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第六十章

科隆纳修士可以自由进出教皇的图书室。有时他和杰勒德同时休息,并陪他一道逛街。逛街的时候,这位幸福的艺术家可以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可以沉浸于古罗马雄伟而壮丽的景色之中,欣赏它那无数的教堂、宫殿和古代建筑的遗迹。

科隆纳修士固然承认古建筑遗迹的价值,但对其余的建筑却大泼冷水。

“难道这就是罗马?我看它不过是强大的古罗马的坟墓。”他对杰勒德介绍说。地底下埋着的是二三十英尺高的凯旋门。现代的街道也都是修在古代宫殿和柱廊的顶上。联系到当代罗马城的狭窄范围,以及地下到处显露出来的巨大的古代遗迹,他说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让我告诉你吧,人们称之为罗马的这个村庄一般大的地方,不过像是造在倒塌了的修院屋檐上的一个燕窝。”

“那么,古罗马一定曾经非常漂亮。”杰勒德说道。

“我的孩子,你自己判断好了。你看到的那个巨大的下水道还是罗马人在其幼年时期修建的工程,但它的寿命将比维苏威火山更长久。你看到了太平神殿的残迹。要是你能看到具有二十五个殿坛的圆形会堂,你该感到多么惊奇啊。你注意看看萨维罗山吧。试问,它不也就是古代马塞卢斯剧场的废墟堆积起来的一座小山吗?至于说现代罗马最高山峰之一的特斯塔修尔山,也只不过是古代遗留下来的一个大垃圾堆。古罗马的妇女把她们打破了的瓶瓶罐罐往那儿扔,结果就成了一座山。古人说得好:

“观一足可知大力神塑像之高,

观一爪可知雄狮之大。’”

杰勒德毕恭毕敬地听着修士的介绍。但当这位圣洁的修士以类推的方法暗示说,异教的古罗马人精神道德也同样胜过现代罗马人的时候,他就反驳道:“难道世界因为基督的诞生反而变坏了吗?”但他话一说完就脸红起来,因为他感觉他是在责备他的恩人说得不对。

“圣徒不容!”那游行修士说道,“这样说就成了异端邪说了。”在作出这个直接的让步之后,他通过巧妙的迂回办法逐渐摆脱了这个问题。他们通过后面的螺旋形梯来到禁门。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教堂,看到一伙人聚集在门廊上。原来教堂内正在驱鬼。每当人们把芝诺或伊壁鲁都不会相信的事说成是事实的时候,科隆纳修士便会习以为常地发出一种奇特的轻声呻吟。对于经常听到这种呻吟的人们说来,它不但表达一种强烈的反感,而且表达他对人们的轻信、无知和谬误所感到的怜悯。特别是当人们的这些缺点使他们看不见异教文明的功绩时,情况更是如此。

科隆纳修士呻吟了一声说道:“让我们走吧。”

“别,神父,求您,求您等一等!我从来没见过驱鬼是怎么回事。”

科隆纳修士陪杰勒德走进教堂。但他一进来先狠狠地耸了耸肩膀。他们看见有个着了邪的人被强迫跪在祭坛前面,脖子上围着一条肩巾。主持驱邪的神父则像握着系狗的铁链那样握着他的肩巾。

在场看热闹的人并不很多,因为有个谣传,说是上次教堂里被驱走的鬼魂没走多远,就附到在场的另一个人身上,“就像兔子从一个洞被赶出来之后,马上钻进另一个洞一样”。

当杰勒德和科隆纳修士走上来的时候,神父似乎觉得旁观的人已经够多了,便宣布驱鬼仪式开始。

他手拿祈祷书面向着他将对付的这个中邪的人,并首先问明他的姓名。

“出来,阿斯塔罗斯。啊哟,这么说,不是你在捣鬼。出来,比利尔。出来,塔兹。出来,尔扎。不对,他身子不发抖。出来,阿细莫斯。出来,弗里安德。出来,弗列卓。出来,阿斯蒂马。出来,莱布尔。啊哈!这下我可找着你了。就是你这个小爬虫。你又在耍你的把戏了。让我们祷告吧!

