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人情世界(1)
像日本那种伦理道德戒律,似乎理所当然地会把个人的欲一望看成是一种邪恶,应该从人们心中根除掉。它要求严格履行“义务”,彻底实行自我克制。这是古典佛教的信条,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日本的道德戒律对官能的享受竟如此宽容。尽管事实上日本是世界佛教大国之一,但伦理观念在这一点上极其不同于乔答摩佛陀【乔答摩(Gautama)是释加牟尼的初名,佛陀(Baddha)是佛教徒对他的尊称。——译注】和佛教经典的教导。日本人并不认为满足自己的欲一望是罪恶。他们不是清教徒。他们认为肉一体享受是正当的,而且值得提倡。人们追求并重视肉一体享受。但是必须限制在其适当的界限之内,不得侵入人生重大事务的领域。
这种道德戒律把生活置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中。印度人远比美国人易于理解日本人接受感官享受所产生的后果。美国人并不认为人需要特意去学一习一怎样享受;一个人可能会拒绝沉湎于感官享受,那么此人是在抗拒一种已知的诱一惑。然而,享受如同责任一样是要学一习一的。在许多文化中,并不教授怎样去享受,这样就易于让人负起献身于自我牺牲的责任。甚至男一女之间的相互肉一体吸引有时也受到限制,以便不会因此而威胁到家庭生活的平稳运行,在这些国家中家庭生活是建立在各种考虑的基础之上的。日本人特意培养肉一体享受的兴趣,然后又制定道德戒律限制人们纵一情享受,不让它成为人们的一种重要生活内容,从而使人们的生活变得艰辛。他们像创造一精一致的艺术品那样,培养了享受肉一体的兴趣,然后在充分品尝过滋味后,又要他牺牲这些享受,履行自己的责任。
热水浴是日本人最喜欢的肉一体小享受之一。不管是一贫如洗的农夫与卑微的仆人,还是腰缠万贯的贵族,每日傍晚在热气腾腾的水中浸泡一阵已是一种一习一惯。常用的浴盆是一种木制的桶,下面燃一烧着炭火,以使桶中的沿水保持在华氏110度或更高的一温一度上。人们在进入一浴桶之前先洗净身一子,然后再尽情享受浸在热水中的一温一暖与舒适。他们以胎儿那样的姿势跪坐在浴桶中,让浴水一直浸到下巴。他们很注意每天的入一浴,就像美国人—样是为了清洁,但除此之外,又加上了一种静心享受一精一细艺术品的滋味。这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沐浴一习一惯中几乎是找不到的。据说,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是追求这种享受。
日本人为了减少沐浴的费用和麻烦想出了种种办法,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不沐浴。城镇建有像游泳池那么大的公共一浴场,人们可以去那里浸泡,并与邂逅相遇的浴友叙谈。在农村里,妇女们轮流在各自的院子里准备好沐浴设施——日本人在沐浴时即使被人看见也丝毫不感到害羞——供她们的家人轮流入一浴。每一个家庭,即使是上等人家,也总是按照严格的次序入俗的:首先是客人,接着是祖父、父亲、长子,如此往下直至家中地位最低的仆人。浴后出来,一个个都像煮过的龙虾一样浑身通红,然后一家一团一聚在一起,在晚餐前享受这一天当中最舒适的时光。
正因为热水浴是一种深受喜一爱一的享受,所以传统的“自我修养”方法有一种极端的做法:每天洗冷水浴。这种一习一惯被称为“寒稽古”(冬锻炼)或“水垢离”(忍受寒冷的苦行),今天仍在实行,但与过去的传统形式不一样。过去要求在黎明前出去坐在冰冷刺骨的山溪瀑布之下。冬夜在无暖气的日本式屋子里甚至将冰水倒在自己身上,这也是一种非同小可的苦行,帕西瓦尔•洛厄尔描述过19世纪90年代日本人的这种一习一惯。为了获得治疗或预言的特异功能——但这些人不会成为神职人员——这些人在临睡前进行“水垢离”,在“诸神祓楔”(众神沐浴)的凌晨二时起来再做一次。他们在早晨起一床一时、中午和日落时再重复进行。【帕西瓦尔•洛厄尔:《神秘的日本》,1895年,第106~121。——原注】只是在那些惯于早起学一习一奏乐器或准备从事其他世俗职业的人中才特别流行这种黎明前的苦行。也有人光是为了锻炼自己而置身于严寒之中的,人们认为学书法的儿童一习一字直至手指麻木冻僵才停止是一种特别有德一性一的行为。现代的小学也不装暖气,此点备受赞赏,因为它使儿童得到锻炼以经受未来人生的种种艰难。西方人对日本儿童经常伤风和流鼻涕印象更深,不装暖气的一习一惯当然无助于预防伤风感冒。
