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子露出真面目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德-朗热夫人每天希望能与德-蒙特里沃侯爵相见。阿尔芒只是每天早晨遣人将自己名片送至德-朗热公馆,如此而已。每逢这张名片一交一到公爵夫人手里时,她都情不自禁地全身发一抖,不祥的思绪猛烈袭来。这思绪却又象大祸临头的预感一般,模模糊糊。看到这个名字时,忽而她仿佛感觉到这毫不留情的男子正用强有力的手抚一摩着她的秀发,忽而这个名字向她预示着复仇,她的思想瞬息万变,更使这复仇显得一陰一森可怕。
她充分研究过他的一性一格,对他十分熟悉,不能不对他心怀恐惧。会暗杀她么?这个脖颈粗一壮有如公牛的男人,会将她抛至头顶,将她剖腹杀害么?会将她踩在脚下,百般践踏么?他将何时,何地,又怎样将她捉住呢?会让她遭很多罪么?准备让她受的又是什么样的罪呢?她后悔不迭了。某些时候,如果他真的前来,她会扑到他的怀中,完全听凭他的旨意的。
每天晚上她入睡时,都仿佛看见蒙特里沃的面容,每天又都是不同的模样。时而他在苦笑,时而如朱庇特一般蹙起双眉,目光如猛狮一般,或者是高傲地耸耸肩膀,叫她觉得狰狞可怕。第二天,她仿佛觉得那名片上血迹斑斑。现在这个名字使她坐卧不安,比起他作为充满激一情、坚韧不拔、索求甚多的情一人使她坐卧不安的情形来,有过之无不及。
对方毫无信息,她的恐惧更加增长,不得不在没有任何外援的境况中,准备进行一场可怕的搏斗,因为这件事不容她向别人谈及。这高傲而冷酷的灵魂,往日对一爱一的抚一摩似乎感受不深,如今对仇恨的触一动则相当敏一感。嘿!在将军饱尝过欢乐的小客厅尽头,她双眉紧蹙,额头皱纹密集,沉浸在痛苦思绪中的时刻,如果将军得以看见,说不定又会满怀希望了。人类的某些情感只会产生高尚的行为,自负不就是其一么?虽然德-朗热夫人绝不透露半点自己的心思,人们却可以猜测到,她对德-蒙特里沃已不再无动于衷。对一个男子来说,能占据一个女子的心,岂不是了不起的胜利么?毫无疑问,在她心中,从好的方面也好,从坏的方面也好,他已进了一步。
请你将一个女一性一置于惊马的脚下,或凶猛的野兽面前,她肯定跪在地上,束手待毙。这兽类如果宽宏大量,不完全送掉她的一性一命,她就会一爱一上奔马、雄狮、公牛,而且会侃侃而谈。公爵夫人此刻感到自己就处于雄狮的利爪之下。她全身颤一抖,并没有仇恨。相互关系如此奇特的这两个人,这一星期中在社一交一场合三次相遇。每一次,公爵夫人都卖弄风一騷一地向他问询,阿尔芒则以恭恭敬敬的施礼和饱含讥刺的微笑作答。这一切都使早晨看到名片时激起的全部预感得到了证实。生活无非是情感为我们造成的影象而已,情感已在这两人之间掘起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德-龙克罗尔侯爵的妹妹德-赛里齐伯爵夫人下星期初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德-朗热夫人应该到场。公爵夫人走进门来,看到的第一张面孔,便是阿尔芒。这次是阿尔芒在等她了,至少她自己心里这样想。两人目光相遇。顿时这位女子出了一身冷汗。她早就认为,疯狂的报复,与他们的地位相称的报复形式,蒙特里沃是干得出来的。现在,这种报复的方法已经找到,万事已经俱备,已经火热,已经沸腾了。这位蒙受欺骗的情一人,双眼向她射一出霹雳的闪电,面孔预示着报仇雪恨成功而闪闪发光。尽管公爵夫人有意要表现出冷若冰霜、傲慢无礼,她的目光却黯淡忧伤起来。她走到德-赛里齐伯爵夫人身旁坐下。德-赛里齐伯爵夫人不由得对她说道:“你怎么啦,我亲一爱一的安东奈特?你的脸色真吓人!”
