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歃血为盟
回到石堡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这是一座多么壮观、多么引人注目的石头建筑。有人认为美洲的土著民族缺乏教养,但知识水平低下的人是不可能挪动如此巨大的岩石,垒起这种当时的武器还无法攻破的要塞的。如果有人说这些民族生活在古代,现在的印第安人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后裔,那我既不赞同也不反驳。
我们借助梯子上到了第三层,石堡里最好的房间都在这一层。“好太阳”和他的两个孩子住在那儿,现在我们又住到那儿。
我那间很大,虽然没有窗户,光只能从门外进来,但门又宽又高,因此一点也不缺少光照。房间里空空如也,“丽日”很快就布置了一些生活用品,还是相当舒适的。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也得到了类似的一间,三人共用。
“客房”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就进去了,“丽日”给我拿来一只雕刻十分精美的烟斗,此外还有烟草。她替我装好烟,点上。我抽起烟来,她在一旁说道:
“这只烟斗是我的父亲‘好太阳’让我给你送来的。做烟斗的陶土是他从圣石场弄来的,是我亲手雕的烟袋锅,还没有人叼过它。我们请你收下它,当你抽它的时候就想到我们。”
“你们真好,”我回答,“我几乎要感到惭愧了,因为我没什么可回赠的。”
“你已经给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都报答不了——那就是‘好大阳’和温内图的生命。他们两人几次落到你手里,你都放过了他们。为此你赢得了我们的心。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是我们的兄弟。”
“还用问吗,这正是我心中的愿望。‘好太阳’是有名的酋长和战士,而温内图,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我能被称作你们的兄弟,这是我极大的荣耀和快乐。我只希望我的伙伴们也能享有这种快乐。”
“如果他们愿意,我们会同样对待他们。”
“谢谢。这么说是你自己用圣陶雕成这只烟斗的?你的手多巧啊!”
她被夸得脸红起来,说:
“我知道白人妇女和她们的女儿比我们更聪明灵巧。现在我还得去给你拿点东西来。”
她又把我的左轮枪、刀子以及所有属于我、但我没在口袋里找到的东西拿来了。我谢了她,向她保证我什么也不缺了,然后又问:
“我的伙伴们也能得到他们被缴去的东西吗?”
“是的,都能得到,现在可能已经得到了,因为我在这边照顾你,‘好太阳’在那边照顾他们。”
“我们的马怎么样了?”
“它们也在这儿。你可以骑你的马了,霍肯斯也可以骑他的玛丽了。”
“啊,你知道他那头骡子的名字?”
“是的,我也知道他那杆老枪的名字‘利迪’。我没告诉过你,我经常和他谈话。他是个有趣的人,但也是个能干的猎手。”
“是的,可还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忠诚的、乐于牺牲自己的好伙伴。但我还想问你点事,你能对我说真话吗?”
“‘丽日’不撒谎。”
“你们的战士把奇奥瓦人俘虏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搜走了?”
“是的。”
“还有我三个伙伴身上的东西?”
“是的。”
“那为什么不搜走我身上的东西呢?没人动过我的口袋。”
“这是我哥哥温内图的命令。”
“你知道他为什么下这个命令吗?”
“因为他爱你。”
“即使他视我为敌?”
“是的。你刚才说你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他对你也是这样。不得不把你看作敌人,这使他很痛苦;还不仅是敌人……”
她顿住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下面要说的话会伤害我。
“说下去!”我请求她。
“不。”
“那我替你说。把我看作敌人,这并不使他痛苦,因为敌人也是可以尊重的。但他以为我是个骗子,是个虚伪、狡诈的人,这使他痛苦,对不对?”
“你说对了。”
“但愿他现在明白自己错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拉特勒怎么样了?”
“他正要被绑上刑柱。”
“什么?现在吗?怎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向我隐瞒?”
“温内图要这样。”
“为什么?”
“他认为你的眼睛和耳朵受不了这个。”
“他说得大概不错,如果你们照顾到我的愿望,那我就受得了。”
“什么愿望?”
“先说在哪儿用刑?”
“就在河边。‘好太阳’把你们引开了,因为你们不该在场。”
“可我一定要在场!你们要让拉特勒受哪些折磨?”
“所有的,因为这个拉特勒是阿帕奇人抓住过的最坏的白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杀害了我们敬爱的白人父亲、温内图的老师,因此他不仅要接受用在别的俘虏身上的刑罚,而且要一样一样地接受我们所知道的所有的刑罚。”
“这不行,这太不人道了!”
“他活该!”
“你可以到场观看吗?”
“可以。”
“你,一个女孩子?”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看了半天地,然后又抬起眼睛,严肃地、几乎是带着指责意味地看着我。
“你觉得奇怪吗?”
“是的,妇女不该看这种场面。”
“你们那儿是这样的吗?”
“是的。”
“你错了。”
“你能说出相反的例子吗?那你就得比我还要了解我们的妇女和姑娘们。”
“也许你并不了解她们。你们那儿的罪犯站在法官面前的时候,其他人是可以旁听的,是不是?”
“是的。”
“我听说,女听众往往比男听众要多。她们该去那种地方吗?她们受自己好奇心的驱使到那里去,这好吗?”
“不好。”
“如果有杀人凶手要被处决,绞刑或者砍头,没有白人妇女在场吗?”
“那是从前。”
“现在已经被禁止了?”
“是的。”
“也禁止男人观看吗?”
“是的。”
“这么说所有人都不许再看了!如果所有人都允许去看,那妇女也会去的。哦,白人妇女不像你想的那么温柔!她们很能承受痛苦——别人的、动物的痛苦。我没去过你们那儿,但克雷基·佩特拉给我讲过。温内图还去过东部的大城市,回来后给我讲了他在那儿看到、观察到的一切。”
她激动起来。
“人们放出猛兽去扑人和马的时候,妇女不是也在场吗?她们看见流了血、那些猛兽的牺牲品倒在地上,不是也喝彩欢呼吗?我是个年轻没有经验的女孩子,被你们看作‘野人’,但我还能给你讲出很多你们那些温柔的妇女毫无惧色地去做的事,换了我,我却会害怕的。数一数那些处死奴隶的温柔、美丽的白人妇女吧!一个黑人女奴被鞭打致死的时候,她们可以微笑着站在一旁!现在我们这儿有一个罪犯、一个杀人凶手,他得死,因为他活该。我要去看,而你指责我。难道我能够平静地看着这么一个人死掉,有什么不对吗?如果这不对,那么红种人的眼睛习惯了看这种事,这又是谁的责任呢?不正是白人逼迫我们严厉地报复他们的暴行的吗?”
“一个白人法官不会把一个抓起来的印第安人绑到刑柱上。”
“法官!如果我说出常从霍肯斯那儿听来的一个词,你别发火——‘青角’!你不了解西部,这里哪儿有你说的那种法官?强者就是法官,弱者就要被判决。让我给你讲讲白人营火边上发生的事吧!难道无数在同白人入侵者的战斗中死去的印第安人都是被开枪打死、被刀刺死的吗?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被折磨致死的啊!可他们除了维护自己的权利,什么也没有做!而我们这儿现在要处死一个罪该接受惩罚的凶手,我倒应该掉头不看,只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吗?是的,我们过去不是这样的,是你们教会了我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看流血。我要走了,我要去看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接受惩罚!”
我一直把这个年轻、美丽的印第安女孩儿看作一个温柔、恬静的生命。可现在,她站在我面前,眼里闪着锐利的光,脸颊通红,完全是一个毫不容情的复仇女神的模样。我觉得,她简直比先前更美了。我该指责她吗?她错了吗?
“那么去吧!”我说,“但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最好还是呆在这儿!”她请求道,又完全换了一种声调。“‘好太阳’和温内图不愿意看到你去。”
“他们会生我的气吗?”
“不会。他们不愿意你去,但并没有禁止你去。你是我们的兄弟。”
“那么我也去,他们会原谅我的。”
我和她一起走到平台上的时候,见塞姆·霍肯斯站在那儿。他正抽着他那根短短的旧烟斗,因为他也得到了烟草。
“大不一样了,先生,”他微微笑道,“咱们一直是俘虏,现在却当起大爷来了,这可真是不同啊。您在这种新情况下觉得怎么样?”
“谢谢,很好!”我笑道。
“我也是,好极了。酋长亲自照料咱们,真好,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好太阳’在哪儿?”
“走了,又去河边了。”
“您知道现在那边在干什么吗?”
“我猜得出来。”
“那您说说看。”
“向奇奥瓦人深情告别。”
“还不够。”
“那还有什么?”
“拉特勒要受刑。”
“拉特勒受刑?可我们却被带到这儿来了?那我也要去看!来吧,先生!咱们赶快下去!”
“慢!您看得了那种场面吗?您不会被吓跑吗?”
“吓跑?您可真是个‘青角’,亲爱的先生!您在西部再多呆一段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就不会想到害怕了。那家伙该死,并且要用印第安人的方式处决他,就这样。”
“但这是残酷的。”
“呸!这么一个可恶的家伙,您别说什么残酷!他无论如何也得死!难道您不赞成吗?”
