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第九十四章
任何一个眼睛未被偏见蒙蔽的人,看到这时的玛格丽特定会感到她的姿态动人哀怜,而不是使人害怕。她的胸脯像鸟儿的翅膀那样一上一下地起伏不停,面颊一阵红一阵白。作为胆怯之人的一种本能的表现,她用一只手扶着洞壁也反对极端唯名论否认“共相”存在的观点,认为“共相是,因为她颤抖得十分厉害。她那两只紫色的眼睛,带着交织着敬畏、怜惜和温存回忆的动人目光,望着那怒目而视的瘦削隐士,那模样真是善良人性的一个绝妙写照。
“啊哈!”他叫道,“你终于扮成一个活人跑来了。就像你曾跑去纠缠安东尼那样,也跑来纠缠我了。不过,我一直在提防你。我早就料到你的鬼把戏还没有玩够。我已经武装起来等待你。”说罢他猛地拿起一个小十字架,使她吃惊地朝她伸了过去苏泰兴人。留学日本、英国。后任北洋政府地质调查所所长。,另一只手则把一支蜡烛伸了过去,十字架和蜡烛都在剧烈地颤抖,“驱赶你!”
“啊,别这样!”她可怜地叫道,一边伸出两只好看的手掌责备他,“天哪!你别害我吧!我是玛格丽特。”
“撒谎!”隐士大声喊道,“玛格丽特长得美,但不像你这样超凡地美。你这狡猾的伪善者,一听见上帝神圣的名字就畏缩起来。以上帝的名义驱逐你。”
“耶稣呀!”玛格丽特极端恐惧地喘息着说道,“别诅咒我!我回家好了。我原以为我可以来看看你。别用拉丁文咒我吧!啊,杰勒德,杰勒德,我们尝尽了痛苦之后的重逢就是这个样子吗?”
她畏缩着身子,几乎跪了下来,带着满腹迷信的恐惧和某种被伤害的感情伤心地哭了起来。
尽管他的魔鬼恐惧症十分严重,也许他还是怀疑这位表现出十足女性和人性的伤心女人是否真的是魔鬼耍的花招。然而,最终还是她那自发地向上帝发出的哀求消除了他的臆想,终于使他有可能看个清楚,听个明白。
他发出一声自我谴责的叫声,并试图扶她站起来。但一方面由于斋戒使得身体虚弱无力,一方面也由于长时间的孤独一旦被破坏而产生的强烈感情的影响,他怎么也没法把她扶起来。“怎么,”他喘息着说道,一边低头看着她发抖,“真的是你吗?我竟用苛刻的言语来接待你吗?天哪!”两人都感伤地哽咽起来,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我并不在乎这个,”玛格丽特勇敢地说道,一边拚命地挤掉自己的眼泪,“你是把我当成了另外的人,当成了妖魔!啊!啊!啊!啊!”
“原谅我吧,亲爱的!”一当他喘过气来,一次能多讲两个词的时候,他便对玛格丽特说道,“自从我来这儿以后,我就被魔鬼纠缠不休。”
玛格丽特颤栗地望望四周。“很可能是这样。那么,你就拉着我的手,让我把你带出这个倒霉的地方吧。”
他惊奇地呆望着她。
“什么,抛弃我的洞穴,再回到尘世去?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看我的吗?”他带着忧伤而责备的口吻说道。
“是的,杰勒德。我是来领你去那美丽的神父庄园的。感谢上帝,感谢你的好弟弟贾尔斯,你已经被任命为高达的教区神父。妈和我已经替你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我向你保证,就是在冬天,庄园也十分美好。不过,你可以等一等,待山楂花开的时候再搬进去。那时,你的墙上将布满美丽的玫瑰花和香甜的忍冬。难道我们能忘了你,忘了你所爱的那些稚气的东西吗?亲爱的杰勒德,你母亲在等着你呢。她很少这么晚还不睡觉。求你,求你走吧!我们一离开这倒霉的地方,我就会给你看看你获得的宝贝。你肯定对他毫无所知,要不你就不会像这样逃避我们了。天哪!是怎么回事?我说了什么无知的蠢话,使得你这样望着我?”