“跳一场四组舞就会恢复正常,”她回答道、这时正好一个年轻人上前邀请,她便伸出手去。
德-朗热夫人跳起华尔兹,蒙特里沃沉重的目光使她更加激动,更加疯狂地飞舞起来。他一直站在那里,比围观跳华尔兹的人更往前一些。每当他的情一妇从他面前经过,他的双眼,有如确有把握捕捉猎物的猛虎,死死盯住她那飞快旋转的头颅。华尔兹完毕,公爵夫人走过来坐在伯爵夫人身旁。侯爵则一面与一个陌生人谈话,一面不停地注视着她。
“先生,”他对那位陌生人说道,“这次旅行中,最使我震惊的一件事情……”
公爵夫人正在侧耳细听。
“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看守将一把斧头指给人看时说的那句话。据说,一个蒙面人正是用这把斧子砍下了查理一世的头颅。看守记起这位国王曾向一个看热闹的人说过这句话。”
“他怎么说的?”德-赛里齐夫人问道。
“‘切勿触一摸刀斧’,”蒙特里沃回答道,语气中颇具威胁意味。
“说真的,侯爵先生,”德-朗热公爵夫人说,“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凡是到过伦敦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在这儿老调重弹,一面这样用戏剧一性一的表情注视着我的脖子,我真仿佛觉得您手中握着刀斧呢!”
尽管公爵夫人直冒冷汗,说到最后几个字却大笑起来。
“可是,就场合而论,这个故事倒颇具新意呢!”他回答道。
“为什么?对不起,这怎么讲?”
“因为,夫人,您触一摸了刀斧,”蒙特里沃压低嗓门对她说道。
“多么有趣的预言!”她故作风雅地微微一笑,接口说道,“那么什么时候我的头颅应该落地呢?”
“我并不希望看到您美丽的头颅落地,夫人。我只是担心您会有什么大灾大难。如果给您削了发,这使您受益匪浅的如此金黄秀美的头发,您不会惋惜么?……”
“对有些男人,甚至常常是不懂得原谅她们一时冲动发点脾气的男人,女子是高兴作出这种牺牲的。”
“这我同意。好,在我们看来,您才十八岁。如果有个人开个玩笑,用化学方法猛然间使您失去美貌,使您有如百岁老人一般呢?”
“先生,”她打断他的话,说道,“天花对我们来说,就如同滑铁卢战役一般。事情过后,我们会认识真正热一爱一我们的人。”
“那您不会为这俊俏的面庞惋惜么,它可是……”
“哈哈,当然十分惋惜了,不过,是为这面庞给他带来欢乐的人,更甚于为我自己。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人诚挚地、始终不渝地、热烈地一爱一着我,美貌与否又有何干呢?克拉拉,你说呢?”
“这种理论可相当危险呢!”德-赛里齐夫人答道。
“是否可以请问妖魔之王陛下,”德-朗热夫人接口说道,“我尚未去过伦敦,却几时犯下了触一摸刀斧的过错呢?……”
“NonSo(拉丁文:我不知道),”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冷笑,说道。
“那么刑罚几时开始呢?”
说到这里,蒙特里沃冷静地掏出怀表,看准时间,那种信念坚定的神情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不出今天,您就要大锅临头……”
“我可不是可以轻易吓住的孩子,更确切些说,我是不知危险为何物的孩子,”公爵夫人说道,“我要毫不畏惧地到万丈深渊边缘上去跳舞。”
“夫人,知道您一性一格如此坚强,我很高兴,”见她走去站到自己位置上准备参加四组舞,他回答道。
公爵夫人表面上对阿尔芒的不祥预言不屑一顾,内心却被真正的恐惧所笼罩。直到她的情一人离开舞会,施加于她的一精一神压力并且几乎是肉一体的压力才算停止。她享受了自一由呼吸的快一感。片刻之后,她无意中发现自己仍十分留恋那恐惧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女子的天一性一对强烈的刺激是多么渴求!这种留恋并非是一爱一情,但是毫无疑义,它属于导致一爱一情的情感之列。德-蒙特里沃先生刚才叫她尝到的滋味,她仿佛再次感受到了。
她回想起刚才德-蒙特里沃先生看时间时那种坚定不移的神情,顿时心怀恐惧,退席回府。此时已是午夜前后。恭候着她的仆人,给她穿上轻裘,赶着马车,走在她前面。一坐到车内,她便堕入沉思。这沉思由德-蒙特里沃先生的预言所引起,也相当自然。到了她家庭院内,她走进一间前厅,与她公馆的前厅几乎一模一样。猛然间,她认出这不是她家的楼梯。她转过身来正要呼叫下人,几个彪形大汉迅即将她围住,用手绢堵住她的嘴,五花大绑将她捆住,把她劫走了。她大喊大叫。