“主啊,我们求你把恶魔莱布尔从你所创造的这个可怜人身上驱赶出去:从他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牙床、牙齿、肩头、胳膊、腿、腰子、胃、肠、大腿、膝盖、小腿、脚、足踝、指甲、趾甲以及灵魂中驱赶出去。阿门。”

这时,跪着的神父站了起来,转向观众,安详而和气地说道:“贵人们,我们在这儿刚碰到了一个在夏天可能碰到的最顽固的魔鬼。”接着他对病人十分严峻地讲了一通,有时是针对人讲的,有时是针对魔鬼讲的。但二者都通过同一个嘴巴轮流回答他讲的话,时而说它们讨厌神父老念着的这些圣徒的名字,时而抱怨说它们感到身体内部十分难受。

应该说,是神父首先把受害者和有罪者混淆在一起的,因为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把抓住受害者,又是拳打脚踢,又是不停地向他脸上吐唾沫。他拿来一支蜡烛,点燃之后把它倒过来,一直烧到他的手指头才赶忙扔掉。然后他又取来圣物保藏器,把里面装的圣骨拿给他看,并像先前那样又点燃一支蜡烛,只不过动作更为小心。最后,他对那中邪的人客气地说了几句话,把他打发走。到此,驱鬼便告结束,而他也博得了观众们的一致恭维。

“善良的神父,”杰勒德说道,“您把魔鬼的名字背得真熟。我们北方的神父可缺乏您这种对魔鬼的精确认识。”

“你说得很对,年轻人。我们这儿的人不但知道它们的名字,而且知道这些爬虫的习性。这个莱布尔是个相当难驱赶的魔鬼。”

他对在场的观众非常客气地谈了他的若干经验。最后他讲到他昨天的一个惊人表演。他把附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庞大的魔鬼从她的口腔里赶了出来,而只留下一些钉子和一束头发。魔鬼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喊道:“不是你征服了我。你瞧瞧那窗台上的石头吧。要知道,天使加百列从天上下凡来的时候,有一回就落在那块石头上。正是那块百头叫我倒的霉。”

科隆纳呻吟了起来。“你相信他的话吗?”

“那还用说!除开不信上帝的人以外,谁能不相信这么精确的启示呢?”

“会吗,相信魔鬼这个说谎的祖师爷?你未免过分轻信,与年龄不相称了。”

“啊,说谎者也并不总是说谎。”

“要是每当他先说一通离奇的鬼话,再拿圣物给你看,好使你有力量对付众魔鬼,那么他肯定是在说谎。要晓得,魔鬼(要是有的话)也并不那么简单。你本该用古书里面的一句话来回答他:‘我害怕带来礼物的希腊人。’以前有个狠心的坏蛋就曾经在那块石头上把他老婆的头硬给割了下来。年轻人,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真事。”科隆纳修士催着杰勒德赶快走开。

“哎呀,神父,我担心你叫那善良的神父感到狼狈。”

“是的。凭波腊克斯神说,的确使他很狼狈。”那游行修士笑着说道,“我只是稍许用点‘苏格拉底问答法’就把他治住了。有哪个现代人抵挡得住古希腊罗马的武器呢?”

有天下午,当杰勒德干完了一天活计之后,一个穿得很讲究的仆役走了进来,请他到西萨里尼宫去一趟。杰勒德应邀前往。他被引进一个高雅的房间,见有个姑娘坐着织挂毡。她站起来走出房去,说要告诉女主人客人已经来了。

杰勒德在那间大房子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冷板凳,终于不耐烦起来。“这些贵人总是不把穷小子的时间放在眼里。”然而,正当他决心溜走去办别的事的时候,房门打开了,一个难得的美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侍女。这美人乃是西萨里尼家族的公主。她进来的时候,边走边对侍女高傲地大声讲着话,但一看到杰勒德便放低嗓门,以一种十分温柔的女性声调说道:“先生,您就是那位书法家吗?”

“是的,小姐。”

“那好!”

她坐了下来。杰勒德和两个侍女仍然站着。

“好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叫杰勒德,小姐。”

“杰勒德?天哪!难道一个人会取这样的名字吗?”

“小姐,这是个荷兰名字。我是荷兰特尔哥人。”

“姑娘们,对于一个这么漂亮的年轻人说来,这名字可真不好听。你们说呢?”

侍女们都热烈地表示赞同。

“我是为了什么事情请他来的呢?”那贵族小姐带着高傲的懒洋洋的神情问道,“嘿,我记起来了。请坐吧,杰勒德先生,请代我写封信给我的情人厄尔科勒·奥尔西尼。至少他自己讲他是我的情人。”

杰勒德坐好以后,拿出纸和墨水,抬头望着公主,等待她口授信的内容。

她坐在一个高很多的、几乎像个宝座的椅子上,带着同样一种探索的目光低头望着他。

“怎么样,杰勒德先生?”

“我准备好了,高贵的小姐。”

“那你就写吧。”

“我正等您开口说话哩。”

“你想该谁来提供要讲的话呢?”

“除开要写这封信的您这位高贵小姐,还能是谁呢?”