睡觉是另一种受人喜一爱一的享受。这是日本人一精一湛绝顶的艺术之一。不管以何种姿势,甚或在我们认为完全不能睡觉的场合,他们都睡得非常舒适。这使许多研究日本的西方专家感到惊奇。美国人几乎把失眠当作一精一神紧张的同义词。而按我们的标准,日本人的品一性一中存在着高度的紧张状态。但他们自幼即养成熟睡的一习一惯。他们睡得也很早,很难发现再有其他如此早睡的东方民族了。村民们在日落后不久便上一床一睡觉了,他们也不尊崇我们所遵守的为翌日养一精一蓄锐的准则,他们没有这样考虑的一习一惯。一个对日本人了解甚深的西方人曾写道:“一个人若到日本去,就必须不再信服人的本分是用今天夜里的睡眠和休息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一个人必须把睡眠同恢复疲劳、休息和保养等问题分开来加以考虑。”睡眠如同一种工作计划一样,应“是与生存或死亡的任何已知的事实无关的、独立存在的事。”【沃森,W•皮特里:《日本的未来》,1907年——原注】美国人一习一惯于把睡觉看成是为维持体力而做的事,我们大多数人早上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计算昨晚睡了几个小时。根据睡眠时间的长短,我们可知道这一天将有多少一精一力,能取得多高的效率。日本人睡觉是为了其他原因。他们喜欢睡觉,一旦太平无事,他们就高高兴兴地上一床一就寝了。
由于同样的原因,日本人在牺牲睡眠时也是毫不留情的。准备考试的学生成日成夜地用功,从不想到睡觉可使他更好地应付考试。在军队教育中,睡眠只不过是一种应该为纪律而牺牲的东西。1934至1935年曾在日本陆军中服务过的哈罗德•杜德上校讲述过他与手岛大尉的一段谈话。在和平时期的演一习一中,该部队“两次连续行军三天两夜,在此过程中除了在十分钟的暂停和短暂的间歇中可以打个盹以外没有睡过觉。士兵们有时候边走边睡。有个年青中尉因睡得太熟而直撞到路边的木堆上,引起了一阵大笑。”总算到了营地,但仍然没有人得到睡觉的机会,官兵们全被派去站岗和巡逻。“‘但是为什么不让一部分人睡觉呢?’我问道。大尉说:‘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他们即使不教也知道怎么睡觉。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直不睡而保持清醒的训练。’”【《日本军队如何打仗》,《步兵杂志》文集,企鹅丛书,1942年,第54~55页。——原注】这是日本人观点的缩影。
吃东西也像热水浴和睡觉一样既是大肆享受的一种乐趣,也是为了锻炼而加诸于人的修行。作为一种余暇之道,日本人尽情享用由无数道菜组成的美餐,每一道菜只有真正一点点的量,食客不仅品尝其味,还欣赏形与色。但在其他场合强调的是约束。埃克斯坦引用一位日本农民的话说:“快吃快拉,这是人最高的道德之一。”【埃克斯坦,G:《日本在和平中培育战争》,1943年,第153页。——原注】“人们并不认为吃饭是具有任何重要意义的行为……吃饭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因此应该是尽可能简短的事情。小孩,特别是男孩,并不像在欧洲那样被劝导吃得慢一些,而是催促尽可能吃得快一些。”【诺哈拉,K:《日本真面目》,伦敦,1936年,第140页。——原注】在佛教寺院里僧侣们受到约束,他们在饭前的祈祷中请求让他们记住食物仅仅是一种药,意思是那些修炼自己的人不应该把吃东西视为一种享受,而只应该把它作为一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