“当然赞成!但阿帕奇人应该一下子结果他,他是个人。”
“一个毫无理由地打死别人的人不是人,他那时醉得像头畜生。”
“正因为如此,应该减轻惩罚;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您别惹人笑话了!是啊,在老家那边,那些法官大人们坐在法庭上,给那些因醉酒而犯罪的人减刑,就因为他们喝了酒。他们应该加重刑罚,先生,加重!谁疯狂地喝酒,像野兽一样袭击周围的人,就该被加倍地惩罚。您不要对这个拉特勒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您想想他是怎么对待您的!”
“我想到了,但我是个基督徒,我还是要试一下,让他能够速死。”
“您就算了吧,先生!首先他不配,其次您会白费力气的。克雷基·佩特拉是这个部落的老师,是他们灵魂上的父亲。他的死对阿帕奇人来说,是一个没法儿弥补的损失,而他被杀又没有任何理由。因此根本不可能让红种人作出从宽的判决。”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对准拉特勒的心脏开一枪。”
“结束他的痛苦吗?您可千万别这么干!要不整个部落都会以您为敌的。他们完全有权利决定该怎么处罚拉特勒,如果您剥夺了他们这个权利,咱们和他们刚刚结成的友谊就完了。这么说您也要去吗?”
“是的。”
“好,但您别干蠢事!我去叫迪克和威尔。”
他进了他住的房间,不一会儿就同他的两个朋友一起走了出来。我们下了石堡,“丽日”已经先走一步了。我们拐进佩科河谷的时候,没有看见奇奥瓦人,他们已经和受伤的首长一起离开了。“好太阳”很聪明,想得十分周全,在他们走后悄悄派出了侦察人员,因为他们有可能会偷偷回来报复的。
我前面说过,我们的牛车也在那片空地上。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阿帕奇人已经围着牛车站成了一个大圈儿。我看到圈子中央站着“好太阳”、温内图和几个战士。“丽日”也和他们在一起,正和温内图说话。她虽然是酋长的女儿,但也不能插手男人的事情;如果她没和女人们在一起,那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她的哥哥说。一见我们来了,她便告诉了哥哥,自己则回到女人们那里去了。看来她刚才是在跟他谈论我们。温内图分开众人,向我们走来,严肃地问道:
“你们为什么不留在石堡里?不喜欢你们的住处吗?”
“我们喜欢,”我回答,“我们对红种人兄弟对我们的关照表示感谢。我们来这儿,是因为我们听说要处死拉特勒,是这样吗?”
“是的。”
“可我没看见他!”
“他在车里,和被他杀害的人的尸体在一起。”
“他该怎么死呢?”
“受刑而死。”
“一定要这样判决吗?”
“是的。”
“可我还是要请求你减轻一点对他的惩罚。我的信仰要求我替拉特勒求情。”
“你的信仰?那不也是他的信仰吗?”
“是的。”
“那么他是按照信仰的要求行事的吗?”
“可惜不是。”
“那我的白人兄弟就不必替他履行戒条了。你和他的信仰禁止杀戮,可拉特勒还是杀了人,因此这种信仰的规条不能用在他身上。”
“我不能看这个人干了些什么,我只能履行我的义务,不管别人的思想行为。我请你让这个人速死!”
“已经决定了的事一定要执行!”
“非这样不可吗?”
“是的。”
“这么说我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了?”
温内图十分严肃地看着地面。
“不,有一个办法,”他终于说,“但温内图请求他的白人兄弟最好不要尝试它,这会损害他在我们战士心目中的形象。”
“怎么个损害法儿?”
“他们不会再尊敬老铁手。”
“这么说这个方法很不光彩,遭人耻笑喽?”
“在红种人看来,是这样的。”
“说给我听!”
“你得要求我们偿还欠你的情。”
“啊!没有一个正直的人会这么做的!”
“对。多亏了你我们才得救,如果你提出我们不能忘了这一点,那就等于你逼着‘好太阳’和温内图满足你的愿望。”
“怎么满足呢?”
“那得重新召开一次议事会,我们两个会为你说话,让我们的战士承认你有权要求我们偿还欠你的情;可这样一来你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为那个拉特勒做这么大的牺牲值得吗?”
“绝对不值得!”
“我的兄弟听着,温内图要和他说几句心里话。他知道‘老铁手’在想些什么,‘老铁手’有怎样的一颗心,可是我们的战士不能理解这样的感受;一个人如果要求别人还欠他的情,就会遭到他们的耻笑。‘老铁手’本可以成为阿帕奇人中最伟大最著名的战士,难道就因为我们的战士唾弃他,而不得不在今天就离开我们吗?”
我很难做出回答,我的心告诉我要坚持我的请求,可我的理智,更确切地说我的骄傲,却反对这样做。温内图感受到了我心中的矛盾,说道:
“温内图要和他的父亲‘好太阳’谈谈,请你在这里等一等!”
他走了。
“别干蠢事,先生!”塞姆求我,“您不知道您冒的是什么样的险。”
“这没什么。”
“哦,才不是呢!红种人瞧不起公然要求别人感谢的人,这是真的;他们虽然会做你要他做的事,但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那样的话,我们真是得今天就走,说不定就会撞上奇奥瓦人。这意味着什么,就不用我细细给您讲了吧。”
“好太阳”和温内图严肃地谈了一会儿之后又走过来,首长说道:
“要不是克雷基·佩特拉给我们讲过很多关于你们的信仰的事,‘好太阳’会认为跟你说话是一桩奇耻大辱。但他现在理解你的愿望。不过正像我的儿子温内图说的:我们的战士理解不了这个,他们会蔑视你的。”
“我倒无所谓,但这对克雷基·佩特拉很重要。”
“为什么对他重要?”
“他的信仰也正是促使我提出这个请求的信仰,他也是怀着这种信仰死去的。他的宗教要求他原谅敌人,相信我:如果他还活着,也不会容许让拉特勒那样死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
他缓缓地摇着头。
“这些基督徒都是什么样的人呐!他们要么很坏,坏得让人无法理喻;要么很好,好得也让人想不通!”
说完,他又和他儿子对视了片刻;他们心意相通,可以用目光交流。随后“好太阳”又转向我,问道:
“这个凶手也是你的敌人吗?”
“是的。”
“你原谅他了?”
“是的。”
“那么听着‘好太阳’要对你说的话!我们想知道他心里是否还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好的东西,因此我要试试能不能既满足你的愿望又不会伤害你。你在这儿坐下来等着,我一向你招手,你就到凶手那儿去,要他请求你的宽恕。如果他这样做了,就让他速死好了。”
“我可以告诉他这个吗?”
“可以。”
“好太阳”又和温内图回到人们围成的圈子那里去了,我们则在原地坐下来。
“这我可真没想到,”塞姆说。“酋长居然真的准备满足您的愿望。您一定很得他的好感。”
“可能吧。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克雷基·佩特拉的影响,即使在他死后这种影响也还是在起作用。这些红种人心中接受的基督教思想比他们想象的要多。我很想知道下面会出什么事。”
“您就会看见的。注意!”
这时牛车上的车篷被揭掉了,我们看到,人们把一个长长的、盒子一样的东西抬下来,那上面绑着一个人。
“这是棺材,”塞姆说,“是用中间烧空的树干钉成的,然后用浸湿的兽皮里紧;皮子干后收缩,棺材就变得严丝合缝了。”
离那条例谷与河谷交汇处不远,耸立着一堵岩壁,它的脚下用大石头垒起了一个四方形,前端开口儿。旁边还有很多石头,像是特意运过去的。棺材连同上面的人被抬到了用石头垒起的四方形那儿,那人正是拉特勒。
“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石头运到那儿去吗?”塞姆问。
“他们要用石头造坟。”
“对!一座双人墓。”
“也要把拉特勒埋在里面?”
“是的。凶手要跟他的牺牲品埋在一起,只要有可能,就应该这样。”
“可怕!活着被绑在自己杀的人的棺材上,而且知道这就是自己最后的安息之处!”
“我怎么觉着您真的在怜悯那个人啊?您替他求情,这我还能理解,可同情他,不,这我真是理解不了。”
这时棺材被立了起来,拉特勒能双脚着地了。人们用结实的皮带把棺材连人一道紧紧地绑在石墙上。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走上前去,围成一个半圆。四周充满着期待的沉寂。“好太阳”和温内图站在棺材旁,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这时酋长说话了。
“阿帕奇人的战士集中在这里举行审判,因为阿帕奇人遭受了重大的损失,有罪之人要为此偿命。”
“好太阳”继续说下去,用印第安人那种形象的方式讲到克雷基·佩特拉,讲到他的思想,以及他是如何被杀害的。他的控诉我只能听懂一点点,但塞姆把所有的话都翻译给我听了。首长也讲述了拉特勒被俘的经过,最后宣布,现在凶手将受刑,并在被处死后为死者陪葬。随后他向我这边望过来,向我招手。
我们站起来走过去。刚才离得远,我看不清犯人,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我感到,虽然他是那么邪恶,不敬神,可我还是深深地怜悯他。
立在那里的棺材有两人多宽,两米多长,看起来像是从一棵粗大的树干上砍下来的木头裹着兽皮做成的。拉特勒被绑得后背贴在棺材上,双臂向后,双脚分开。看得出,他不曾忍受饥渴。一团布堵住了他的嘴,所以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过话。他的头也被固定住,无法转动。我来后,“好太阳”便把堵着他的嘴的布去掉,对我说:
“我的白人兄弟想跟这个凶手说话,现在可以说了。”
拉特勒看到我是自由的,他肯定会想到,我是跟印第安人交上朋友了,我想,他会求我替他跟他们说句好话的。但他没有;堵嘴布刚从嘴里拿掉,他就恶狠狠地向我吼道:
“您想要我怎样?滚开!我跟您没什么可说的!”