他全身缩成一团,用搀杂着畏惧和猜疑的奇异目光凝视着她。
“不幸的姑娘,”他严肃而又深为激动地说道,“难道你想叫我为了一个可怜的神父庄园和里面长的鲜花将你我的灵魂拿去冒险?不过,这不是你的过错。是那没心肝的魔鬼派你这可怜而又单纯的姑娘,拿着这诱饵到我这儿来的。啊,狡猾的魔鬼,我甚至要当着你的这个驯服工具揭穿你的真面目,好让她看清你,像我一样憎恨你。玛格丽特,我失去的恋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因为我爱你。”
“啊,不对,杰勒德,你不爱我,否则你就不会躲开我。完全没有必要躲开我。”
“让我们两个真诚的情侣之间别再存在任何虚伪吧。今晚以后,我们将永远不再在尘世见面。”
“上帝不容啊!”她说道。
“我爱你,你也没忘记我。否则,你早就改嫁,不会来找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了。我是一个神父,一个修士。要是你我保持爱情,作为邻居生活在一起,除开愚蠢和罪恶以外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要知道,我们的爱情过去是纯洁的,但如今(这是上帝的意旨)已不虔敬、不圣洁了。不行,即使我的心破碎了,我也必须态度坚决。我是男方,又是神父,在我还没有受到严格的孤独生活的锻炼,而你还没有改嫁别人以前,我们不能再见面。”
“我愿接受我的命运,但不能让你接受你的命运。我宁可死也不能这样。是的,我可以改嫁,但我宁可嫁给一个倒霉鬼,也不能让你躺在这可怕的倒霉地方,让那美丽的庄园白白地等着你。”克莱门特呻吟起来。随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有两样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楚——他的义务以及他的义务不能不带来的痛苦。
“亲爱的,”他用一种搀杂着温存和顽强决心的奇异声调说道,“我祝福你,因为你让我再一次看到了你可爱的面庞。愿上帝原谅你,也祝福你,尽管你在一分钟之内就破坏了六个月的孤独才建立起来的圣洁的内心安宁。不过,这也不要紧。感谢上帝,只消一年的悔罪就可以使我恢复宁静。我可怜的玛格丽特啊,我似乎很残酷,但实际上我是善良的。我们最好是分离吧。是的,马上就分离。”
“分离,杰勒德?不行。我们已经看到了分离的后果是什么。分离?哼,我要讲的话你还没听到一半呢,甚至十分之一也没听到。我并不只是为了你个人的安乐,才想把你带到高达庄园去的。你听我说吧!”
“我不能听你说。就连你的声音也是一种诱惑,因为它就像音乐,可以勾引起甜蜜的回忆。”
“但我告诉你,你得听我讲。杰勒德,你不听我讲,我就不离开这个地方。”
“这么说,我们就得通过别的方式来分离。”克莱门特忧伤地说道。
“哎呀!什么别的方式?难道你力气大,想把我撵走吗?”
“不,玛格丽特。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宁肯死上无数次,也不愿对你使用暴力。你可爱的身体比我自己的身体还宝贵。但对我来说,你我不朽的灵魂更宝贵千百万倍。我已经长时期地抵制了这一诱惑中最可悲的诱惑。现在我得逃脱这个诱惑。永别了!永别了!”
他向门口走去,果真把门打开了。正当他一半身子迈出去的时候,她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好吧,现在得让另一个人替我讲话。我本想,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我愿为此报答你。但既然你这样冷酷,我就不能不需要这个人帮助。请你把脸转过来一下。”
“不行,不行。”
“我说行!你把脸转过来以后,只要你做得出,你就背过脸去不理睬我们好了。”她稍稍松了一下她握着他胳膊的手,心想他总不至于拒不给她这样一个小小的情面。谁知这一松,他反认为是个他可以抓住不放的好机会。
“逃吧,克莱门特,逃跑!”他几乎尖叫起来。他的宗教狂热使他暂时恢复了原先的体力,猛然挣脱开她的手,冲了出去。他跑了几步,跳过小溪,开始沿着小溪奔逃。但他发现玛格丽特没来追,便停下来回头望望。
她伸着两只手,脸朝下倒在地上。
他逃跑的时候,无意之中把她撞倒摔伤了。
目睹这一情景,他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倒回来一步。但忽然之间,他被另外一种冲动所驱使,将身一纵,跳进了冰冷的溪水。
“得了,让我的肉体毁灭吧!”他叫道,“但愿我的灵魂得救!”