“夫人,我们有命令,叫喊就宰了你,”有人在她耳边说道。
公爵夫人吓得魂不附体,此后她根本就说不清从什么地方、怎样被人劫走的。待她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在一间独身男子卧室里,绸缎绑带捆缚着手脚,躺在沙发上。阿尔芒-德-蒙特里沃身裹室内长袍,安详地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吸着雪茄。一与阿尔芒-德-蒙特里沃的目光相遇,她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
“不要叫喊,公爵夫人,”他冷冷地将雪茄从嘴上移开,说道,“我正偏头痛。我马上给你松绑。不过,我十分荣幸地跟你说几句话,请你仔细听着。”他小心翼翼地解一开捆缚公爵夫人双脚的绑带。“叫喊有什么用呢?谁也听不见、你很有教养,不至于再装模作样。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呆着,还 想和我较量较量,我就要把你的双脚双手再捆起来。我相信,经过全面考虑以后,你能够自尊自重,呆在沙发上,就好象在你自己家里,坐在你自己的沙发上一样。如果你仍然冷若冰霜,那也请便……这张沙发上洒满了我的泪水。你一逼一得我,背着别人,暗自痛哭。”
蒙特里沃讲话时,公爵夫人偷偷向周围打量一番。这是女一性一的目光,表面看上去漫不经心,却能看个一丝不漏。这房间与修道士的居室相当类似,她非常喜欢。男一性一的灵魂和思想笼罩着全室。四壁空空,粉刷成灰色,没有任何装饰品来破坏它。地上铺着一条绿色的地毯。一张黑沙发,一张桌子,堆满了书报纸张,两把大扶手椅,一个五斗橱,橱上有一闹钟。一床一很矮,上面盖着红一床一罩,缀着黑色希腊方形回纹花边。这整个布局,把一个人的生活一习一惯用最简单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壁炉上放着一个可点燃三根蜡烛的烛台,其埃及款式,令人忆起这位男子长期漂泊其间的广阔沙漠。一床一罩的缨穗下,斯芬克司怪兽的巨爪使人猜到那是一只一床一脚。一床一旁,一床一脚与房间的一面侧壁之间,有一扇门。绿色的门帘,红黑两色的流苏,缀着很大的铁环,挂在长杆上,遮掩着这扇门。陌生人走进来的那扇门,门帘也与此相类似,只是用系绳卷起。当公爵夫人最后向两个门帘扫上一眼,以便相互比较一下时,她发现靠近一床一边的那扇门开着,邻室内点着火,微红的火光从门帘的底缘下显露出来。借着这暗淡的光芒,她勉强在暗中分辨出几个稀奇古怪的形状。这微光自然引起她的好奇,想知道个究竟。但是,此时此刻,她并不认为她面临的危险来自那边。她希望得到解答的,是另一个她更热切关心的问题。
“先生,请问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不为冒昧吧?”’她以粗一鲁无礼和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道。
从蒙特里沃的话语中,公爵夫人似乎揣度到疯狂的恋情。再说,劫走一个女人,难道不正是一爱一恋她才会这么干的吗?
“不会碰你的一根毫一毛一,夫人,”他优雅地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答道。“你不会在这里久待。我首先想向你解释一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的小客厅里,你在长沙发上扭一捏作态,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我的思想。再说,在你家里,只要你稍不顺心,就拉铃,大喊大叫,把你的情一人逐出门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坏的无一耻之徒。在这里,我可以自一由思考。在这里,谁也不能将我逐出门外。在这里,你在一段时间内是我的掌中物,你也会屈尊听我讲话了。什么都不要怕。我把你劫了来,并不是为了辱骂你,也不是为了用暴力从你那里得到我不配获得的东西,你不愿意恩赐给我的东西。那样做未免太卑鄙无一耻。说不定你料想会强xx,我可根本没往那儿想。”
他用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将雪茄扔进火中。
“夫人,烟昧大概呛得你不舒服吧?”
