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别梦

十一 别梦

我们几个人下了车,走在土道上。在城市里呆惯了,今天走这样的土道,似乎还有了一种新鲜感。时值一月份,但天气就像初春一样暖和,扑面而来的土地的气息使人感到一丝凉意,用鼻子一闻,怪清新的,我们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公墓那种特有的寂静使人不由得心悸,就像旅途劳顿的人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一样,心里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平静感。

“这块公墓看样子还在卖,入住的宅还不到一半呢。”

升洲扫视了一下周围,看见不少地方只圈了地,还没见着坟头。

有人担心不久的将来,三千里锦绣江山将会成为三千里墓地江山。在韩国宅也属房地产,不少生意人为了赚钱就做起了这种买卖,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座公墓周围冷清肃杀,大有向外扩展的余地。

走在前边的祖鞠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好像就是这儿……从现在开始得看亨俊的了。亨俊,你来找吧!那些碑上写的都是汉字,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得看着名字一个一个找。”

我并没有闲着,一边走一边搜寻着斗焕的墓。如果只是盲目地相信祖鞠,跟在他屁股后边走,说不定跑到一个毫不相干的坟头前哭了半天,还不知道里头埋的是谁呢。

巴西事件结束以后又换了一届总统,时间也就这样悄悄从我们身边溜走了。虽然事过境迁,但我对祖鞠和升洲的不信任感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少,对他们两个说的话我总得打个问号,不亲自确认绝不会轻易相信。不过有时还会让他们给卷进去,但是,我总感到即使不能避免受牵连,多画几个问号也是没有坏处的,它可以成为减少损失的一种手段。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斗焕的墓。它孤零零地躺在一排坟墓的尽头,看那架势,就像斗焕叉开两平躺着,脚下还领着几十个兵呢。这个坟就像斗焕的格一样,显得那么有冲劲,虎虎生威,颇有点好汉不减当年勇的味道。

祖鞠从一个纸袋子里窸窸窣窣地出了烧酒和明太鱼干。升洲鼻头被冻得红红的,微弯着腰,一动不动地站着。天是那样的蓝,蓝得让人心颤,深邃的苍穹也好像在为死者哀悼似的,睁大眼睛呆瞅着这充满不平的世界。我们把整整一瓶烧酒倒在了墓前,然后又打开一瓶喝了起来。

斗焕是被人用打死的。

斗焕为做皮革生意,到哥斯达黎加去开辟海外市场。殊不知,开拓市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哥斯达黎加待不下去,他就混进赴美的偷渡人,踏上了美国的领土,成了一个非法滞留的黑户。老岳丈的资助是有限的,而且也非长久之计,所以他想靠打黑工来养家糊口。在拿到绿卡之前,斗焕和我们所知道的黑户一样,只能干些帮人送送货,洗洗衣服,在加油站打打工,洗碗刷碟子的粗活儿。他当过私人保镖。为了挣钱他还给人家当过男保姆——虽然这种职业与他的体格并不相称。斗焕临死前在超市打工。有一天,他留在店里值夜班,半夜两点,突然一个强盗持破门而入。斗焕看这强盗很年轻,便想露两手吓唬吓唬他,对方用英语喊了声:“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斗焕佯装没听懂,顺手拉开十八罗汉的决斗架势,攥紧拳头,弯起两臂在头顶上一架,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颤,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在洋人眼里,东方人做这种动作不是少林武术便是跆拳道,是要置对手于死地的功夫。扑通一声,斗焕倒在了地上。就这样,受尽生活煎熬的斗焕在新世纪即将来临的前夜——2000年冬天,一声不响地倒在了万里之外的超市的收银台前,永远离开了这个专跟普通老百姓过不去的世界,他的账到此结清了。当他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也许在想,这样死了倒痛快些,总比坎坎坷坷、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最后抱憾而死要强一些……斗焕想到这儿,说不定嘴角上还会露出一丝微笑呢。

