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之界
可能之界
一
“我敢说,他出不来了!”脸上长着粉刺的男人摇头说,“他都进去一小时零一刻钟了。肯定早完蛋了。”
市民们聚集在残垣断瓦间,沉默地望着黑洞洞的通道入口。一个穿黄色罩衫的胖男人缓缓朝前走了两步,清清嗓子,摘下头上皱巴巴的帽子。
“我们得再多等一会儿。”他说着,抹去稀疏眉毛间的汗水。
“干吗要等?”粉刺男嗤之以鼻,“洞穴里潜伏着一头石化蜥蜴,你难道忘了,市长大人?任何人进去都只有死路一条。你忘了多少人死在里面了?我们还等什么?”
“我们约好要等他的,不是吗?”胖男人犹豫地低声说。
“跟活人的约定才叫约定。”粉刺男的同伴,一个系着皮围裙的大个子屠夫说,“可他已经死了,这是跟天上的太阳一样确凿的事实。他一开始就是去送死的,跟前头的人没两样。他连镜子都没带,就带一把剑——谁都知道,没有镜子杀不了石化蜥蜴。”
“至少这笔钱省下了。”粉刺男补充道,“没人会来领石化蜥蜴的赏金了。你可以回家了。至于术士的马和行李……浪费了未免可惜。”
“是啊,”屠夫说,“那匹老母马毛色不错,鞍上的行李也满满的。我们过去瞧瞧。”
“你们要干什么?”
“闭嘴吧,市长。少来插手,除非你想脸上挨一拳。”粉刺男威胁道。
“毛色真不错。”屠夫又重复一遍。
“亲爱的,别动那匹马。”
屠夫慢慢转过身,望着突然出现在断墙后的陌生人——众人聚拢在通道入口,而那堵墙就在他们身后。来者有着一头浓密卷曲的棕发,厚重的棉外套下穿着深棕色束腰上衣,足蹬马靴,没带武器。
“离马远点儿。”他露出恶狠狠的笑容,重复道,“你们在干什么?马匹和行李都是别人的,你们却贪婪地打量,还翻来翻去,这算体面人的做法吗?”
粉刺男将手缓缓伸进外套,瞥了屠夫一眼。屠夫点点头,朝人群打个手势,两个身材壮硕、剃着短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们手提沉甸甸的棍棒,像屠宰场用来敲昏动物的那种。
“你是谁呀?”粉刺男质问道,手依然藏在外套里,“凭什么告诉我们什么叫体面、什么叫不体面?”
“我是谁与你无关,亲爱的。”
“你没带武器。”
“的确。”陌生人的笑容愈加凶狠,“我没带武器。”
“那可太糟了,”粉刺男从外套里抽出一柄长刀,“对你来说。”
屠夫也抽出一把刀,一把长猎刀。另外两个男人走上前,挥舞着棍棒。
“我没带武器,”陌生人一动不动,“但武器总是伴随着我。”
废墟后面走出两名少女,她们步履轻盈,充满自信。众人纷纷后退,为她们让出一条路,人群也随之散开。
少女微笑着露出皓齿,眨了眨眼。她们从眼角到耳尖都有蓝色条纹状的文身,大腿到臀部的健壮肌肉用山猫皮包裹,锁甲手套上方露出赤裸的双臂,同样锁甲包裹的肩膀上露出一把军刀的刀柄。
粉刺男慢慢地单膝跪地,又用更慢的动作,将刀缓缓放到地上。
废墟洞口传来刺耳的石头滚动声,黑暗中伸出两只手,抓住洞壁参差不齐的边缘。紧跟双手出现的,是落满砖灰的白色头发,然后是苍白的面孔,最后是双肩及肩头的剑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雪花石膏发色的男人直起身子,从洞中拖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看起来像具小小的尸体,覆满尘埃和血污。男人一言不发,拖着那蜥蜴状尸体的长尾,将它抛到市长脚下。市长赶忙退后,却被一块断墙绊倒。他紧盯着那鸟喙般的嘴、状如新月的带蹼翅膀,还有鳞脚上镰刀般的爪子。它的喉咙被割断了,血迹变成脏污的棕红色,凹陷的双眼呆滞无神。
“这就是那头石化蜥蜴。”白发男人说着,拂去裤子上的灰尘,“按约定,应该付我两百林塔,成色要好,不能太旧。事先提醒你,我会检查的。”
市长用颤抖的双手捧出一个硕大的钱袋。白发男人环视聚集的市民,目光落在粉刺男及他丢在脚边的刀上。他同样注意到了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还有两名穿山猫皮的少女。
“总是这样。”他从市长颤抖的手里接过钱袋,“我冒着生命危险换取这点小钱,你们却想趁火打劫。真是本性难移,活该你们下地狱!”
“我们没碰您的行李袋。”屠夫嗫嚅着往后退,拿棍棒的两人早已混入人群不见踪影。“没人乱翻您的东西,阁下。”
“真令我欣慰。”白发男人笑道,笑容在惨白的脸上绽开,仿佛一道开裂的伤口。人群开始四散离去。“那么,兄弟,你用不着担心了。你可以走了,但最好快点儿。”
粉刺男连连后退,想要逃跑。惨白的脸色衬着粉刺,让他显得愈加丑陋。
“喂!等一下!”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喊道,“你忘了点儿事。”
“什么事……阁下?”
“你刚才用刀指着我。”
两名少女中,个子较高的一位正劈着两条长腿候在一旁,这时拧过腰来,军刀出鞘,径直切开空气,快如闪电。粉刺男的人头飞到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进通道的入口。他的残躯僵硬而沉重地倒在碎石间,仿佛一棵刚被砍倒的树。人群齐声尖叫。另一名少女手按刀柄,迅速转身,护住高个子少女的身后。但这动作根本没必要——众人跌跌撞撞逃出废墟,朝镇子的方向奔窜,只恨双腿跑得不够快。市长一马当先,速度惊人,屠夫紧随其后。
“漂亮!”白发男人冷静地说,抬起戴着黑手套的手遮住阳光,“泽瑞坎军刀果然名不虚传。向刀法与美貌并重的女战士表示敬意。我是利维亚的杰洛特。”
“我……”陌生男子指指束腰外衣上的褪色纹章——上面绣着三只黑鸟,在金色的田野里排成一行。“我是博尔奇,别人也叫我‘三寒鸦’。她们是我的贴身侍卫蒂亚和薇亚,我是这么称呼她们的,因为她们的本名太拗口了。你猜得没错,她们都是泽瑞坎人。”
“多亏她们,不然我的马和行李早没了。我要感谢两位战士,还有你,尊贵的大人。”
“是三寒鸦,不是什么大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可有任何原因让你继续滞留此地?”
“没有。”
“很好。那样的话,我有个提议。离这儿不远,前往河边港口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沉思之龙’的小酒馆,那儿的食物在周边地区数第一。我正要去那儿吃饭并过夜,不知能否有幸邀您一同前往?”
“博尔奇,”杰洛特应道,他在马前转过白发丛生的头,直视陌生人明亮的双眼,“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所以事先说明:我是个猎魔人。”
“我猜到了。你这口气就像在说:我是个麻风病人。”
“有些人,”杰洛特平静地说,“宁愿与麻风病人为伍,也不愿与猎魔人同行。”
“还有些人,”三寒鸦微笑作答,“宁愿与绵羊为伍,也不愿与两位年轻女士同行。我只能对他们表示遗憾。我的提议依然不变。”
杰洛特摘下手套,握了握陌生人伸出的手。
“我接受。很高兴认识你。”
“那我们走吧,我饿坏了。”
二
老板用布擦擦不怎么平整的桌面,欠身微笑。他少了两颗门牙。
“我们……”三寒鸦望向发黑的天花板,看着悠闲爬过的蜘蛛,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先来点儿……啤酒,呃,来一桶好了。配啤酒的话……有什么推荐吗,亲爱的?”
“奶酪?”店主犹豫地建议道。
“不,”博尔奇皱了皱眉,“奶酪应该晚点儿再吃。我们想要些下酒菜,酸的辣的都行。”
“愿意为您效劳。”老板笑起来,嘴咧得更开了。原来他缺的不光是两颗门牙。“不如来点儿用大蒜和醋腌的鳗鱼,或者酸菜……”
“很好,两人份。还要汤,就是上次我喝的那种,里面有贻贝、小鱼,还漂着乱七八糟的杂碎。”
“海鲜汤?”
“对。还要配鸡蛋和洋葱的烤羊羔。六十只小龙虾,锅里多撒茴香,有多少撒多少。然后是羊奶酪和沙拉。再然后……到时再说吧。”
“愿意为您效劳。每人各一份吗,你们四位?”
高个子泽瑞坎少女摇摇头,还特意隔着亚麻衬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忘了。”三寒鸦冲杰洛特眨眨眼,“女孩子要注意身材。老板!羊羔只要两人份。啤酒和鳗鱼要快,其他晚点儿再上,免得凉了。我们来这儿不是为大吃大喝,而是想愉快地聊天。”
“我理解,阁下。”店主说着,又鞠了一躬。
“理解力——对你这行尤其重要。把手给我,我的美人儿。”丁当作响的金币落入老板掌中,让他笑开了怀。
“这不是预付金,”三寒鸦强调说,“只是小费。回你的厨房吧,我的好伙计。”
房里很热。杰洛特松松腰带,脱下紧身上衣,卷起衬衫袖子。
“看起来你无须为金钱烦恼。”他说,“你靠骑士的特权过活吗?”
“算是吧。”三寒鸦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们很快吃光了鳗鱼,喝掉小半桶啤酒。两位少女明显很高兴,但没喝太多酒。她们轻声交谈,薇亚突然大笑起来。
“她们说的是通用语吗?”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着女孩,问三寒鸦。
“是,但很糟。她们平时话不多,甚合我意。汤怎么样,杰洛特?”
“唔。”
“喝吧。”
“唔。”
“杰洛特……”三寒鸦晃晃勺子,小心地打了几个嗝,“回到之前在路上的话题吧:猎魔人,按我的理解,你从世界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杀死路上遇到的所有怪物,换取报酬。这就是你的工作,对吧?”
“差不多。”
“如果有人要你去某个特定地点呢,比如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你会怎么做?”
“那要看什么人,又是做什么事。”
“还要看报酬多少?”
“对。”猎魔人耸耸肩,“‘要想活得好,就得多加价。’一位魔法师朋友经常这么说。”
“有道理,而且要我说,还很实际。但有条原则比它更优先,杰洛特。那就是秩序与混沌的冲突——我有位巫师朋友经常这么说。我想,你接受的向来是保护人类不受邪恶伤害的任务。毫无疑问,你站在善良的一方。”
“秩序、混沌……真是冠冕堂皇的字眼,博尔奇。众所周知,这是场永恒的争斗,自我们出生前便已开始,待我们死后仍将继续,而你想将我定义为其中一方。铁匠打造铁器时站在哪一方?为我们匆匆端上这盘烤羊羔的酒馆老板又站在哪一方?在你看来,又是什么定义了混沌和秩序的界限?”
“很简单。”三寒鸦直视猎魔人,“混沌代表侵略,它站在暴力与攻击性的一方;而另一边,秩序就是与之对立的存在。正因如此,它才需要维护,需要有人为它而战。但我们还是喝酒吧,尝尝这只羊羔。”
“好主意。”
两位泽瑞坎少女担心身材走样,于是不再进食,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喝酒。薇亚靠在同伴肩上,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发辫拂过桌面。个子较矮的女孩蒂亚突然大笑起来,欢快地眨了眨文着刺青的眼皮。
“好了,”博尔奇啃着羊骨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明白,你不想在两方势力间做选择,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是这样。”
“但你没法逃避秩序与混沌的冲突。刚才的例子不成立,因为你不是铁匠。我知道你是怎么工作的:你从地下通道带回一头血肉模糊的小石化蜥蜴。我的美人儿,钉马掌和砍杀石化蜥蜴是有区别的。你说过了,只要价码合适,会毫不犹豫地前往世界的另一头砍杀怪兽。如果一条凶猛的龙,摧毁了……”
“这例子举得不好。”杰洛特打断他,“你瞧,混沌和秩序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了。我不杀龙,尽管它们无疑代表了混沌。”
“真的假的?”三寒鸦舔了舔手指,“太令人震惊了!在所有怪物中,最危险、最恶毒也最残忍的就是龙。那些爬行动物最可怕了。它们袭击人类、喷吐烈火,甚至偷走处女!你也听过许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吧?在你的丰功伟绩中,猎魔人,难道就不包括几条龙?”
“我从不猎杀龙。”杰洛特干巴巴地说,“我杀过巨蜈蚣。皮翼类中杀过龙蜥,但那不是真龙,不是绿龙、黑龙或红龙。千万别搞错了。”
“你真让我惊讶。”三寒鸦答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龙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我看到红色的东西在逼近,肯定是我们的龙虾。干杯!”
他们用牙齿嘁里喀喳地咬碎虾壳,吮吸白色的虾肉,盐水流过手腕,刺痛了皮肤。博尔奇又倒了几杯啤酒,用长柄勺刮着小酒桶的桶底,两名泽瑞坎少女快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们毫不避讳地嘲笑邻桌的一位占卜师,杰洛特觉得这是在故意找茬儿。三寒鸦也注意到了,于是威胁地冲她们挥挥手里的小龙虾。女孩咯咯笑起来,蒂亚给了他一个飞吻,又露骨地朝他眨眨眼。她的刺青让这个眼神显得有些恐怖。
“真是两只小野猫。”三寒鸦悄声对杰洛特说,“你必须时刻盯紧她们,不然只消两秒钟,地上就会毫无预警地洒满内脏。但她们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财富。你知不知道,她们可以……”
“我知道。”杰洛特点点头,“很难找到比她们更好的护卫。泽瑞坎人是天生的战士,从小就开始接受战斗训练。”
“我不是说这个。”博尔奇将一只龙虾钳丢到桌上,“我是说她们在床上的表现。”
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两位少女。她们同时露出微笑,薇亚抄起一只贝壳,动作快如闪电。她用牙齿咬开贝壳,冲杰洛特眨眨眼。她唇上的盐水闪闪发亮。三寒鸦大笑起来。
“好吧,杰洛特。”他继续说,“你从不猎杀龙,不管是绿龙还是别的龙。我记住了。但我能否问一句:你为什么把龙以这三种颜色划分?”
“准确地说,四种。”
“你只提到三种。”
“你好像对龙很感兴趣,博尔奇。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只是好奇。”
“颜色是最普通的分类法,只是并不准确。绿龙的分布最为广泛,但事实上,它们更接近灰色,就像龙蜥。说实话,红龙更接近红棕色,砖块的颜色。而深棕色的龙通常被人称为黑龙。最稀有的是白龙,我一条都没见过,据说它们居住在遥远的北方。”
“有意思。你知道我还听说过哪种龙吗?”
“知道。”杰洛特说着,咽下一大口啤酒,“我也听说过:金龙。但金龙并不存在。”
“你怎么这么肯定?就因为你一条也没见过?你还没见过白龙呢。”
“这不是主要原因。在大海另一边的奥菲尔和赞格韦巴,栖息着长黑条纹的白马,我同样没见过,但我知道它们存在。而金龙是神话,是传说,就像凤凰。凤凰和金龙都不存在。”
薇亚用手托腮,好奇地看着他。
“这方面你肯定很清楚——你是个猎魔人。”博尔奇又从小桶里舀了些啤酒,“可我认为,任何神话,任何传说,都可能包含一些点滴的真实,让人无法忽视。”
“也许吧。”杰洛特说,“但你说的这些跟人类的梦想、希望和欲求有关:你相信可能性没有界限,因为有时,确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会让可能成真。”
“机会!正是如此。也许世上真的有过金龙:一条独一无二的突变种。”
“如果真有,那条龙的下场也跟所有变种生物一样。”猎魔人低下头,“它不可能幸存下来,因为太另类了。”
“你是在跟自然法则对着干,杰洛特。我那位巫师朋友总说:所有造物都将以某种方式存续下去。一种存在的结束永远意味着另一种存在的诞生。根本没有界限,至少自然界中没有。”
“你的巫师朋友真乐观,但他忽略了一个因素:自然界本身或那些玩弄自然规律之人总会犯下一些错误。金龙和其他所有突变生物,即使真的存在过,也不可能存活下来,与生俱来的界限会阻止它们的存续。”
“什么界限?”