他立刻站起身来,从炉火中取出一个炽一热的香炉,点燃起香料,使室内空气为之一新。公爵夫人惊异万分,其程度只能与她受到的羞辱相比。她已落入这个男子之手,这个男子却不愿滥用他的权力。往日闪烁着一爱一情火花的眼睛,此刻看上去,却平静而镇定,有如天上的星星。她全身发一抖。继而,一种惊呆的感觉,与噩梦中感受到的惊扰不安而又动弹不得的感觉十分相象,更增强了阿尔芒使她产生的恐惧感。她仿佛看见,门帘后面在风箱鼓风之下,火势更加旺盛,她吓得呆若木鸡。猛然间,更加明亮的火光映照出三个蒙面大汉的身影。这可怖的景象迅即消失,她还 以为是火光使人产生的幻觉。
“夫人,”阿尔芒一面轻蔑冷漠地望着她,又开口说道,“一分钟,我只消一分钟,便足以在你生命的任何时刻加害于你,这是我能够掌握的唯一持久之物。我不是天主。你好好听我说,”他说道,停顿一下,以使他的话语显得更加庄重严肃。
“一爱一情对你来说,是召之即来的东西,你对男人具有无限的魔力。不过请你回忆一下,有一天,你向一爱一情发出了呼唤:它未了,纯洁而质朴,是这世界上最纯洁、最质朴的一爱一情;既充满敬意又十分强烈;抚一慰人心,正如坚贞不渝的女一性一的一爱一恋,或母亲对她孩子的热一爱一;总之,这一爱一恋之情如此强烈,竟至成了狂一热。你玩一弄了这种感情,你犯下了罪过。每一个女子,对她感到不能分享的一爱一情,都有权拒绝。一个男子,一爱一恋着别人,却不能使别人一爱一上他,也不值得怜悯,他也没有权利怨天尤人。可是,公爵夫人,假作有情,将一个从未享受过任何柔情的可怜人吸引到自己身边;使他懂得了幸福的全部含义;然后又剥夺了他的幸福,夺走了他幸福的未来;不仅仅毁了他的今天,而且永远毁了他的生命,毒化了他的每时每刻、每一思绪。这个,我要称它是滔天大罪!”
“先生……”
“对不起,我还 不能允许你与我争辩。请你听我说下去。我对你可以使用权利。但我只想使用法官对罪犯的权利,以唤一起你的良心。假如你已经没有良心了,我也丝毫不会辱骂你。你还 很年轻嘛!你大概心中还 存有生命的欲一望,我倒希望如此。虽然我认为你已经相当道德败坏,犯下这种不受法律惩罚的罪行,我倒不想把你贬低到听不懂我的话的程度。我接着说下去。”
这时,公爵夫人听到风箱沉重的声响。她刚才隐约看见的陌生人一大概把炉火烧得更旺了。火光映在门帘上。蒙特里沃炯炯的目光使她不能不心跳加快,双目注视前方。尽管她十分好奇,毕竟阿尔芒句句铿锵的话语比起这神秘火光的声响来,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夫人,”他停顿一下,说道,“在巴黎,刽子手逮住一个可怜的杀人犯;将他按在法律要求安放杀人犯、叫他人头落地的砧板上的时候……你是知道的,报纸将此事告知富人和穷人,其目的,是叫富人安安稳稳地睡大觉,叫穷人过日子要当心。你是信仰宗教的,甚至还 颇为虔诚,去请人为这个人作个弥撒,因为你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不过你是长系。这个家族可以安安稳稳地统治,无忧无虑地幸福地生活。
“你那位坐班房的兄长,为贫困或愤怒所驱使,只不过杀了一个人。而你!你毁了一个人的幸福,他最美好的生活,他最珍视的信仰。你那位兄长,完全是天真幼稚地等待受害者来到,由于怕上绞刑架,他身不由己地杀死了那个人。可是你呢!……你将女人失足的一切罪过堆垒起来用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你把这个有耐一性一的人逐步加以驯化,以便更好地吞吃他的心肝;你用亲一热的表示叫他上钩;凡是能引他猜测、幻想、追求情一爱一欢乐的事,你一样也没有漏过。你要求他作出种种牺牲,你却拒绝接受这些牺牲。你先让他清清楚楚看见光明,然后弄瞎他的双眼。
“何等令人赞叹的勇气啊!这般的卑鄙无一耻,对于被你嗤之以鼻的布尔乔亚女子,恐怕还 是无法理解的高级享受呢!她们懂得献身和宽恕,她们懂得一爱一恋和痛苦。她们坚贞不渝的伟大行为,使我们显得渺小。随着社会阶层不断升高,污泥浊水与社会底层完全一样多,只是更加冷酷无情,并且镀上了一层金而已。确实,要见识卑鄙无一耻的顶峰,必须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高贵的姓氏、风一流俊美的女子、公爵夫人的身上去寻找。要堕一落到最低,必须居于最高。
“我心中所想,表达得很差,因为你给我造成的创伤,至今我还 痛苦不堪。不过,请你不要以为我在怨天尤人!绝不是这样。我的话绝非要表示还 存在什么个人的希望,也不包含任何辛酸。你要知道,夫人,我原谅你,而且这是相当彻底的宽恕,所以你身不由己来寻找它,绝对不会后悔……只是你大概还 能欺骗与我一样天真幼稚的心,我应该使他们免受痛苦。你给了我一点启发,使我想到了一个伸张正义的主意。你在人间赎罪吧,说不定天主会宽恕你,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天主是铁面无私的,他的打击就要落到你的头上。”
听到这句话,神情沮丧、心痛欲裂的这个女人,热泪盈眶。
“为什么要哭呢?你应该忠于你的天一性一呀!你撕碎别人的心,望着这颗心的苦痛,却无动于衷!好了,夫人,克制一些吧!我不能再痛苦了。别人会对你说,你给了他们以生命;我则无比快乐地对你说,你给了我以虚无。说不定你已经揣度到,我不属于自己,我应该为我的朋友而生存下去;于是,我要同时忍受死亡的冷漠和生命的悲哀。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么?你会象荒漠中的老虎一般,先撕一裂一个伤口,然后去一舔一它么?”