“老天爷呀,难道你们这些书写家们就找不出话讲吗?找不出话讲,你们这门手艺还有什么用呢?杰勒德先生,我怀疑你是个骗子。”

“小姐,我可不是个骗子。我可以设法把您这位高贵小姐的话用语法和文字写下来。但您不说话我可没法了解您的意思。您得把心中要说的话讲出来,我才好当您的面把它在纸上表达出来。”

“我的心空空的,什么话也没有。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没有心灵。”

“那么,说说您思想中要说的话好了。”

“我的思想中也是一无所有。甚至我的头脑也是空空如也。”

“那么您干吗要写呢?”

“真的,干吗要写呢?杰勒德先生,这可是你和我说过的第一句有道理的话。见他的鬼,干吗他不先给我写呢?他先给我写,我就可以对这个说不行,对那个说可以,而用不着头疼了。再说,难道该由一位小姐先开口吗?”

“不,小姐,您不该先开口。”

“您说得真好,杰勒德先生。哈!哈!您该为您的聪明获得一枚金币。把钱包递给我吧。”说罢她便按照中世纪的方式马上给了他赏钱。要知道,金钱还从来没给热情泼过冷水。杰勒德如此便宜地获得了一枚金币之后,感到有责任在一个男人的聪明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使她摆脱困窘。“小姐,”他说道,“这一类的话之所以困难,是因为人们要求太高,搞来搞去变成了做作而牵强的语言。其实您只消想象您所爱的先生——”

“我不爱他。”

“好,就算是您所不爱的那位先生就坐在这个桌子旁边,您现在对我口述您想对他讲什么话吧。”

“要是他坐在那儿,我会对他说:‘去你的吧!’”

杰勒德正摇动笔杆准备写,听她这么一说,只好叹口气把笔放了下来。

“要是他真走了,”弗洛瑞塔说道,“小姐又该说声‘请别走’了。”

“很可能,姑娘。现在你们都安静安静,让我想想吧。他缠着我,要我给他写信。我答应过。因此,这关系到我的信用问题。我该对杰勒德先生说些什么谎话,好让他写给这傻瓜看呢?”说罢她把头转过去,用半捏着的手托着她那高贵的下巴,开始沉思起来。

当她这么坐着,开动脑筋忙着编造谎言的时候,她的外表显得那么可爱,那么雕像般美丽,那么充满着天使般的思想灵感,以致杰勒德忘记了一切,只记得他的艺术,不知不觉已经在急切地把她美丽的侧面画在纸上。

他正快画完的时候,那美丽的雕像却不客气地突然转过身来望着他。

“别动,小姐,”他有点生气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改变您的姿势——这姿势太好了。瞧,您的像已经快画好了。”

顿时,侍女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画像;她们的舌头也都唠叨了起来。

“多像呀?况且是一小会儿工夫画好的。不过,我看小姐的下巴并不那么——”

“啊,只消一笔就可以改过来。”

“可惜不是彩色的。我只喜欢彩色的。黑白的不好!小姐的皮肤那么好看,不把皮肤的颜色画出来,她的姿色就有一半会失掉。”

“别多嘴。杰勒德先生,您能画彩色的吗?”

“会,小姐。我的油画技术不高。我的朋友彼埃特罗在油画方面倒很出色。不过,如果只需要这么一般地画画,我倒可以用彩色把您画得活灵活现。当然这要看您是否舍得在这种虚浮的东西上花费时间。”

“难道你把这种事叫做虚浮的玩意?至于说时间嘛,我简直多得难受。现在你就叫人去拿你的颜料好了——要快——看在所有圣徒的分上,你得马上动手。”

“小姐,这可不行,我得准备准备颜色。我可以明天这个时间再来。”

“就这样吧。弗洛瑞塔,你负责随时放他进来。哎哟,你可得把我的头像留下!”

“小姐,请原谅。我本来想把它带回去,做点准备,好给它上色。不过,我将把它留给您。您看,是不是让我们把信赶快写出来呢?”

“什么信呀?”

“给奥尔西尼先生的信呗。”

“难道我该浪费时间,花在写信这种虚浮的玩意上——况且是写给一个我像月亮一般对他无动于衷的草包?不,还不能说无动于衷,因为我刚才已经发现我对他的真实感情。我讨厌他,轻视他。姑娘们,我禁止你们今后再向我提到那位先生的名字。要不我就叫人把你们鞭打得浑身是血。你们都晓得,要是我发起火来,我会多么厉害。”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那么你们就别惹我为这事发火了。”她凶神亚煞般瞪了侍女们一眼,但转眼之间却转过身来甜蜜蜜地看着杰勒德,亲热地说道,“再见,杰勒德先生。”杰勒德鞠着躬,从这温柔美丽的母老虎窝里退了出来。