“突变生物……”杰洛特的下巴绷紧了,“博尔奇,突变生物无法生育。只有传说才会允许违逆自然法则的事物存在,只有神话才能忽视可能性的界限。”
三寒鸦一言不发。杰洛特看到,两位少女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薇亚朝他靠过来,用肌肉结实的双臂抱住他,被啤酒润湿的嘴唇贴上他的脸颊。
“她们喜欢你。”三寒鸦缓缓开口,“老天爷啊,她们喜欢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杰洛特苦笑着回答。
“没什么,但我们必须为此干一杯。老板!再来一桶酒!”
“不用那么多。一大杯就够了。”
“那就来两大杯!”三寒鸦高喊道,“蒂亚,我得离开一会儿。”
泽瑞坎少女从长椅上拿起军刀,站起身来,用厌倦的眼神审视整间屋子。猎魔人看到,有几对贪婪的眼睛正盯着博尔奇鼓鼓囊囊的钱袋,但他摇摇晃晃走向院子时,却没人敢跟在他身后。蒂亚耸耸肩,跟着她的雇主走了出去。
“你的真名叫什么?”杰洛特问留在桌边的少女。
薇亚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衬衫在礼仪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敞开着。杰洛特毫不怀疑,她这么做是为考验屋子里其他顾客的意志力。
“阿尔薇亚奈拉。”
“好美的名字。”猎魔人猜,泽瑞坎少女听了这话一定会用天真而又挑逗的目光看着他。他没猜错。
“薇亚?”
“嗯……”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跟着博尔奇?战士不都热爱自由吗?”
“嗯……”
“‘嗯’什么?”
“他……”泽瑞坎少女皱起眉头,像在寻找适合的形容词,“他最……最美。”
猎魔人摇摇头。女人对男性魅力的判断标准,对他来说真是个难解的谜。
三寒鸦冲进酒馆,一边系着裤子的纽扣,一边大声招呼老板。蒂亚跟在他身后两步远,扫视着酒馆,看似一脸无聊,但在场的商人和船员都尽可能避开她的目光。薇亚吮着一只小龙虾,冲杰洛特抛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为在座的每一位又点了一份鳗鱼,这次是炖的。”三寒鸦重重地坐下,没系紧的腰带丁当作响,“小龙虾我都吃腻了,可还是很饿。我帮你定了个房间,杰洛特。你今晚没理由在外流浪。咱们可以再找点乐子。为你们的健康干杯,女孩们!”
“Vessekheal。”薇亚举杯应道。蒂亚眨眨眼,伸了个懒腰,但跟杰洛特预想的不同,她小巧可爱的乳房并没有蹦出衬衣。
“再找点乐子吧!”三寒鸦探过身子,拍了拍蒂亚的后背,“来一场狂欢,猎魔人!嘿!老板!过来!”老板快步走来,用围裙抹抹手,“你有没有大盆?洗衣服那种,又大又结实的。”
“您要多大,阁下?”
“够四个人用。”
“四……个人用。”老板露骨地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四个人。”三寒鸦确认道,从上衣里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
“这就为您准备。”老板舔了舔嘴唇,一口答应。
“好极了。”博尔奇笑道,“叫人送我房间去,记得盛满热水。快去,我的好伙计,别忘了带上啤酒,至少三大杯。”泽瑞坎少女大笑起来,冲猎魔人眨眨眼。
“你更喜欢哪一个?”三寒鸦问,“嗯,杰洛特?”
猎魔人挠挠头。
“我知道,这是个两难的选择。”三寒鸦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我有时也难以抉择。好吧,我们可以在浴盆里做决定。来吧,女孩们!扶我上楼。”
三
桥上有道路障。一条用支架固定、长而结实的横梁挡在桥面上。穿着纽扣皮外套和锁甲的长戟兵站在两侧戍守。银色狮鹫图案的绯红三角旗在风中飘扬。
“怎么回事?”走近路障时,三寒鸦大声询问,“这儿不能通行吗?”
“你们有通行证吗?”离得最近的长戟兵问道。他嘴里嚼着一根稻草,不知是饿了还是纯属抒发时间。
“什么通行证?出什么事了?牛瘟病?还是开战了?你们奉谁的命令封锁这座桥?”
“奉聂达米尔国王——坎恭恩领主的命令。”守卫把稻草转到另一边嘴角,指着那面三角旗,“没有通行证,你们不能通过。”
“你傻了?”杰洛特不耐烦地插话道,“我们又不在坎恭恩,这是霍洛珀尔。布拉河上这座桥的过桥费应该由霍洛珀尔收,跟聂达米尔有什么关系?”
“别问我。”守卫说着,吐掉嘴里的稻草,“我只负责检查通行证。你有问题可以去找指挥官。”
“他在哪儿?”
“那边,在收费关卡后面晒太阳。”守卫没看杰洛特,只是盯着跨坐在马鞍上的泽瑞坎女孩露出的大腿。
有个守卫坐在收费小屋后面的干草堆上,正用长戟的尖头在沙地上画画,画的是个女人:细节相当丰富,刻画的角度也非比寻常。他身旁坐着个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昏昏沉沉,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抚弄着鲁特琴弦。他戴着一顶怪异的紫红色帽子,上面装饰着银搭扣和一根长长的白鹭羽毛,羽毛垂下,遮住他的双眼。杰洛特认出了那顶帽子和那根羽毛,它们在布伊纳和艾鲁加非常出名,在所有宅邸、城堡、旅店、酒馆和妓院都为人所知——尤其是妓院。
“丹德里恩!”
“猎魔人杰洛特!”帽子下露出一对快活的蓝眼睛,“简直是个惊喜!真是你吗?你该不会碰巧有张通行证吧?”
“这儿干吗要通行证?发生了什么,丹德里恩?我正跟‘三寒鸦’博尔奇骑士及其护卫同行,我们想过河。”
“我也被拦住了。”丹德里恩站起身,摘下帽子,向泽瑞坎女孩夸张而郑重地鞠了个躬,“他们不让我过河——我,丹德里恩,方圆千里最著名的吟游歌手和诗人。拒绝我的是这位副队长,你们看到了,他也是位艺术家。”
“没有通行证,任何人都不能通过。”副队长用戟尖完成了沙地画的最后几笔,闷闷不乐地说。
“那就沿河岸绕过去。要到亨佛斯,可能会多花些时间,但我们没别的选择。”猎魔人说。
“去亨佛斯?”吟游诗人面露惊讶,“你是说,你不见聂达米尔?你不是来猎龙的?”
“什么龙?”三寒鸦饶有兴致地问。
“你们不知道?真不知道?那我可要好好给你们讲讲,反正我也得待在这儿,等某个有通行证的人愿意带我过去。我们有大把时间,坐吧。”
“等等。”三寒鸦突然插话道,“快到中午了,我很渴,渴得要死。我不能口干舌燥地跟人聊天。蒂亚、薇亚,你们快回镇上买桶酒来。”
“我很欣赏您的作风,这位……”
“博尔奇,也叫‘三寒鸦’。”
“我叫丹德里恩,外号‘所向无敌’……某些年轻女士这么叫我。”
“继续说吧,丹德里恩。”猎魔人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没多少时间。”
吟游诗人抓起他的鲁特琴,用力拨动琴弦。
“你们想听什么版本?韵文版还是散文版?”
“普通版就好。”
“如你所愿。”丹德里恩依然抱着鲁特琴,“尊贵的大人们,请听好,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前,距离那座名叫霍洛珀尔的自由城市不远。哦,是啊,那是个清晨,晨曦染红了草地上薄纱般的雾气……”
“我说了——普通版!”猎魔人强调。
“这还不普通吗?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要简短,不要比喻修辞。在霍洛珀尔城附近,有条龙飞落下来。”
“真的吗?”猎魔人惊叹道,“那可太惊人了——已经好些年没人见过龙了。不会是只龙蜥吧?有些龙蜥的个头也不小……”
“别侮辱我,猎魔人,我知道龙长什么样。我见过它。我当时刚好要去霍洛珀尔的市场,亲眼见到了那条龙。我连歌谣都编好了,可你们不想听……”
“继续说。它大吗?”
“有三匹马加起来那么长,肩隆部位没有马那么宽,但比马胖多了,颜色灰得像沙子一样。”
“那就是绿龙了。”
“对对。它突然俯冲而下,扑向一群羊。放羊的全跑光了。它杀了十几只羊,吃掉了其中四只,然后飞走了。”
“飞走了……”杰洛特点点头,“就这些?”
“当然不只。第二天早上它又回来了,这次离城市更近。它俯冲下来,扑向布拉河畔的洗衣妇。我的朋友啊,她们吓得四散奔逃!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笑的场面。那条龙在霍洛珀尔城上空盘旋了两圈,又飞去附近的牧场袭击羊群。它引发了多大的恐慌和混乱啊!要知道,前一天甚至没人相信牧羊人的话……市长开始动员城里的民兵与公会,但还没等他组织起人手,人民就凭自己的力量解决了此事。”
“怎么解决的?”
“用一种很常见的办法。有个叫柯佐耶德的鞋匠想出一招,要杀死那只爬行动物。他们宰了一只羊,往羊肚子里塞满菟葵、颠茄、毒芹、硫黄和鞋匠用的树脂。为保险起见,当地的药剂师还自作主张添加了两夸脱煮沸的药水,再让克里夫神殿的牧师给这件祭品祝福。然后他们把羊绑到木桩上,放到羊群里。说真的,没人相信那条龙会在一千只羊里选中这只臭气熏天的死羊,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他羊都活得好好的,唯独这只连同木桩一起被它吞下了肚。”
“然后呢?接着说,丹德里恩。”
“我当然会接着说,我不会在关键时刻住口。听好了:没过多久——也就技巧娴熟的男人解开女人紧身胸衣的时间——那条龙就开始咆哮,嘴巴和屁股都喷出烟来。接下来它打了个滚,想飞走却摔落下来,不再动弹。有两个人自告奋勇跑过去,试探它还有没有呼吸。这俩人一个是当地的掘墓人,一个是村里的白痴。那白痴的老娘是个伐木工人的疯女儿,在特拉卡西统领叛乱期间,被路过霍洛珀尔的一群长戟兵搞大了肚子。”
“你太能编了,丹德里恩。”
“我才没编,只是为灰暗的事实增添些色彩。这是两码事。”
“鬼才信。继续说,别浪费时间。”
“正如我刚才所说,一个掘墓人和一个鲁莽的白痴前去查看。我们后来为他们砌了一座规模不大、但看起来极其漂亮的坟冢。”
“哦,很好。”博尔奇道,“说明那条龙还活着。”
“正是如此。”丹德里恩愉快地答道,“它还活着,但已经虚弱到没法吞下掘墓人和白痴了。它只喝了他们的血,然后飞了起来……尽管飞得很勉强,但还是让所有人担心不已。那条龙每扑腾一两腕尺,就会怒吼着坠落,接着再次起飞。有时它只能拖着后腿往前爬。比较勇敢的人跟在不远处,不让它离开视线。接下来的进展你们肯定想不到。”
“说吧,丹德里恩。”
“那条龙跳进了大凯斯卓山脉的峡谷,离布拉河的源头不远。它一直藏在那儿的山洞里。”
“这下我明白了。”杰洛特大声说,“那条龙在洞穴里沉睡了几百年——我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它的财宝一定也藏在那儿。我明白士兵为什么要封锁这座桥了。有人想独占宝藏,而那人就是坎恭恩的聂达米尔。”
“正是如此。”吟游诗人点点头,“整个霍洛珀尔因此开了锅,他们觉得龙的宝藏应该属于他们,但又不敢跟聂达米尔公然作对。那位国王是个年轻的蠢蛋,嘴上才开始长毛,但他知道如何让人敬畏。聂达米尔想要那条龙的心情胜过了一切,这就是他行动如此迅速的原因。”
“你是说,他想要那些宝藏吧?”
“我相信,比起宝藏,他对龙更感兴趣。因为你想啊,聂达米尔觊觎玛琉尔公国已经很久了。公国王子离奇死亡后,只剩下一位已到适婚年龄的公主。但玛琉尔公国的权贵阶层对聂达米尔和其他追求者都不看好,因为他们清楚,新任掌权者肯定会缩减他们的权力,而年轻的公主耳根子软,根本没法应付这种局面。因此他们翻出一本积灰的陈旧预言书,上面说,王冠和公主的玉手只属于征服巨龙之人。他们相信这样就能维持现状,因为在周边地带,已经很久没人见过龙的踪影了。聂达米尔根本不在乎什么预言,他用尽手段,想用武力征服玛琉尔公国,但霍洛珀尔有龙出没的消息传到他耳中,让他意识到这是个让玛琉尔贵族无话可说的好机会。如果他能带着那条龙的首级、大摇大摆地回到玛琉尔,人们就会像迎接诸神派来的君王一般迎接他,那些权贵也不会再有怨言。所以喽,他肯定会像猫抓老鼠一样寻找那条龙。更何况那龙现在连爬行都很费劲儿。对聂达米尔来说,这是天赐的良机,是命运在对他微笑。真见鬼。”
“所以他封锁这儿,是为阻止竞争对手。”
“嗯,我猜也是。此举也给霍洛珀尔居民的热情浇了盆冷水。而附近所有有能力屠龙的人士肯定都得到了聂达米尔颁发的通行证,因为他才不想亲自进入龙穴,手握长剑与龙相搏呢。没用多久,他就召来了最有名的屠龙者。杰洛特,其中大多数你应该都认得。”
“也许吧。都有谁?”
“头一个,德内斯勒的艾克。”
“狗娘……”猎魔人轻轻吹了声口哨,“虔诚正直的艾克——勇敢无畏的骑士,高洁无瑕之人。”
“这么说你认识他,杰洛特?”博尔奇问,“他真是个屠龙专家?”
“何止是龙,艾克知道对付一切怪物的方法。除了打败过几条龙之外,他还杀过蝎尾狮和狮鹫兽——我是这么听说的。他很厉害,可这疯子坏了行规,因为他从不收钱。还有谁,丹德里恩?”
“克林菲德掠夺者。”
“就算那条龙痊愈,也不会有任何活命的机会了。那三个人是非常老练的猎手。他们战斗从不按常理出牌,效率却毋庸置疑。他们铲除了瑞达尼亚的所有龙蜥和巨蜈蚣,沿路还杀了三条红龙和一条黑龙——相当了不起。只有这些人吗?”
“不止。还有六个矮人:五个部下是大胡子,首领是亚尔潘·齐格林。”
“这个不认识。”
“你肯定听说过石英山之龙奥克维斯塔吧?”
“听说过。我还见过来自它宝藏堆的珍宝:绚丽夺目的蓝宝石、樱桃那么大的钻石。”
“干掉奥克维斯塔的就是亚尔潘·齐格林那伙矮人。我还写过一首歌谣叙述这场冒险,只是写得非常无趣,你就算没听过也没什么损失。”
“还有吗?”
“就这些。我没算上你。你坚持说自己对那条龙并不知情。谁知道呢,也许是真的吧。但你现在知道了,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我对那条龙不感兴趣。”
“哈!太不坦诚了,杰洛特。不管怎么说,你没有通行证。”
“我再重复一遍:我对那条龙不感兴趣。你呢,丹德里恩?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了?”
“跟往常一样。”吟游诗人耸耸肩,“我需要接触些紧张刺激的事件。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场对抗巨龙的战斗都将成为人们的话题。当然了,我会谱一首歌谣供他们传唱,如果见证战斗的人能亲自演唱,那就更好不过了。”
“战斗?”三寒鸦反问,“更像是解剖或屠杀吧。我越听你说越震惊。一群战士挤破头来到这儿,只为结果一条被乡巴佬下毒而半死不活的龙,我都不知道该笑还该吐了。”
“你错了,根本不是什么半死不活。”杰洛特答道,“如果那条龙吞下毒物后没能直接死掉,那它现在也该恢复了。但这不重要,克林菲德掠夺者肯定会除掉它,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战斗不会很快结束。”
“你赌掠夺者会赢,杰洛特?”