公爵夫人泪如雨下。
“还 是节省些眼泪吧,夫人。如果我相信你的眼泪,这无非是向我挑战而已。这是不是你的又一个花样呢?你已经玩了那么多花样,人家怎能相信你还 有什么真诚的东西呢?从今以后,你身上任何东西都再也无法打动我的心了。我说完了。”
德-朗热夫人站起身来,那动作既饱含高贵,又充满谦卑。
“你有权严厉处置我,”她说道,一面向这位男子伸出一只手。他没有握这只手。“你的话还 不够严厉,我该受这一惩罚。”
“我,惩罚你,夫人!可是,惩罚难道不就是热一爱一么?不要指望我身上还 有什么与感情相类似的东西。在我这一案件中,我可以成为起诉人和法官,判决人和死刑执行者。可是,我不!现在我是要尽一项义务,而绝不是实现报复的宿愿。在我看来,最残酷的报复,是蔑视可以进行的报复。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我是你的消遣部长。从今以后,你要风度翩翩地穿上社会给罪犯穿上的可怜的号衣,说不定你也不得不象他们那样规规矩矩。到那时,叫你一爱一吧!”
公爵夫人乖乖地听着,这驯服再不是装模作样,也不是卖弄风一騷一。一阵沉默之后,她才开口讲话。
“阿尔芒,”她说,“我似乎觉得,我是遵照对女子的全部贞洁要求才抵制情一爱一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谴责来自于你。你掌握了我的全部弱点,将这些弱点说成是犯罪。情一爱一的种种乐趣会诱使我越过应尽的义务,到了第二天,我又会为走得太远而气恼、悔恨,这一点你怎么能想不到呢?唉!这是无知犯下的罪过啊!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的过失,我的悔恨,都同样真诚。我的冷酷无情,比情意殷切流露出更多的一爱一恋。再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的心献给了你,你还 嫌不够,你粗一暴地非要得到我的肉一体……”
“粗一暴地!”德-蒙特里沃先生高叫道。他内心想道:“如果陷进这些字眼的争论中去,我就完了。”
“是的,你来到我家,就象走进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家中一样,毫不尊重别人,没有一丝一爱一情的关切。难道我没有权利考虑考虑么?我进行了思考。你举止不当可以原谅,因为这是出自一爱一情。让我相信这一点,并且在我心中证明你有道理好了!你看!阿尔芒,今天晚上,就在你预言我大祸临头的那一时刻,我还 相信我们会幸福的。是的,你已经多次向我证明,你品德高尚,一性一格高傲,我对你的品格充满信心……我已经整个属于你了,”她俯身凑近蒙特里沃的耳边,补充一句,
“是的,我有一种莫名的愿望,要让一个饱经磨难的男子得到幸福。如果非要找个制一服我的人,我也要找一个伟大的男子。我越是感到自己地位高贵,就越不想屈就。就在你向我指示死亡的那一刻,我仍然对你满怀信心,预见到充满一爱一情的生活……。没有善意,就没有力量。我的朋友,你太强太有力了,对于一个热一爱一着你的可怜的女子,你是不会心怀恶意的。如果我错了,难道我不能得到宽恕么?难道我不可以补救我的过失么?在一爱一情上悔恨是招人喜一爱一的,我愿意讨你喜一爱一。每一个女人,在她与人结为终生之好时,对这种你们可以轻易抛弃的关系感到没有把握、担惊受怕、羞涩难言,岂不是十分自然的么!又怎么能惟独我一个人与她们想法不同呢?你将我与那些布尔乔亚妇女相比,说她们有献身一精一神,但是她们也抗争。我进行了抗争,就遭到如此下场……我的上帝啊!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她中断话头,高叫道。
她绞着双手,喊道:“我一爱一你!我是你的!”