第二天,他来给她画彩像。下一步就是要求他给她画一幅大型肖像,再画一幅全身肖像。他不得不每天下午拿出两个小时来画这位异常美丽、异常爱好虚荣的公主。但等着画她肖像的人还有的是。生意兴隆的杰勒德终于找到了一个大有奔头的新收入来源。

玛格丽特似乎离他越来越近了。

这天是升天节,是个不干活的日子。科隆纳修士和杰勒德坐在窗前看宗教游行。人数的众多和游行者虔敬的热情使杰勒德十分激动,深为几天来纵情欢乐的意大利民族对上帝的虔诚所感染。

他看到教皇威严地慢慢走到红衣主教的前面,戴着一顶红帽子,穿着带有红色天鹅绒兜帽的白色披风,骑着一匹漂亮的红色那不勒斯马。马覆盖着红色天鹅绒做的带有金色流苏的马饰。一百个全副武装的骑兵举着长矛跟在后面,长矛的末端都靠在骑兵的大腿上,红衣主教们都没戴帽子。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美第奇。他在教皇的身边,像对待同辈似的和他谈着话。每隔十五步教皇便停留片刻,向众人给以祝福,然后再继续往前走。

杰勒德和科隆纳走了下来,穿过一些小街小巷,来到七大教堂之一的一个大教堂的门廊跟前。整个教堂都挂着黑布。教皇和红衣主教通过另一道门走进教堂之后,又从前门走了出来,擎着火炬站在台阶上。有个栅栏把他们和群众隔开。一位大教堂神父在宣读一道拉丁文的教皇敕令,指名道姓地把若干人逐出教会,特别是那些不让教会占有世俗财产的王公贵族。

看到这令人生畏的圣典,杰勒德感到身上发抖,群众也感到身上发抖。然而有两个红衣主教却在毫无拘束地不停地笑着,使效果和气氛遭到了破坏。

典礼完毕之后,人们把黑布取掉,使教堂显露出一副华丽的外表。教皇向群众祝福,最后把火把扔到人群中间。两个红衣主教也都仿效他的做法。顿时人们都来抢火把。火把成了争夺的对象,被扯成碎片。人们是如此虔诚,即便要想夺到一块碎片也得付出眼睛被打青,鼻子被打出血,手指被烧伤的代价。在这一片争夺之中,教皇陛下和他的随从安详地告退而去。

这时,人们听到一声喊。人群都冲向一个广场,那儿有个开阔的大台子。有几个神父正在那儿做祷告。做完之后,他们站起来,十分庄严地戴上红手套。有个神父则跪在地上,以极虔敬的姿态从神龛里抽出一个镜框似的方形框架,里面仿佛装着一个印下来的人面像。

据说,这就是救世主耶稣留下来的真实脸谱,是在他为我们受难的时候印下来的。由于人们毫不怀疑地接受这一说法,可以想象,它是如何感动着每个基督徒的心灵。

当神父把它高高举起的时候,人们都伏在地上,口里发出悲哀的呼声,眼睛里饱含着泪水。过了一会,人们才站起来。那神父绕着台子走了一圈,把脸谱拿给靠得最近的人很快看上一眼。每看一眼,人们都发出一声声悲哀、虔诚而又响亮的呼喊。

过了不久,两位朋友又碰到一支由鞭打者组成的游行队伍。他们不断地打着自己赤裸裸的肩头,鲜血顺着身体淌了下来。但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许多人还一边鞭打,一边笑着闹着。旁观者出于怜悯端酒给他们喝。他们把酒接过来,但很少有人喝,一般都用它来打湿鞭子的疙瘩,因为凝结的血已使得鞭子变硬。这样,他们就可以使下一次鞭打更为有效。他们大都是男小伙子。一位年轻妇女对一个金发的淘气鬼表示怜惜。“哎呀,亲爱的小伙子,”她说道,“你干吗要这么狠地伤害你白色的皮肤呢?”“得了,”他笑着说道,“我是为了你的罪过,而不是为了我的罪过才这么做的哟。”

“你听见他说的了吗?”那修士说道,“但愿你给我一根鞭子,使我能把虚骄之气从人们心中鞭打出来!年轻的调皮鬼,你怎么知道那陌生人比他罪过更大呢?”