回首往事,我们不能说斗焕的人生是拴在我们这辆马车上的,就是在万寿山四人俱乐部时期,他也只是在我们三个人周围转悠,时不时地抖抖,对我们的事并没有更深的关心。严格地说,二十六年前,也就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他已经从我们身边消失了。打那以后,我们只和他见过两次面,但每次见面都会使我们三个人的人生出现新的混乱。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感到,和斗焕的奇异缘分,似乎对我们三个人的人生起到了遥控作用。进入不惑之年后我们才逐渐明白,人生并不是由自己来安排的,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着鼻子走。只有这时,我们才隐隐约约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普通人,面对自己的命运居然是那么无能,那么软弱,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当然,我们的这种想法并非出自个人遭遇和思想上的偶合。

我们三个人并排坐在斗焕的墓前,默然地把纸杯里的烧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进肚子。此时,我们心里十分难受,为斗焕的死感到悲伤。我们伤感的并非是斗焕一个人的死,而是已经预感到剩下的这三个人结局并不会比斗焕好多少。我们感到失落,也感到十分绝望……

祖鞠几年前就从金太星那个公司脱离出来,成立了一个什么“祖鞠演出策划公司”。如果说他这次是如愿以偿的话,也只能说公司办公室不是租的打糕店而是比萨饼店的房子,地点就在比萨饼店的三楼。祖鞠干的事和他这个堂皇的招牌是十分不相称的,他的主要工作,是为面馆、海鲜馆、骨头庄之类新装修的饭馆在开业时拍几张广告宣传照片,或给往越南等发展中国家出口人造宝石、化妆盒的小公司拍产品广告、搞个活页宣传品之类的东西,日常工作则是在大人生日、小孩周岁或幼儿园举行毕业典礼时上门为人家拍照等等。

祖鞠公司刚开张的时候没少着急受罪,找不着活儿干,但公司的维持费用却一天也少不了。祖鞠把朴小姐多年攒下的私房钱搭进去,后来又用自己的房产——一套四十平方米的公寓作抵押才从银行弄出点贷款,每月的利息就不是个小数,真够祖鞠受的。不久,为了缩减开支,公司又搬到了一个半地下的房子办公。条件很差,手头一紧土锅炉就出病,办公室冷得简直就像个冰库。当时不管是家里还是公司都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有一天,祖鞠为了散散心,出出闷气就把金太星总经理以退职金名义赠给自己的科兰多旧轿车开了出去。由于他开得太慢,被后面一个急如火的司机追尾了。虽然撞得并不怎么重,但祖鞠还是以惊人的速度住进了医院。朴小姐听到噩耗后一路小跑来到〖BF〗了丈夫的病床前:“哎哟,美娟她爹哟,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呢,你怎么能就这么离开我们呢……”

这次交通事故使祖鞠公司转危为安,他从保险公司拿到了一笔补偿金。当天那个土锅炉就没有了病,开始供暖了。

祖鞠住院治疗的地方是一个交通事故长期受害者云集的小卫生院。有人说,那几天经常见到祖鞠用短大衣罩着住院服出入于附近的酒馆。也有人说,并没听说这次交通事故使祖鞠的受了伤,但他的桌边却经常立着个双拐。出院前的一个星期祖鞠干脆晚上回家住,第二天早晨又穿上住院服到医院“上班”,等等,总之小道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开了。

朴小姐为人和善又很会交际,仰仗这个贤助祖鞠才弄到了一套房子,也才有能力租这间办公室。后来,朴小姐当上了祖鞠公司的值班经理,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姐”。她嘴很巧很甜,又会说话,在顾客面前常常是我们经理长我们经理短的,简直把祖鞠都捧到天上去了。

由于贤助的密切配合,祖鞠除了女儿外还生了个儿子。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祖鞠有着艺术家与事业家的自由。最近,祖鞠老长吁短叹,说自己已经丢了灵魂,成了扔给野狗狗都不吃的废物。看样子,他对那些需要灵气的“施工项目”是再也做不了了。祖鞠从前有没有灵魂我并不清楚,如果有,也早叫朴小姐给勾走了。朴小姐不仅关心祖鞠的魂,也非常关心其他男人的魂,这对祖鞠来说十分苦恼。

