐私,成为富豪和名人流连忘返之地,一直发展至今。

我在旅游旺季前的四月下旬,住进了这家酒店。

我受人之托,为一场服装秀担任艺术总监,和负责音乐的作曲家两个人来到“蔚蓝海岸”构思。

服装秀的基本主题是“海边的快乐”,我却感到心情格外沉重。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大海,而是同行的作曲家罹患了一种神经症。

这名作曲家的名气远远超过我,年龄也比我大很多。

他无论在飞机上、搭出租车,或是吃饭、上厕所、洗澡或上床时,耳朵都离不开防水随身听。

他害怕听到现实的声音。

“最令我讨厌的就是人的声音。”

在酒店第一次和他共进早餐时,他告诉我。当然,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戴着他的随身听。我无法主动找他说话。当他摇晃装在口袋里的三号电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时,代表他想聊天。

“我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就无法忍受人的声音。”

“为什么?”

“因为无法计量。”

“你的意思是指暧昧吗?”

“你知道吗?我是艺术大学毕业的,以前玩过电子乐器。”

“我曾经听说过。”

作曲家咬了一口吐司面包,舔着酒店的奶油。这家酒店的奶油白白的。

奶油因为制造过程的关系,总是难免变黄,只有中央的一小部分,可以萃取出白色奶油这种极品。

“嗯,这里用的奶油不错,也许,这家酒店的餐厅值得期待。”

他在吃酸奶、喝意式咖啡时,都不停地点头赞叹。

“这些食物都是最高级的,代理店那些家伙都是笨蛋,我还以为这家酒店绝对好不到哪里去,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呃,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电子音乐。”

“对,我绝对不是保守的人,这点希望你能够了解。”

“我知道。”

“我和一位有名的歌手合作,她不是古典音乐家,而是被誉为民谣女王的女歌手,和管弦乐团一起演出。当然,这场演出以失败而告终,当初是因为优渥的报酬令我心动了,没想到,我却无法忍受下去了。”

“这位女歌手吗?”

“不,是我自己。这位女歌手是个天才,她可以用她的声音表现所有的东西。一开始,我觉得很不高兴,最后,不禁感到害怕。”

“声音吗?”

“我陷入一种妄想,觉得马勒的交响曲还不如婴儿的哭声。之后,不仅是人的声音,对狗、狮子和熊猫的叫声,鸟啼、虫鸣、溪水声、海浪声、树叶的沙沙声、引擎的声音、厕所清香剂的声音,总之,所有一切的声音都令我感到害怕。你能理解吗?”

“我虽然能理解……”

“真的很恐怖。”

“但我认为不需要那么认真。”

“我已经心生恐惧,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无论认真还是不认真,恐惧都会袭来。”

“我觉得,有些声音可以令人心情平静。”

“我知道。但是,就连环礁的安静海浪声,也会令我感到害怕。”

“雨滴的声音呢?”

“全都不行。”

作曲家每隔八个小时就要为随身听换一次电池。即使在换电池的时候,他的耳朵也离不开音乐。在换电池的时候,他听另一台随身听。

我们在室内游泳池游泳,打网球,在尼斯的舞厅花钱买了从意大利来捞钱的妓女,去了格拉斯的香水工厂,开车去了圣雷莫喝肯巴利苏打。

“‘海边的快乐’是你的构想吗?”

“对。”

“不错嘛,‘蔚蓝海岸’也是你指定的吗?”

“对。”

“代理店里的那些笨蛋有没有说过要去夏威夷?”

“的确说过。”

“那你为什么选择这里?”

“因为这里的风味独特。”

“原来如此,原来你很注重传统。”

作曲家显得兴高采烈,全拜这家酒店的料理所赐。

由比利时主厨指挥的厨房提供了无懈可击的新美食⒈。⒈新美食( nouvelle cuisine),1960年代到1970年代发展起来的改良式国际高级烹饪术,注重新鲜、清淡、味道纯正。

我们欣赏着暮色苍茫的大海和庭园,品尝着使用了整朵松露的色拉,加了腌兔、鸭肉和牛肾的意大利面。

“有人说,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甜,我却无法苟同。”

作曲家吃着生鹿肉火腿时说道。

“饥肠辘辘的时候吃的红豆面包和吃这种生火腿根本有着天壤之别。这家酒店的厨房做出的料理是一种无法原谅的罪恶,最大的优点,就是与众不同。”

我也有同感。

“蔚蓝海岸”的夜晚很艳丽。太阳西沉,夜晚随之笼罩了整个空气。

夜色从文艺复兴时代设计的庭园渗入玻璃窗,宛如所爱女人的汗液般渗入我们的身体。

“吃了这里的料理,更让人了解快乐隐藏在禁忌中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作曲家一边吃着比斯开酱白肉鱼,一边说道。

第四天夜晚。

我们走在通往餐厅的走廊上,内心期待着今晚的主菜。

走在挂着鲁奥⒈版画的走廊上,闻到松露香昧时,作曲家突然停下了脚步。⒈乔治,鲁奥( Georges Rouault,1871-1958),法国画家和雕塑家。

“你怎么了?”我问他。他神情严肃地叫我闭嘴,把手放在耳朵上。

然后,他拿下耳机。

“简直妙不可言。”

他对我说道,然后露出了笑容。

那是从餐厅传来的隐秘声音。既不是吵闹声,也不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人声。”

享受着这个世界上最高级的美食,安静而满足交谈的英语、法语、德语,柔和地交织在一起。

“那是电子音乐。”

我觉得好像气泡一样。那是发酵而成的气泡。不会涌现,也不会撑破。宛如放在巨大容器中的果实垂下浓汁,然后同时发酵,瞬间冒出数万个气泡时所发出的声音。

作曲家只有每天晚上走在通往餐厅的走廊上时,才会拿下随身听,并以这个声音为主题,创作了音乐。

这首曲子不适合作为时装秀的音乐,招致很多批评,却是我喜爱的催眠音乐。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罪恶的料理》,我相信,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