“神父,”杰勒德说道,“肯定这种事情不合我主耶稣的心意,因为他是哀怜众人的。”

“我主耶稣?”那修士画着十字说,“他和这玩意有何相干?这是罗马远在他诞生之前六百年就有的一个风俗。那时小伙子们经常在牧神节游街,自己鞭打自己,而已婚的妇女也经常挤进来,想从那些调皮鬼的鞭打当中分享一鞭子,因为据说鞭打会给妇人一个生育的机会。这玩意真是一种愚蠢的把戏,但旁观者却感到有趣,因为它使人回想起伟大而古老的异教徒。我们很容易忘记他们所留给我们的一切。”

过后他们又走进七大教堂的另一座,看到教皇正在施弥撒。仪式非常庄严肃穆。不过,那几个红衣主教和高级教士自相矛盾的表现又破坏了一点气氛,因为他们戴着帽子坐在祭坛周围,在整个弥撒过程中都像一群鹅似的饶舌不休。

在教皇取食圣餐之前,两种不同的圣餐都由一位官员先尝一下。这使杰勒德感到难以形容的惊讶。“那卑贱的人是谁?他在那儿干什么?”

“啊,那是‘品堂官’。他先尝尝圣餐,作为一种预防措施,因为意大利是个爱放毒的国家,而最经常被人毒死的又正是那些可怜的教皇。”

“真是可悲。以前我倒是听说过。不过,当面包和美酒神奇地转变为基督的血肉以后,毒药已不可能存在,因为面包及其一切属性和潜在的作用都消失了,酒也消失了。”

“基督教的教义和信条倒是这么说的。不经经验和事实却表明是另一回事。意大利曾有几十个人在领圣餐的时候被毒死。”

“我对您说,神父,即使面包和酒被教皇陛下圣化以前含有剧毒,但在圣化以后我可以毫无畏惧地领受过来。该吃的吃掉,该喝的喝掉。”

“要不是为了艺术,我也可以这么办。”

“您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意思是说,要不是为了艺术的缘故,我也能像你一样随时准备离开人世。但我舍不得艺术,因为它可以美化人生,使有见识和教养的人们感到生命具有价值。只要九个缨斯神在我人生的旅途上还撒着学术和艺术的玫瑰,但求阿波罗神给我以智慧和审慎,在明知意大利同胞奸诈的情况下,不致在上帝的祭坛边或朋友的饭桌边误服毒药,因为不管我在哪儿服毒,它都会割断我的生命线。而我正在写一本书,并把我的全部心血都灌注在这上面。这书名叫《波里菲罗之梦》。波里菲罗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所以我求你在我把这本书写完抄好之前,别再在我面前提什么毒药。”

这时,圣约翰·拉特仑教堂的大钟每隔一小段时间就当当地鸣响起来,人们都急忙跑去看圣彼得和圣保罗的头颅。

杰勒德和科隆纳修士在教堂里搞到了一个好位置。教堂内挂着大帷幕。人们长时间地屏息等待之后,帷幕被人一扯一扯地拉开了。在大约三十英尺的高处有两个人头,脸上还有胡须,看来像活的一样。他们只让两个人头露了一小会儿,也就是刚够念一遍圣母颂的时间,然后又把帷幕拉拢来。人头一共露了三次。圣彼得的面色苍白,脸呈椭圆形;胡须灰白色,乱糟糟地交叉着;头上是一顶教皇戴的冠冕。圣保罗则是黑皮肤,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和头部都显得更加方正而坚实,充满了毅力和决心。

杰勒德感到很敬畏。科隆纳修士则按他自己的方式表示赞赏。

“展示这种英雄和半神灵的偶像或蜡像是一个古老的风俗,因为它能通过伟大而有实感的人类的楷模刺激俗人崇尚美德。”

“蜡像?怎么,难道它们不是用香料保存的圣徒本人的头颅吗?”

科隆纳修士呻吟了一下。

“这些头颅在公元八百年时并不存在。古老的罗马大家族在举行葬礼时总是展示许多这种偶像,以便把过去和现在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从而向民众显示一些早负盛名的圣贤之士的面貌。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富刺激性和教育意义的东西。不过那些模拟像都是人们在其生前或死时给他们画的肖像。但圣保罗和圣彼得的模拟像则纯粹是凭想象塑造出来的。”

“唉,您可别这么说,神父。”

“但最糟糕的是开玩笑似的把他们的头展示在一个架子上,半明半暗,时隐时现,还加上拉帷幕这种可卑的江湖把戏。”

“我不喜欢人们把如此荒诞的东西展示给我看。”

“够了,反正今人已经不像古人那样了。让我们别理会这些新奇玩意,去浏览教皇的藏书吧。在那儿,我们将找到在现代罗马的街道上无法找到的智慧。”

打定这个主意之后,善良的修士便目不斜视。冲冲撞撞地挤出人群,最后终于摆脱了诱使五万外乡人来到罗马参观的神圣周日的喜庆活动,来到梵蒂冈的书库,在寂静中享受一下安逸的乐趣。