朴小姐车开得很好,花样百出,而且家庭的经济命脉都捏在她一个人手里,相当宽裕。但这些还不足以说明朴小姐的优点,她最大的好处是和祖鞠差了近十岁,现在才三十出头。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现在正是朴小力旺盛,能折腾的时候。她笑,只要一抿小嘴,一抹甜甜的笑就浮上了她的酒窝,往往会使男子产生误会,魂儿也就跟着跑了。

祖鞠最怕听“好景不长”这句话。他也知道,无论是体格、抱负还是处事为人,自己都和韩国男子的标准值差一点儿,可他也从来没有过劣等男子 干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事儿。如果朴小姐真干了对不起他的事,祖鞠会气得咬牙切齿,他认为女人干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是为天理所不容的。

这一段儿升洲也连续换了三家公司,都是当推销员,向贤珠姐姐等熟人推销了几台饮水机及玉石床以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收摊了。升洲只赚了几个零用钱,刚刚够维持生活。在公司上班的时候,与其说他想赚钱,倒不如说他更关心自己在女职员心目中的地位,公司常常举行女职员对男职员的人气投票,自己每一次名列第几是升洲最关注的。在他跳槽到下一家单位时总有段间隔,这时他免不了要到自家门前名为“蹉跎岁月”的录像带租赁店租几盘带子,给自己的体力和心力充充电。升洲从来不吝惜时间,争分夺秒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他连想都没想过,只有他领着雏上宾馆,那个女孩子不拿够钱就不肯脱衣服的时候他才嫌人家慢,说她磨蹭。这个时候他的时间观念是最强的,慢一分一秒他都急得火烧火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几天,升洲的姐夫因为机构调整而被“简”了出来,正筹划搞一个什么风险投资公司。升洲一听又来了神,过几天就要到姐夫的公司上班去了。

升洲的那口子——金护士的躯干比以前更肥大了,因为她工作肯卖力气,所以升成了护士长,当然工资也比以前高多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护士长偏偏生了个傻儿子,怎么也不长个儿,后来只好送到了残疾人学校。傻儿子使护士长花去了不少力,自然对永远长不大的升洲的“保育”也就放松了。近来她看到升洲嘴上、脖子上常常有鲜艳的口红,可现在的护士长没有以前那么刁蛮了,她问升洲:“你背心上那些红的东西是什么?”“那是我吃饭时不小心沾在身上的辣椒酱。”护士长瞅瞅升洲涨红了的脸,淡淡一笑:“那么你嘴唇上那红颜也是辣椒酱了?”升洲拿起镜子一照,心想:糟了!要再说是辣椒酱,这面积也太大了点。他灵机一动:“不,这不是辣椒酱,这是吃辣萝卜泡菜沾上的,杂碎汤饭馆的泡菜汤实在是太好吃了,我就多吃了点。”就这样,每一次升洲都能东拉西扯地作许多蹩脚的辩解。金护士长对此似乎并不大在意,但升洲心里却更不是味儿了。

令人不解的是,祖鞠和升洲都从心深处感到自己活得很惬意,有滋有味。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羡慕过他们,但只要在他们面前说“你们俩真是好样的”,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说“您可真会看人”,面露得意之。评价两个人“根本不是玩意儿”的不是最了解自己的他们而是我这个局外人。从高中开始我就一直装聋作哑,看见他们就紧锁眉头,这其中的苦衷及对他们寄予的无限同情,又有谁能理解呢?

……

祖鞠又把我的杯子满上了。

“最近你还接着写自传吗?在学校的时候你就代人写信,在军队你又代人写情书,看来,你是想以替人代笔来度过自己的人生了?”

“亨俊在高中的时候还写过小说呢,难道你忘了?小说一开头就写‘那小子’、‘这小子’。你记得不,他一篇小说的开头有这么一句话:‘那小子有一天从胳肢窝里打出了个喷嚏,他想忍都没忍得住。’”

“嗐,还有一句话来着,他在另一篇小说里写:‘这小子今天非要弄清楚究竟是山羊的力气大还是猪的力气大。’”

“哼!亨俊这小子没有继续写下去,如果他真接着往下写,那尹东柱、徐廷周就比不上他喽。”

祖鞠和升洲蛮有信心地嚷嚷着。

“老婆子最近闹着要和我离婚呢。我琢磨着,她一定是有第三者了。”

“离就离呗,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她要把孩子都带走呢。”

“是吗?你就没有办法再娶个比她更好的?”