看到他冰水齐喉咙深地站在那儿,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动人哀怜的、长时间的呜咽,并抬起身来跪在地上。
他几乎像在正午那样清晰地看见了她全身的外貌。他看见了她苍白的面孔,看见了她闪烁着泪珠的眼睛。接着,在那寂静的夜晚他听见她讲了这样一些话:
“上帝啊!你无所不知。您看到我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宽恕我吧!我再也活不下去了。”说罢她忽然站起来,像在自己可怜的窠穴旁受了致命创伤的野兽那样疯狂地跑去,一边尖叫着,“残酷啊!——残酷啊!——残酷啊!”
通过短短两三个字,人们的心灵往往能迸发出多么复杂而痛楚的感情啊。那动人哀怜的叫声,饱含着受到创伤的爱情、自尊心以及绝望和近乎发狂的心情。克莱门特听到这个声音。这声音使他恐惧和悔恨,使他的心脏凝结,比冰水更冷地冷彻他的骨髓。
他感到他已经永远把她从身边赶跑了。但在他赢得这个最巨大的惨淡胜利当中,却出现了一个想诅咒教会、诅咒宗教本身的难以压抑的冲动,因为它们竟要求凡人表现这种野蛮的残忍。最后,他半死不活地从冰水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回洞里。“我在这儿倒很安全,”他痛苦地说道,“她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我真是个又怯懦、又忘恩负义的可鄙家伙。”他把冻僵了的消瘦的身子往地上一倒,暗自希望也许从今以后再也爬不起来。
忽然,他望望漏钟,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这时他才慢慢爬起来,脱掉身上的湿衣。想起他给心爱的玛格丽特造成了那么大的痛苦,他不停地叹息着,一边穿上老隐士的鬃毛衫,上面再套上他的胸甲。这两样东西他过去从没穿过,因为他怀疑他是否配得上穿戴那位久经考验的战士的征衣。但目前他必须让自己获得一切可能的援助。鬃毛可以使他的肉体感到刺痛而分散悔恨的心情,再说,胸甲也说不定具有辟邪的性能。
他跪了下来,谦恭地祈求上帝当晚就能解除他肉体的负担。他把所有的蜡烛都点亮,顽强地诵读赞美诗。每个词句都像从铅一般沉重的心里掉下来的铅块,同时也像铅块一般坠落在地上。在这机械的祷告当中,他偶尔发出一声由衷的哀叹。这时,他忽然看见角落里有个小包袱。先前光线比较微弱的时候,他一直没发现它存在。他发觉这包袱的一端有一堆像是用金子织成的丝线。
他走过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刚一看清,他便立刻举起他的两只手来,显示出无比的欢欣。“这是个天使,”他轻轻说道,“一个可爱的天使。上帝目睹了我痛苦的考验,对我割断儿女之情表示赞赏。这朵天堂里的鲜花是他特地送给我的安慰和鼓励,因为他看到沉重的包袱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跪下来,欣喜若狂地凝望着他金色的头发、柔嫩的皮肤、桃子般的面颊。
“趁你离开我回到你那幸福的天堂之前,让我用我忧伤的眼睛好好欣赏你一番。你一走也像她一走那样,将使我的洞穴又变得阴暗无光。”
尽管如此,我们这位隐士还是打扰了这可爱的小客人。他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耀着惟有天堂才有的色彩。看到有个陌生人跪着低头看他,小客人可怜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眼泪顺着他的小脸颊往下直淌。
也许是因为克莱门特毕竟有六个多月没见过可爱的人面吧,比起我们来,显然他更能评价幼儿的美丽。说实在的,这漂亮的北国幼儿长着长长的金发,比我们想象中的任何天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幻觉已经打破。事实表明他并不是一个小天使。
但这并没使他感到不快。在这里,我们不妨回忆一下过去,克莱门特以前一直是很喜欢儿童的,而地道的修院生活也培养了他这种感情。眼前这个娃娃天使般的小脸上纯真的难受表情,他那透明的紫罗兰般的眼睛里滚滚流下的泪珠,以及呼喊他惟一的朋友——母亲的惊慌而可爱的叫声,都深深地感动着隐士的心灵。他使出他全部哄小孩的本领和温柔的天性来安慰他。由于幼儿的聪明超过年龄,很快他就取得了显著的成效。他不但使他停止了啼哭,而且使他以惊奇替代了畏惧。他默不作声,只是偶尔发出一阵抽噎,用泪汪汪的大眼睛仔细望着这奇怪的男人,因为他看起来很野,但说起话来却那么慈祥。他穿着铠甲,却并不杀娃娃,而是哄娃娃。克莱门特也同样感到困惑。他想知道这幼小的人间花朵是怎样跑进他的岩洞,躺在那儿发出光芒和芳香的。他记得他先前冲出去的时候是把大门敞开的。他不能不得出结论:一定是由于这一疏忽,某个出身高贵或卑微的不幸妇人抓住这个机会,永远丢弃了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隐士的慈悲心肠不禁对这被遗弃的小天使流露出真诚的怜爱,眼里冒出纯净、同情的泪珠。此外,越过母亲的罪过,他还看到了神的善意,因为神将这位母亲的邪恶巧妙地利用来安慰一位仆人破碎的心灵。
“祝福你呀,祝福你!天真可爱的娃娃。即使是小天使,我也不会拿你去交换。”
“这东西很漂亮。”娃娃答道,就像婴儿习惯做的那样,对他不感兴趣的话一概轻蔑地置之不理。
“除开你以外,这儿还有什么别的谈得上漂亮呢?”