不久,他来到杰勒德的工作室,发现杰勒德和雅克·波纳万图拉正热烈地争论。事情是这样的:这位纨绔少爷满身盔甲走进来之后,便脱掉钢盔,喘着气,十分轻蔑地挖苦他和他的士兵不得不随从教皇参加的那个滑稽盛典——为驮畜进行的祝福礼。

杰勒德说这并不可笑。凡是教皇做的事,没有哪件可以认为滑稽可笑。

争论变得激烈起来。那游行修士站在一旁严守中立,像只白鹤等待青蛙和老鼠两败俱伤时吃掉它们那样,等待着借用古人的威力把他们压得粉碎。不料这时帷幕轻轻拉开了,一个年高德劭的老人头戴紫色帽子,胸前飘着生丝般的白胡须,脸上露着慈祥的微笑望着他们。

“你们真是快活的年轻人,”他说道,“有热情在这样一些事情上争论。”

他们都跪了下来。原来这人就是教皇。

“起来吧,我的孩子们,”他几乎生气地说道,“我并不是以教皇的身分到这角落里来的。普卢塔克的书抄写得怎样?”

杰勒德拿起他的抄写本,一只膝盖跪着,呈给教皇陛下审阅。教皇坐着,其他的人都站着。

教皇陛下很感兴趣地审阅着杰勒德的抄写本。

“抄得非常好。”他说道。

杰勒德高兴得心直跳。

“嘿!弗朗西斯科,这个普卢塔克真是才艺惊人。你看他书上每一页的每个人物都写得活灵活现。每个人物都富有个性,而且各不相同!”

雅克·波纳万图拉说道:“我更喜欢薄伽丘先生。”

教皇陛下说道:“不错,他是卓越的小说家,说得上顶呱呱,而且能写很漂亮的意大利文。但在思想上稍有些单调。修士修女并不总是没有贞操的。一两个这一类的艳情故事的确很有趣味,很吸引人。但写上百来个就未免歪曲了他的时代,也使热爱人类的人们感到心优。再说,他在描写人物方面技巧很差。但就这一伟大的艺术来讲,希腊的普卢塔克可是最高超不过。他是用文笔来进行刻画。只要翻翻他的书页,我们就可以发现,我们进入了一个多么真实而伟大的世界——一个具有战争、谋略、生意买卖的世界,一个具有恰如其分的爱情的世界。在他所写的书中,也正如这个伟大的世界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并不是男人都在追求某个女人。在我看来,这种伟大而开阔的眼界,与薄伽丘的小花园和那些不正经的寻欢作乐的人生小圈子,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据说教皇陛下曾有雅兴写过一本小说。”

“我这个教皇陛下已经不止一次干过傻事。我已经后悔莫及。当我过去写小说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我会成为教延之长。”

“我想找一本您写过的小说来充实我的书库,结果没有成功。”

“这很好嘛。四年前我曾经严令意大利把我写的这本小说全部销毁。看来这道命令执行得很好。不过,为了安慰你起见,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被选任教皇的时候,有个傻瓜把它译成了法文。因此,要是你不怕被流放的话,你还可以读读它。”

“事情既已如此,我们只好恳求您开恩,请您给我们谈谈您对这小说的绝对正确的看法。”

“好说,好说,善良的弗朗西斯科。教皇写小说也不是什么关系到信仰的问题。我想说的是,据我记忆所及,这小说具有薄伽丘的一切弊病,却缺乏他那优美的意大利文。”

科隆纳修士说道:“谁都知道您教皇陛下比任何人都更藐视伊利亚斯·西尔维乌斯。我请您做他的评判也真是对他不公正了。不过,也许教皇陛下可以在这两个小伙子之间进行更公正的评判——就是关于为牲畜祝福的事。”

教皇犹豫起来。在谈到普卢塔克的时候,他脸k显得高兴了一阵子,甚至眼睛也闪烁着光辉。但正如你能想象到的,他的风度总的说来很不像年轻妇女理想中的一位教皇。我只能用法语来进行描绘:懒洋洋的绅士。事实上他的确是个出身高贵、很有教养的绅士,什么事都干过、说过、看过、接触过。他的身体已接近衰老。听到科隆纳神父要他当裁判,他仿佛感到加倍倦怠。

“我可怜的弗朗西斯科,”他说道,“你想想看吧,我一生都充满了矛盾。我对这种生活厌烦死了。普卢塔克把我拉到一个宁静的避风港。神学却无能为力。”

“不过,教皇陛下,对于缓和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之间的争执,您是排难解纷的神仙。”

“难道你这样不了解人性,竟以为两个意气昂扬的年轻人有谁会把一个老教皇讲的话放在心上?”