“我不是结扎了吗?在预备役部队进行训练的时候下身就挨了一刀。那一天我回到家,你猜猜我跟老婆子大声嚷嚷什么来着?”

“你小子也敢在老婆面前大声说话?听听你说什么来着?”

“我把脸往下一沉:‘喂,给我铺被褥!’说真的,如果现在老婆子把几个孩子都带走,你叫我到哪儿去再找根儿呀?”

“根儿?你小子要找什么根儿?你以前不是下死劲想甩开人家吗?”

“你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了。”

“是吗?你和老婆讲明白了?”

“最近周围离婚的人也太多了。物以类聚,人以分嘛。我接触的那些小鸡雏也太多了,老和这些小姐在一块儿混,人家看着就不舒服呗。可我并没有花心呀!和这些小鸡雏在一块儿不就是逢场作戏吗?由于工作上的原因我常去一个沙龙酒吧……”

“你去那儿和小姐玩过衩颜猜猜猜游戏,或者是互相用嘴喂酒?”

“那些事倒没有干,但是,坐在我身边的小姐一会儿就换一个。”

“什么?你说的逢场作戏就是一个接一个地换着搂小姐?!”

“是啊,老搂一个,时间长了兴许就会有感情的。为了防止这种后果我才这么做的嘛。我的自我约束能力还蛮强的吧,你说,难道我做得不对?”

“你常去沙龙酒吧,看来还真行嘞。”

“不去那儿又该去哪儿呢?难道这个年龄了还到永登浦红灯区去瞎混?”

“听说最近玩一次得六万元?”

“最近行情我不大清楚。听说弥阿里那里新来了个女察署长,两只大眼睛瞪得溜儿圆,把红灯区给盯得紧紧的,那些小鸡雏可惨了。”

“弥阿里也好,千户洞也好,那些地方我是不去的。”

“为什么?”

“说起来话长,大概已经是十年前了吧。我和一个狐朋狗友喝酒喝得时间长了,凌晨站在冷风里等出租车,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五十开外的鸡婆子,脸上的化妆品抹了厚厚的一层,一笑都往下掉渣儿,她扭扭捏地说:‘你们两个都上,一就五千元〖HTK〗(注:相当于人民币五十元)〖HT〗,怎么样?师傅,走吧!我给你们已经便宜好多了。’一听这话,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太可怜了,这究竟算什么事嘛,想着想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

“噢,为了忘掉当时那个情景,也为了抚慰自己受创伤的心灵,打那以后你就再不去那个鬼地方,而改到沙龙酒吧玩了,是吧?你在那些地方玩,就没有让察逮住,给你扎一针〖HTK〗(注:指给逮住的人打传染病预防针)〖HT〗?”

“扎针?你说的是‘照相机大出动’扫黄时候的事吧?”

“是,那是什么时候?”

“我倒没事儿,但朴志满在永登浦正跟野鸡云里雾里男欢女的时候,让察逮了个正着。”

“看了那条新闻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是总统的儿子呀,怎么能干那事呢?”

“我的心情也不好,他和我们又不是外人。”

“怎么不是外人?”

“他和我们是同龄人,也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

“亨俊好像对我说过七十年代吉他手教总统儿子大麻的事,实际上那个吉他手一边教吉他也一边教他大麻。”

“难道不是他自己闻着味儿好才染上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反正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不知不觉也老了。好长时间和亲戚家的孩子们没有联系,见面一问,嗬,都是四十擦边的人了,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仔细一想,这一晃自己不也已经是四十开外了吗?”