“您听见了,您被判了死刑,拉特勒先生,”我平静地回答道,“这是不可更改的,您必须得死,但我想……”
“滚开,狗,滚!”他打断了我,想要向我吐口水,却够不到我,因为他的脑袋动不了。
“您必须得死,”我毫不气馁,接着说。“但重要的是以哪种方式死。这就是说,他们想要折磨您,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还得一整天;这太可怕了,我不能容许。在我的请求之下,‘好太阳’已经答应让您速死,但您得满足他提出的条件。”
我停住了,我想他会问我那是什么条件。可他没问,而是恶毒地诅咒了我一句,我简直没法儿在这里重复他的话。
“这个条件就是,您得请求我的原谅。”我继续向他解释。
“原谅?请求您的原谅?”他叫道。“那我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忍受那帮红鬼想出来的折腾我的法子!”
“您听好了,拉特勒先生,不是我提出这个条件的,”我坚持道。“因为我用不着您求我!是‘好太阳’要这样的。想一想您的处境吧!等着您的是一种恐怖的死法,而您只要说出一句‘原谅我’就能躲过这个结果。”
“不,决不!从这儿滚开!我不想看您这张倒霉的脸。您见鬼去吧,滚得越远越好!我不需要您。”
“如果我顺着您的心意走掉,那就太晚了。您还是理智些,还是说了那句话吧!”
“不,不,不!”他咆哮着。
“我请求您!”
“滚!我说滚!见鬼,干嘛绑着我!我的手要是能动,我会给您指路的!”
“那好吧,随您的便吧,”我最后说道,“但我得告诉您,我一走,您可就叫不回来了!”
“我叫您回来?您?您别自以为是了!快滚吧,我说,快滚!”
“我会走的,但走之前我还要说一句:您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会帮您满足的。您要问候什么人吗?您有亲戚需要我带个信儿给他们吗?”
“到地狱去吧,在那儿说您是个该死的恶棍!您跟那些红种人混在一起,让我落到了他们手里,您只配……”
“您疯了,”我打断了他,“这么说您死前没什么愿望了?”
“只有一个:但愿您比我更不得好死!”
“好吧,那咱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现在只能以基督徒的身份向您建议:不要死不悔改吧,想一想您犯下的罪以及您到了那边要遭的报应吧!”
我格外强调这句话,因为我想,他大概还不相信自己不可扭转的命运。他的回答恕我不能把它说出来。他的话使我不寒而栗。“好太阳”拉住我的手,把我带走了。
“我的白人兄弟看到了,这个凶手不配你替他求情。他是个基督徒,你们把我们叫做异教徒,可一个印第安战士会说出这种话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又能说什么呢?拉特勒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过去我们说到印第安人的刑柱时,他是那么恐惧,而且确确实实在发抖,可今天却似乎无论对他用什么刑都奈何他不得。
“这不是什么勇气,”塞姆说。“而只不过是怒气罢了。他认为,他落入印第安人手里是您的错。从我们被抓住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见过您,而今天他看到我们自由了。红种人对我们很友好,可他却得死。这已经让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我们搞了阴谋诡计。但只要一开始用刑,他就不会这么叫了!注意,我把话搁在这儿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阿帕奇人没让我们等很久,那可悲的场面就开始了。我本来想走开,但这种场面我还从没见过,于是决定还是留下来,等实在受不了了再走。
观众们都坐下来。好几个年轻战士走上前去,站在离拉特勒大约十五步远的地方。他们向他投掷刀子,但却不让刀子刺中他的身体,刀刃全都插到了棺材上。头一刀贴在脚左侧,第二刀贴在脚右侧,与脚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接下来的两刀靠上一些,就这样进行下去,直到拉特勒的两条腿被四列刀子镶了一道边。
到此为止他还勉强支持着,但锋利的刀子越投越高了,因为他们要给他的身体整个镶上一道边。这下他怕起来了,一有刀子投过去,他就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叫。刀子投得越高,这叫声也就越高,越尖利。
上身四周被匕首插满之后,轮到脑袋了。第一刀贴着他的脖子右侧刺进了棺材,第二刀则在左侧。就这样这边一刀,那边一刀,从脸向上到了脑壳,直到再也没有一块空地儿。于是刀子又都被拔出来,原来这还不过是场序幕,由青年人进行,为的是显示,他们已经学会了镇静地对准目标,并能十拿九稳地击中它。随后他们又回到原地坐下了。
接下来“好太阳”命令成年战士从三十步开外投刀子。第一个战士准备好了以后,酋长走到拉特勒身边,指着他的右上臂。
“这儿!”
刀子飞过去,准准地击中了规定的地方,穿透肌肉,扎进了棺材板。这回可来真的了。拉特勒疼得发出一声嚎叫,仿佛那已经要了他的命似的。第二刀穿透了左胳膊的同一块肌肉,嚎叫声顿时提高了一倍。第三刀和第四刀是冲着大腿去的,并且也都击中了首长事先指明的地方。看不见血,因为拉特勒的衣服并没被扒下来,而且印第安战士们现在击中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地方,也就是说并不会使这场戏缩短。
也许那罪人开始以为人们不是真的要杀了他,可这时他明白自己想错了。他的小臂和小腿也中了刀;如果说他刚才还是一声一声地嚎,现在则是在一刻不停地嚎叫了。
观众中发出各种声音,他们在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蔑视。一个印第安人在刑柱上的表现是完全不同的。这场以死亡告终的刑罚一开始,他便唱起歌,颂扬自己的所作所为,嘲笑虐待他的人。人们越是令他痛苦,他对他们的辱骂就越恶毒。但他绝不会发出一声哀泣,喊一声疼。等他死了,他的敌人会称颂他,并满怀敬意地以印第安人特有的方式安葬他,因为他们为这么一次光荣的死作了贡献,这对他们来说也是荣耀。
但如果是个胆小鬼,刚伤到一点儿就开始哭喊嚎叫,或甚至祈求宽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折磨他就是不光彩的,简直是个耻辱。因此最后再没有一个战士还愿意搭理他,把他草草打死就算完事儿。
拉特勒就是这么个胆小鬼,到目前为止,他的伤其实还很轻,还没有什么危险。虽然他疼得够呛,可还谈不上是折磨。但他还是在那儿呼天抢地,并且不停地吼着我的名字,让我过去。于是“好太阳”叫他们暂停一下,然后对我说:
“我年轻的白人兄弟过去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喊。到现在为止那些刀子还不至于让他疼得这么大声地诉苦。”
“过来,先生,过来!”拉特勒喊着,“我有话跟您说!”
我走过去,问道:
“您想让我干什么?”
“把刀子给我从胳膊和腿上拔下来!”
“我不能这样!”
“我肯定要死了!这么多伤,谁受得了?”
“奇怪!难道您真的以为您还能活着?”
“可您也活着!”
“我没杀人。”
“我没办法,您知道,我当时醉了。”
“可事情还是做下了。我总是告诫您不要喝那么多酒,可您不听,现在只能承担后果了。”
“去它的后果!替我说句话!”
“我已经这样做了。请求原谅吧,这样他们就会让您速死,而不会再折磨您了。”
“速死?可我不想死!我要活,活!”
“这不可能。”
“不可能?这么说没办法了?”
“没有。”
“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他撕心裂肺地吼起来,开始哀衷地哭泣呻吟,我没法在他身边呆下去,就走开了。
“别走,先生,别走!”他在我身后喊着,“要不他们又该开始折腾我了!”
这时酋长向他怒道:
“别嚎了,狗!没有一个战士乐意用他的武器碰你这条臭狗。”
他转身面向他的战士,继续说:
“阿帕奇勇敢的子弟们,还有谁愿意搭理这个胆小鬼吗?”
没有人回答。
“这么说没人愿意了?”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
“呸!这个杀人凶手不配让战士们杀死,也不配跟克雷基·佩特拉埋在一起。这么一只癞蛤蟆怎么能跟一只天鹅一起出现在‘永恒的猎场’呢?松绑!”
他向两个半大的男孩儿招了招手,他们跳过去,把拉特勒身上的刀子拔下来,再把他从棺材上解了下来。
“把他的手绑在背后!”首长继续命令道。
两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儿按照命令去做了,而拉特勒丝毫也不敢有所反抗,这是何等的耻辱啊!我几乎为自己是个白人而感到羞耻了。
“拖着他的脚,把他推到河里去!”下一道命令又来了,“如果他能游到对岸,就放了他。”
拉特勒一声欢呼,接着就被两个男孩儿弄到了佩科河边。突然他在那儿站住了,于是他们抓住他,把他推了下去。他先是沉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浮上来,接着他就开始拼命地仰卧在水面上向对岸游去。虽然他的双手绑着,但这样游法并不困难,因为他的腿是自由的,靠它们便可以浮在水面上。
难道就让他这么轻而易举地游过河去吗?我暗地里可不希望这样,他本来就该死,你如果让他活着,逃脱惩罚,那么他以后再犯下罪行的时候,你也同样负有罪责,这还不算他日后可能会对我们实施的报复。
两个男孩儿仍然站在河岸上看着他,这时“好太阳”又下命令了:
“拿枪去,向他的脑袋开枪!”