她跪倒在阿尔芒面前。“是你的!是你的!你是我唯一的、独一无二的主人!”
“夫人,”阿尔芒说道,想换她起来,“安东奈特再也救不了德-朗热公爵夫人了。对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再相信了。即使你今天委身于我,说不定明天你又会拒绝。无论是天国,还 是尘世,都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向我保证你对一爱一情的美好忠诚。信誓旦旦属于往事。我们已经没有往昔了。”
这时,火光闪烁,是那么明亮,公爵夫人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望望门帘,她清清楚楚地又看见了那三个蒙面人。
“阿尔芒,”她说道,“我不想低估你。那边怎么会有人呢?你们准备怎么样对付我呢?”
“对于即将在这里发生的事,这些人和我本人一样,都会守口如瓶,”他说道,“你只消将他们看作是我的左右臂和我的意志好了。其中有一个人,是位外科医生……”
“一个外科医生,”她说道,“阿尔芒,我的朋友,惴惴不安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你说吧,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你们无需索取,我送给你们……”
“那你是没听懂我的话喽?”蒙特里沃反唇相讥,“我不是跟你说了要伸张正义么?我马上,”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块钢,冷冷地补充道,“给你解释一下对你作出的决定,以消除你的疑虑。”
他把已接在一杆钢钎头上的洛林十字拿给她看。
“我的两位朋友此刻正在烧红一个与这一模一样的十字。我们要把它烙在你的额头上。在这儿,两眼中间,好叫你无法用珠宝首饰遮住,这样你也无法避免人们的询问。总之,从前烙在你苦役犯弟兄肩膀上的耻辱标记,你将要带在额头上。痛苦是小事一桩,我担心的是歇斯底里发作或者进行抗拒……”
“抗拒,”她快乐地拍着手,说道,“不,不,此刻我愿意看见整个地球上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啊!我的阿尔芒,烙吧,快点给你的心上人打上标记,就象属于你的一个可怜的小玩意儿一样!你曾要求我的一爱一情要有所表示,现在,岂非一切表示都在其中么!啊!在你的报复中,我看到的只是宽宏大量和谅解,只是永恒的幸福……待你如此将一个女子定为你所有之后,待你有了身上带着你的红色数字的女一奴一之后,你就再也不能抛弃她了,你将永远属于我。你把我与人间隔离,你就要肩负起我的幸福,否则你就是个懦夫,而我知道你的心灵高尚、伟大!钟情的女子也总是给自己打上标记的。来吧,先生们,请进来,打标记吧,给德-朗热公爵夫人打上烙印吧!她从此永远属于德-蒙特里沃先生了!快进来吧,全部进来,我的额头比你们的烙铁更火热呢!”
阿尔芒急忙转过身去,以免看见心潮起伏、跪倒在地的公爵夫人。他说了一句话,三个朋友立即退了出去。谙熟沙龙生活的女子都懂得镜子的作用。要急切了解阿尔芒内心活动的公爵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阿尔芒对他室内的大穿衣镜没有提防,让人看到了迅速拭去的两滴眼泪。公爵夫人的整个前途已在这两滴眼泪之中。待他回过头来准备搀扶起德-朗热夫人时,见她已经站起,以为他仍然一爱一着她。她听到蒙特里沃坚定地向她道出下面一席话,不由得心跳不止。从前一戏一弄他时,她是很善于采取这种坚定态度的。
“我饶了你了,夫人。你可以相信我,今后,这一幕就如同根本没有发生一样。现在,让我们互相道别吧!我希望,你从前在你的沙发上卖弄风一騷一时,是坦率的,今日在这里感情迸发时,也是坦率的。永别了。我感到自己再也没有信念了。说不定你还 会折磨我,说不定你永远是公爵夫人。而且……永别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的。现在你希望怎么办呢?”他作出司仪的样子说道,“回家去,还 是返回德-赛里齐夫人的舞会?我已使出我的全部本领顾全你的名誉。无论是你的下人,还 是一交一际场上,都完全无法得知这一刻钟工夫你我之间发生的事情。你的下人以为你在舞会上;你的马车不曾离开赛里齐夫人的庭院;也可以叫你的轿式马车回到你自己公馆的庭院里。你愿意上哪儿?”
“你的意见呢,阿尔芒?”