“咳,几年前搞毕业二十周年校友会的时候你们都没有去?二十年以后再去,真觉得原来学校那么不受看,墙那么矮,教室小得就像个鸽子笼,厕所就更甭提了。我真不知道我们这些大人物怎么会在那个小小的地方干出那么轰轰烈烈的事来,真叫人连想都不敢想。有人常说,中学时代给自己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一看这情形,我就想像不出,这些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你们知不知道高中同学中已经有二十个人离开人世了,有得癌症去世的,有出交通事故死了的,还有自杀的,听说是因为办公司办砸了,老是拆东墙补西墙,最后实在补不下去,也就喝口玩完了。”

“那会儿不是正碰上东南亚金融危机嘛,那几个哥们儿也活该倒霉。”

“人活着就这样呗,不光是我们日子过得艰难,其实大家都差不多,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嘛。到时候,说不定我们也会跟着他们,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呢。”

“咦,我又想起那个大铜锣来了。”

“你说的是那个物理老师?”

“是啊,他现在已经五十好几了,听说连个教导主任都没混上,还是个平平常常的老师。任职的学校也换了,他被调到一个小山沟去了。”

“大铜锣才五十多?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耶,上学的时候总觉得他比我们大好多好多,可他现在和我们一起变老了,哎呀,想不到我们也老了。”

“最近你见着咱们哪些老同学了?小个子兵来过吗?听说好像更出息了,不是在政治报道部就是在社会报道部当上副部长。”

“是吗?那他肩膀就耸得更勤,头也仰得更高了。”

“我听说他记者的差事在第五和国的时候就干不下去了,为自己的饭碗直犯愁。”

“那小子的老家是哪儿来着?”

“怎么了?听说他是从龟尾镇转学过来的。”

“不对吧,听说他一早一晚都骑自行车,每天汗流浃背,有人说他家的坟地就在那个有水库的村子里。”

“喂,你们别打岔好不好!我说的是他当记者的事,你们怎么又扯到他上学的事去了。报社的人是不是都那样,我不敢说,从国家机关出来的人也都那个德,成天把脖子梗得直直的。”

“听说从报社政治报道部出来的一个记者,后来参加了什么,还当上了国会议员。文化部的记者有当上文化部发言人的,还有当了部长的。你想,这些怎么出人头地的事连我都知道,小个子兵能不清楚吗?”

“唉,那位小老弟就只会梗脖子装大,钻营的事我看他不一定很灵光。”

“其他同学又怎么样了呢?有些人也赚了钱吧。听说这些大腕儿一般是不参加普通校友聚会的。校友会不过是个名目而已,什么金融界校友会、机关体校友会、政界校友会等等,名头多极了,他们只不过是打着这个招牌在饭店等娱乐场所找个地方,体体面面地玩玩而已。光是玩,没有别的。说穿了,就是一种地下交往。大概玩的方式也和我们差不多。譬如说我在长安坪的沙龙酒吧玩,有人在江南的红灯区玩,这两者有差别,但又能差到哪儿去呢?”

“你说没有多大区别?你还记得吗,在韩战时通往江南的大桥就被咱们自己炸断过一次,我总怕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所以老想搬到江南去住。可是,我结婚已经十五年了,只能由贞陵搬到清凉里、惠化洞、广长洞,再到玉水洞。这些地方都在江北,看来要搬到江南很难了。你住的那个卫星城怎么样,听说住着很舒服。交通却还不方便,这反倒好了,如果在汉城美美地喝一顿酒,跟家里说没车了,回不去,老婆也不可能要你坐出租车回去,花钱太多嘛,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外边过夜了。最近人们越来越玩了,不是有一句话,‘最近大家都在忙,酒吧舞厅练歌房’嘛。谁都知道,住卫星城的人从来不在卫星城里玩,这里边有什么奥秘,难道还不清楚吗?”

“在开校友会的时候有的哥们儿说,我们是生育高峰期生的后养的,活该命苦。和我们竞争的同龄人太多,谁都过不舒服,是这样吗?”