他们跑到战士们放枪的地方,每人拿了一支。这些小家伙很会使这种武器,他们在岸上跪下,瞄准了拉特勒的头。
“别开枪,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开枪!”他吓得拼命喊道。
两个孩子交谈了几句。他们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练兵的机会,先让那罪犯越游越远,酋长却也没说什么。这使我看出,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否能射中目标。突然间,清亮的童音响起来,两人一道发令,接着便开了枪。拉特勒被射中了,转眼间就消失在水中。
没有通常印第安人处死敌人后的欢呼声——为这么一个懦夫不值得喊。他们是那么藐视他,连他的尸体都不管,看都不看一眼,就让它那么顺流而下漂走了。
“好太阳”走近我,问道:
“我年轻的白人兄弟现在对我满意了吗?”
“是的,我感谢你。”
“你用不着谢我。即使‘好太阳’不了解你的愿望,他也会这样做的。这条狗连受刑都不配。今天你看到勇敢的印第安人战士和白人胆小鬼之间的区别了。白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可一旦要他们显示勇气,他们就像该挨打的狗一样吓得号叫起来了。”
“阿帕奇人的酋长别忘了,到处都有勇敢和怯懦的人,好人和坏人。”
“你说得对,‘好太阳’不想伤害你,但是,任何一个民族也不应该认为它比其它民族强,只因为肤色不同。”
为了把他从这个棘手的话题上引开,我问:
“现在阿帕奇人的战士该干什么了?埋葬克雷基·佩特拉吗?”
“是的。”
“我和我的伙伴可以在场吗?”
“可以。即使你不问,我们也会请你来的。当时,我们去牵马,你和克雷基·佩特拉谈过话。你们谈了些什么?”
“那是一次很严肃的谈话,不管对他还是对我。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就坐到了一处。很快我们就发现,原来我们是同乡,于是便用我们的母语交谈。他经历了很多苦难,都讲给我听了。他告诉我他是多么喜欢你们,还说为温内图而死是他的愿望。大神几分钟之后就满足了他这个愿望。”
“他为什么愿意为我而死?”这时已走过来的温内图问。
“因为他爱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以后会告诉你。他的死应该是一种赎罪。”
“他临死的时候,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和你说话。”
“那是我们的母语。”
“他也说到我了吗?”
“是的。他要我永远对你忠诚。”
“对我——忠诚?可你那时还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因为我见到了你,他也给我讲了你的事。”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向他保证我会满足他的愿望。”
“那是他一生最后的请求。你成了他的继承人。你向他发誓要对我忠诚,你保护了我,宽恕了我,而我却以你为敌。我的刀子不管刺谁都是致命的,而你坚强的身体却战胜了它。我欠你的太多了,做我的朋友吧!”
“我早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的兄弟!”
“我从心底里愿意。”
“那就让我们在把我的灵魂交给你的灵魂的人的坟墓前结盟吧!一个高尚的白人离开了我们,但他离开的时候又引来了一个同样高尚的白人。让我的血成为你的血,你的血成为我的!我将饮下你的血,你将饮下我的血。我的父亲‘好太阳’,阿帕奇人最伟大的首长,请允许我这样做!”
酋长向我们伸出双手。
“‘好太阳’允许,”他真诚地说,“你们将不仅是兄弟,而且也将是两个身体里的一个人、一个战士。就这么定了!”
我们走到即将建起坟墓的地方,我询问了一下它的修建形式和高度,又要了几柄斧子。随后我就同三人帮塞姆、迪克、威尔一起逆流而上,到林子里去寻找合适的木头,借助斧头做成了一个十字架。我们带着它回到营地时,哀悼活动已经开始了。红种人围着修得很快、几乎快要完工了的坟墓坐下,唱起了他们那种既单调又特别,而且极其感人的葬歌。低沉的调子不时被尖锐的怨诉声盖过,就像是刺目的闪电从厚重的云层间射出来。
十几个印第安人在酋长和他儿子的带领下忙着修坟,一个穿着奇特、身上挂着各种莫名其妙的物件的形体正在那儿跳舞,舞步奇异而缓慢。
“那是谁?”我问,“是巫师吗?”
“是的。”塞姆点点头。
“按印第安人的习惯埋葬一个基督徒!您怎么看,亲爱的塞姆?”我又问。
“您就忍着点儿吧,先生!可别说什么反对的话!要不您会严重地伤害阿帕奇人的。”
“可这场假面舞会我看不惯。”
“他们是好意。这些可爱的人们信仰大神,他们死去的朋友、老师就是去他那儿了。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他,向他告别。巫师在那儿跳的都是很有寓意的。您就随他们去吧!他们不会不让我们用十字架装饰坟头儿的。”
我们把十字架放到棺材旁边的时候,温内图问:
“你们要把这个基督教的标志也立在坟上吗?”
“是的。”
“这很好。温内图本来还要请他的兄弟‘老铁手’做一个十字架呢,因为克雷基·佩特拉的房间里就有一个,他在它前面祷告。所以这个标志也应该守在他的坟上。该把它放在哪儿呢?”
“应该把它竖在墓碑之上。”
“就像那些白人在里面向大神祈祷的大房子吗?温内图会让他们按你说的做的。你们坐下来吧,看我们是怎么做的。”
这时“丽日”来了。她从石堡里取来了两个陶碗,把它们拿到河边,盛满水,然后她走过来,把碗放在棺材上。干什么用,这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现在,葬礼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好太阳”给了个信号,哀歌声停止了,巫师也坐到地上。“好太阳”走到棺材旁,开始很慢地、庄严地讲话。塞姆轻声为我翻译。
“太阳早晨从东方升起,晚上从西方落下;一年在春天醒来,又在冬天入睡。人也是这样,对不对?”
“对!”四周响起低沉的回声。
“人像太阳一样升起,又落入坟墓,像春天一样醒来,又像冬天一样躺下安息。但是,太阳落下去了,第二天早上还会升起,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到来,是这样吗?”
“是!”
“克雷基·佩特拉是这样教我们的:人被送进坟墓,但在死后他还会像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一样复活,在大神的国度里继续生活。克雷基·佩特拉是这样告诉我们的,现在他就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理了,因为他像一天、一年一样消失了,他的灵魂去了他一直向往的死者的居所,是这样吗?”
“是!”
“他的信仰不是我们的,我们的信仰也不是他的。我们热爱我们的朋友,痛恨我们的敌人,克雷基·佩特拉却教导我们,人也应该爱他的敌人,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我们只要听从他和他的话,就总能从中得到好处,感到快乐。也许他的信仰就是我们的信仰,只是我们不能像他期望的那样很好地理解它。我们说,我们的灵魂将前往永恒的猎场,而他说他的灵魂将进入天国。可我经常想,我们的猎场就是死者的居所,是不是这样?”
“是!”
“以上是他的教导。下面我要讲讲他的死。他的死突如其来,就像猛兽扑上它的猎物一样出乎意料。他是那么健康、硬朗,当时他和我们站在一起,正要上马,同我们一起回家。就在这时,凶手的子弹射中了他。我的兄弟姐妹们,表达你们的哀恸吧!”
低沉悲痛的怨诉声响起来,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凄厉,最后变成了浸人骨髓的哭号。随后首长继续说道:
“我们已经为他的死复了仇,但凶手的灵魂逃离了死者,它不能在坟墓里服侍他,因为它很怯懦,无法追随他。那条拥有这颗灵魂的令人厌恶的狗被小孩子开枪打死了,他的尸体顺着河水漂走了,是不是这样?”
“是!”
“克雷基·佩特拉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身体留在我们这里。我们要为他建起一座纪念碑,让我们和我们的后代纪念我们的好父亲、我们敬爱的老师。他不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而他来自大洋那边一个遥远的国家。他经常给我们讲起他东方的故乡,说那里生长着橡树。因此我们采来了橡树籽,种在他的坟墓四周。这样,当它们生根发芽时,他的灵魂将从坟墓里升起。当这些橡树枝叶繁茂的时候,他的话语也将撒播在我们心中,我们的灵魂便获得了荫蔽。他总是想着我们,为我们操心,即使离开我们,他也没有忘记给我们派来一个白人,接替他做我们的朋友和兄弟。你们看到了,这是‘老铁手’,一个白人,他和克雷基·佩特拉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知道克雷基·佩特拉知道的一切,而且他是个战士,克雷基·佩特拉不是。他用刀子刺死了灰熊,能用拳头把任何一个敌人打倒在地。‘好太阳’和温内图好几次落入他手中,但他没有杀死我们,而是放过了我们,这是因为他爱我们,是红种人的朋友,是不是这样?”
“是!”
