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 1
第18部分
在十二月,即是说在若塞朗太太居丧的第八个月,她才第一次同意去赴宴会。再说,这也只是到杜维利埃家里去,几乎只能算做是一种家庭的晚餐。克洛蒂尔德是把这一餐当做她今年冬季周末晚会的开幕式的。头一天就告诉亚岱尔,要她下楼来帮助玉丽收拾碗盏。这些太太们,在举行宴会的日子,往往把她们的佣人借来借去。
“你特别要振作一下一精一神,”若塞朗太太嘱咐她的女佣人,“我不知道你现在身上有什么东西,人家说你塞了一些破布……你真是又肥又胖了。”
其实很简单,亚岱尔已经怀一孕一九个月了。她自己好久以来也相信自己是长胖了,不过太太的这种说法,还是使她惊讶。在太太胜利地把她指给别人看的日子,她很气愤,因为她实际上是肚子空空,还在继续挨饿。而太太的意思是说,好!那些指责她说她克扣佣人们面包的人,可以自己来看看这个好吃的胖大姐吧!她总是吃了好东西肚子才这样圆吧!当亚岱尔忽然聪明起来明白她的不幸以后,她好几次都想撕一破她女主人的假面具,结果都没有实行。这位女主人真正在那里利用她的处境,使全区的人相信她给了她很多的东西吃。
从这时起,她心中就存在着一种恐怖。在这个浅薄的头脑中,时时萦回着故乡的观念。她自认为她再不能翻身了,她想象如果她一旦承认她的怀一孕一以后,一警一察可能来逮捕她。于是她使用所有野蛮人的狡猾办法,拚命隐藏她的妊一娠。呕吐、毫不容情的头痛,她深感苦痛的可怕的便秘,她都隐藏起来。有两次,当她在和酱油的时候,她自以为她会死在炉灶前面了。幸好她的身一孕一怀得比较偏,肚子并不怎么突出,连若塞朗太太都没有引起任何疑心,相反,她对她的这种神奇的发育,还引为得意。另一面,这个可怜的女人,把肚子束紧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程度。她认为她的肚子还很听话,只是当她非洗厨房不可的时候,她仍然觉得它沉重。最后的两个月过得真可怕,她是以一种顽固的、咬紧牙关的英勇气概,忍受着痛苦啊!
这天晚上,亚岱尔是在十一点钟左右上楼去睡觉的。一想到第二天杜维利埃家的晚会,她就觉得害怕:又要弄得一精一疲力竭了,又要受玉丽的斥责了!她再不能够去了,她的下部已经在疼痛了。不过,生产,在她想来,似乎是一件很遥远而且不可捉一摸一的事。她宁肯不去想它,她宁愿长久地保持这种状态,她希望这件事会自行解决。因此她没有任何准备,她也不了解什么叫“发作”,她也记不起日期,而且也不会计算日期,她既没有这种观念,也没有这种计划。她只有伸长着腰躺在床上,才感到舒服。因为头一天下了霜冻,她就穿着袜子睡觉。她吹熄蜡烛,等到身一子暖和一点再入睡。最后,她睡着了。可是这时,却有一种轻微的疼痛使得她睁开了眼睛,这好象是皮肤上受到捏夹时的疼痛一样,她还以为在肚一脐周围部分有一只蚊子在叮她呢。随后,这种刺痛停止了,她也就不再加以注意,因为在她身上,曾经体验过不少奇怪的、不可思议的事物,她已经一习一惯了。但是,在马马虎虎地睡了仅仅半小时以后,突然一阵肚痛,又把她惊醒了。这一次,她生气了,难道现在她得了绞肠痧么?如果这一天晚上她老要跑去坐便桶,下一天她就好看了!晚上,她一直想到是肠胃发生了障碍。她觉得肚子很沉,她等着大泻一次。不过她依然在抵抗,她自己一揉一着肚子,认为这样就可以平息疼痛。一点钟过去后,疼痛又开始了,而且越来越猛烈。
“真他一妈一的!”她一面低声说,一面决定这一次起床了。
在黑暗中,她把便桶拉出来,蹲在上面,但她空做了一番努力。房间冰冷,她发起抖来。十分钟以后,肚痛平息了,她又上一床睡觉。但再过十分钟,肚子又痛起来,于是她又起床,又试了一次大便,还是无效。她全身冰冷地重新睡上一床去,再得到一刻时间的休息。后来,肚痛得那么厉害,以致她第一次想呻一吟了,但她还是憋着气。说起来难道她是大傻瓜么?她到底想不想大便呢?现在疼痛是时时出现了,几乎一直不停止了,而且疼得更凶,象一只粗一暴的手在她的肚子上到处乱抓一样。她这才明白了,她大大地发起抖来,在被盖下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原来是这个!”
她十分难过起来,她想走几步,平息一下她的疼痛。她再不能呆在床上了,只好点上蜡烛,开始在房间里的四周转。她的舌头干燥,强烈地想喝水,这使得她很苦恼。她的脸象火烧似的已出现一块一块的红晕了,当一阵阵的痉一挛突然使她不得不弯腰的时候,她靠着墙,抓着一件家具。她艰苦地走来走去,熬过几个钟头,连鞋都不敢穿,怕的是弄出了声音,她只把一条旧的披肩披在肩头来抵抗寒冷。两点钟敲过了,三点钟也敲过了。
“世间没有好上帝呀!”她低声地自己对自己说,因为这时她觉得需要对自己说话,需要听自己说话,“太久了,简直没个完!”