“阿尔芒已不复存在,公爵夫人。我们现在彼此已成路人。”
“那送我到舞会去吧,”她说道,她还 很好奇,想再考验考验阿尔芒到底有多大本领。“一个在人间和地狱受苦,并且应该继续在那里受苦的女人,假如对她来说再也不会有幸福,就将她再抛进这个人间地狱中去吧!噢!我的朋友,尽管如此,我仍然一爱一你,就象你说的那些布尔乔亚女子那般一爱一你。我一爱一你一爱一到这种程度,如果你要我在舞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搂住你的脖子,我就这样做。这可恶的人世,并没有使我堕一落。来吧,我年纪轻轻,而且刚刚变得更加年轻。是的,我是一个孩子,我是你的孩子,你刚刚把我创造出来。噢!不要将我逐出我的伊甸园吧!”
阿尔芒作了一个手势。
“啊!如果我出去,那你让我从这里带走点什么东西,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以便今天晚上把它放在我的胸口上,”说着,她抓起阿尔芒的便帽,卷在她的手帕里……
“不,”她接着说下去,“我不属于道德败坏的女人那个世界。你不了解那个世界,所以你不能赏识我。你要知道,那个世界里,有些女人委身于人,是为了几个埃居;有的人是希图馈赠。那里一切都是卑鄙的。啊!如果你更喜欢一个地位比你低的女子,集对一爱一情的坚贞不渝与人格伟大于一身的女子,那我愿作一个普通的布尔乔亚,一个女工。啊!我的阿尔芒,我们当中,有高贵、伟大、贞节、纯洁的女子,而且,这些人娇一艳可一爱一!我多么希望拥有全部贵族称号,以便全部为你牺牲。不幸使我身为公爵夫人。我希望出生在国王宝座附近,那样我为你牺牲,就什么都不缺少了。那时,对你我会是一妓一女,对别人我会是王后。”
他听着听着,雪茄在嘴上浸一湿了一支又换一支。
“你想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他说道。
“可我愿意留下……”
“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他说道。
“看,这支雪茄,没放好!”她高叫道,抓起一支雪茄,将阿尔芒嘴唇沾过的烟草吞吃下去。
“你也一抽一烟么?”他问她。
“唤!为讨你喜欢,什么事我不愿意干呢!”
“好啦,走吧,夫人”
“我听从,”她哭着说道。
“要把你的脸蒙上,你一点不能看见从哪里走过去。”
“我已经准备好了,阿尔芒,”她蒙上眼睛,说道。
“看得见么?”
“看不见。”
他轻轻地跪在地上。
“啊!我听见你了,”她说道,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充满亲切感情的动作,她觉得那种装模作样的严肃可以休矣。
他想亲一吻她的嘴唇,她凑上前去。
“你看得见,夫人。”
“我不过有些好奇罢了。”
“那你是一直在骗我了?”
“啊!”她说道,因为自己的高尚伟大不被人赏识而感到愤慨,“掀掉这方手帕,你牵着我走好了,先生,我绝不睁开眼睛。”
听到这诚实的叫喊,阿尔芒确信她是诚实的,便牵着公爵夫人。她恪守自己的诺言,高尚地扮成盲人。蒙特里沃慈父一般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忽而向上,忽而向下,一面仔细揣摩着她激烈跳动的心。真正的一爱一情如此突然地闯入这位女子的心房,使之止不住怦怦直跳。能这样跟他讲话,德-朗热夫人很高兴,她愉快地向他倾诉了一切,他却依然不动声色。公爵夫人用手对他进行试探,他的手却毫无反应。
两人共同走了一段路,最后,阿尔芒叫她一个人向前走。她向前走去,发现这出口大概很狭窄,阿尔芒为她遮住边壁,以免与她的长裙摩一擦。如此体贴入微,使德-朗热夫人十分感动。这一举动表露出他对她仍颇为一爱一慕。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便是蒙特里沃的告别了,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离开了她。公爵夫人感觉自己处在热一烘一烘的氛围中,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小客厅的壁炉前面。她首先关心的事,便是将凌一乱的服饰赶快整理停当。她急速将衣裙理好,又使头发恢复了诗意。
“好嘛,我亲一爱一的安东奈特,我们正到处找你呢!”伯爵夫人推开小客厅的门,说道。
“我到这儿来喘喘气,”她说道,“客厅里简直热得受不了。”
“还 以为你走了呢!可是我哥哥龙克罗尔对我说,他看见你的下人还 在等你。”
“我简直一精一疲力尽了,我的亲一爱一的,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说完公爵夫人便一屁一股坐在她朋友的长沙发上。
“你全身发一抖,这是怎么啦?”