“镜子。”娃娃指着隐士的胸甲说道。
“儿童不同,感情各异!”赫克托的儿子看到他父亲闪光的钢盔和摇动的帽顶羽饰惊恐得尖叫。这里,我们却看到一个中世纪的娃娃见到亮锃锃的铠甲着了迷,悲哀也得到舒解。
“这儿有些东西比这个可爱得多,”克莱门特说道,“比如说小鸟吧。你喜欢小鸟儿吗?”
“不喜欢。嗯,喜欢,它们小吗,很小吗?我不喜欢鹤,我讨厌鹳,它们比小娃娃还大。”
这时,他用蹩脚的语言向大人坦白说,鹳扑打它们的大翅膀使他害怕,使他感到很大的苦恼,或多或少使他的生命都感到阴暗。
“是这样。不过我的鸟都非常小,而且很善良,又那么漂亮!”
“那我就喜欢它们,”娃娃带着权威的口吻说道,“我要我妈妈。”
“唉呀,亲爱的小鸽子!我担心我得尽我的能力来替代她当你的妈妈了!亲爱的,你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吗?”
考虑到双方年龄、情况和境遇上的差别,这谈话从头至尾不能不说是两个凡人之间曾有过的最奇特的谈话,也许是为了把“奇特”进而发展为“奇妙”吧,正当隐士的前一问题刚提出一两妙钟,便有一位没人看见的旁听者悄悄走了进来。对于这位旁听者说来,他们讲过的每个词都比他们任何一方分量更重十倍。
既然现在你们得通过她的眼睛来看,通过她的耳朵来听,我得倒回一步来谈谈她的情况。
玛格丽特从杰勒德身边跑开后,几乎快疯了。她当时的心情是很可怕的。据说,这种心情可以使得慈爱的母亲杀死她们的孩子。有时也自杀,有时光杀死孩子。这后一种情况不用说是疯狂的结果。她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着跑到赖克特跟前,一见面就搂住她的脖子。“啊,赖克特!赖克特!”之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赖克特吻吻她,跟着她呜咽起来。不管你信不信,连那只猛犬也长长地哀鸣了一声,因为狗的一小点意识也告诉它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
“啊,赖克特!”那受蔑视的美人一克服了哽咽能够说出话的时候,便马上伤心地叫道,“你瞧他是怎么对待我的。”说罢她露出她那双因摔到石头上而淌着鲜血的手。“他把我摔在了地上。他是那么急于逃走,不再见我。他把我当做魔鬼,说我是去勾引他的。我是个勾引男人的女人吗?你是知道我的,赖克特。”
“说实在的,亲爱的玛格丽特,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世界上最不会干这种事的女人。”
“他连娃娃也不想看。今晚我抱着他跳鹿特河死了算了。”
“啊,胡说!胡说!亲爱的女主人,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难道有哪个活着的男人能有你孩子的生命那么重要?”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到哪儿去了?哎呀,赖克特,我把他留在洞里了。真可耻啊!难道我爱他爱到忘记自己孩子的地步了吗?唉!我真是罪有应得。”
她坐了下来,忠诚的赖克特守在她旁边,两人抱头痛哭。
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停止了哭泣,顽强地说道:“让我们回家吧。”
“娃娃怎么办呢?”