“克雷基·佩特拉最后的意愿就是,让‘老铁手’做他的后继者,和阿帕奇的战士们在一起;‘老铁手’答应了要实现他的愿望。因此,让阿帕奇部落接受‘老铁手’,把他当作首长一样来对待吧,让他就像在我们这里出生的一样。为了确认这一点,他本来应该和阿帕奇的每一个战士抽和平烟斗。但我们可以不按这个老习惯行事,因为他将和温内图两人互饮彼此的鲜血,这样,‘老铁手’就成了我们血中的血,肉中的肉。阿帕奇的战士们同意吗?”
“同意,同意,同意!”人群中爆发出三声快乐的欢呼。
“那么,就让‘老铁手’和温内图到棺材这儿来,把他们的血滴在兄弟情谊的水中!”
这就是歃血为盟!它在许多野蛮、半野蛮的民族那里都有,结盟的人或者将血混和在一起喝下,或者彼此喝对方的血。这样做了之后,按照古老的信仰,这两个人从此将更加亲密无私地结合在一起,就像他们是亲生兄弟一样。
我们的做法是,温内图和我彼此钦对方的血。我们站在棺材的两边,“好太阳”先把他儿子的小臂暴露出来,用刀子在上面划了个小口子,于是从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中流出了几滴血,酋长用水碗将其接住。我也是一样的过程,另一个水碗接住了我的血。温内图和我端起盛有对方鲜血的水碗,“好太阳”用英语庄重地说道:
“灵魂居住在鲜血中,这两个青年战士的灵魂将彼此交融,成为一个灵魂。‘老铁手’所想的,从此也将是温内图的思想;温内图的意志,也将是‘老铁手’的意志。喝吧!”
我和温内图都一饮而尽。那水就是“丽日”从河里取来的水,我们的血掺在里面,已经尝不出来了。随后酋长将手伸给我。
“从此你就像温内图一样也是我的儿子、我们部族的战士了,你的事迹将传遍四方,没有一个战士能超过你。你以阿帕奇首长的身份出现,所有的部落都会把你当作酋长一样来爱戴!”
我升得有多快啊!不久以前,我还是圣路易斯的家庭教师,然后成了西部铁路的测绘员,而现在已被尊为“野人”的首长了!但老实说,比起前一段时间我所接触的大部分白人,我更喜欢这些野人。
“好太阳”结束他的讲话后,所有的阿帕奇人都站起来,大声喊“就这样吧!”以示赞同。随后“好太阳”又补充道:
“现在,我们又拥有了一个新的、活着的克雷基·佩特拉,那么我们可以安葬死者了,兄弟们动手吧!”
他指的是那些参与建坟的阿帕奇人。我请他稍等一下,然后就向霍肯斯、斯通和帕克招手。他们过来后,我在棺材旁简短地说了几句。接下来,那个人的遗体便被送进了石头坟里,印第安人们随之将开口堵死。
这就是我在印第安人那里第一次参加葬礼。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不愿批评他们在“好太阳”的引导下所做的一切,虽然真理与很多不甚了了的东西掺杂在一起。但不管怎样,他们呼唤救赎,他们将它表达出来,虽然救赎只存在于内心和头脑之中。
坟墓被封上的时候,印第安人的挽歌又响起来了。直到最后一块石头填好,葬礼仪式才算结束。每个人都回去做他自己的事情,首先是吃饭。我受到了“好太阳”的邀请。
他住在前面提到过的石堡那一层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里面布置得非常简单,但墙上汇集着印第安人各式各样的武器,它们吸引了我。“丽日”照料我们吃喝,包括他父亲、温内图。我发现,她是做印第安食物的好手儿。大家没怎么说话,几乎什么也没说。红种人本来就喜欢沉默,今天又已经说了那么多话,所以,该谈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况且吃完饭后天很快就黑下来了。
“我的白人兄弟想休息了,还是愿意跟我一起走?”温内图问我。
“我跟你走。”我说,并没有问他要去哪儿。
我们下了石堡,向河边走去。这正是我意料中的:以温内图那样深沉的性格,他一定会再度到他老师的坟前去的。我们在那儿并肩坐下,温内图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一言不发,而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打破沉默。
这里我得再插上一句: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所有阿帕奇人,并不都住在石堡里。石堡虽大,但也装不下那么多人。只有“好太阳”和他最出色的战士及其家属住在里面,构成了居所并不固定的美斯卡莱罗一阿帕奇人的中心。他们有的放牧马群,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有的则四处游猎。他从这里向他的部落发号施令,也从这里出发前往其他尊他为最高酋长的部落,那就是兰奈罗人、基卡里拉人、塔拉科纳人、乞利卡胡阿人、皮纳兰霍人、吉兰霍人、米姆布兰霍人、利潘人、铜雷一阿帕奇人等,就连纳瓦霍人也习惯于听从他,虽然他并不向他们发号施令。
不住在石堡里的美斯卡莱罗人,葬礼结束后就走了,只有那些奉命看守奇奥瓦人缴来的马匹的人留了下来,马匹都在附近吃草。我和温内图坐在克雷基·佩特拉的墓边,没人看见我们。墓的四周第二天果真种上了橡树籽,后来发了芽,现在那些树还耸立在那里。
终于,温内图打破了沉寂。
“‘老铁手’你会忘记我们曾是敌人吗?”
“这事已经让我忘了。”我向他保证。
“但有一件事你是不会原谅的。”
“什么?”
“我父亲对你的侮辱。”
“什么时候?”
“我们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
“啊,他向我脸上吐唾沫的事吗?”
“对。”
“我为什么不原谅这件事呢?”
“因为唾沫只能用吐唾沫之人的血来擦掉。”
“温内图不用担心,这件事也已经让我忘掉了。”
“说的话我无法相信。”
“你可以相信。事实早已证明我把它忘了。”
“怎么证明?”
“我当时并没有对你的父亲‘好太阳’发火。如果‘老铁手’把向他脸上吐唾沫看成是侮辱的话,会不用拳头回敬他吗?”
“是的,我们后来是觉得很奇怪。”
“温内图的父亲不会侮辱我。我自己把唾沫擦掉了,这事也就被原谅并且遗忘了。我们不用再提它了!”
“但我还是要提,这是我欠你——我的兄弟的。”
“为什么?”
“你还得多了解我们民族的习俗。没有一个战士乐于承认他犯的错误,酋长就更不行了。‘好太阳’知道他做得不对,但他不能向你请求原谅,因此他委托我同你说——温内图替他的父亲请求你原谅。”
“不必。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因为我也侮辱了你们。”
“没有。”
“有的!用拳头不算是侮辱吗?我用拳头打了你们。”
“那是在战斗之中,不算是侮辱。我的兄弟非常高尚,这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我们说些别的吧!——今天我成了阿帕奇人,那么我的三个伙伴呢?”
“他们不能进入我们的部落,但他们是我们的兄弟。”
“不用什么仪式了吗?”
“明天我们要和他们抽和平烟斗。在我的白人兄弟的家乡大概没有这个吧?”
“没有。所有的基督徒用不着举行什么仪式,就都是兄弟。”
“兄弟?他们之间没有战争吗?”
“还是有的。”
“那么这个国家的人一点也不比我们好。你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呢?”
红种人不习惯问这样的问题,但温内图可以问,因为他现在“是我的兄弟,需要了解我。但他的问题不只是出于好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为了在这里寻找幸福。”我解释道。
“幸福?什么样的幸福?”
“财富,但我……”
当我说出这个词时,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我的手,眼睛里闪出光来。我知道,他这会儿觉得自己还是看错人了。
“财富!”他打断了我的话,“你错了,钱只能给红种人带来不幸。正是为了钱,白人把我们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使我们慢慢地、但却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金钱是导致我们灭亡的原因,我的兄弟不该看重金钱。”
“我没有看重金钱。”
“没有?但你说,你要在财富中求得幸福。”
“我是这样说的。但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种财富。财富有不同的形式,有金钱财富,有智慧的财富,有经验的财富,还有健康的财富,荣誉的财富,仁慈的财富。”
“噢,噢!你指的是这个!那么你追求的是哪种财富呢?”
“最后一种。”
“上帝的仁慈!这么说你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基督徒,这只有上帝知道,但我很想做一个好基督徒。”
“那么你认为我们是异教徒唆?”
“不,你们信仰大神,不崇拜偶像。”
“那么满足我的一个请求吧!”
“很乐意!是什么请求?”
“不要再向我提信仰的事了!永远不要试图让我改变信仰!我非常喜欢你,我可不希望我们之间的联系被扯断。正像克雷基·佩特拉说的,白人的信仰也许是对的,但我们红种人还不能理解它。要不是基督徒逼迫我们,屠杀我们,也许我们会认为他们是好人,他们的信条也是好的;也许我们就会有时间去学习需要了解的一切,以理解你们的圣经、你们的教士。可谁要是一步一步地被逼入死地,他就不会相信逼他的人的信条是爱的信条。”
“你应该把表面上信仰它,实际上却不依照它行动的人区分开来。”
怕人都这么说。他们喜欢称自己是基督徒,但却不按照基督徒的准则行事。可我们有我们的玛尼图,他要求所有的人都做好人。我努力要做个好人,也许我比许多自称是基督徒,心中却并没有爱,而只知谋求自己的利益的人是更好的基督徒。所以别向我谈信仰的事,永远不要试图把我变成一个被称作基督徒,却并不一定是基督徒的人!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
我满足了他这个请求,再没向他谈过我的信仰。但这用得着谈吗?行为难道不是比话语有力得多、令人信服得多吗?“你们应该从他们的果实中认识他们。”——《圣经》中这样说。通过我的生命、我的行为,而不是通过我的话语,我成了温内图的老师,直到多年以后一个我难以忘怀的夜晚,他要求我同他谈谈。当时我们坐在一起,在那神圣的时刻,所有在沉默中播下的种子都发芽并结出了硕果……
“‘老铁手’你怎么会和偷土地的贼混在一起了呢?难道不知道这是对红种人的抢劫吗?”