“当然。”
“我可不敢这么肯定。”一直沉默不语的艺术家守卫插言道,“那条龙是魔法生物,只有用咒术才能杀死。但昨天有个女术士也过桥了,如果有人协助她的话……”
“谁?”杰洛特转头看他。
“一个女术士。”守卫重复道,“我刚才说过了。”
“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过,但我忘了。她有通行证,很年轻,有股特别的魅力,但她的眼睛……你懂的,大人……被那样的眼睛盯着,会让你脊背发凉。”
“你觉得会是谁,丹德里恩?”
“不知道。”吟游诗人扮了个鬼脸,“年轻、有魅力,还有那样的眼睛……线索不够,符合这些描述的女孩太多了。我认识的女孩——我认识很多女孩——有的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到三十岁,但居然记得诺维格瑞还是针叶林时的样子。她们不是会用曼德拉草制作万灵药吗?让眼睛闪闪发亮。真的,女人都这样。”
“她是不是一头红发?”猎魔人问。
“不是,阁下。”副队长回答,“一头黑发。”
“她的马什么颜色?栗色?有颗白色星斑?”
“不是,跟她头发一样是黑色。大人们,听我说,只有她才能消灭那条龙。龙是魔法生物,人类的力量根本没法和这些怪物抗衡。”
“我想知道那位鞋匠柯佐耶德有何感想。”丹德里恩大笑起来,“如果他有比菟葵和颠茄更有效的东西,那条龙的皮早就晾在栅栏上了,我的歌谣也早完成了,我也犯不上在大太阳底下口干舌燥的……”
“聂达米尔干吗不把你带在身边?”杰洛特瞪了诗人一眼,“他出发时你还在霍洛珀尔,难道那位国王不喜欢艺术家的陪伴?你干吗不去为国王表演,却在这儿晒太阳?”
“因为一位年轻的寡妇。”丹德里恩不无沮丧地说,“该死的!我只顾跟她亲热,第二天醒来时,聂达米尔和他的军队已经过了河。他们甚至带上了柯佐耶德,还有霍洛珀尔的民兵侦察队,却偏偏忘了我。我试着跟这位副队长解释,可他……”
“只要你有通行证,就根本不是问题。”副队长靠在收费小屋的墙上,平静地解释道,“没通行证免谈。命令就是命令……”
“哈!”三寒鸦插话道,“女孩们带酒回来了。”
“不光她们。”丹德里恩站起身,“看看那匹马,就像一条龙。”
两位泽瑞坎少女策马钻出白桦林,一位骑手陪伴在旁,他骑着高大剽悍的牡马,一身战士装扮。
猎魔人也站起身来。
只见骑手身穿紫色丝绒束腰外衣,外罩黑貂皮装饰的短夹克。他高傲地坐在马鞍上,看着众人。杰洛特很熟悉这种眼神,但他并不在意。
“你们好,先生们,我是多瑞加雷。”骑手缓慢而高贵地下马,自我介绍道,“多瑞加雷大师,魔法师。”
“我是杰洛特大师,猎魔人。”
“丹德里恩大师,诗人。”
“我叫博尔奇,也叫三寒鸦。正在开酒桶的女孩是我的人。我相信你们已经认识了,多瑞加雷大人。”
“的确。”魔法师板着脸回答,“美丽的泽瑞坎战士已经与我互相问候过了。”
“哦,好吧!为你们的健康干杯!”丹德里恩开始分发薇亚带来的皮酒杯,“跟我们一起喝吧,魔法师阁下。博尔奇大人,副队长也能加入吗?”
“当然。来吧,我的好战士。”
“我想,”魔法师用高贵的动作抿了一小口酒,“你们等在桥上的原因跟我一样。”
“多瑞加雷大人,如果你指的是那条龙,那么的确如此。”丹德里恩答道,“我想亲临现场谱写歌谣。不幸的是,这位副队长不让我过去——他要我出示通行证,这恐怕有点没礼貌。”
“很抱歉。”副队长咂咂舌头,喝下一口酒,“我不能让没得到许可的人通过。我也是迫不得已。似乎每个霍洛珀尔人都备好了马车,准备进山里捕猎巨龙,但我必须服从命令……”
“你的命令,士兵,”多瑞加雷皱着眉插嘴道,“只针对那些乌合之众,可能惹麻烦的放荡妓女、小偷和流浪汉,诸如此类。但我不在其列。”
“没有通行证,我不会让任何人过去。”副队长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发誓……”
“用不着发誓,”三寒鸦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蒂亚,再倒一杯酒给这位英勇的战士!诸位大人,我们坐下吧。这么匆匆忙忙地站着灌酒,太不像贵族了。”
他们坐在酒桶周围的圆木上。刚刚晋升为贵族的长戟兵似乎很满足,脸颊开始泛红。
“喝吧,勇敢的队长。”三寒鸦举起酒杯。
“我只是个小副官,不是什么队长。”他说着,脸更红了。
“但你会当上队长的,显而易见。”博尔奇咧嘴笑道,“像你这么聪明的男孩,转眼就能升官。”
多瑞加雷拒绝了再来一杯的建议,转向杰洛特问道:
“城里的人都在谈论你杀的石化蜥蜴,可是,尊贵的猎魔人,你的兴趣已经转移到龙上了?”他压低声音,“我很好奇,你屠杀濒危生物究竟是为了兴趣还是报酬?”
“真是非比寻常的好奇心,”杰洛特答道,“尤其它还来自一个匆匆忙忙赶去屠龙现场、只为从龙嘴里拔牙之人。是为制作药物还是炼金呢?尊贵的魔法师大人,听说从活龙嘴里拔出的牙才是最好的,是真的吗?”
“你确定我是为这个才来的?”
“当然确定。但你的算盘要落空了,多瑞加雷。你的某位女同行已经带着你没有的通行证过了桥。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名黑发女术士。”
“骑黑马?”
“听说是。”
“叶妮芙。”多瑞加雷吸了口冷气。
猎魔人抖了一下,但没人察觉。
未来的队长突然打了个嗝,打破了众人的沉默。
“没有通行证……谁也不行。”
“两百林塔够不够?”杰洛特从口袋里拿出胖市长给他的钱袋。
“杰洛特,”三寒鸦露出神秘莫测的笑,“你真的……”
“请接受我的道歉,博尔奇。很抱歉,我不能陪你去亨佛斯了。下次吧,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
“我也不是非去亨佛斯不可。”三寒鸦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是,杰洛特。”
“请把钱袋放下,阁下。”未来的队长说,“这是赤裸裸的行贿。就算三百林塔,我也不能让你们通过。”
“那五百呢?”博尔奇也掏出钱袋,“把你的钱收起来,杰洛特。这笔钱该由我来出。我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五百林塔,士兵。每人一百,这两位美丽的女孩算一个。你看如何?”
“天哪。”未来的队长将博尔奇的钱袋收进怀里,焦虑地说,“我该怎么跟国王交代?”
“你可以告诉他,”多瑞加雷站起身,从腰间取下一根象牙魔杖,“看到这一幕时,你被吓晕了。”
“哪一幕,阁下?”
魔法师挥动手杖,大声念了句咒语。河边一棵松树突然爆开,被烈焰吞噬,从树根一直烧到树梢。
“上马吧!”丹德里恩麻利地跳上马背,背好鲁特琴,“上马吧,先生们!还有女士们!”
“升起路障。”前途光明、腰包充实的副队长吩咐长戟兵。
穿过路障上桥后,薇亚扯动缰绳。她的马儿飞奔起来,马蹄声在木板桥上回荡。女孩发出清脆的喊声,辫子在风中飘荡。
“就是这样,薇亚!”三寒鸦喊道,“我们也要像泽瑞坎人那样!像一阵呼啸的风!”
四
“那么,”掠夺者中最年长的一位说道——他叫布荷特,高大健壮,仿佛一株千年老橡树,“尊贵的大人们,看来聂达米尔没把你们赶回去。但我敢说,他肯定是这么打算的。说到底,我们平头百姓没资格对王族的决定指手画脚。过来一起烤火吧。让点儿地方,伙计们。猎魔人,坐过来,跟我们讲讲你和国王是怎么说的。”
“我们什么都没说。”杰洛特将马鞍放在火堆旁,惬意地靠着,“他甚至没出帐篷见我们,只派了个随从过来,叫什么来着……”
“吉伦斯蒂恩。”矮胖的大胡子矮人亚尔潘·齐格林告诉他,火光把矮人满是尘灰的粗脖子映得通红,“自吹自擂的小丑,胖得流油的肥猪。我们到这儿时,那家伙趾高气昂,啰唆个没完。‘千万记好,矮人们。’他说,‘记住这儿是谁在发号施令,你们又该听谁的话。聂达米尔国王掌管一切,他的话就是法律。’等等等等的混账话。我耐着性子听,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把那兔崽子打趴下再踏上一只脚。但我管住了自己,你懂吗?不然他们又该说矮人都是危险好斗的混球,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用他们的话讲,根本他妈不可能跟人和平相处。然后又会有座小城再次爆发种族冲突。所以我只是礼貌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听你这么一说,恐怕那位吉伦斯蒂恩大人也不会干别的了。”杰洛特道,“因为他用同样的话训斥了我们。当然,我们也没反驳他。”
“要我说,”另一位掠夺者说着,拖过一块巨大的毛毯盖住柴堆,“聂达米尔没把你们赶走才是个错误。所有人都冲那条龙来了,真是离谱。这地方都人满为患了。这已经不像是远征了,更像送葬。我可不喜欢在人堆里战斗。”
“冷静,尼斯楚卡。”布荷特插言道,“对我们来说,与人结伴反而更好。你难道没猎过龙吗?猎龙时总会有大群人围观,就像集市或流动妓院。但那爬虫真正现身时,留下来的还会有谁?只有我们。没有别人。”
布荷特沉默片刻,举起裹着柳条的细颈酒瓶喝了一大口,用力吸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这样更好,”他继续说道,“通常来说,还没等那条龙的脑袋像果园里的梨子一样滚落,屠杀的血宴就会开始。等发现巨龙的宝藏,猎人们也会拼个你死我活。是吧,杰洛特?我说得对吗?我告诉你,猎魔人,这都是真的。”
“我知道类似的事。”杰洛特干巴巴地说。
“你说你知道,大概是听来的吧,因为我从没听说哪个猎魔人猎过龙。你会出现在这儿,本身就很奇怪了。”
“没错。”最年轻的掠夺者、外号开膛手的肯尼特说,“是很怪,而且我们……”
“等等,开膛手,现在是我在讲话。”布荷特打断他的话,“当然,我不想纠缠这个话题。猎魔人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我明白,他也明白。我们之间过去没有交集,将来也不会再有。想象一下吧,伙计,假如我在这位猎魔人干活时横插一杠,想抢走他的酬劳,难道他不会对我刀剑相向吗?他有理由这么做。我说得对吗?”
没人赞同,也没人反对。布荷特似乎也不打算等人回应。
“是啊,”他继续说道,“对我们来说,结伴而行当然更好。猎魔人应该能派上用场。这地方荒无人烟,如果出现奇美拉、巨虾怪或吸血妖鸟,我们就麻烦了。但杰洛特跟我们结伴同行,他的专长就能帮我们避开这些麻烦,可惜龙不在他的专长范围内,对吧?”
依然没人赞同,也没人反对。
“还有三寒鸦大人。”布荷特说着,把酒瓶递给矮人首领,“他是杰洛特的同伴。有他作担保,对我来说足够了。尼斯楚卡、开膛手,你们还不放心谁?肯定不是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亚尔潘·齐格林将酒瓶递给诗人,“总能发现哪些地方有趣事发生。人人都知道,他这人既无益又无害,但从不拖人后腿。他就像狗尾巴上的虱子。你们不觉得吗,小伙子们?”
粗壮的矮人“小伙子们”不禁大笑起来,连胡须都在打颤。丹德里恩把帽子推到颈后,接过酒瓶喝起来。
“见鬼!这酒真烈!”他咳着抱怨道,“让我都没法说话了。用什么酿的?蝎子?”
“还有个人我不喜欢,杰洛特。”开膛手从诗人手里拿回酒瓶,“跟你一起来的魔法师。这儿的法师已经够多了。”
“确实。”亚尔潘道,“开膛手说得对。多瑞加雷对我们的用处就像一头套了鞍具的猪。我们已经有个女术士了——尊贵的叶妮芙。呸!”
“没错!”布荷特取下镶钉的皮革护喉,挠挠公牛般发达的脖子,帮腔道,“亲爱的伙伴们,周围有太多魔法师了。在王室的帐篷里,狡猾的狐狸正在密谋:聂达米尔、女术士、魔法师,还有吉伦斯蒂恩。最坏的就数那个叶妮芙。你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吗?肯定是怎么宰了我们!”
“他们还吃饱了鹿肉!”开膛手不无沮丧地说,“而我们呢?我们吃的是什么?土拨鼠!我问你,土拨鼠是啥?就是耗子,跟耗子没啥区别。我们吃的是什么?耗子!”
“这倒没什么。”尼斯楚卡答道,“我们很快就能吃上龙尾巴了。再没什么比炭烤龙尾更美味的了。”
“叶妮芙,”布荷特续道,“是个非常卑鄙、恶毒的女人,是个泼妇。她可不像你带来的女孩,博尔奇大人,她们知道什么叫举止优雅,知道怎样保持安静。你瞧,她们待在马儿旁边磨刀。我走过她们身边时亲切地问好,她们也对我回以微笑。我喜欢她们。她们不像叶妮芙那样阴险狡诈。我跟你说:一定要小心提防,不然我们的约定就会变成一场空。”
“什么约定,布荷特?”
“亚尔潘,你不介意让猎魔人知道吧?”
“我不觉得有啥问题。”矮人答道。
“酒没了。”开膛手把空酒瓶倒转过来,插嘴道。
“那就去拿。你最年轻,你去。那个约定,杰洛特,是我们的主意,因为我们既不是雇佣兵,也不是寡廉鲜耻的无赖。聂达米尔不能只凭一点小钱就让我们替他卖命。事实上,我们根本没必要替聂达米尔杀龙,恰恰相反,是他需要我们。既然这样,谁起的作用最大,谁就该拿最多的报酬。于是我们提出一个公平的约定:亲自参与屠龙之战的人,可以分得宝藏的一半。聂达米尔凭他的出身和头衔,可以拿走四分之一。其他人,只要对这事有所贡献,就可以平分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觉得怎么样?”
“聂达米尔觉得怎么样?”
“他不赞成也不反对。但他完全是个外行,合作对他更有好处,我告诉你,他独自一人是没法杀死那条龙的。聂达米尔必须依靠内行的力量,比如我们掠夺者,还有亚尔潘和他手下那些小伙子。只有我们,才能真正靠近那条龙,对它发起攻击。如果其他人愿意帮忙,包括那些魔法师,他们也可以平分宝藏的四分之一。”
“你说的‘其他人’,除了魔法师还有谁?”丹德里恩饶有兴致地问。
“肯定不包括乐手和写歪诗的人。”亚尔潘大笑,“我们只接纳用斧头的人,而不是弹鲁特琴的。”
“明白了!”三寒鸦抬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那鞋匠柯佐耶德和他那伙人怎么算?”
亚尔潘·齐格林往火堆里吐了口口水,用矮人语嘟囔了一句什么。“霍洛珀尔民兵队熟悉这破山脉的地形,可以充当我们的向导。”布荷特低声解释道,“所以他们理应得到一份报酬。那个鞋匠就不行了。如果一条龙出现在什么地方,而当地人觉得他们完全没必要求助于专业人士,只要若无其事地毒死它,就可以继续到田野里跟女人风流快活,那对我们可不是好事。如果那种事频繁发生,我们这些人就只能沿街乞讨了,不是吗?”
“没错。”亚尔潘答道,“所以要我说:那个鞋匠必须为他搞出来的烂摊子负责,而不是被当成传奇。”
“他会受到惩罚的。”尼斯楚卡断然宣称,“我会让他受到惩罚。”
“还有,丹德里恩,”矮人接着说,“你可以创作一首搞笑歌谣,让他在歌谣里永远受辱。”
“你忘了一个重要环节。”杰洛特说,“还有一个人会搅局,因为他不要报酬,还无视任何约定。我说的是德内斯勒的艾克。你们跟他谈过没?”