“啊!娃娃在他那儿也好。我的心对我自己的孩子也反感起来了。他一点不喜欢孩子,不愿意看他,也不愿听我谈到他。可我还把孩子打扮得那么漂亮带去见他。头发弄得那么可爱,还给他穿上新罩衣,戴上新兜帽。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那娃娃是我的,也是他的。让他带他一下也好。也许这会教会他如何更多地想想娃娃的母亲和他自己的母亲。”
“这真是空肚子唱出的高调。”赖克特说道。
“时间会证明一切的。你跟我回家吧。”
她们动身回去。时间老人的确很快就证明了一切,比他把修院变成断垣残壁不知快了多少倍,因为刚走了一步,玛格丽特就停了下来,哪儿也不能去,只是静静地站着。
“赖克特,”她可怜地说道,“除开这娃娃,在这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呢?我舍不得。”
“谁说你舍得呢?你以为我把你的话当真吗?女人说话等于放空炮。别再啰唆,赶快回去找他吧。早就是上床的时候了。娃娃就更该睡觉了。”
赖克特领路,玛格丽特主动跟着她往岩洞的方向走去。当她们走近岩洞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
“赖克特,你去问问他肯不肯把孩子交还给我吧。我反正讨厌再见他了。”
“哎呀,女主人,难道真让这成为你们两人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之后的一个不幸结局?你考虑考虑吧,你内心就真的一点不想原谅他?你真对你等盼了那么久的爱人恨得起来?啊,这真是个令人烦恼的世界!”
“赖克特,你说我恨他?世界上任何东西也不会使我伤害他一根毫毛。但我不能再见他。我对他感到恐惧。啊,当我想到我为他所受过的一切痛苦,想到今晚我到这儿来是想要为他做些什么,还把自己可爱的孩子带来吻他,叫他一声爸爸,想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唉,卢克,我可怜的朋友,我的创伤使我懂得了你的创伤。你的痛苦我想得太少了。你的一片真情甚至还遭到我的轻视。真没想到,如今我自己的一片真情也遭到了轻视。赖克特,要是这可怜的小伙子此刻就在这儿,也许他会碰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嗯,他离得不远嘛。”赖克特说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很爽快地说下去。
“别对我提任何男人,”玛格丽特痛心地说道,“我恨所有的男人。”
“就因为一个男人的缘故?”
“别和我抬杠了。求你走一趟,把我这世上惟一的欢乐给我送回来吧。你知道,除非我重新把他抱在怀里,否则我会如坐针毡,坐立不安的。”
赖克特走向前去。玛格丽特坐在路边,用裙子蒙在脸上按荷兰人的方式摇头哭泣,因为她心里充满了痛楚和哀伤。她内心的矛盾和冲突是那样剧烈,竟没有听见赖克特跑回来。当那年轻的女仆一只手搁在她肩上的时候,她猛吃了一惊。
“我的女主人玛格丽特呀!”赖克特轻声说道,“你就听听我这爱你的傻瓜的劝告吧。你悄悄走回那岩洞,用你妈生来给你的眼睛和耳朵仔细看看,仔细听听吧。”
“为什么?是怎么回事——赖克特?”玛格丽特口吃地说道。
“我还以为那洞子着火了呢。里面那么明亮,还有讲话的声音。
“讲话的声音?”
“是的。而且不只一个声音,是两个声音,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一个男人的,一个娃娃的。就像你和我谈话一样,谈得可欢啦。我倒不是个善于通过钥匙孔偷听别人讲话的人。这是小人干的事。要我是你,听到岩洞里那种谈话的声音,而讲话的人和我的关系又像他们和你那样亲密,我准会像只狐狸一样爬着走,或像条蛇一样肚皮贴着地面走,而决不放过这两人之间讲的每句话。”
“轻点,赖克特!上帝祝福你!你呆在这儿好了。吻吻我吧!你得为我祈祷!”