“我本来该想到这个的,但我没有。那时我很高兴能成为测绘员,因为报酬不错。”
“报酬?可我想,你们还没完工吧?工作完成之前就付给你们报酬吗?”
“不是。我得到了预付款以及装备。我的报酬到工程结束后才会付足。”
“这么说你得不到这笔钱了?”
“是的。”
“很多吗?”
“就我的处境来说,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很遗憾,我们让你遭受了损失。你不富裕吧?”
“从钱的角度看我很穷。”
“你们还需要多久才能测量完?”
“只还需要几天。”
“噢!如果我那时像现在这样了解你,我们会再等几天再去攻打奇奥瓦人。”
“使我能够完成工作吗?”我问,被这种慷慨感动了。
-“是的。”
“也就是说,你会让我们完成这次‘偷盗’了?”
“不是让你们完成偷盗,只是让你们完成测量。你们画在纸上的线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危害,这还没有开始抢劫。如果白人工人们来了,开始修铁路了,那抢劫就算开始了。那我就会……”
他说着说着停下了。像是要想清楚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随后,他接着说:
“你要想挣到钱,是不是一定得有刚才我说到的那些纸?”
“是的。”
“噢!那你永远也得不到钱了,你们画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毁了。”
“那我们的测绘仪器呢?”
“它们落入了一些战士手中。战士们想把他毁了,可我没让。虽然我没上过白人的学校,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很贵重,因此我下令好好地保存它们。我们已经把它们带到这儿来了,好好地保存着。我会把它们还给你的。”
“谢谢你。我很乐意接受这一礼物,虽然它们对我没有用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把这些仪器交上去。”
“这么说它们对你没用?”
“对。除非我继续测量。”
“但你没有那些纸啊,它们已经被毁掉了!”
“没有。我很谨慎,画了两份图。”
“你还拿着另一份?”
“是的,在我口袋里。你下令不让他们搜走我的东西,你真是太好了!”
“噢,噢!”
这叫声半是惊奇,半是满意,然后他又沉默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高尚的想法;几乎没有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过了一阵,他站起身来。
“我们回家吧,”他说,“由于我们白人兄弟遭受了损失,温内图要想法儿弥补。但你得先在我们这里彻底地恢复好。”
我俩回到了石堡。今天是我们四个白人数日来头一次作为自由人在石堡里睡觉。第二天,霍肯斯、斯通、帕克与阿帕奇人之间举行了隆重的抽和平烟斗的仪式,仪式上又作了些长篇的演讲,其中最好的要数塞姆的演讲,充满了他特有的诙谐,害得印第安人不得不费尽力气,以保持他们那种庄严态度。这一天,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尚未明了的地方得到了澄清,那天晚上救“好太阳”和温内图的经过又成了话题,霍肯斯则又教训了我一番:
“您是个狡猾透顶的人,先生!一个人对朋友应该是诚实的啊,尤其是,您又从我们这儿学到了那么多东西。当初我们在圣路易斯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是个什么呀?一个家庭教师,翻来覆去地教他的学生背ABC和小九九儿的家庭教师。要不是我们那么热情宽容地接受了您,您现在还是个不幸的家伙。是我们把您从倒霉的小九九儿里拉了出来,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们看护了您,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看护她的小孩子,或者,像一只母鸡看护它孵出来的小鸭子。在我们身边,您渐渐地懂点儿事儿了;是我们训练了您的头脑,使它偶尔也能开开窍儿。总而言之,我们对您,那就是父亲、母亲、叔叔、阿姨啊;我们用手托着您,用肥嫩的肉喂养您的身体,用智慧和经验喂养您的头脑。我们总该得到您的尊重、敬畏和感谢吧,您总不该像鸭子一样溜到水里去,而让我们这些母鸡可怜巴巴地淹死吧。您总是做我们禁止您做的事。看到这么多的爱和牺牲换来的却是这么不听话、忘恩负义,我这颗者心好痛啊。我要是一件件列举您捣的那些鬼,那简直就没个完。最严重的就是,您救了那两个阿帕奇人,却不跟我们说。只要我还活在这副旧皮囊里,我就会一直对您耿耿于怀的。本来我们昨天可以在刑柱上被烤上一顿,今天在印第安魂灵们那可爱的猎场里醒来,可结果呢——人家认为我们根本不配!现在我们皮毛无损地住在这么个偏僻的石堡里,让人变着法儿用美味佳肴毁我们的胃,还把一个‘青角’捧得跟半个神一般!这些倒霉事儿全都多亏了您,尤其是因为你是个无耻透顶的游泳家。但不管怎么着爱都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婆娘,你越是虐待她,她就越舒坦;所以这次我们还是不会把您从我们中间和我们心中驱逐出去,而是衷心地希望您好好反省,重新做人,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是我的手,您愿意改过吗,亲爱的先生?”
“好的。”我一边摇着他的手,一边向他保证。“我会努力地以您为榜样,让人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塞姆·霍肯斯。”
“最可敬的先生,这个您就算了吧!这是白费力气。您这样的‘青角’,还想像塞姆·霍肯斯一样!绝对不可能!就像是一只林蛙想当歌剧演员……”
这时,迪克·斯通笑着、不耐烦地把他的话打断了。
“停!住嘴吧,你这个老饶舌鬼!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你在这儿把什么都颠倒过来了,把右手的手套戴到左手上!我要是‘老铁手’,才不会容许你没完没了地叫我‘青角’。”
“那他还想怎么样呢?千真万确,他就是个‘青角’!”
“胡说!我们能活命,多亏了他。包括你和我们在内,在一百个有经验的牛仔中,恐怕也找不出一个能像他昨天那样。不是我们保护他,而是他在保护我们。你记着!要不是他,我们现在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你也不会一根毫毛不缺地顶着你那个假的破发套!”
“什么?假的?别再跟我这么说!这是个真正的假发套,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让你看看!”
他把假发拿下来,往别人面前伸过去。
“拿开,拿开这张皮!”斯通笑道。
小个子又把假发套在头上,接着骂道:
“你不害臊吗,迪克,把我头上的装饰叫做皮!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伙计会说出这种话,真让我想不到啊!你们全都不尊重你们的老塞姆,我要蔑视你们,作为对你们的惩罚。我去找我的玛丽了,我得看看,她是不是也像我过得这么舒服。”
他轻蔑地一挥胳膊,走了。我们在他背后快活地笑着,你实在没法儿生他的气。
第二天,去跟踪奇奥瓦人的探子们回来了。他们报告说,敌人的队伍没做停留,已经离开了,他们没打算对我们采取什么行动。
接下来是一段安宁的日子,但对我来说却是紧张繁忙的日子。塞姆、迪克和威尔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阿帕奇人的好客,做彻底的休息。塞姆给自己找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每天遛他的玛丽,用他的话说,好让它“学会佩服他的高雅”,也就是说,要习惯他骑马的方式。
温内图对我进行了“印第安式的训练”。我们经常在外面,骑马走很远的路,我得练习所有打猎、作战用得着的技能。我们在林子里爬来爬去,他教我怎么匍匐潜行。他带我一起进行战斗演习。他经常给我布置作业,离开我,让我找他。他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足迹,让我想方设法地去找。有多少次,他藏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或是站在佩科河的水中,被灌木挡着,看我怎么行动。然后指出我的错误,给我演示该怎么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些课真是大棒了,他怀着极大的乐趣教我,我则满怀喜悦和钦佩地做他的学生。他从来没称赞过我,但也没责备过我。印第安人必须具备的一切技能,他都是好手,教起课来也很在行。
我经常是累得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回到石堡还要上课,还要学阿帕奇语。我有两位男老师,一位女老师:“丽日”教我美斯卡莱罗人的方言,“好太阳”教兰奈罗人的方言,温内图则教我纳瓦罗人的方言。这些方言十分接近,词汇量也不大,因此我学习的进度也很快。
温内图和我外出并不远离石堡的时候,“丽日”偶尔也同我们一道去。看得出,每当我圆满地解决了问题,她总是非常高兴。
有一次我们在森林里,温内图要我马上离开,一刻钟之后再回到原地,到时他们两个已经不见了,我得把藏起来的“丽日”找到。于是我走了一大段路,大约等了一刻钟的工夫,就返回了原地。两个人留下的痕迹开始还相当清晰,可后来那女孩儿的脚印儿突然就不见了。当然我知道她走路很轻,但地面很软,无论如何也会留下痕迹。可我就是什么也没发现,连被踩例或折断的小草也没有,虽然这里长着很多柔软敏感的青苔。温内图的足迹十分清晰,这与我无关,因为我不是要找他,而是要找他的妹妹。他肯定是藏在附近,看我犯没犯错误。
我兜着圈子找了一遭又一遭,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可怪了,我可得好好想想。“丽日”无论如何也得留下点儿痕迹,因为在这里,一只脚不可能接触了地面而不在柔软的青苔上留下痕迹。脚接触地面?——啊,对了!假如“丽日”根本没有接触地面,那会怎么样呢?