“谈什么?”布荷特用树枝拨弄着火堆,嘟囔道,“跟艾克没什么好谈的,杰洛特。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们遇到他了。”三寒鸦说,“就在来你这座营地的路上。他一身铠甲,跪在石头上,双眼望着天空。”
“他总是这样。”开膛手说,“要么沉思,要么祈祷。他说自己的神圣使命就是保护人类远离邪恶。”
“在我的家乡克林菲德,”布荷特嘟囔道,“人们会把这种疯子关进牛棚,用铁链锁住,再给他一块煤,让他自己往墙上涂那些不可思议的图画。但我们别再浪费时间讨论别人了,还是谈正事吧。”
一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言不发地走进火光里。她穿着羊毛外套,一头黑发拢在金色的发网中。
“什么玩意儿这么臭?”亚尔潘·齐格林假装没看到她,“是硫黄吗?”
“不是。”布荷特夸张地四下嗅嗅,“像是麝香,或者某种薰香。”
“不,也许是……”矮人作了个鬼脸,“哈!是尊贵的叶妮芙女士。欢迎,欢迎!”
女术士的目光缓缓扫过火堆边的众人,闪闪发亮的双眼在猎魔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间。杰洛特还以微笑。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尊贵的女士。”布荷特打了个嗝,“请坐,就坐在马鞍边上好了。挪开点儿,肯尼特吾友,把你的位置让给女术士。”
“大人们,我听说你们在谈正事。”叶妮芙坐下来,穿着黑色长袜的修长双腿伸在身前,“怎么不算上我?”
“我们可不敢打扰您这么有地位的人。”亚尔潘·齐格林答道。
叶妮芙眨眨眼,转身看着矮人。“你,亚尔潘,你最好闭上嘴。从我们第一天见面起,你就把我当成一阵臭气。现在,请你继续这么做,别来烦我。至少这样不会激怒我。”
“您在说什么呀,美丽的女士?”亚尔潘笑起来,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我发誓您比臭气好闻多了。我有时也会排一点臭气出来,但您在场时,我哪有这个资格嘛?”
长胡子的“小伙子们”纷纷大笑出声。但看到女术士周围泛起灰光,他们立刻闭上了嘴。
“再说一个字,我就真的让你变成臭气,亚尔潘,”叶妮芙冷冷地说,“还有草地上的黑色污渍。”
“很好。”布荷特咳嗽一声,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沉默,“闭上嘴,齐格林。让我们听听叶妮芙女士想说什么。她为自己没能参与我们的讨论而遗憾。我猜,她可能会有什么提议。伙计们,就听听那是怎样的提议吧。只希望她别说什么单凭自己的咒语就能杀死龙。”
“为什么不能?”叶妮芙抬头反问,“你觉得不可能吗,布荷特?”
“也许并非不可能。但对我们就太不地道了,因为你会独吞巨龙宝藏的一半。”
“至少一半。”女术士冷冷地应道。
“你瞧,这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女士,我们只是些穷战士。如果我们得不到报酬,就会饥寒交迫,只能吃掌叶大黄和白鹅肉……”
“过节日时,偶尔吃点土拨鼠。”亚尔潘·齐格林悲哀地说。
“……喝的只有水。”布荷特喝了一大口酒,吸了吸鼻子,“叶妮芙女士,我们没别的出路,得不到报酬,就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冻死,因为酒馆的客房太贵了。”
“啤酒也贵啊。”尼斯楚卡补充。
“还有妓女。”开膛手憧憬地接道。
“这就是我们不打算借助你和你的咒语杀死那条龙的原因。”
“你确定?别忘了,你们能力有限,布荷特。”
“也许吧,但我们还没发现自己能力的限度。女士,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会杀死那条龙,不需要你的咒语。”
“还有,”亚尔潘·齐格林补充道,“咒语这玩意儿也是有极限的。”
“这是你们自己的结论?”叶妮芙缓缓问道,“还是别人告诉你们的?出现在这里的猎魔人就是你们如此自大的原因?”
“不。”布荷特看了杰洛特一眼。后者一直在假装打瞌睡,这时在毛毯里伸了个懒腰,头靠在马鞍上。“这事跟猎魔人没有关系。听着,亲爱的叶妮芙女士。我们向国王提出了建议,但未曾有幸得到回复。我们会耐心地等到明天早上。如果国王接受提议,哥儿几个就一齐动手。否则,我们走人。”
“我们也一样。”矮人小声说。
“没有商量的余地。”布荷特续道,“不接受,我们就离开。请把这话带给聂达米尔,亲爱的叶妮芙。我再补充一句,这场交易对你和多瑞加雷都很有利,只要你能跟国王达成共识。我们不在乎那条龙的尸体。我们只要龙尾巴,其他的都归你们,你们想拿什么都行。我们不要它的牙或大脑,不要任何魔法师感兴趣的部位。”
“当然了,”亚尔潘·齐格林轻蔑地说,“那些腐肉也归你。没人跟你抢,除了秃鹫。”
叶妮芙站起身,将外套搭在肩上。
“聂达米尔不会等到明天早上。”她的语气十分肯定,“你们猜得不错,他立刻就接受了你的条件,甚至不顾我和多瑞加雷的反对。”
“聂达米尔,”布荷特慢慢地说,“虽然年轻,但也拥有相当的判断力嘛。因为在我看来,叶妮芙女士,懂得忽略蠢材和伪君子的建议的,定是聪明人。”
亚尔潘·齐格林窃笑起来。
女术士双手叉腰,反驳道:“到了明天,等那条龙把你扑倒在地,用爪子把你钉到地上,再折断你的双腿时,你的口气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你会吻我的屁股求我帮忙,一如既往。我了解你,了解你们这类人。太了解了,以至于都感到反胃。”
她转过身,走进夜色,连道别的话都没说。
“要我说,”亚尔潘·齐格林说,“魔法师就该躲在高塔里闭门不出。他们应该读大部头书,用铲子搅拌大锅里的药剂,而不是跑出来插手战士的事。他们就该关心自己的事,而不是冲小伙子们卖弄屁股。”
“但说实话,这屁股还挺漂亮。”丹德里恩说着,拨弄了一下鲁特琴,“你说呢,杰洛特?杰洛特?猎魔人去哪儿了?”
“你在问我们吗?”布荷特嘟囔着,往火里添了些柴,“他走了。也许是去方便了,亲爱的大人们。那是他的事。”
“那当然。”诗人拨出一段旋律,“想不想听我唱支歌?”
“唱吧,随你便。”亚尔潘·齐格林嘟囔着吐了口口水,“可是,丹德里恩,别指望我会为你那羊叫掏一个子儿。这里不是宫廷,伙计。”
“说对了。”诗人摇摇头,答道。
五
“叶妮芙。”
她转过身,装出惊讶的表情,但猎魔人知道,她早就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叶妮芙把一只木碗放到地上,抬起头,拨了拨盖住前额的头发。她的卷发不再束在金色发网中,而是披散在肩头。
“杰洛特。”
一如既往,叶妮芙的衣着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她身着黑色连衣裙、带白色毛领的黑色短上衣、质地上乘的白色亚麻衬衫,脖颈上系着一条黑丝绒缎带,上面镶满碎钻,正中央则是一颗星形黑曜石。黑色的头发与黑色的长睫毛让人忍不住猜想,或许藏在后面的眸子也是同样颜色。
“你还是老样子,叶妮芙。”
“你也没变。”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对我们来说,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事了。或者说,没有比这更不正常的了。用岁月对外表的影响作为开场白,对一般人来说还挺不错,但对我们就有些荒谬了,你说呢?”
“确实。”
他抬起头。王家弓手的身影隐藏在马车的剪影里,借着他们手中的火把,杰洛特朝聂达米尔的帐篷侧面望了过去。
远处的营火旁,传来丹德里恩的悦耳歌声。他在唱《道路上方的星》,那是他诸多浪漫歌谣中的一首。
“确实。”女术士说,“开场白说完了,你还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你瞧,叶妮芙……”
“我瞧见了。”她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但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你出现在这儿的,杰洛特?肯定不是因为那条龙。从这个角度看,我想一切都没改变。”
“是啊。一切都没改变。”
“那你为什么来?”
“如果我说因为你,你相信吗?”
她沉默地看着他,明亮的双眼显露出不快。
“我相信你。”她终于开口,“为什么不呢?男人都喜欢与老情人重逢,然后缅怀旧日的好时光。他们总以为,过去的爱情会让他们永远占有过去的情人。这对他们的自尊有好处。看来你也不例外。”
“看来是这样。”他微笑着答道,“你说得对,叶妮芙。看到你的同时,我的自尊心就大为增长。换句话说,再见到你让我很高兴。”
“你想说的就这些?哦,好吧,就当我见到你也很高兴吧。现在我们都心满意足了,那么,祝你晚安,我要睡了。在这之前,我还要脱掉衣服洗个澡。烦请你离开,让我保留最低限度的隐私。”
“叶。”
他朝她伸出手去。
“别这么叫我!”她愤怒地嘶吼,后退一步,伸手对准他,指尖迸出蓝红两色的火花,“你敢碰我,我就烧瞎你的眼睛,你这杂种。”
猎魔人退后几步。女术士恢复了冷静,拨开遮住额头的长发。她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
“你在想什么,杰洛特?你以为我们还能轻松愉快地谈话吗?你以为我们还能忆起旧时光?你以为这场谈话之后,我们还能躺到马车里,滚着毛皮做爱……你以为……以为我们还能鸳梦重温,是这样吗?”
杰洛特不清楚女术士是真懂读心术,还是只是蒙对了他的想法。他只能保持微笑,一言不发。
“过去的四年时光发挥了作用,杰洛特。我已经战胜了伤痛,正因如此,我才没一见到你就往你脸上吐口水。但你也别得寸进尺。”
“叶妮芙……”
“闭嘴!我给你的,比我给任何男人的都要多,你这坨狗屎。我也不知道我干吗会选择你。而你……哦,不,亲爱的,我不是妓女,也不是你在随便哪条森林小路上撞见的精灵,可以让你第二天在对方醒来前溜之大吉,只在桌上留下一束紫罗兰。那种女孩只会沦为笑柄。当心!你敢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让你后悔。”
感受到叶妮芙沸腾的怒意,杰洛特果然一个字也没说。女术士再次拨开额前那缕不听话的头发,仔细看着他的眼睛。
“真遗憾,我们又见面了。”她压低声音续道,“但我们不该让别人看笑话。让我们给彼此保留些尊严,假装还是好朋友吧。但别搞错,杰洛特:我们之间不会再怎么样了。不会再怎么样,你明白吗?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放弃了为你准备的‘惊喜’。但这不代表我原谅了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猎魔人。永远。”
她猛地转过身,用力拿起碗,水花溅到她身上。她的身影消失在马车后。
杰洛特挥挥手,赶走耳边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他沿路朝营火慢慢走去。丹德里恩的歌声刚刚结束,稀稀拉拉的喝彩声正从那边传来。
他望着蓝黑天幕下起伏的漆黑山峦。他想大笑,却找不出原因。
六
“看着点儿!注意!”布荷特在驾驶位上转过身,望着身后排成纵队的马车,“你们离山壁太近了!留神!”
一辆辆马车在岩石路面上颠簸向前。车夫咒骂着甩响鞭子,他们紧张得身子前倾,确保车轮始终行驶在狭窄崎岖的道路上,并与峡谷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峡谷底部就是布拉河,岩石间翻涌着白色的泡沫。
山壁间长着斑斑点点的棕色苔藓和白色地衣。杰洛特让马儿贴着山壁前进,好让掠夺者的马车先行通过。车队最前方是开膛手和霍洛珀尔的侦察队。
“很好!”他大喊道,“再加把劲!前面路就宽了。”
聂达米尔国王和吉伦斯蒂恩骑着战马赶上了杰洛特,几名弓手骑马护在他们身侧,全部王家马车跟随在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再后面是矮人的马车,驾车人是亚尔潘·齐格林,他这一路咒骂个没完。聂达米尔是个长雀斑的瘦削青年,穿一件白色羊皮外套,经过猎魔人身边时,他望了杰洛特一眼,目光傲慢却明显带着厌倦。吉伦斯蒂恩直起身子,放慢马速。
“打扰一下,猎魔人阁下。”他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
“我在听。”
杰洛特踢踢马腹,催促母马来到马车后那位总管大臣身旁。他惊讶地发现,尽管吉伦斯蒂恩身材臃肿,但他宁愿骑马,也不愿坐在舒服的马车里。
吉伦斯蒂恩轻拉手中镶着金色饰钉的缰绳,脱下青绿色的外套。
“昨天,你说自己对那条龙不感兴趣,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猎魔人阁下?为什么你会跟我们一起来?”
“总管大人,这是个自由的国度。”
“此时此刻,杰洛特大人,这支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该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角色,还要服从聂达米尔国王的指示。你明白吗?”
“吉伦斯蒂恩大人,你想说什么?”
“我这就告诉你。最近我听说,跟你们猎魔人达成协议很难。比如有人要猎魔人去杀死一只怪物,猎魔人不会马上提剑去杀怪,而要先衡量这种行为是不是合法合理。他会考虑这场杀戮是否与他的道德准则冲突,而怪物又是不是真正的怪物——好像一眼还认不出来似的——从而判断要不要接受委托。我觉得,赚的钱太多反而让你们有机会挑三拣四:在我那个年代,猎魔人身上没有铜臭味,他们只会发出绷带的味道。他们没有丝毫的迟疑,接到委托就照办,仅此而已。他们才不在乎要杀的是狼人、是龙,还是税务官。只在乎工作的效率。杰洛特,你有什么看法?”
“你是要委托我做什么吗,吉伦斯蒂恩?”猎魔人粗声粗气地回答,“我得听你说完,才能做决定。如果你不打算委托我,就没必要扯这些了,你说对吗?”
“委托?”总管大臣叹了口气,“不,我没什么要委托你的。今天我们只狩猎那条龙,而这显然超出了你的能力,猎魔人。我相信掠夺者会完成这个任务。但我有责任让你了解些状况。听好:你认为怪物有好坏之分,但我和聂达米尔国王不会容忍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们不想听到、更不想看到猎魔人是如何遵守原则的。别来干涉王家事务,大人,还有,别再跟多瑞加雷密谋什么了。”
“我没有跟魔法师合作的习惯。你是怎么做出这种假设的?”
“多瑞加雷的想法,”吉伦斯蒂恩答道,“比猎魔人更夸张。他超越了你们把怪物分为好坏的二元论,转而认为所有怪物都是好的!”
“他是有点夸张了。”
“这点毫无疑问,但他死扛着自己的观点不肯让步。说实话,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我都不会吃惊。奇怪的是,他也加入了这支队伍……”
“说真的,我也不喜欢多瑞加雷,这点我们观点一致。”
“别打断我的话!我必须说,你们的出现让我感到奇怪:顾虑比狐皮外套的跳蚤还多的猎魔人;像德鲁伊一样滔滔不绝地宣称自然失衡的魔法师;还有沉默的骑士‘三寒鸦’博尔奇和他的泽瑞坎护卫——所有人都知道,泽瑞坎人会在龙的雕像前供奉祭品。这些人突然联合起来,加入我们的狩猎队,你不觉得奇怪吗?”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
“现在你明白了吧。”总管大臣续道,“通常来讲,最复杂的问题总有最简单的解决方案。不要逼我动用那种方案,猎魔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再明白不过。感谢你跟我谈话,杰洛特。”
猎魔人停下马。吉伦斯蒂恩催促马儿来到马车后的国王身旁。德内斯勒的艾克牵着一匹载着盔甲、银盾牌和长枪,看起来昏昏欲睡的马儿从旁经过,他穿着一件缝着白色皮革的短上衣,但看起来还像穿着盔甲的样子。杰洛特冲他挥挥手,游侠骑士却转过头去,抿紧嘴唇,催促马儿继续向前。
“他不太喜欢你。”多瑞加雷在杰洛特身旁插话道,“你不觉得吗?”