这时,龙克罗尔侯爵走进来。
“公爵夫人,我真担心您出了什么事情。刚才我看见您的车夫醉得象一摊泥。”
公爵夫人并不作答,她在仔细望着壁炉、大穿衣镜,寻找着她所经之路的痕迹。刚才这可怕的一幕,赋予她的生命以另一种进程。经过了这一幕,再看到自己处于舞会的欢乐之中,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她蓦地全身剧烈颤一抖起来。
“德-蒙特里沃先生在这里对我发出的预言,使我的神经大受刺激。尽管这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倒要看看,是否他的伦敦刀斧竟至会扰乱我的安睡。再见,亲一爱一的。再见,侯爵先生。”
她穿过各个大厅,到处有人奉承她,向她阿谀献媚,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受过奇耻大辱、如此微小的她,竟然是这里的王后,她感到世界是多么狭小!再说,与她真正热一爱一的男子相比,这些男人又算什么呢?有一段时间,她贬低了这位男子,现在他又恢复了无比伟大的品格,可是说不定此刻她又在过分地夸大了。她不由得瞧了一眼陪她前来的下人,见他睡得死死的。
“你没有从这里出去吧?”她问道。
“没有,夫人。”
她上车时,果然发现自己的车夫酩酊大醉。在任何其他情况下,她都会心惊肉跳。然而生活中的激烈动荡抢走了恐惧的一般食粮。何况,她也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她感到自己变了,全新的情感包围着她。对她来说,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男子了。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她只想对他一个人具有价值。虽然生理学家能够根据自然规律迅速地给一爱一情下个定义,伦理学家想要将社会赋予它的各种引申意义都考虑进去,来解释一下什么是一爱一情,则相当为难。尽管各种异教邪说使一爱一情的教会四分五裂,依然存在着一条鲜明的直线将各种学说一清二楚地分开,各种争辩都无法将这条直线弄弯。德-朗热公爵夫人此刻陷入危机之中,正象几乎每一个女子都会陷入这种危机之中一样。准确地运用这条直线,便可以解释这种危机。她还 没有钟情,而是有一种狂一热。
一爱一情和狂一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诗人、凡夫俗子、哲学家和天真幼稚的人,一直将二者混为一谈。一爱一情具有情感的相互一性一,确信那种享受是任何事物都破坏不了的,快乐一贯相互一交一流,两颗心完全心心相印,因而势必排除了嫉妒。所以,占有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对一爱一情不忠,使人痛苦,却不会使之离心离德。感情的热烈或激动绝不忽强忽弱,而是持续不断的幸福感。总之,神妙的气息吹来,将向往之情扩展到无垠时间的始终,为我们将一爱一情点染成同一种颜色:生活有如晴朗的天空,是碧蓝碧蓝的。
而狂一热是对一爱一情及一爱一情的无限的一种预感,每一个痛苦的灵魂都渴望着一爱一情。狂一热是一种希望,这种希望可能变成失望。狂一热同时意味着痛苦和过渡。希望破灭时,狂一热便终止了。男一女之间可以有数次狂一热,而互不玷污声誉;向幸福奔去是多么自然的事!而在生活中却只有一次一爱一情。对感情问题的一切辩论,无论是书面的也好,口头的也好,都可以用这两个问题来概括:这是狂一热呢?还 是一爱一情?不能体会到使一爱一情始终不渝的欢乐,就是没有一爱一情。如此看来,公爵夫人是处于狂一热的桎梏之下。因此,她感到焦虑不安,不由自主的盘算,令人悻悻的冲动,总之,是“狂一热”这个字眼所表示的全部内容:她很痛苦。
在她内心动荡不安的中心,有她的虚荣心、自尊心、傲慢或自负所掀起的漩涡:这一切自私自利的变种乃是相互联系的。她曾对一位男子说过:“我一爱一你,我是属于你的!”德-朗热公爵夫人怎么能够毫无意义地讲出这种活呢?她应该要么受人一爱一恋,要么放弃她在社一交一场中的角色。在她舒适的卧榻上,快一感还 不曾踏上自己火热的双足,于是她感到卧榻的孤寂,在一床一上辗转反侧,不断地自言自语道:“我多么想受人一爱一恋!”她对自己尚有信心,这使她对成功还 抱有希望。
作为公爵夫人,她心中愠怒;作为虚荣的巴黎女人,她受到了羞辱;作为露出真面目的女子,她则隐约望见了幸福。她的想象能力,要报复自然失去的时间,乐于让她燃一烧起扑不灭的欲一火。她几乎达到了一爱一情感受的地步:在折磨着她的不知自己是否被人一爱一恋的疑虑之中,每当她心中暗想“我一爱一他!”的时候,就感到很幸福。上流社会和天主,她真想将它们踏在脚下。蒙特里沃现在就是她信仰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