但是,生产的苦痛过程在进行中,在腰部,在一臀一部,重量在往下坠了。即使她的肚子允许她喘一口气,但她仍然感到什么地方在疼痛,这种疼痛真是无尽无休,固定而且顽强。为了减轻痛苦,她双手搂着一臀一部。粗线袜子只穿到膝头,当她光着大一腿一、一踮一跛地走来走去的时候,她一直搂着一臀一部。不,世间上并没有好上帝!她的宗教虔诚反抗了,她象接受额外的苦役般接受这次怀一孕一的,畜生般的屈辱也抬头了。从来没有吃饱过,而且被整个大楼看为愚蠢的、肮脏的下流货,这苦难道还不够么?还得主人来替她弄出一个孩子么?啊,都是一帮混蛋!只是她不敢肯定这件事到底是老的一个干的,还是年轻的那一个,因为星期二晚上,老的还曾经威胁过她,不准她说出来。好,他们俩到逍遥自在了,现在,快乐归了他们,痛苦属于她自己了。她应当到他们的褥子上去生产,看看他们的嘴脸。但是恐怖依然威胁着她,她怕人家会把她丟进监牢去,她最好把这口苦水全吞下去。在她阵痛间歇的时候,她用嘎哑的声音说:
“都是一些混蛋……强迫别人接受这样一件事情,应当么……我的上帝,我要死了!”
她用她弯曲着的手,更紧地搂着她的一臀一部,那瘦得可怜的一臀一部,她想叫,但又不敢叫出声来。因为痛苦,她的样子越加难看了,她始终一踮一跛地走着。在她周围,没有什么动静,大家都在打鼾。她听见玉丽的响亮的洪钟之一声,丽莎的如音乐般的尖锐的铜笛之一声。
四点钟敲过了,突然一下,她自以为她的肚子裂开了。在一阵剧痛中,全身象裂了缝一样,水在流,袜子也浸一湿一了。她相信她就会死在这里了,也许她根本没有怀一孕一吧?她怕她真有别的一种什么病,她看着自己,想看看她的血是否会从她身上流掉。不过她突然感到一阵舒畅,她在一口箱子上坐了几分钟。这个肮脏的房间使她很焦虑,而且蜡烛也快熄灭了。后来,她走不动了,她觉得最后的时刻大概到了。不过她还有力量把一块旧的圆形漆布铺在床上,这块漆布是若塞朗太太给她铺梳妆台用的。她刚刚重新躺下以后,临盆的艰苦时间开始了。
大约经过一个半钟头以后,疼痛又发作了,而且越来越猛烈。一内一部的伸缩活动已经停止,现在倒要她来使用肚腹和腰干的劲来推动了,因为她需要解除压在她肌肉上的不能容忍的重量。有两次,她还有一种幻想的欲一望,催促她起了床,用一只发烧而不能分辨方向的手去找便桶,第二次,她几乎倒在地上不能起来了。她每做一次新的努力以后,总是全身发一抖。她的面部灼一热,颈子一湿一透了汗水,她咬紧褥子以免叫出声来。哎哟!很象是劈橡木的木匠的不自觉的、惊人的叫一声。当她用尽了平生力量以后,她就象在对什么人说话一样,不清不楚地说:
“不行……他不出来……他太大了。”
她仰着一胸一脯,张开大一腿一,两只手抓着铁床,铁床也因她的全身发一抖而摇动起来。幸好这是顺产,孩子的头顶先露出来了。不久,头部也出来了,只是由于绷得几乎要断的肌肉的弹一性一的伸缩关系,这个头又想再进去一样。这样伸缩一次,就会发生一次使她几乎要气绝的可怕的痉一挛,那种剧烈的痛苦,象一条铁制的腰带一样捆着她。最后,连她的骨头都响了起来,她觉得全身都碎裂了。她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感觉,她觉得她的下半身的前后部都炸裂开了,那里只剩下一个洞,她的生命便从这洞一口逐渐消失了。孩子在床上她的两一腿一之间,也就是说在那血浆和秽一物混成的小污池之间滚来滚去。
她大叫了一声,这一声表示了母亲的愤怒,也表示了母亲的胜利。立刻,隔壁房间中的人们动起来了,从睡梦中发出来的、不清不楚的声音说道:“喂,怎么样?发生了命案?……有人在强一奸一女人?要是说梦话,说得不要这样高声吧!”她很担心,她又用牙齿把褥子咬着。她把两一腿一缩拢,把被盖叠起来盖在孩子身上,孩子正发出小猫似的眯眯的叫一声。她听见玉丽翻过身后重新打起鼾来了。丽莎呢,已经重新睡着,但并不发出她那尖细的叫一声了。于是她过了一刻钟的无限舒畅的时间,她感到又宁静,又可以休息。她象死了一样,只要有一刻时间觉得并没有死,就是一种享受。
肚痛又重新发作了。一种恐怖又惊醒了她的迷梦,难道她还要生第二个么?最不幸的是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周围还是一片漆黑。连一段烛火都没有!她独自一人在那里,周围全是一湿一的,大一腿一间还有象粘一液一样的东西,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狗下仔时还有医生,而她竟没有医生。死吧!你和你的孩子!她想起她曾经帮助过对面住的那位毕戎太太生产过:我们要当心,不要把他弄死了!这时候,孩子不象猫一样叫了,她伸手去找他,她一摸一到他肚一脐上的脐带。她想起她曾看见过人家怎样剪断这根脐带,怎样打一个结。她的眼睛对黑暗是一习一惯的,而且这时月亮也马马虎虎地照亮了房间。于是,她一半一摸一索,一半得到本能的引导,她没有起床就做了一个漫长的、艰巨的工作。她拉下围在后颈上的一块围腰,扯断围腰上的一根绳子,她拴着脐带,用一把从她裙袋里取出来的剪刀剪断了脐带。她全身是汗,又躺下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无疑的她没有弄死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