“显而易见。”
“因为你是他的竞争对手。你们两个工作相同,唯一的不同是骑士艾克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你更现实,但对死在你们手下的怪物来说都一样。”
“多瑞加雷,别拿我跟艾克比较。天知道你这么比下来能得出什么结论。”
“如你所愿。说实话,对我来说,你们同样可憎。”
“谢谢。”
“别客气。”魔法师拍拍马儿的脖颈,它被亚尔潘和矮人的叫喊声吓坏了。“在我看来,猎魔人,以谋杀为业令人厌恶,既野蛮又愚蠢。我们的世界需要平衡,谋杀世上的任何生物都会威胁到平衡,破坏平衡会导致物种灭绝,而我们都知道,物种灭绝会引发世界毁灭。”
“德鲁伊的理论,”杰洛特大声说,“我知道。我还在利维亚时,一位老祭司长向我介绍过这套理论。可就在我们聊完的两天后,他被鼠人撕成了碎片。我没看出这事导致了什么不平衡。”
多瑞加雷冷冷地看着杰洛特。
“我再重复一遍,这个世界需要平衡。自然的平衡。每个物种都有其天敌,天敌又另有天敌,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人类。你所致力的事业是摧毁人类的天敌,杰洛特,但它反而会危及我们这个早已堕落的种族。”
“你要知道,魔法师,”猎魔人不由发火了,“也许你真该亲眼见见被石化蜥蜴吞掉儿子的母亲,告诉她该为自己的不幸而欢欣鼓舞,因为这让堕落的人类得到了拯救,然后看看她会怎么回答你。”
“说得好,猎魔人。”叶妮芙稳坐在大黑马的背上,插话道,“多瑞加雷,你还是别口无遮拦比较好。”
“我不习惯隐瞒自己的想法。”
叶妮芙策马来到他们中间。猎魔人注意到她不再戴着金色发网,取而代之的是条白手帕拧成的发带。
“你还是克制一下吧,多瑞加雷。”她答道,“至少在聂达米尔国王和掠夺者面前克制点儿,不然他们会怀疑你蓄意破坏这场远征。只要你管住嘴巴,他们就只会把你当成无害的疯子。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不等你反应过来,他们会先拧断你的脖子。”
魔法师轻蔑地笑了笑。
“另外,”叶妮芙续道,“你发表的那些观点,简直是在动摇我们的职业根基。”
“抱歉,你说什么?”
“你的理论适用于大多数生物和害虫,多瑞加雷,但不包括龙。龙是人类最可怕的天敌,它牵扯到人类的生存,而非人类的堕落。说到底,人类必须摆脱所有天敌,还有一切威胁我们的东西。”
“龙不是人类的天敌。”杰洛特插嘴道。
女术士看着他,露出微笑,但笑容仅仅牵动了嘴角。
“这个问题,”她答道,“还是留给人类讨论吧。至于你,猎魔人,无权评断。你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好。”
“就像一尊唯命是从、循规蹈矩的魔像?”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她冷冷地反驳,“虽然在我看来,这句评价相当准确。”
“叶妮芙,”多瑞加雷说,“以你的年纪和教养,说出这种胡话真令人吃惊。为什么龙会是人类的天敌?为什么不是受害者比龙多出百倍的其他生物,为什么不是希律怪、巨蜈蚣、蝎尾狮、双头蛇怪或狮鹫兽,为什么不是狼?”
“我来告诉你吧。如果人类想比其他物种更优越,想在自然界中为自己争取到更有利的地位,就必须摆脱那种因季节变化而四处流浪、搜寻食物的习性。否则,他们就不能以足够快的速度繁衍生息。无法真正独立,人类就始终是个孩子。只有在城市或拥有防御工事的镇子里,女人才能平安地分娩。多瑞加雷,生育是发展、生存和支配的关键。我们说回龙:只有龙才能威胁到一座城市或被城墙环绕的镇子,其他怪物都办不到。如果不能彻底铲除龙,为了确保安全,人类只能四处迁徙,而不能团结起来。龙只要对人口稠密区喷一口火焰,就能造成一场灾难这是可怕的屠杀,会导致数百人遇难。这就是我们必须将龙屠尽的原因。”
多瑞加雷看着她,唇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要知道,叶妮芙,我可不想活到你所谓的人类支配世界、并在自然界中获得有利地位的那一天。幸运的是,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你们会自相残杀,会死在自己的毒药之下,或死于黄热和伤寒,真正会威胁你那些辉煌城市的将是污秽和虱虫,而非巨龙。你们城中的女人虽然会年年生产,但每十个新生儿里只有一个能活过十天。是啊,叶妮芙,当然了:生育,生育,再生育。保重吧,亲爱的,多生几个孩子去吧,做这种符合自然规律的事,比浪费时间胡言乱语好得多。再见。”
魔法师踢踢他的马,飞奔着加入到最前方的队列。
看到叶妮芙苍白紧绷的脸,杰洛特突然开始同情这位魔法师了。多瑞加雷的反驳一针见血:跟大多数女术士一样,叶妮芙无法生育,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对此耿耿于怀,并在别人提到时会暴跳如雷。毫无疑问,多瑞加雷知道她的弱点,可他并不清楚叶妮芙的报复心有多么令人血冷。
“他在给自己找麻烦。”她嘶声道,“是的,没错!小心点儿,杰洛特。如果真到必须动手的时候,你又表现得不可理喻,可别指望我会护着你。”
“别担心。”他笑着回答,“我们猎魔人就像唯命是从的魔像,只会做出理性的举动。约束我们行为的界限清晰无误,且不可更改。”
“你看看你!”叶妮芙的脸更苍白了,“你紧张得像个被人拆穿的放荡女子。你是个猎魔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的职责……”
“别再提我的职责了,叶。这场争论已经让我想吐了。”
“我警告你,别这么对我讲话。我对你是否反胃和你严格受限的行为不感兴趣。”
“如果你继续向我灌输那些大道理,还有什么为人类的福祉奋斗,你就会亲眼见证我说得对不对了。也别再提什么龙是人类最可怕的天敌了。我知道的比你多。”
“哦,是吗?”女术士眨眨眼,“你又知道些什么呢,猎魔人?”
“我知道,”杰洛特没有理会颈上徽章的强烈警告,“要不是龙看守着宝藏,就算瘸腿的狗都不会对它感兴趣,更别提魔法师了。有趣的是,猎龙队伍里总会有些跟珠宝商公会关系密切的魔法师,比如你。随后,等到宝石市场货源饱和,来自巨龙宝藏的那些珠宝就会凭空消失——像被施过魔法——而价格仍会不断上涨。所以别再跟我提什么职责了,也别提什么为了种族存亡而战。我认识你太久,对你太了解了。”
“是太久了。”她皱起眉,狠狠地重复了一遍。“真不幸。但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你这杂种。该死,我怎么这么傻……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大吼一声,催促黑马朝护卫队的前方奔去。猎魔人勒住马,让矮人的马车先行通过。矮人们喊叫着、咒骂着、吹着笛子。在他们当中,丹德里恩坐在一堆装燕麦的袋子上,拨弄他的鲁特琴。
“嘿!”亚尔潘·齐格林在驾驶位上直起身,指着叶妮芙大喊,“路上那个黑玩意儿是啥?我很好奇,那是什么?好像一匹母马!”
“毋庸置疑!”丹德里恩把李子色的帽子往后推推,高声回答,“是匹母马骑着阉马!难以置信!”
亚尔潘的小伙子们齐声大笑,笑得胡子打颤。叶妮芙假装没听见。
杰洛特停下马,让聂达米尔的弓手们通过。在他们身后稍远点儿,博尔奇策马缓缓而来,再后面是两位泽瑞坎少女护卫。杰洛特在等他们。他让母马与博尔奇的坐骑并排前行。二人一阵沉默。
“猎魔人,”三寒鸦突然问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吧。”
“你为什么不回去?”
猎魔人看着他,沉默良久。
“你真想知道?”
“想。”三寒鸦说着,转身面对他。
“之所以跟他们一起,因为我只是个唯命是从的魔像,只是大路上被风吹起的麻絮。我该往哪儿去?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我有什么目的?在这里,至少很多人能跟我聊天。他们不会在我接近时突然停止谈话。不喜欢我的人会当面告诉我,而不是在背后说三道四。我跟他们一起的原因,与我跟你去那家酒馆的原因一样。两者并无不同。我之前没有任何安排。这条路的尽头,没有任何东西在等待我。”
三寒鸦清了清嗓子。
“每条路的尽头都有终点和目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你也不例外,只是你跟别人不一样。”
“轮到我向你提问了。”
“问吧。”
“你能看到自己那条路的终点吗?”
“我能。”
“真走运。”
“这不是走不走运的问题,杰洛特。这取决于你相信什么,取决于你投身的事业。没人能比……没人能比你们猎魔人更清楚了,不是吗?”
“今天每个人都在谈论理想。”杰洛特喃喃道,“聂达米尔的理想是征服玛琉尔;德内斯勒的艾克想保护全人类免受龙的威胁,多瑞加雷的理想则与他截然相反;叶妮芙由于身体改变无法实现理想而心烦意乱。活见鬼,好像只有掠夺者和矮人不需要理想,他们只想赚一笔就走,也许这就是他们吸引我的原因。”
“不,利维亚的杰洛特,吸引你的不是他们。我不聋也不瞎。你掏出钱袋,不是因为听到他们动听的名字。在我看来,似乎……”
“没必要说这些。”猎魔人的语气一点儿也不恼火。
“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
他们勒住马,免得撞上突然停下的坎恭恩弓手。
“出了什么事?”杰洛特踩着马镫站起身,“怎么停了?”
“不清楚。”博尔奇四下打量着。
薇亚说了句什么,莫名地露出担忧的表情。
“我去前面看看。”猎魔人大声说,“看看发生了什么。”
“等等。”
“怎么了?”
三寒鸦缄默不语,目光紧盯着地面。
“怎么了?”杰洛特又问一遍。
“细想之后,”博尔奇终于说道,“也许这样更好。”
“什么这样更好?”
“去吧,别问了。”
连接悬崖两侧的桥梁看起来相当稳固。它由几根粗大的松木搭成,溪水撞到方形桥墩上,泛起阵阵浮沫。
“嘿,开膛手!”布荷特走近马车,大声问道,“干吗停下?”
“我不太信得过这座桥。”
“我们非走这条路不可吗?”吉伦斯蒂恩也策马靠近,“我可不想带这么多马车过桥。喂!鞋匠!干吗走这边?大路明明通向西边!”
霍洛珀尔的投毒英雄摘下羊皮帽子,朝他走来。他的模样有些滑稽:穿着双排扣长礼服,外罩老式胸甲,那式样至少可以追溯到杉布克王当政时期。
“这条路更近,尊贵的大人。”他答话的对象并非总管大臣,而是聂达米尔,后者的脸色依然透出极度的厌倦。
“是吗?”吉伦斯蒂恩面容扭曲地质问。
聂达米尔看都没看鞋匠一眼。
“你瞧,”柯佐耶德指着附近最高的三座嶙峋山峰,解释道,“那是奇瓦峰、凯斯卓峰和马齿峰。这条大路通往一座古代要塞城镇的废墟,再绕过奇瓦峰通向北方,接着越过这条河的源头。而穿过这座桥,我们能缩短这段距离。我们可以沿着山涧走到群山间的湖水那里。如果龙不在那儿,我们可以往东走,察看邻近的峡谷。再继续往东,就能看到平坦的草地,还有条路直通坎恭恩,也就是您的疆土,大人。”
“你很清楚这些山嘛,柯佐耶德?”布荷特问,“做鞋时听说的?”
“不,大人。我年轻时是牧羊人。”
“这座桥撑得住吗?”布荷特在马鞍上直起身,俯视泛沫的河水,“这裂口差不多有四十寻深。”
“撑得住,大人。”
“你怎么解释荒郊野外会有一座桥?”
“是巨魔。”柯佐耶德回答,“很久很久以前,它们在这儿建了桥,开始收费,谁想通过就得付它们一大笔钱。但经过这儿的人实在太少,于是巨魔收拾东西走人了,这座桥却留了下来。”
“我再重复一遍,”吉伦斯蒂恩愤怒地插话道,“马车里装满了军械和食物,就是为了防止我们被困荒郊野外。最好的选择难道不是走大路吗?”
“我们可以走大路,”鞋匠耸耸肩回答,“但这一来,路就远了。看国王的表情,他已经等不及要跟那条龙较量了。他可不像咋么有耐心的样子。”
“是‘那么’有耐心。”总管大臣纠正道。
“那么就那么吧。”鞋匠随口应道,“总之,过桥的路比较近。”
“好,那就走吧,柯佐耶德!”布荷特做出决定,“带上你的队伍。按我们那儿的习惯,最勇敢的战士要走在最前面。”
“每次只准过一辆马车!”吉伦斯蒂恩命令道。
“同意!”布荷特扬起马鞭,他的马车隆隆驶过木桥,“看着点后面,开膛手!看车轮是不是笔直向前。”
杰洛特勒住马,前路被聂达米尔的弓手挡住了。他们穿着红黄相间的外套,挤在石路上。
猎魔人的母马喷了喷鼻子。
大地颤抖起来。参差不齐的石壁边缘在天幕下变得模糊,石壁发出沉闷的轰鸣。
“当心!”布荷特已经到了桥对面,他大喊道,“当心!”
起初落下的是些小石块,沙沙地掉在痉挛不已的山坡上。杰洛特看到后方的路上出现一条黑色的裂隙。伴着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那块路面随之塌陷。
“快上马!”吉伦斯蒂恩大喊,“大人们!我们得快点过桥!”
聂达米尔的脸紧贴马鬃,跟在吉伦斯蒂恩和几名弓手身后冲过了桥。在他们身后,飘扬着狮鹫旗帜的王家马车驶上摇曳的桥面,发出一声闷响。
“是山崩!快离开大道!”队列后面的亚尔潘·齐格林用鞭子狠抽马屁股,大喊道。
矮人的马车超过聂达米尔的第二辆马车时,撞上了几名弓手。
“快跑!猎魔人!让开!”
德内斯勒的艾克僵坐在马背上,飞驰着追上矮人的马车。要不是他下巴紧绷、脸像死人般惨白,别人还会以为这位游侠骑士根本没注意到砸上路面的碎石。落在队尾的弓手们发出一阵惊叫。马儿嘶鸣不已。
杰洛特拉紧缰绳,他的马人立而起。就在他前方,岩石滚落山坡,地面不停震颤。
矮人的马车隆隆驶过满是石块的路面,在抵达桥头之前,马车震动了一下,噼啪一声翻倒在地。有根车轴断了,一只车轮越过桥栏杆,掉进奔腾的河水。
猎魔人的母马被几块尖锐的石片击中,咬紧了马嚼子。杰洛特想跳下马背,靴子却被马镫卡了一下。他跌落下来。母马嘶鸣着跑上晃动不已的桥面。矮人从旁跑过,大喊大叫,骂骂咧咧。
“快点儿,杰洛特!”丹德里恩跟在矮人身后,转过头大喊。
“跳上来,猎魔人!”多瑞加雷喊道。他的身子在马鞍上摇晃,竭力稳住发狂的马。
在他们身后,整段路面都坍塌了。山崩和聂达米尔被撞碎的马车掀起漫天尘雾。猎魔人抓住魔法师的马鞍带,但他又听到一声尖叫。
叶妮芙从马上坠落,滚到一旁,整个身子扑倒在地,她双手护头,试图远离纷乱的马蹄。猎魔人松开手,朝她奔去,一路避开雨点般的碎石,越过脚下出现的裂缝。叶妮芙捂住肩头的伤口,勉力站起。她双眼圆睁,额上有道伤口,鲜血流到耳垂上。
“站起来,叶!”
“杰洛特,当心!”
伴着刺耳的摩擦声,一块巨石自山壁上脱落,径直砸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闷响。杰洛特俯下身,用身体护住女术士。突然,巨石炸成了数千块蜂刺般细小的碎屑。
“快!”多瑞加雷大喊。他在马上拼命挥手,将其他滚石也化作碎屑,“快上桥,猎魔人!”