“从这一点看,我们的人生可真不容易嘞。我们上学时正赶上好时候,那会儿有个联合国纪念日,可那一天正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就不去学校,整天在外边疯。”

“喂,打住!我们国家加入联合国了没有?昨天我女儿美娟做作业的时候还问过我这个问题呢,可我不知道,就含糊过去了。”

“这个问题你为什么问我呢?亨俊肯定知道。”

“1991年,南北朝鲜同时加入了联合国。后来我国又在北方外交上大做文章,先后和匈牙利、罗马尼亚、捷克、前苏联、中国等建立了外交关系。和前苏联建交的时候,苏联要我们给他三十亿美元的经援贷款才肯,至今很多舆论还批评这件事呢。”

“是吗,看来这些日子你还挺关心时事的嘛。”

“我原来并不关心这些,也没觉得不方便,现在孩子大了,不知道也不行啊,他们老问,做父亲的也有个面子问题嘛。”

“嘿,我想起来了,上一次我随到中国去旅游,差一点回不来了。”

“你去中国旅游了?是不是晚上在宾馆睡觉的时候找小姐,叫察逮了,在你护照上盖上两个大字:虫?”

“唉,我说你们别揭人老底好不好,这件事咱们就甭提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听说中国人只让生一个孩子,多生就要罚款,有些地方罚得还特别重嘞。”

“听了人家的经验,不久前我们国家也搞什么计划生育,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名堂来。”

“对啊,当时说什么,生了第三个孩子不给上医疗保险,做了节育手术才有资格申请买房……现在想起来真能笑掉大牙。”

“唉,听说斗焕也有个小子?”

“是,见面的时候斗焕老婆带来的。这斗焕老婆也真是的,给斗焕办完丧事下葬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们吭一声呢?”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连个信儿都没有捎啊。是不是担心我们把斗焕埋在素姬旁边呢?”

“什么?她会那么想?要真是那样,这个女人可太糊涂了。我们几个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斗焕躺在素姬的身边呢?”

“谁说不是呢。”

“喂,祖鞠,你是不是又要放屁了?要放也得挑个地方啊。”

“不行,已经来不及了。屁的能太好,想分时间和地点也不行了。”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难道就不能在这个最庄重的地点忍一忍,别扫大家的兴?”

“哎,你说人活得有劲吗?”

“嗐,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还说什么有劲没劲呢,喝酒光为了解愁,也喝不出什么味儿来。有时,老婆洗完澡上床等着我,可我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背过身子就睡着了。这世道弄得人都麻木了,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才觉得有意思。钱也没赚几个,一想起老了后怎么办,只有长吁短叹,还能有别的念头吗?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混日子,混到哪儿算哪儿呗。究竟是累了还是让生活给拖垮了呢?总之,我连一点生活的欲望都没有了。”

“有人说,夫妻老了像朋友,出出进进一块儿走。实际上这话是骗人的,就拿我老婆来说吧,常在我耳边叨叨的只有三样:票子孩子和家那个老婆子。你说,这种日子还有什么劲。我们成天忙忙碌碌,可忙也得有个结果,有个盼头才行啊。”

“说的也是。我一个人在家吃饭的时候比较多,一到晚上老婆跑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要说来劲嘛,就是世界杯足球赛时,或者看见棒球明星朴灿浩出场,那会儿才能打起点神来。”

“嗬,朴灿浩当然了不起了。今年的年薪是多少?九百九十万美元。用韩币一折,就是一百二十六亿嘞。他去年赚的钱比高尔夫球员泰戈还要多。朴灿浩要在韩国的话,一年顶多就赚三个亿,可他到国外就能赚四十多倍的钱嘞。”

“是啊,赛一场要扔一百个左右的球,扔一个球就能拿四百万韩币。”

“嘿,这个数谁能比?我们国家的所有业余棒球运动员,年薪合起来还不到朴灿浩的四分之三呢。”

“他们的地位也不低啊,下面还有一大帮替补队员,那些人的生活才真没意思呢。”

“那是你的人生和人家的不一样呗,要比的话你还怎么活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人和人不一样,咱们天生就是打洞的命。这个道理你懂不懂?看来,你要把祖鞠的名字传遍全世界的工作不做了,是不是?可我总觉得还在和你一起组织四人俱乐部呢。”

“这都是哪辈子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已经二十多年了吧。”

“看来你小子根本不会数数儿,什么二十年,已经快三十年了。”

“想起那些事,就觉得活着可没劲了。”