我仔细地观察温内图的脚印——脚印很深,比开始的时候要深,他会不会是双臂抱着他的妹妹,把她抱走了呢?于是,从这一时刻起,他给我出的题目,在他看来很难,在我看来却非常容易了。
由于负重,他的步子踩得更深了。要找到那姑娘留下的痕迹——这我当然就不能在地上找了,而是要往上找。
如果温内图是一个人在林间行走,他的手臂是自由的,穿过灌木丛也不会费什么力气;如果他是抱着他的妹妹走,会有树枝被折断。我跟着他的足迹走,眼睛并不看地面,而是盯着灌木丛。果然!由于负重,他在穿过灌木丛的时候没能小心地拨开枝枝权权,“丽日”也想不到做这件事;于是我发现了多处被折断的树枝和毁坏的叶子,如果温内图是一个人,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足迹笔直地通向一个林木稀疏的地方,然后又直直地过去了。两人肯定就藏在对面沙地的边缘处,正暗地里乐不可支,认为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呢。
我本可以径直地走过去,但我想做得更妙些,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于是我悄悄地、仍然隐蔽着沿着沙地的外围溜过去。到了对面,我先找温内图的足迹:如果他继续向前走了,那我就顺着足迹找下去;如果找不到,那他一定是和”丽日”藏起来了。我伏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匍匐前进,并注意让树丛掩护自己。没有看到脚印,他们是藏起来了,像我猜测的那样,藏在那片空地的边缘,而且就是与我跟踪的脚印相交的地方。
我轻而又轻地向那里爬过去。他们大概悄无声息地呆在那儿,他们训练有素的耳朵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声响,因此我必须格外小心才行。这时我看见他们两个了,他们紧挨着坐在野李树丛中,背对着我,他们肯定认为我要是过来了,将会出现在他们对面。他们正在交谈,在窃窃私语,所以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极其兴奋地盼着抓住他们的那一刻,爬得离他们越来越近。现在,我离他们近得已经可以用手触到他们俩了。我准备伸出手臂,从后面抓住温内图了,这时却又被一句话阻住了。
“我是不是该去把他带来?”
“不,”“丽日”说。“他自己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
“‘老铁手’会来的。”
“你错了。他很快就学会了所有的东西,可是你的踪迹在空中,他怎么找得到呢?”
“他找得到。你告诉过我,最近一段时间,‘老铁手’已经不会再受迷惑了,可现在又不这样说了?”
“今天我给他出了个顶难的题目,难得不能再难了。他的眼睛找得到任何踪迹,可你的踪迹只有用脑子才能找到,这他可还没学过。——
“可他还是会来的。凡是他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
她这些话只是轻声的耳语,但从她的语气里却听得出一种信心,一种信任,对此我感到自豪的。
“是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能轻而易举地入门儿,”温内图点点头。“只有一件事他是不会入门儿的,这使我觉得很遗憾。”
“是什么事?”
“就是我们大家的那个愿望。”
我本来准备在这个时候出现,可温内图刚好提到了一个愿望,我要再等一等。这些可爱的人,有什么愿望我能不十分乐意地去满足他们呢?如果我听到那到底是什么事,就能出乎意料地满足他们的心愿。因此我仍然不做声,悄悄地听着。“你和他说过这事吗?”
“没有。”
“我们的父亲也没和他说过?”
“没有。他想说,我不让他说。”
“不让?为什么?‘丽日’非常爱这个白人,而她是所有阿帕奇人的最高酋长的女儿。”
“这没错儿,而且还不仅如此。任何一个红种人战士或者白人如果能以我的妹妹为妻都会快乐的,只有‘老铁手’不会。”
“我的哥哥温内图怎能知道呢——既然他并没同他谈过这事?”
“可我还是知道,因为我了解他。他和别的白人不一样,他的追求比他们的都高;他不会娶一个印第安女子为妻的。”
“他说过这话吗?”
“没有。”
“也许他的心已经属于一个白人女子了?”
“也不是。”
“你肯定吗?”
“是的。我们谈论过白人妇女,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的心还没有交给别人。”
“那这颗心会交给我的。”
“我的妹妹可别抱这种希望!‘老铁手’的想法和感受和她想的不一样。如果他要给自己选一个女人,那她在女子中所处的位置,一定得像他在男人中所处的位置一样。”
“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吗?”
“在红种姑娘中,你当然是的,我美丽的妹妹超过所有的红种姑娘;可问题是要和白人的女儿们一比,你见识过什么?你学过什么呢?你了解红种女人的生活,可一个白种女人学些什么,她们必须知道什么,对此你却毫无所知。老铁手并不看重金子的光芒和形体的美丽,他看重的是其他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他在一个红种姑娘身上是找不到的。”
她垂下了头,沉默不语,于是他用手怜爱地抚摩她的面颊,试图安慰她。
“让我的好妹妹伤心,这使我很难过,但温内图习惯了总是说真话,即使真话不好听。也许他知道一条路,能让‘丽日’达到目的。”
她立刻抬起头来问道:
“一条什么样的路?”
“到白人的城市里去。”
“你说去那儿?”
“是的。”
“为什么?”
“为了让‘老铁手’爱上你,你必须学习。”
“那我去,马上就去,立刻就去!哥哥你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吗?你去和我们的父亲‘好太阳’说说吧!请求他允许我到白人的大城市里去!他不会说不的……”
我没有听到更多的东西,因为这时我又蹑手蹑脚地爬回去了;我觉得偷听兄妹俩这场对话简直是做坏事,可别让他们发现了!要不他们该多尴尬啊,我就更不用说了!我离开的时候得比靠近他们的时候更得小心翼翼,再小的一点儿响动都可能会使我暴露,让他们发现我已经知道了那美丽的印第安女孩儿的秘密。那样的话,我只好当天就离开我的红种朋友们了。
还好,我成功地退了回去没被他们发现。到了适当的距离之后,我站起来,赶快沿着空地跑到又能见到足迹的地方。随后我从开始来的方向向空地上走了两三步,喊道:
“我的兄弟温内图过来吧!”
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我继续喊道:
“我的兄弟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他了!”
还是没有动静,我便又喊了一遍:
“温内图就坐在对面的野李树丛里,要我过去把他叫出来吗?”
这下树枝晃动起来,温内图出来了,但只有他一个人。他无法再躲着不出来,但还想隐瞒他妹妹的藏身之所。他问道:
“我的兄弟‘老铁手’,你找到‘丽日’了吗?”
“找到了。”
“在哪儿?”
“在灌木丛里,她的踪迹把我引到那儿了。”
“你看到她的踪迹了吗?”
他的声音显得很惊奇,他不知道我的本事,认为我是不知怎么的搞错了。
“是的,”我回答。“我看到了。”
“但我的妹妹很小心,肯定不会留下能被发现的痕迹的。”
“你错了,她留下了痕迹,不在地上,是在树枝上。‘丽日’没有用脚接触地面,是你抱着她,你们把树枝折断,还弄坏了树叶。”
“噢!我抱她来着?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的脚印——它们突然变深了,因为你变重了。既然你不可一能改变你的体重,那就肯定是负重来着,这只能是你的妹妹,我看到她的脚没再接触过青苔。”
“噢!你错了,你退回去,再找一遍!”
“那就白费力气了,也没必要,‘丽日’就坐在你刚才坐过的地方。我去把她叫出来。”
说着我便真的穿过空地,她这时已经走出灌木丛,心满意足地对她哥哥道:
“我向你打过包票,他会找到我的——我说对了。”
“是的,我的妹妹说对了,而我错了。我的兄弟‘老铁手’不仅能用眼睛,而且能用头脑发现一个人的踪迹。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学了。”
“哦,还有很多,非常多呢!”我反对道。“我的兄弟夸奖我,可我还不配,不过我要继续向他学习我现在还没有掌握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称赞,我得承认,我对此感到的骄傲就像过去听到我的任何一位老师称赞我一样。
这天晚上,他给我送来一件做工精细的猎装,是鞣成白色的皮子做的,还有红色的印第安刺绣做装饰。
“我妹妹‘丽日’请你穿上这件衣服,”他说。“对于‘老铁手’来说,你的衣服不够好。”
他说的当然有道理,我的衣服就连印第安人看着也嫌寒碜。我要是在欧洲的某个城市里穿着这么一身,肯定会被人当成流浪汉的。我能接受“丽日”的这件礼物吗?温内图像是猜出了我的想法。
“你可以收下这件衣服,”他说。“是我要她做的,它是被你救过性命的温内图的礼物,不是我妹妹的礼物。在白人那里是禁止从一个女人那儿接受礼物的吧?”