叶妮芙伸出手指,画出一个法印。她喊出一句没人能听懂的话,一个闪着蓝光的穹顶凭空出现在他们上方,石头落在上面,如同落在炽热金属上的雨点般消失不见。
“上桥,杰洛特!”女术士大喊,“跟我来!”
他们跑在多瑞加雷和几个落马的弓手身后。摇晃的桥身开始迸裂,大梁也逐渐弯曲,桥面上的人被甩来甩去。
“快点儿!”
伴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桥塌了。他们刚刚经过的一段桥面崩裂松脱,坠入沟壑,矮人的马车也跟着落下去撞到石头上。他们听到马儿恐慌而凄厉的嘶鸣。桥上的人还能勉强稳住身子,但杰洛特发现倾斜的桥面还在不断变陡。叶妮芙呼吸沉重,咒骂连连。
“我们要掉下去了,叶!抓紧!”
剩下的桥面也发出碎裂声,随后断裂,像松脱的吊桥一样坠落。叶妮芙和杰洛特滑了下去,两人的手指紧紧抠住圆木间的缝隙。女术士发现自己的手渐渐松脱,不由发出一声尖叫。杰洛特用一只手抓住桥,另一只手抽出匕首,深深插进桥缝,再用双手握紧刀柄。他的肘关节开始刺痛,叶妮芙紧紧抓住他背上的剑带和剑鞘。桥倾斜得更加厉害,角度接近垂直。
“叶,”猎魔人喘息着说,“做点什么……该死的。施展个法术也好啊!”
“怎么施法?”她愤怒地沉声咆哮,“我两只手都空不出来!”
“试着空出一只手。”
“不行……”
“喂!”丹德里恩在高处喊道,“你们能撑住吗?喂!”
杰洛特不觉得回答能有什么用。
“扔条绳子!”丹德里恩大喊,“快点,该死的!”
掠夺者、矮人,还有吉伦斯蒂恩出现在丹德里恩身旁。杰洛特听到布荷特含混的话音:“再等等。她要掉下去了。我们只把猎魔人拉上来就行。”
叶妮芙像蛇一样发出嘶嘶声,攀在杰洛特背后。剑带勒进猎魔人的身体,令他疼痛不已。
“叶,你能坚持住吗?你的脚能动吗?”
“能。”她呻吟道,“理论上能。”
杰洛特朝下望去,在尖锐的石头和断桥的圆木间,在战马和穿着坎恭恩王国鲜艳服饰的尸体间,河水翻滚沸腾。在岩石中间,在翡翠色的透明深渊中,他看到一条巨大的鳟鱼逆流而上。
“能坚持住吗?”
“应该……可以……”
“爬上去。你得找个东西抓稳。”
“不行……我做不到……”
“快扔条绳子!”丹德里恩大喊,“你们都疯了吗?他们会掉下去的!”
“这样不是更好吗?”吉伦斯蒂恩低声自语。
桥又颤抖一阵,倾斜得更厉害了。杰洛特握住刀柄的手指渐渐麻木。
“叶……”
“闭嘴……别再动来动去……”
“叶?”
“别这么叫我……”
“能坚持住吗?”
“不能。”她冷冷地答道。
她不再挣扎,只是挂在他的后背,身子瘫软。
“叶?”
“闭嘴。”
“叶。原谅我。”
“不。绝不。”
有个东西顺着桥面滑来,快得像条蛇。
绳索散发冰冷的白光,仿佛拥有生命一般蜿蜒扭动,用末端优雅地探寻着,找到杰洛特的颈项,再从他腋下穿过,结成一个松垮的绳结。杰洛特下方,女术士呻吟着喘息起来。猎魔人原以为她会号啕大哭,可他错了。
“当心!”丹德里恩在上方高喊,“我们这就拉你们上来!尼斯楚卡!肯尼特!拉!用力!”
绳子越拉越紧,让他们有些疼,又有些呼吸困难。叶妮芙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的身子迅速上升,刮过木制的桥面。
到了上面,叶妮芙率先站起身。
七
“整个车队,”吉伦斯蒂恩高声宣布,“只剩一辆行李马车,陛下,不包括掠夺者的。整个护卫队只有七名弓手幸存。山涧另一边,道路已完全消失。我们只能看到悬崖、碎石堆和光滑的石壁。桥塌以后,当时在桥上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
聂达米尔没搭腔。德内斯勒的艾克伫立在他面前,用狂热的目光看着他。
“我们招来了诸神之怒。”骑士抬起双臂说,“我们都有罪,聂达米尔国王。这是场圣战,对抗邪恶的圣战。因为龙就是邪恶,是的,每条龙都是邪恶的化身。对我来说,邪恶不值一提,我用一只脚就能碾碎它……摧毁它……是啊,就像诸神和圣典的指示那样。”
“他疯了吗?”布荷特愠怒地说。
“不知道。”杰洛特调整母马的挽具,“反正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嘘。”丹德里恩说,“我正把他的话记下来,也许对我的新歌谣会有所帮助。”
“圣典上说,”艾克继续愤怒地讲述,“峡谷中会出现一条古蛇,一条七头十角的恶龙,龙背上坐着个女人,穿紫色和深红色衣服,手捧一只金色酒杯,额上描绘的符号代表她耸人听闻的败德之举!”
“我知道!”丹德里恩快活地插嘴,“她是希莉亚,索莫哈尔德市长之妻!”
“诗人阁下,请安静。”吉伦斯蒂恩大声喝道,“至于你,德内斯勒的骑士,看在诸神的分上,请解释得清楚些。”
“要同邪恶抗争,”艾克用夸张的语气继续,“就必须有纯净的心灵与良知,头颅高昂!但我们在这儿看到了谁?矮人——出生于黑暗、崇尚黑暗力量的异教徒!亵渎神明的魔法师——自以为拥有天赐的力量与特权!还有猎魔人——可憎的变种人,受诅咒的反常造物。难怪上天会给我们降下惩罚,不是吗?别再试探神明的宽容心了!我劝告您,尊敬的国王,清除我们中间的害虫吧,免得……”
“居然一个字都没提到我,”丹德里恩抱怨道,“一个字也没提到诗人。我都这么努力了!”
杰洛特冲亚尔潘·齐格林笑笑,后者正缓缓摩挲着腰带上那把斧头的锋刃,也在愉快地咧嘴笑。叶妮芙转过身去不看他们,比起艾克的话,似乎她开裂到臀部的裙子更加值得关注。
“这说得有点过分了,”多瑞加雷接道,“您的理由很高尚,艾克大人,这点毫无疑问。但我认为您对魔法师、矮人和猎魔人的评价不太得体,好在我们早就习惯了这种既不礼貌、也不合骑士身份的观点。而且我要补充一句:令人费解的是,就在不久前,是您——而不是别人——跑过去丢下精灵的魔法绳索,拯救了必死无疑的女巫和猎魔人。但从您刚才的言论看,我真不明白,您干吗不祈祷他们掉下去。”
“活见鬼。”杰洛特低声对丹德里恩说,“绳子是他扔下来的?是艾克,不是多瑞加雷?”
“不是。”诗人低声答道,“确实是艾克。”
杰洛特摇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叶妮芙低声咒骂一句,站直身子。
“艾克骑士,”她朝每个人微笑——除了杰洛特——笑容温柔亲切,“你能解释一下原因吗?我是害虫,而你却救了我的命?”
“您是女士,亲爱的叶妮芙。”骑士僵硬地鞠了一躬,“你那迷人而亲切的面庞让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摆脱那些可恶的魔法。”
布荷特嗤之以鼻。
“那么感谢你,骑士阁下。”叶妮芙冷冷地回道,“猎魔人杰洛特也感谢你。杰洛特,快谢谢他。”
“那还不如让我去死。”猎魔人由衷地答道,“我干吗要谢他?我是个可憎的变异体,长了张恶毒又前途无望的脸。艾克骑士只是顺手把我拽上来,因为有位女士顽固地抱着我。如果只有我一个,艾克连小拇指都不会动一下。我说得对吗,骑士大人?”
“不对,杰洛特大人。”游侠骑士平静地应道,“任何需要帮助的人,我都不会拒绝,即便是猎魔人。”
“快谢谢他,杰洛特,并请求他的原谅。”女术士坚定地对猎魔人说,“不然,你就等于承认了艾克对你的所有评价。你是个异类,不知道怎样与人相处,参与这场狩猎就是个错误。你是出于某个荒谬的目的才来的。对我们来说,你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我想你应该明白。如果还没明白,现在也该懂了。”
“你们在说什么‘目的’,女士?”吉伦斯蒂恩插嘴道。
女术士没回答,只是看着他。丹德里恩和亚尔潘·齐格林意味深长地相视而笑,但又尽量不让女术士看到。
猎魔人望向叶妮芙的双眼。她目光冰冷。
“请原谅我,德内斯勒的骑士大人,我衷心地感谢您。”他大声说着,低下了头,“我也感谢在场的所有人。我挂在桥上时,听到所有人都匆匆忙忙赶来救我。我请求各位的原谅,除了尊贵的叶妮芙,我感谢她,但不奢望她能给予任何回应。再见了。害虫要走了,因为他已受够了你们。保重,丹德里恩。”
“嘿,杰洛特。”布荷特说,“别像被宠坏的小丫头一样发脾气。真是小题大做,见鬼……”
“大——人们!”
柯佐耶德和几个霍洛珀尔民兵自山涧的方向跑来,他们是去前方侦察的。
“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么回事?”尼斯楚卡抬起头问。
“大人们……我……亲爱的大人们。”鞋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别喘了,朋友。”吉伦斯蒂恩把双手拇指插在金色的腰带间。
“龙!那边,龙!”
“哪边?”
“山谷那一边……平地上……大人……它……”
“上马!”吉伦斯蒂恩下令。
“尼斯楚卡!”布荷特大喊,“上马车!开膛手,上马跟我来!”
“快跟上,小伙子们!”亚尔潘·齐格林大喊,“跟上,该死的!”
“喂!等等!”丹德里恩将鲁特琴背到肩上,“杰洛特,拉我上你的马!”
“自己跳上来!”
山谷尽头有片散落的白色石块,形成不规则的环形。石头后面,地面略微倾斜,通向一片凸凹不平的草地,周围是石灰岩的峭壁群,布满数千个小洞。三条细窄的峡谷俯瞰着草地,那是早已干涸的山间溪流的河床。
布荷特率先来到岩石屏障前,突然停下飞奔的马,踩着马镫直起身子。
“看在瘟疫的分上,”他说,“看在黄色瘟疫的分上。这……这……这不可能!”
“怎么了?”多瑞加雷说着,朝他走去。
叶妮芙跳下掠夺者的马车,站到布荷特身旁,扒着一块岩石朝远处望去。然后她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
“什么?怎么了?”丹德里恩大喊,试图越过杰洛特的肩头看去,“怎么了,布荷特?”
“那条龙……是金色的。”
离他们所在的山谷狭窄处不到百步远,通往北部峡谷的小径经过一座小丘,丘顶坐着一头巨兽。它的小脑袋垂在圆鼓鼓的胸前,细长的脖子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尾巴绕在伸出的爪子上。
这只造物有种难以言喻的优雅,那猫科动物般的气质甚至让人忽略了它爬行动物的外表,但它毫无疑问是爬虫类。它明亮的黄色双眸透出璀璨而凶狠的光芒,鳞片像用颜料细细涂抹过,几乎全身都是金色:从爪尖直到长长的、在小丘蓟丛间晃动的尾巴。它张开蝙蝠般的琥珀色翅膀,望向他们的金色大眼睛让人不由发出赞叹。
“一条金龙。”多瑞加雷轻声道,“不可思议……活生生的传奇!”
“别开玩笑了,金龙根本不存在。”尼斯楚卡吐了口口水,断言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小丘上的东西又是什么?”丹德里恩问。
“某种把戏。”
“幻象而已。”
“不是幻象。”叶妮芙说。
“真是一条金龙。”吉伦斯蒂恩补充道,“我敢肯定,是条金龙。”
“金龙只存在于传说里!”
“别说了。”布荷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插嘴,“大惊小怪什么?随便哪个傻瓜都能看出,我们面对的是条金龙。亲爱的大人们,金色带斑点和黄绿色带格子条纹又有什么区别?它又不大,我们不用两分钟就能解决。开膛手、尼斯楚卡,掀开马车帆布,抄家伙。金不金根本不重要。”
“有区别,布荷特。”开膛手说,“很重要的区别。它不是我们要猎捕的龙。不是在霍洛珀尔附近被下毒、正安详地睡在洞穴里、周围堆满贵金属和宝石的那条。这条龙只是在草地上休息而已,解决它又有什么用?”
“肯尼特,这是条金龙。”亚尔潘·齐格林喊道,“你以前见过这种龙吗?你还不明白吗?它的皮比可怜的宝藏值钱多了。”
“而且不会造成宝石市场价格波动。”叶妮芙坏笑着补充,“亚尔潘说得对。我们的约定不变。还是有东西可以分享的,不是吗?”
“嘿!布荷特?”尼斯楚卡跳下马车,拿着好几件武器,“我们怎么保护马?那头金蜥蜴是会喷火呢,还是喷酸液或毒烟?”
“鬼才知道,亲爱的大人们。”布荷特的语气有些担心,“嘿!魔法师们!有关金龙的传说里,有没有提到怎么杀死它?”
“怎么杀?用最普通的方法就是了。”柯佐耶德突然高声回答,“没时间浪费了。给我找只动物,我们往里面塞满毒药,喂给那只大蜥蜴。准没错。”
多瑞加雷恶毒地瞥了鞋匠一眼。布荷特吐了口口水。丹德里恩厌恶地别过脸。亚尔潘·齐格林双手叉腰,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们在等什么?”柯佐耶德问,“抓紧时间干活吧。往尸体里塞什么才能立马放倒那条爬虫呢?我们需要有劲儿的东西:剧毒或腐烂物。”
“哈!”矮人笑容未消,“什么东西既有毒又污秽还散发着恶臭呢?你不知道,柯佐耶德?就是你啊,你这小混球。”
“啥?”
“滚出我的视线,你这人渣,别让我再看到你。”
“多瑞加雷大人,”布荷特站起身,对魔法师说,“帮我们个忙。还记得传说故事里的相关记载吗?你对金龙了解多少?”
魔法师笑了笑,庄严地挺直身子。
“你问我对金龙了解多少,是吗?了解得不多,但也足够了。”
“说来听听。”
“听好了,仔细听好:我们面前伫立着一条金龙,它是活的传说,也许是你们残忍愚行下硕果仅存的一条。传说不该被杀死。我不许你们碰这条龙。明白了?你们可以放下武器,收拾行李回家了。”
杰洛特本以为一场战斗会立即爆发。但他错了。
吉伦斯蒂恩打破了沉默。
“尊贵的魔法师,小心你说出的话和说话的对象。聂达米尔国王可以命令你收拾行李下地狱,多瑞加雷,但你没资格作出同样的提议。听清楚了?”
“不。”魔法师骄傲地回答,“我是多瑞加雷大师。我不会听从渺小的国王的命令,何况他的王国只有站在小山顶上才能看到,统治的要塞也又脏又臭又简陋。你知道吗,亲爱的吉伦斯蒂恩大人,我只要一挥手,就能把你变成一摊牛粪,你那位粗俗的国王会比你更不堪。听清楚了?”