“啊,教皇陛下,”杰勒德红着脸,喘着气插嘴说道,“您可以相信,我将像珍视上帝讲的话那样始终珍视您讲的话。”

“既然如此,”教皇说道,“那我可真是被将了一军。正如弗朗西斯科会说的那样——谁也不能那么超脱。我不知不觉欣赏起那位善辩的异教徒。我和你这信奉异端的修士一样[奇+书+网],觉得他很可贵。我本来必须谈论神学,或者近乎神学的东西。不过,这年轻人倒是有副善良而逗人喜欢的面孔,而且希腊文写得像天使那么漂亮。好吧,我的孩子们,你们就听我讲吧。要想理解教会之道,我们就必须稍微超脱尘世,高于尘世,因为教会是处于天堂和尘世之间,充当二者之间的解说者。

“所以问题不在于俗人对低级动物的感情如何,而在于人与兽的共同造物主对低级动物的感情如何。如果我们过于骄傲,不屑于在教会的教导当中寻找答案,那么我们最好是看看有关人和动物的最古老的历史是怎么说的。”

科隆纳说:“您指的是希罗多德。”

“不,不,在这方面希罗多德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蘑菇。要是我们依赖在那伟大的古代史书上仅仅写过最后一页的希腊人,那我们的古代史就很够呛了。”

那托钵僧呻吟起来,因为他看到一位教皇在对他所崇拜的半人半神的希腊人进行非议。

“我指的是拉丁文《圣经》。这是早在学究们称之为‘历史之父’的那个人诞生三千年以前就在记述历史的一本古籍。”

“啊,拉丁文《圣经》?我求您教皇陛下饶恕。您真使我吓了一跳。我已把拉丁文《圣经》完全忘记了。”

“忘记了?弗朗西斯科,你敢担保你读过它吗?”

“教皇陛下,没有完全读过。我早就给自己许过愿,一有空就读它,作为一种享受。以前那些伟大的古代异教徒占了我太多的时间,使我一直没有余暇来作点消遣。”

教皇陛下说:“首先你会在《创世记》中发现,上帝在创造了动物之后,通过欣赏这些动物的美丽得到一种我们难以表达的圣洁的喜悦。这值得惊奇吗?你们瞧瞧它们的行姿万态,可爱的头发和眼睛,优美的动作,以及某些动物雄壮、威严的外表,另一些动物比玫瑰和红宝石更鲜艳的色彩吧。当人的罪过,而不是它们自己的罪过,使得它们遭到毁灭的时候,每一种动物都有两只保存下来。

“当诺亚的方舟和舟中颤栗的避难者被孤独地抛进汪洋大海的时候,《圣经》说道:‘上帝记得诺亚以及和他一道在方舟里避难的牛羊。’

“以后,上帝又在天上画下彩虹,作为大地永不再遭洪水淹没的保证。这是谁和谁之间的保证呢?上帝和人之间的保证吗?不,是上帝和人,以及一切有血肉的生灵之间的保证,要不我就是老得没记性了。在《出埃及记》中,上帝命令家畜必须分享获得一大休息的甜蜜幸福。此外他还禁止给踩坏庄稼的牛马戴上口套。‘别给它戴上口套吧。让那过度疲劳的牲口在奔波劳累地干苦活的时候匆匆吃上一口得了。反正绝大部分谷物仍会留给人吃的。’你也许会反对说,圣保罗在评论这点的时候粗鲁地说过:‘难道上帝关心牛马吗?’说实在的,若我是彼得,而不是他最卑微的一个继承者的话,我会回答他说:‘保罗,暂且丢下你那些戏剧性的诗人作品,读读《圣经》吧。这样你就会晓得上帝究竟是只关心人和麻雀呢,还是关心他的全部生灵。’也许我还会大胆地向他进一句忠言,‘保罗,别打算以你保罗之心度上帝之心或凡人之心了。你最好还是研究研究上帝对其自身的揭示吧。’

“他曾三次禁止犹太人在母羊的奶里煮小山羊。倒不是说这本身残忍,而是说这样做太缺乏思想和温良的感情,从而会为真正的残忍铺平道路。一位骑驴的先知曾遇到一位天使。在先知和驴之中,依保罗看来,究竟谁看到这位天使呢?是先知。但事实相反。要知道,眼睛为罪恶所蔽的那个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受轻视的可怜动物却什么都看得见。况且这还不是作为奇事记载下来的。妄自尊大的可怜人啊,我们往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大使杀了先知而留下了毛驴,只因为那牲口对神性的东西更有慧眼。我想他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上许多年前我就读到过这个故事。上帝为什么要宽恕悔过的尼内维呢?因为那城里有六万个儿童,此外还有许多牛马。