“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妻子或者亲戚的话。”
“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丽日’和你是亲戚。但不管怎么说这礼物是我送你的,而不是她送的,她只不过是为你缝制了它。”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这件猎装的时候,发现它合适得就像从我的模子里做出来的一样,就算是纽约的男装裁缝也不可能比它做得更合体了。我穿着它在我美丽的印第安女伴儿面前亮相,我的称赞使她十分快活。不久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到我这儿来了,告诉我,他们和塞姆也得到了馈赠,是崭新的印第安烟斗,部落里妇女们的手工精品。又过了一阵,我到峡谷里去练习投战斧,这时,一个小小的、形体奇特步态庄重的人向我走来。一件崭新的印第安式皮衣下面是一双旧的、巨大的绵羊皮靴,上面则是一顶更旧的皮帽子,帽檐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帽檐儿下探出一部乱糟糟的大胡子、一只硕大的鼻子和两只狡黠的小眼睛。我认出这是我的小个子塞姆·霍肯斯。他叉开两条细瘦的罗圈儿腿,大模大样地立在我面前,向我发问:
“先生,也许您认识此刻站在您面前的人吧?”
“Mmm,”我说,”这我可得看看!”
我抓住他的胳膊,将他转了三个圈儿,从各个角度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
“看起来真像是塞姆·霍肯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是的,大人!您没有搞错,正是我本人,一根毫毛不少。您发现什么了吗?”
“倍儿新的衣裳!”
“我看也是!”
“哪儿来的?”
“用您送我的熊皮做的。”
“这我看出来了,塞姆;可如果我问‘哪儿来的’,那我想知道的是做衣服的人。”
“人?Mmm!哦对,是人,先生!是这么回事——她其实不是一个‘人’”
“那是什么?”
“是个‘小人儿’。”
“怎么?”
“呐,您不认识漂亮的‘克莉乌娜—爱’吗?”
“不认识。‘克莉乌娜—爱’是月亮的意思,她是个姑娘还是个女人?”
“都是,或者不如说都不是。”
“那是个老奶奶喽?”
“胡扯!如果她既是女人也是姑娘或者不如说两者都不是,那她肯定是个寡妇啊。她是上一次与奇奥瓦的战斗中一个阵亡的阿帕奇人留下的女人。”
“也是您想要安慰的女人吧?”
“是的,先生,”他点点头。“我一点儿都不讨人嫌。我拿一只眼睛瞟了她,或者不如说两只眼睛都用上了。”
“可是,塞姆,一个印第安女人!”
“那又怎么了?我甚至还会娶个黑女人呢——如果她不黑的话。再说‘月亮’是个出色的伴儿。”
“为什么?”
“因为在全部落里,数她鞣的皮子最好。”
“您想让她躁您的皮吗?”
“别开玩笑,先生!我是认真的。一个安乐窝——您明白吗?她有张丰满的圆圆的脸,就像月亮一样。”
“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
“我再次请求您,别拿月亮开玩笑!她是满月,而我要娶她,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但愿别弄出个新月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正是通过鞣皮子。为了那张熊皮,我去打听谁鞣的皮子最好,有人就把她介绍给我了。我就扛着熊皮去找她,并且立刻就感觉到她很中我的意。”
“对熊皮吗?”
“胡说八道!当然是对我了!”
“由此可见她的趣味如何了,塞姆!”
“可不!她可有趣味了!噢,她可决不是缺少教养的!这一点,凭她不仅给我鞣了皮子,还立刻给我做了这件衣裳,就足以证明了。您觉得我怎么样?”
“太时髦儿了!”
“不是吗,先生?是的,先生!她看见我穿上这件衣裳的时候,简直都陶醉了。您就相信好了,先生:我要娶她!”
“您那件旧衣服呢?”
“扔了。”
“您看,您看!过去您还说过,您的老外套决不出卖呢!”
“过去是过去,过去还没有克莉乌娜—爱呢。时代变啦——就是这么回事!”
穿着熊皮的小个子追求者转过身,骄傲地跺着地走了。他对那印第安寡妇的好感并没有让我难过或者心存疑虑。你只要看看塞姆,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那双大得不合比例的脚,那伸不直的小细腿儿,还有那张脸——噢,天呐!
他还没有走得很远,又一次转过身来冲我喊道:
“这张新皮可是完全不同的,先生!我就像获得了新生一样。旧的那件我不想再看见它了。塞姆现在要去求婚了,嘿嘿嘿嘿1”
第二天我在石堡下面碰上了他,他的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您在转什么天文学的脑筋呢?”我问他。
“天文学?干吗偏得是天文学的?”
“因为您这副样子就像是打算发现一片新星云似的。”
“差不多,我想着是个扫帚星,看来也可能是星云吧。”
“谁?”
“她,克莉乌娜—爱。”
“噢!满月今天成星云了,为什么呢?”
“我问她可想再要个男人,她回答说‘不’。”
“这可不能妨碍您满怀信心放眼未来啊,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的新衣服也不是一个钟头就缝好的——您说得对,先生,我再去求一次婚。”
他爬上梯子,又去造访他的克莉乌娜—爱了。
第二天,我正在给我的马上马鞍,准备和温内图一起出去打野牛,塞姆向我走来,问道:
“我可以一起去吗,先生?”
“去捕野牛吗?不!您现在可是要追捕一头更棒的野物啊。”
“可她不干!”
“是吗?”
“是的。她还提出了要求。”
“怎么?”
“我又去过她那儿了,她说,那衣服是她依着温内图的命令给我做的。”
“这么说不是出于爱情了?”
“好像不是。她又接着说,鞣皮子是我找的她,为此我得给她点儿什么。”
“算是付帐吗?”
“是的!这难道是爱的表示吗?”
“我不知道,在这种事上我没有经验。孩子爱他们的父母,可父母还是得为他们花钱。也许那恰恰证明了您的满月对您的爱呢!”
“满月?哼!现在大概只剩下下弦月了。这么说您不带我去了?”
“温内图想和我一个人出去。”
“那我就没法儿反对了。”
“再说您会把您的新猎装弄坏的,亲爱的塞姆!”
“可不,真是这样。这么好的衣服弄上血点子就糟了。”
他走了,可又转过头来问了句:
“先生,您不觉得我的老外套更实用吗?”
“可能吧。”
“不光是可能,而是极有可能。”
今天的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了,可接下来的几天里,塞姆变得越来越心事重重,越来越少言寡语了。他的月亮看起来越变越小了。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他从屋里走出来——穿的竟是那件旧外套!
“这是怎么回事,塞姆?”我问他,“我想,您早就把这件外套搁在一边儿了,或者用您的话说是给‘扔了’?”
“是这样的。”
“可还是又把它翻出来了?”
“是的。”
“是气得吧?”
“当然!我气坏了!”
“对那下弦月吗?”
“已经成新月了。我不能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克莉乌娜—爱了!”
“看来我当初说的没错!”
“是的,事情正是像您想的那样。可还有件事把我气得不行。”
“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可以,我告诉您。昨天我又去她那儿了。她这几天待我很不好,几乎都不正眼看我,回答我的问话也总是短短的。昨天我在她那儿坐着,头靠在一根木桩上。那根木桩上大概是有根刺儿,把我的头发绞住了。等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我尊贵的脑袋被猛地拽了一下。我一回头儿,看见了什么呀,先生——我看见了什么?”
“我猜——是您的假发?”
“对,我的假发挂在了那根刺儿上,帽子被扯下来了,掉在地上。”
“这下当初那个漂亮的满月自然就变成新月了?”
“可不!她先是站在那儿,瞪着我,就像——就像——就像瞪着一个脑袋上没长头发的人。”
“然后呢?”
“然后她就号起来了,就好像她自己长了颗秃头似的。”
“最后怎样?”
“最后?最后就成新月了,她冲出去,没影儿了。”
“也许她不久又会像上弦月一样在你面前出现呢?”
“不会了!因为她让人给我捎话儿了。”
“什么话儿?”
“我不该再去找她了;她如果再嫁的话,也得嫁个头上长头发的丈夫——这不是很蠢吗?”
“哼!”
“没什么可哼的,先生!一个女人要结婚的话,她本不必在乎她丈夫的头发是长在脑袋上还是长在假发上,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如果是长在假发上,那还更尊贵呢,因为那可是要花钱的。长头发又有什么用呢!”
“我要是您,还是愿意让它再长出来,亲爱的塞姆!”
“尊敬的先生,您见鬼去吧!我怀着爱情的忧伤和婚姻的烦恼到您这儿来寻求安慰,听到的却是挖苦。我希望您也有个假发,也有一个印第安寡妇把您扔到门外去!祝您顺利!”
他气哼哼地跑了。
“塞姆,”我在他背后喊,“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停下脚步,问道。
“它哪儿去了?”
“什么?”
“新猎装。”
“我又把它送回去了,不想再知道有关它的事儿了。本想穿着它结婚,举行婚礼的。既然现在婚礼吹了,我也不想要那衣服了。就这么着吧!”
就这样,我的塞姆和那越变越小的红月亮克莉乌娜—爱之间的友谊结束了。顺便提一句:没过多久,塞姆的情绪就又好起来了,并向我承认他很高兴自己仍然是个未婚的单身汉,从此他再也不会同他的老外套分手了,因为它比所有印第安女裁缝做的所有衣服都更好更方便也更舒服。一切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塞姆做丈夫就是不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