不等吉伦斯蒂恩回答,布荷特已经冲到多瑞加雷身旁,抓住他的手臂,扭过他的身子。尼斯楚卡和开膛手站到布荷特身后,沉默不语,一脸冷酷。
“听好了,魔法师阁下。”高大的掠夺者轻声说,“在你挥手之前,听我说:我可以花点时间,尊敬的大师,跟你解释我对你的声明,传说,还有那番愚蠢的唠叨是个什么看法。但我懒得费工夫,所以请你看好我的答复。”
布荷特清清喉咙,用一根手指堵住鼻孔,把鼻涕擤到魔法师的鞋子上。
多瑞加雷脸色煞白,但一动没动。跟其他人一样,他也注意到了尼斯楚卡拎在手里的流星锤。同样跟其他人一样,他也知道,尼斯楚卡砸碎他脑袋的时间,肯定比他念咒的时间短得多。
“好了,”布荷特说,“阁下,麻烦您乖乖站到一边。如果你还是忍不住想张嘴,我建议你找团草把它塞起来。如果再听到一句胡言乱语,我保证你会后悔。”布荷特转过身,搓搓手,“尼斯楚卡、开膛手,开始干活,别让那只爬虫跑了。”
“它看起来不像要逃。”丹德里恩四下打量一番,“看看它。”
金龙安静地坐在小丘上,打个哈欠,扭扭头,拍拍翅膀,在地上敲了敲尾巴。
“聂达米尔国王和诸位骑士!”一个黄铜号角般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是维纶特瑞坦梅斯,你们面前的龙!看来刚才我制造的山崩——我对此深表自豪——没能把你们吓跑。现在你们来到了这儿。如你们所见,这座山谷只有三个出口。东边通往霍洛珀尔,西边通往坎恭恩,你们可以沿那两条路离开,但北方的峡谷不准走,因为我,维纶特瑞坦梅斯,禁止你们这么做。如果有人想违背我的命令,我会向他发出挑战,跟他来一场荣耀的骑士决斗,只用传统武器:也就是说,禁止使用魔法或喷出火焰。战斗直到一方投降为止。根据礼仪,我在等待你们的传令官予以答复。”
所有人目瞪口呆。
“它说话了!”布荷特喘息着低声说,“难以置信!”
“而且它很聪明。”亚尔潘·齐格林补充道,“谁知道传统武器是什么?”
“就是没有魔法的普通武器。”叶妮芙皱着眉头答道,“但我惊讶的是另一件事。它那条分岔的舌头没法准确发音,这无赖用的是传心术。当心点儿,因为这法术的效力是双向的,它能读你们的心。”
“它是疯透了还是咋地?”开膛手肯奈特恼火地说,“荣耀的决斗?跟一条愚蠢的爬虫?它还那么小!咱们一起上吧!联起手来!”
“不。”
他们转过头去。
德内斯勒的艾克骑在马上,全副武装,长枪插在马镫里,身形比徒步时伟岸了许多。他面甲掀起,脸色苍白,狂热的眼睛闪闪发光。
“别想这么做,肯奈特阁下,”骑士答道,“除非跨过我的尸体。我不许有人在我面前侮辱骑士的荣耀。胆敢违背决斗规则的人……”艾克的声音越来越响,因激动而变得沙哑,“胆敢取笑荣誉、取笑我的人,他或我的血必将在这土地上流淌。那只野兽要求一对一决斗?那就决斗吧!让传令官报出我的名号!让诸神裁决我们的命运!那条龙有尖牙利爪,有地狱的狂怒,而我……”
“真是个蠢货。”亚尔潘·齐格林低声道。
“而我拥有律法、信仰和处女的泪水,这条大蜥蜴……”
“闭嘴,艾克,我们听得都快吐了!”布荷特吼道,“要去就去。与其喋喋不休,不如赶紧上草地去!”
“嘿,布荷特!等等!”矮人首领插嘴道,他拽着胡须,“你忘记约定了吗?如果艾克杀死那条大蜥蜴,他会拿走一半……”
“艾克什么也不会拿走。”布荷特咧嘴笑着回答,“我了解他。对他来说,只要丹德里恩为他写首歌,那就足够了。”
“安静!”吉伦斯蒂恩命令道,“那就这样。代表信仰和荣耀的游侠骑士,德内斯勒的艾克,将会挑战那条龙,他将作为聂达米尔国王的长枪与利剑,为坎恭恩而战。这就是国王的旨意!”
“你听到了?”亚尔潘·齐格林压低声音说,“聂达米尔的长枪与利剑。坎恭恩的蠢货国王彻底堵住了我们的嘴。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也不干。”布荷特吐了口口水,“你没想跟艾克打一架,对吧?他已经一边胡言乱语一边骑到马背上了,最好随他去吧。让他去,该死的,就让他骑马跟那条龙拼个你死我活。然后我们再看着办。”
“谁当传令官?”丹德里恩问,“那条龙想要个传令官。也许我可以?”
“不,这又不是找人唱几支小曲儿,丹德里恩。”布荷特皱眉道,“亚尔潘·齐格林嗓门够大,让他当传令官吧。”
“同意,这有何难?”亚尔潘答道,“把旗帜和纹章准备好,一切按规矩来。”
“注意,矮人阁下,千万记得礼貌与尊重。”吉伦斯蒂恩提醒道。
“不用你教我。”矮人骄傲地挺起胸膛,“你还没学会说话,我已经主持过一场正式婚礼了。”
这段时间里,龙依然坐在小丘上,愉快地晃着尾巴,耐心等待。矮人爬上最高的一块石头,清清嗓子,大喊起来:
“喂!那边那个!”他双手叉腰,“你这长鳞的蠢货!准备好听传令官的话没?别找了,就是我!游侠骑士、德内斯勒的艾克要第一个挑战你!根据神圣的习俗,他会用长枪戳进你的肚皮——对你来说也许很不幸,但可怜的少女们和聂达米尔国王会很高兴的!战斗必须遵循荣誉和律法。根据规则,你不能喷火。你们只能用传统武器把对方打成肉酱。战斗会持续到一方认输或嗝屁为止……我们都希望这就是你的下场!那条龙,听明白没?”
龙打个呵欠,抖抖翅膀,沿山坡迅速滑落到平地。
“我听到了,高尚的传令官。”它回道,“就请勇敢的艾克屈尊到草地上来吧。我准备好了!”
“真是个笑话!”布荷特啐了一口,阴郁地看着骑士艾克策马走出石圈,“该死的闹剧……”
“闭嘴吧,布荷特。”丹德里恩搓着手大喊,“看啊,艾克冲锋了!活见鬼,这能让我写出一首动人的歌谣!”
“乌拉!为艾克欢呼三声吧!”聂达米尔手下一名弓手大喊。
“换作是我,”柯佐耶德悲伤地插嘴道,“稳妥起见,我会想办法让它吞些硫黄。”
战场上,艾克举起长枪向龙敬礼。他放下面甲,用马镫用力一夹马腹。
“好吧,好吧。”矮人说,“也许他真是个傻瓜,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瞧瞧他!”
艾克坐在马鞍上,身体前倾,压低长枪,策马飞奔。出乎杰洛特的意料,龙并没有后退躲避,也没绕向对手身后,而是全速迎向朝自己攻来的骑士。
“杀!艾克,杀!”亚尔潘大喊。
艾克没有盲目地正面进攻。尽管一直全速前进,他还是在最后一刻老练地改变了方向,将长枪高举过马头。他从龙的身边飞掠而过,同时站在马镫上,用尽全力刺出长枪。刹那众人欢声雷动,只有杰洛特拒绝加入这场合唱。
龙转了个圈,躲开这下刺击,动作敏捷而优雅。它的身体像鞭子一样抽回,带着猫科动物般的活力与冷漠,用爪子撕开了马腹。马儿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哀鸣。尽管骑士大吃一惊,却没丢下长枪。马儿摔倒的同时,龙爪只一挥,就从马鞍上抄起了艾克。他被抛到空中,身上的甲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落地时的撞击声。
龙用脚爪压住马,坐在地上,长满獠牙的嘴巴咬住马身。马儿发出惊恐的嘶吼,最后抽搐着死去。
一阵沉默中,众人都听到了维纶特瑞坦梅斯低沉的声音:“勇猛的德内斯勒的艾克可以退场了。他没法继续战斗了。有请下一位。”
“哦,该死!”亚尔潘·齐格林轻声咒骂。
八
“两条腿都断了,”叶妮芙用亚麻布擦擦手,“脊椎肯定也受了伤。盔甲后部开裂,像被攻城槌撞到一样。他的腿是被自己的长枪砸断的,短时间内没办法骑马,恐怕以后也回不到马背上了。”
“职业风险。”杰洛特轻声道。
女术士皱起眉头。
“这就是你想说的?”
“那你想听什么,叶妮芙?”
“这条龙的速度快得惊人,人类没法击倒它。”
“我知道。不,叶,我不会去的。”
“因为你的原则,”女术士恶狠狠地笑问,“还是出于常人的恐惧感?这是你唯一保留的人类情感吧。”
“二者兼有。”猎魔人心平气和地说,“有什么分别吗?”
“说实在的,”叶妮芙凑近他,“一点都没有。原则可以逾越,恐惧可以战胜。杀了这条龙吧,杰洛特。为了我。”
“为了你?”
“为了我。我要这条龙,我要它的全部,我要它只属于我。”
“你自己用咒语杀它嘛。”
“不,你来杀。我会用咒语阻止掠夺者等人,不让他们妨碍你。”
“那会死人的,叶妮芙。”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乎死人了?你只要对付那条龙就好,其他人交给我。”
“叶妮芙,”猎魔人冷冷地回答,“我实在不明白,你干吗要那条龙?它的黄色鳞片有那么吸引人吗?你从来没受过贫穷的困扰:你家财万贯、远近闻名。所以到底为什么?别再跟我提什么职责,算我求你了。”
叶妮芙沉默不语。随后,她皱起眉头,踢开草地上的一块卵石。
“有个人能帮我。显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变化并非不可逆。还有机会。我仍然可以……你明白吗?”
“我明白。”
“手术既复杂又昂贵,但用一条金龙交换的话……杰洛特?”
猎魔人沉默不语。
“我们挂在桥上时,”她继续道,“你对我提过要求。尽管发生了那些事,我还是答应你。”
猎魔人悲伤地笑笑,伸出食指,轻触叶妮芙脖颈上的黑曜石星星。
“太迟了,叶。我们已经从桥上下来了。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倾泻的火焰,劈来的闪电,雨点般扑面而来的拳头,辱骂与诅咒。但什么都没发生。他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叶妮芙缓缓转过身。杰洛特有些后悔自己说出的话。也为他们之间萌生的感情而后悔。最后的一丝可能性,像鲁特琴弦一样断了。他瞥了眼丹德里恩,看到吟游诗人迅速扭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荣耀和骑士精神并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亲爱的大人。”布荷特说。他已经穿上聂达米尔的铠甲,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头上,一脸忧虑的神情。“荣耀的骑士正躺在那儿低声呻吟。吉伦斯蒂恩大人,派艾克作为国王的骑士和臣属上场,真是个糟糕的主意。我不敢说出罪魁祸首的名字,但我知道艾克的两条断腿该归功于谁。当然了,现在也算一石二鸟:我们摆脱了沉浸于骑士传奇、想单人独骑击败恶龙的疯子,还有想借助前者的帮助一夜暴富的傻瓜。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吉伦斯蒂恩?知道?很好。现在轮到我们了。这条龙属于我们。屠龙的会是我们掠夺者,好处我们也要全拿。”
“那我们的约定呢,布荷特?”总管大臣大声问,“我们的约定呢?”
“管他什么狗屁约定。”
“太离谱了!这是蔑视宫廷!”吉伦斯蒂恩跺着脚说,“聂达米尔国王……”
“国王想干吗?”布荷特倚着巨剑,恼火地回答,“国王本人也想亲手对抗那条龙?还是你,忠实的总管大臣阁下?你想把你的大肚子塞进铠甲里,然后亲自上阵!干吗不呢?欢迎你上场。我们很期待你的表现,阁下。艾克想用长枪刺穿那条龙时,吉伦斯蒂恩,你就已经盘算好了。你们想拿走一切,而我们什么都得不到——哪怕它背上的一小片金鳞。现在,太迟了。睁眼看看吧,已经没人愿意为坎恭恩王国而战了,你也找不到艾克那样的傻瓜了。”
“不对!”鞋匠柯佐耶德扑倒在国王脚边,而国王似乎仍在凝望远方的地平线。“国王陛下!请少安毋躁,等我们霍洛珀尔的小伙子们出现。您的等待会得到回报。让这些傲慢的家伙见鬼去吧。指望那些值得您依靠的勇者,别管这些吹牛大王!”
“闭嘴!”布荷特擦去胸甲上的一块锈迹,冷冷地命令道,“闭上你的嘴,乡巴佬,不然我会让你闭嘴,让你被自己的牙齿噎死。”
柯佐耶德见肯尼特和尼斯楚卡朝他走来,立刻躲进霍洛珀尔的侦察队里。
“陛下,”吉伦斯蒂恩道,“陛下,请您下令吧。”
聂达米尔百无聊赖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年轻的国王怒视着总管,长雀斑的鼻子也皱了起来。
“什么命令?”他缓缓开口,“你终于想到问我了,吉伦斯蒂恩,而不是以我的名义替我作决定?我很欣慰。希望你能保持下去,吉伦斯蒂恩。从现在起,我要你保持沉默与顺从,这就是我的第一条命令。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叫他们把德内斯勒的艾克放到马车上。我们回坎恭恩。”
“陛下……”
“少废话,吉伦斯蒂恩。叶妮芙女士,还有尊贵的大人们,我要向你们道别了。这场远征浪费了我太多时间,但也让我获益良多。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叶妮芙女士、多瑞加雷大人、布荷特大人,感谢你们和你们的每一句话。也感谢你,杰洛特大人,感谢你的沉默不语。”
“陛下,”吉伦斯蒂恩问,“为什么?那条龙就在那儿,听凭您发落。陛下,您忘记您的野心了吗?”
“我的野心?”聂达米尔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现在没有什么野心。要是继续留在这儿,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那玛琉尔呢?与公主的联姻呢?”总管大臣没有放弃,他拧着双手说下去,“还有王位,陛下?人民相信……”
“借用布荷特先生的话,管他什么狗屁人民。”聂达米尔答道,“无论如何,玛琉尔的王位都是我的:我在坎恭恩有三百骑兵、一千五百步兵,足以对抗他们不足千人的兵力。他们终究会承认我的合法地位。只要杀出一条血路,他们就会承认我。至于他们的公主,那头胖母牛,我才不会跟她白头偕老。只要借她的肚子生下我的孩子,我就可以除掉她了,用柯佐耶德大师的老办法。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吉伦斯蒂恩,该执行我的命令了。”
“的确。”丹德里恩轻声对杰洛特说,“他真的学到了很多。”
“是啊,很多。”杰洛特看向金龙所在的小丘,它垂下三角形的脑袋,正用分叉的红舌舔着草地上的什么东西,“但我可不想当他的臣民,丹德里恩。”
“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个灰绿色的小东西倚在金龙的爪边,拍动蝙蝠似的翅膀。猎魔人盯着它。
“你呢,丹德里恩,你有什么看法?”
“我怎么看有什么要紧?杰洛特,我是个诗人。我的看法有丝毫重要之处吗?”
“当然有。”
“既然这样,那我告诉你,杰洛特。每次我见到爬行动物,比如蛇或蜥蜴,都觉得恶心和害怕。它们太可怕了……可这条龙……”
“怎么?”
“它……它很美,杰洛特。”
“谢谢,丹德里恩。”
“谢我干吗?”
杰洛特转过身去,用缓慢的动作将胸前的剑带又勒紧两个孔。他抬起右手,确认剑柄的位置是否合适。诗人瞪大眼睛看着他。
“杰洛特,你打算……”
“没错。”猎魔人冷静地答道,“可能性的界限是存在的。我已经受够这些了。你打算怎么做,丹德里恩?留下来,还是跟聂达米尔的军队一起走?”
诗人弯下腰,把鲁特琴轻轻靠在石头上,然后直起身。
“我留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可能性的界限?讲好了,我要把它作为新歌谣的主题。”
“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歌谣了。”
“杰洛特。”
“有事吗?”
“别杀它……尽量。”
“剑就是剑,丹德里恩,当它出鞘时……”
“你尽量。”
“我尽量。”
多瑞加雷冷哼一声,转身面向叶妮芙和掠夺者,又指了指正在远去的王家旗帜。
“聂达米尔国王已经走了。”多瑞加雷说,“他不会再通过吉伦斯蒂恩发号施令了,因为他终于找回些常识。能跟你同行真是太好了,丹德里恩。希望你现在就开始创作歌谣。”
“关于什么的?”