“凡俗的史书和俗人的经验也起了一点作证的作用。对动物残酷的人最终也会对人残酷。那些任意残害无辜牲畜的人,在各个时代都曾遭到过上天报应的血手对他们施加的奇怪的暴死。我本人就见到过这种事。尽管我们这位弗朗西斯科的斯多葛派朋友们狂妄地说,一切生灵都是为人的安乐而生存的,但世界上却存在着蛇蝎,可以咬死‘地球的主人’;存在着蚊虫,可以把他一点点吃掉;也存在着老虎和鲨鱼,可以把他像个杏仁那样啃碎。适当地权衡利害,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向那些忠诚、忍耐的四足朋友表示我们的感谢。因为它们不但不把我们啃碎,反而使出它们的全部气力来减轻我们的劳动,或像母亲那样用它们的奶头哺育我们成长。

“我认为,通过祝福我们的四足朋友,教会将变得更为神圣,尽管这种祝福礼使得我们这位伟大的神学权威——教皇卫队长感到反感。要知道,教会向人们灌输谦卑和感激的情操,本身也就升向了圣心的高度,从而能够对上帝,对作为人与兽的造物主、父亲和朋友的上帝,向众生作出正确的解释。

“不过,年轻的绅士们,请你们不要把这些观点看成是教皇从教堂发出的训示,而要当做一位年老的修士闲暇时无心的闲谈。就这一点说来,你们最好能对它稍加考虑,因为高龄肯定会给一个人带来某种好处,以补偿它所带走的消化能力——他那结实而耐用的肠胃,是吗,弗朗西斯科?”

这就是教皇一番话的主要意思。不过他说话时的态度那么文雅、倦怠而又和蔼,简直听不出有任何强使人家接受的味道。他像在和听他讲话的人共同探讨这个问题,而不是扮演先知的角色。这底下无疑存在着一点夸夸其谈的味道,但这是一种足以美化人生的夸夸其谈,同时在那微妙而优雅的意大利式的谈吐之中叫人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好像听见了特尔斐的神谕。”科隆纳修士热情地说道。

“我说这真叫有见识。”雅克·波纳万图拉大声说道。

“啊,队长,真亏你说得出这只是有见识而已!”杰勒德带着一种深沉而温和的责备口吻说道。

教皇对杰勒德微笑了一下。“你别挑他的字眼。这已经是一个敌对的神学家所作的前所未闻的让步了。”接着他要求看看杰勒德的全部誊写作品,并把它们拿在手里准备带走。走之前,他轻轻拉着科隆纳修士的耳朵,耳语似的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们同学的时候,有一次偷了人们扔进道旁圣母庙的钱箱里的钱。“你拿了一根扁平的棍子,棍子端头涂上鸟胶,通过缝隙把钱粘住取了出来。嘿,你这淘气鬼!”教皇陛下严肃地说道。

“各人有各人的一份荣誉。”科隆纳修士辩解道,“是您教皇陛下的聪明才想出了这个妙计,我不过是执行这个妙计的卑微工具。”

“幸好如此。不用说这是亵渎神明。”

“而且是头号的亵渎神明。不过,这是我和您这样一个好伙伴一道干的,我并不感到苦恼。”

“哼!我甚至连这点安慰也谈不上。你记得这个钱我们怎么花的了吗?”

“教皇陛下还要问吗?嘿,是买了蜜饯吃呗。”

“怎么,全买了蜜饯吗?”

“是的,每一文钱都买了蜜饯。”

“我的弗朗西斯科,这些都是愉快的回忆了。哎呀,我老了,活不长了。我很难过,但这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死了以后,他们会把你活活烧死的。比起胡斯,你更算得上是个异教徒。而胡斯我是亲眼看见被活活烧死的。啊,他死得真像殉道者一样英勇。”

“是的,教皇陛下。不过我是信奉教皇的,而他却不信奉教皇。”

“你这狐狸!他们不会烧死你。柴太贵了。再见,老伙伴。再见,年轻的绅士。我对你们致以老人的祝福。”

那天下午,教皇的秘书给杰勒德带来一个小小的口袋,里面装着几块金币。

他把这几块金币都添进了他的积蓄。

玛格丽特好像离他越来越近。

过去一段时间以来,仙女们也似乎在对他垂青。有人把一篮篮精美的食品和水果送到他的门口,而送东西的人不知道雇自己的人是谁,或假装不知道。有天,他忽然收到一封信,信里没有写一个字,却夹有一颗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