“你承认一个事实就行了:回头一看,哟,我在和岁月一起消磨着自己。你到山里去看看就会明白,山里有杉木、竹子、松树等各种各样的植物,它们之所以有各自的名字,是因为人们看着它们有各自的特点。实际上,使森林繁茂起来的不是这些大植物,而是苔藓、葛条之类的小东西。”

“什么?你说我们是附生植物?好,金亨俊,就算你懂的多,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喝葛根汁最好你知不知道啊?这个话是过去青黄不接的时候老人最说的一句话。”

“谁喝葛根汁那玩意儿呀!现在人家又在喝槭树汁了,今年眼看就到采汁时间了。去年我到智异山还喝过呢,可好喝了。”

“是在树干上插支吸管往外吸吗?”

“是装在瓶子里卖。”

“那我们为什么不做这个生意呢?我们给它起个别致的名字,叫它‘壮’,肯定会好卖的。”

“嗐,可叫你说着了,去年从智异山买回来的那瓶,上面贴的就是这种商标,叫什么壮牌槭树汁。这个牌子,人家已经抢先了。”

我们几个坐在那儿边喝边聊,边聊边喝,直到觉得筋疲力尽,寒气袭人方才罢休。此时的升洲虽然脸被烧酒灌得通红,但很明显头顶已经开始脱发,两鬓星星点点地落下白霜,眼睛也失去了奕奕的光彩,眼皮开始耷拉下来,美貌少年的英俊与潇洒和他的人生挥手告别,越走越远了。蹲在地上的祖鞠耳朵被冻得红红的,这时他刚新开了一瓶酒,正往杯子里倒呢。从他失魂落魄的神态也可以看出,往日的活力和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气魄都没有了,只剩发牢的那张嘴和难以支撑生活重负的两条短,只有这两条短才使人觉得他好像还能够硬撑着活下去。在四人俱乐部里我是个“秀才”,遇事从理论上分析或做最后总结。刚才他们闲聊的那些话正在我脑袋里转悠,想理出个头绪来——人生到底是什么呢?

知识分子好杞人忧天,总把自己所处的时代说成是“危机四伏”;国人士好忧国忧民,则把自己所处的年代说成是“国难当头”。这两类人的口号是,为国为民甘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当然,用自己的肝胆和脑髓去染红大地的也不乏其人,但我们几个没有那样的抱负和志向,也不希望过那样的人生,只希望有吃有喝地活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能蹦达多高就蹦多高,尽量让日子过得好一些,活得舒服一些。我认为,我们这些人是无可厚非的。仁人志士有他们的理想活法,我们这些人也有自己的追求。同样都是开汽车,有些脑袋好使的人,怕开进深山后汽车没油了,会提前算一算油箱里还剩多少油,要么打开地图看一看,抄个近道,要么干脆就提前停车,留点油就地等候救援,可我们和那些聪明人不同,不见棺材不落泪,非等把油都耗干了才去加油,万一开到荒无人烟的地方,真走不了,那只有静静地躺在车里,等着饿死,或者冻死,如此而已。

我们几个人聊着聊着觉得浑身发冷,有人就发起了牢:“这个羽绒服怎么这么薄,里边没有几根?”

“有也是鸡,不是鸭,尽糊弄人!”

“咳!我们的人生不也是这样吗,就想有口饭吃,在这个世界上多活几天,可这世道哪儿都和我们过不去,你说憋气不憋气。”

“太冷了,咱们走吧!”

“临走前,我们每个人再在斗焕墓前奠一杯酒吧!不然,再说一句告别的话也行。”

“那我先说。”

祖鞠清了清嗓子,说道:“虎死留皮,人死留名,斗焕你英名永存,就安息吧!”

升洲接着说:“斗焕,请转告素姬,她是我永远的初恋情人,我下辈子一定要娶她。”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我。他们两个人鼻尖红红的,额头上的皱纹也显得更深了,就像冬天被拉到野地里的牛,嘴里长长地冒着白气,还夹杂着烧酒的气味。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愣愣地看着坟头。此时,一个铁钳一样的念头掐住了我的喉咙,使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只铁钳在拽着我往前走,我心里说:斗焕,我也离你不远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