玛格丽特还没来得及讲完这些激动的话,就已经像只田袅似的悄悄地向那隐士的住地飞奔而去。一来到它跟前,她就蹲伏下来。她到达洞口所采用的那种静悄悄而又灵活的滑行动作的确有点类似蛇的动作。她在洞口找到了一个缝隙,耳朵贴在上面聆听。她经过好几次斗争才忍住没闯进去。前次失败的经历提醒她必须小心谨慎。她决定不打草惊蛇,听其自然。过了一会儿,她才像蛇抬头那样悄悄地慢慢把头抬起来,一直抬到她看见有道最宽的缝隙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全神贯注地听着。
大人问小孩他有没有爸爸,小孩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大人一再问,他才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脱口说道:“爸爸是个坏蛋,他跑了,丢下了可怜的妈妈。”
听到这话的玛格丽特畏缩起来。不但克莱门特感到奇怪,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一定是哪个爱管闲事的傻女人对小孩说了这个话,如今他就当着杰勒德的面脱口而出。杰勒德的回答使她吃了一惊。他破口大骂:“简直是坏蛋!简直是恶魔!这人一定是生来毫无心肝才会遗弃你这个小宝贝。唉!他准不知道他丢掉的是何等的幸福。好吧,我的小鸽子,既然你爸爸跑了,你妈妈把你丢给我照料,我就得又当你爸爸,又当你妈妈。明天,我将请求给我送饭的好心人给你带点新鲜的牛奶鸡蛋来,因为面包对我这年长而无用的人固然是够好的了,对你可不行。以后我还要教你识字。”
“我会识字,我会识字。”
“真的这么小就会识字吗?那就更好。我们一起读些好书。我将向你指点通向天堂的道路。天堂是个美丽的地方,比这个世界美好一千倍。那儿有像你一样的小天使,穿着白衣服。他们将欢迎你,爱你。你想能有一天去天堂吗?”
“是的,跟我——妈妈——一道去。”
“怎么,不跟她一道你就不去吗?”
“不去。我要我妈妈。我妈妈在哪儿?”
可怜的玛格丽特进行了多大的克制才没闯进去把他搂在怀里哟!
“亲爱的,别着急,也许你睡着了她就会回来的。你愿乖乖地睡你的觉吗!”
“我不困。我想说话。”
“好,就让我们继续谈吧。你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叫娃娃。”接着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这么一个大汉子如此无知表示惊奇。
“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没有。”
“娃娃,我能做点什么使你高兴呢?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我喜欢听故事。”小孩鼓鼓小手掌说道。
“或者给你唱支歌?”
“我也喜欢听唱歌。”他显得激动起来。
“那么你选吧,是听唱歌,还是听讲故事?”
“给我唱个歌,不,给我讲个故事。不,给我唱个歌,不——”他的小嘴唇垮了下来,有点想哭,因为他不能同时又听唱歌又听讲故事,也不知该放弃哪样才好。忽然他的小脸又开朗起来。他说:“你就给我唱个故事吧。”
“给你唱个故事吗,娃娃?行,行。说真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愿坐在我膝头上听吗?”
“愿意。
“那么我还得脱掉这个胸甲。这玩意太硬,会磨疼你柔嫩的小脸。这样还不行,我还得脱掉这件鬃毛衣,要不鬃毛会刺痛你柔嫩的皮肤,甚至刺出血来。你瞧,我身上就被它刺出了血。好了,现在我要穿上我最好的外套,对你尊敬的阁下的访问表示欢迎。你瞧这衣服穿起来多温暖多柔软。愿上帝祝福送我这大衣的好心人。现在我要坐下来,把你搁在我的左膝头上,再把我的胳膊枕在你的小脑壳底下。我要拿起我的索特里琴,弹一个小曲子,声音轻轻的。”
“我喜欢这个。”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现在你听我讲故事。”
他用一种宣叙调的声音哼着一个童话故事,不时唱一小段说教式的轮唱曲。小孩出神地听着。
“我喜欢你。”他说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个大人吗?”
“是的,小宝贝,而且是个大大的有罪过的人。”
“我喜欢大大的会唱歌的人。再唱一个故事吧。”
第二个也是哼着讲的。
“我喜欢你,”小孩使劲地嚷道,“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是个隐士,小宝贝。”
“我爱影子。再哼一个吧。”
当隐士讲最后一个故事的时候,主宰天性和本能的神灵伸出了她那沉重的王杖,控制了这幼儿的眼睑。“我不想睡。”他十分微弱地哼道,但终于屈从下来。
克莱门特轻轻放下他的索特里琴,把他新获得的宝贝抱在怀里摇来摇去,并低头对他哼着一支特尔哥有名的小摇篮曲。他小时候母亲也经常哼着这支摇篮曲送他入睡。
幼儿已倒在他胳膊上沉沉入睡。他停止了哼唱,带着无限温存而忧郁的表情凝望着他。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想到,如果不是因为那封“谎报军情”的信,他现在的境遇该是多么不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转眼之间,他看见一道月光闪进了他的洞穴。几乎跟这道月光同样迅速地溜进来的是玛格丽特·布兰特。她跪在他的膝下,一只怯生生的手搁在他的肩上。
“杰勒德,你没有抛弃我们,你也不能抛弃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