魔法师从貂皮夹克里掏出魔杖。
“关于巫师多瑞加雷大师如何成功赶走一群强盗,阻止他们杀死硕果仅存的金龙。别动,布荷特!亚尔潘,把你的斧子拿开!叶妮芙,一根指头都别动!滚吧,你们这群杂种,我奉劝你们跟着国王回去,就像猎犬跟着主人那样。带上你们的马和马车。我警告你们:不管是谁,哪怕多做一个动作,那人就会化为一股轻烟,只留下沙土里空荡荡的脚印。这可不是说笑。”
“多瑞加雷。”叶妮芙嘶声道。
“亲爱的魔法师,”布荷特用通情达理的语气说,“我们可以达成协议……”
“闭嘴,布荷特。我再重复一遍:别碰这条龙。到别处去找活儿干吧,别再来了。”
叶妮芙的手突然往前一指,多瑞加雷周围的地面立刻爆出一团碧蓝色的火焰,碎石和泥土四下飞溅。魔法师步履蹒跚,被火焰包围。尼斯楚卡趁机跳过去,一拳打在他脸上。多瑞加雷跌倒在地,魔杖射出一道红色电光,打在岩石之间。开膛手肯尼特突然出现在身侧,踢了倒霉的魔法师一脚。他正想再补一脚,猎魔人已经挡在他们中间,推开开膛手,拔剑出鞘,朝肯尼特胸甲和护肩的空隙笔直刺去。布荷特用剑挡下这一击。丹德里恩想绊倒尼斯楚卡,但没能成功。尼斯楚卡抓住诗人五颜六色的外衣,一拳打在他两眼之间。亚尔潘·齐格林迅速绕到丹德里恩身后,用斧柄打中他的膝盖后部,让他摔倒在地。
杰洛特旋身躲开布荷特的剑锋,同时朝靠近他的开膛手挥出一剑,斩开对方手臂上的铁制臂环。开膛手向后一跃,摔倒了。布荷特哼了一声,像挥舞镰刀一样挥动长剑。杰洛特跳起来,躲过破空的利刃,剑柄在布荷特的胸甲上敲了一下,又收回剑来,攻向布荷特的脸颊。布荷特无法格挡,于是仰面朝后倒去。猎魔人只一跃,便逼近对手身前……就在这一瞬间,杰洛特突然觉得大地在颤抖,双脚站立不稳。眼中的地平线变成了竖直的。他徒劳地试着用手画出保护法印,但还是重重地倒向一旁,剑从麻木的手中滑出。他听到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还有连绵不绝的嘶嘶声。
“趁咒语还能维持,把他们绑起来。”叶妮芙在远处的高地上大喊,“三个都绑起来!”
多瑞加雷和杰洛特头晕目眩,动弹不得,只能任人绑住手脚,再被捆到马车上。他们一言不发,不再抵抗。丹德里恩咒骂着挣扎一番,结果挨了几拳,仍被五花大绑起来。
“把这些狗娘养的捆起来干吗?”柯佐耶德走过来插嘴道,“这些叛徒,直接杀了才最好。”
“你才真是狗娘养的。”亚尔潘·齐格林答道,“虽然这么说等于侮辱狗。滚开,你这寄生虫!”
“口无遮拦!”柯佐耶德大喊,“等我们的人从霍洛珀尔赶来,我倒要看看你想怎样。在他们看来,你……”
亚尔潘展现出与身材不相符的敏捷,毫不费力地一转身,用斧柄敲中柯佐耶德的头。尼斯楚卡从旁靠近,顺势补了一脚,让柯佐耶德在草丛里摔了个嘴啃泥。
“你会后悔的!”鞋匠趴在地上,朝他们大喊,“你们全都……”
“抓住他,伙计们!”亚尔潘·齐格林大声说,“抓住那个婊子养的脏鞋匠!上啊,尼斯楚卡!”
柯佐耶德可没傻等着。他跳起来,朝东面的峡谷一路飞奔。
霍洛珀尔的侦察兵跟在他身后。矮人们一边丢石头,一边哈哈大笑。
“空气清新了好多。”亚尔潘大笑,“好啦,布荷特,咱们去解决那条龙。”
“等一下。”叶妮芙抬起手臂,“你们谁也解决不了……你们可以原路返回了。现在就走。你们,所有人。”
“什么?”布荷特不怀好意地眨眨眼,“亲爱的女术士,请问你在说什么?”
“滚开!快滚!去找那个鞋匠吧。”叶妮芙重复道,“你们所有人。我会亲手对付那条龙,不用什么传统武器。你们离开前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你们就会尝到猎魔人那把剑的滋味了。快走吧,布荷特,在我发火之前。我警告你们:我懂得一条咒语,挥挥手就能把你们都阉了。”
“天哪!”布荷特惊呼道,“我的忍耐已经到头了。我可不想被人当成傻子。开膛手,去把马车的马卸了。看来我也得动用不那么传统的武器了。有人要倒霉了,亲爱的大人们。我不会指明是谁,只想说,是个卑鄙的女术士。”
“尽管试试,布荷特。你可以让我找点乐子。”
“叶妮芙,”矮人责问,“为什么?”
“也许因为我爱吃独食,亚尔潘。”
“哦,是啊,”矮人笑道,“你也算是个人类,跟矮人媲美的人类。能在一位女术士身上找到共同点,真令人高兴。我也爱吃独食,叶妮芙。”
他俯下身子,动作迅疾,快如闪电。一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金属球划破空气,狠狠砸中叶妮芙的额头。没等女术士反应过来,开膛手和尼斯楚卡已经抓住她的双臂,而亚尔潘用一根绳子绑住她的脚踝。女术士愤怒地咆哮起来。亚尔潘手下一个小伙子从后面制住她,把一副马笼头套在她头上,勒紧,让她无法开口呼叫。
“现在呢,叶妮芙?”布荷特大呼小叫地朝她走去,“你两只手都不能用了,想怎么阉了我?”
他撕开她束腰外衣的领口,又扯掉她的衬衫。叶妮芙套着马笼头,只能用含糊的叫声咒骂他。
“我们现在没时间。”布荷特伸手摸她,引来矮人们一阵窃笑,“但你不会等太久,女术士。等解决了那条龙,我们可以一起找点乐子。伙计们,把她绑到车轮上。两只手都绑紧,连一根指头也别让她动。你们不准随便碰她,该死的。谁在屠龙时表现最好,谁就可以优先处置她。”
“布荷特,”杰洛特声音很轻,但充满威胁,“当心。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真让我吃惊。”掠夺者同样轻声回答,“如果我是你,就会乖乖闭嘴。我了解你的实力,不会轻视这种威胁。你让我别无选择,只能杀了你,猎魔人,但我们会迟些料理你。尼斯楚卡、开膛手,上马。”
“不怪你运气差。”丹德里恩哀号道,“见鬼,是我让你惹上这些破事儿的。”
多瑞加雷低下头,浓稠的鲜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到肚子上。
“别死盯着我了!”女术士弄松了马笼头,冲杰洛特大喊。她在绳索下像蛇一样徒劳地挣扎,想遮住裸露的身体。杰洛特顺从地移开视线,但丹德里恩没有。
“依我看,”诗人讽刺道,“你肯定用了一整桶曼德拉草药膏,叶妮芙。你的皮肤就像十六岁的少女。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闭嘴,你这婊子养的!”女术士骂道。
丹德里恩却没退缩。“你到底多大年纪?两百岁?起码一百五了吧?可你就像……”
叶妮芙伸长脖子唾了他一口,可惜失了准头。
“叶……”猎魔人悲伤地嘟囔着,用肩膀擦去耳朵上的口水。
“叫他别再冲我挤眉弄眼!”
“我也不想这样。”丹德里恩大声说,又朝身子半裸、春光无限的女术士望去,“就因为她,我们才会被抓。他们会割断我们的喉咙,还会强奸她。可她的年纪……”
“闭嘴,丹德里恩。”猎魔人喝道。
“那可不行。我正极度渴望创作一首关于乳房的歌谣呢。请别打扰我。”
“丹德里恩,”多瑞加雷又吐出几口血,“严肃点儿。”
“见鬼,我够严肃的了。”
在一名矮人的帮助下,穿着沉重铠甲的布荷特费力地爬上马。尼斯楚卡和开膛手早就等在坐骑上,腰间配着长剑。
“很好。”布荷特嘟囔道,“该去找那条龙了。”
“不。”一个低沉的声音应道,听起来就像吹响的黄铜号角,“是我来找你们才对!”
岩石圈后探出一张闪闪发亮的金色长嘴,随后是由尖刺保护的细长脖颈,再后面是长着利爪的指掌。有着垂直瞳孔、看起来不怀好意的爬行类眼球正从高处打量着下方。
“我在战场上等不及了。”金龙维纶特瑞坦梅斯扫视众人,解释道,“于是冒昧地过来。看来,愿意跟我交战的对手越来越少了。”
布荷特用牙齿咬住缰绳,双手握住长剑。
“贼样混好。”他咬着缰绳,含混不清地答道,“偶希望里也尊北好了,怪偶!”
“我准备好了。”金龙答道。它弓起背脊,尾巴挑衅地在空中晃了晃。
布荷特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尼斯楚卡和开膛手从两侧缓缓包围巨兽,动作从容冷静。亚尔潘·齐格林和他的小伙子们等在后方,举起斧头。
“呜呀呀呀!”布荷特大吼,催促马儿向前,狂乱地舞起长剑。龙转过身子,肚皮贴向地面,像蝎子似的翘起尾巴,但它扫倒的并非布荷特,而是从侧面攻来的尼斯楚卡。尼斯楚卡咣当一声倒在地上,马儿嘶鸣起来。布荷特纵马飞驰而过,长剑用力劈砍,可金龙老练地躲过宽阔的剑刃。前冲之力使得布荷特从金龙身旁掠过。它扭动身体,用后腿站起,前爪拍向开膛手,真把他的坐骑开了膛,又挥出一爪划开骑手的大腿。布荷特在马鞍上身体前倾,努力控制住马,又用牙齿咬着缰绳,再次发起冲锋。
金龙的尾巴划破空气,扫开所有扑上前来的矮人。然后它迎向布荷特,顺便狠狠碾过刚想爬起身的开膛手。布荷特转过头,引着坐骑避让,但金龙这次速度更快、动作更敏捷。它狡猾地截住从左边攻来的布荷特,挡住他的去路,并用尖利的前爪击中他。马儿人立而起,侧翻倒地。布荷特从马鞍上飞了出去,长剑和头盔纷纷掉落。他仰天栽倒,脑袋撞上一块巨石。
“跑,小伙子们!跑到山里!”亚尔潘·齐格林的叫喊声淹没了尼斯楚卡的哀号——后者仍被自己的马压在身下。
矮人的胡须在风中飘扬,朝山石飞奔而去,小短腿居然跑出了惊人的速度。金龙没追他们。它静静地坐着,扫视四周。尼斯楚卡在坐骑身下扭动大叫,布荷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开膛手像螃蟹一样横着挪动,蹒跚退到岩石后躲避。
“真是难以置信。”多瑞加雷喃喃道,“难以置信……”
“嘿!”丹德里恩拼命挣扎,整辆马车都摇晃起来,“那是什么?那儿,快看!”
他们看到,东部峡谷掀起一股庞大的尘云,继之以叫喊声、车轮声和马蹄声。金龙抬头看去。
三辆大马车载着手持武器的人来到平原上。他们分散开来,包围了金龙。
“活见鬼!是霍洛珀尔的民兵队和公会!”丹德里恩喊道,“他们真的绕过布拉河赶来了!没错,是他们!瞧啊,领头的是柯佐耶德!”
龙垂下头颅,将一只唧唧叫的灰色小东西轻轻推向马车。随后它用尾巴抽打地面,高声咆哮,像一支利箭那样纵身扑向霍洛珀尔人。
“杰洛特,在草地上蠕动的小东西是什么?”叶妮芙问。
“是那条龙保护的东西。”猎魔人答道,“最近才在北部峡谷的洞穴里孵化出来。它是被柯佐耶德下毒的母龙的子嗣。”
小龙用浑圆的肚皮贴着地面,犹豫而蹒跚地靠近马车。它唧唧叫着,用后腿站立,展开双翼。它突然凑上前去,依偎在女术士怀里。叶妮芙倒吸一口冷气,露出困惑的神色。
“它喜欢你。”杰洛特喃喃道。
“也许还小,但它不傻。”丹德里恩虽被五花大绑,还是竭力扭动身子,“瞧它的小脑袋靠在哪儿。见鬼,我真想跟它换个位置。嘿!小家伙!你该逃跑才对。她是叶妮芙,龙之克星!还有众位猎魔人!好吧,实际上只有一位猎魔人……”
“闭嘴,丹德里恩。”多瑞加雷喊道,“快看那边!他们要抓住它了!愿他们所有人都染上瘟疫!”
霍洛珀尔居民的马车骨碌碌向前,就像一辆辆战车,朝攻来的金龙冲去。
“把它砍成碎片!”柯佐耶德抓着车夫的肩膀大喊,“把它砍到一口气都不剩,朋友们!别后退!”
金龙轻巧地一跃,避开为首的马车,却发现自己被困在随后的两辆马车之间,一张系着绳索的双层大渔网朝它迎头扣下。金龙被网子缠住,跌倒在地。它挣扎一阵,又蜷成一个球,再猛地蹬开双腿。渔网顿时被它撕碎。头一辆马车掉头返回,又撒出一张网,这下它彻底无法动弹了。另两辆马车作了个U型转弯,再次冲向金龙,越过坑洼的地面,颠簸向前。
“你被困在网里了,小鱼儿!”柯佐耶德大喊,“我们这就把你开膛破肚!”
金龙咆哮起来,烈焰裹挟烟云涌向天空。霍洛珀尔民兵跳下马车,朝金龙冲去。巨龙再次咆哮起来,声音嘹亮又绝望。
北边峡谷传来了回应:一阵刺耳的战吼。
她们骑在全速奔驰的骏马上,自峡谷中现身,金色发辫在风中飞舞,刀刃闪闪发光……
“泽瑞坎人!”猎魔人大叫,想要奋力挣脱绳索。
“哦,见鬼!”丹德里恩惊呼道,“杰洛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泽瑞坎少女在民兵队中杀出一条血路,就像热刀子切进黄油,身后留下一具具残破的尸体。她们跳下马,朝被困的金龙奔去。有个民兵试图阻截,顿时身首异处。另一个用干草叉刺向薇亚,泽瑞坎少女双手挥刀,自下而上将对方从会阴到胸骨整个剖开。其他人见状拔腿就跑。
“上马车!”柯佐耶德大喊,“上马车,朋友们!用马车碾碎她们。”
“杰洛特!”叶妮芙突然大叫。她将被绑住的双脚伸到马车下,靠近猎魔人被反绑的双手,“伊格尼法印!烧断我的绳子!能摸到吗?快烧断它,该死的!”
“可我看不见!”杰洛特抗议道,“叶,我会烧伤你的!”
“快画法印!我受得了!”
杰洛特照做了。他感到手指一阵刺痛,在女术士脚踝上方画出伊格尼法印。叶妮芙扭过头去,咬着外套的领子,压住呻吟。小龙双翼靠在她身上,唧唧叫个不停。
“叶!”
“烧断绳子!”她哀号道。
血肉烧焦的气味令人再也无法忍受时,绳索终于烧断了。多瑞加雷发出一声怪叫,昏厥过去,身子靠着车轮软软瘫倒。
女术士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她坐直身子,抬起一条腿,发出一声满怀愤怒和痛苦的呐喊。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仿佛活物一般颤抖起来。叶妮芙挪挪屁股,脚尖指向霍洛珀尔民兵队的马车,高声念出一句咒语。空气颤抖起来,充斥着臭氧的味道。
“哦!诸神在上!”丹德里恩敬畏地呻吟起来,“这将是一首多么伟大的歌谣啊,叶妮芙!”
这条美腿施展的咒语不算太成功。第一辆马车和车上所有人都染成了毛茛草似的黄色,而霍洛珀尔的战士们被杀意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到。咒语对第二辆马车更奏效些:所有乘员立刻变成长满疙瘩的大青蛙,滑稽地呱呱叫着,四散奔逃。少了车夫,马车很快翻倒在地。拉车的马挣脱挽具,歇斯底里地嘶鸣着,消失在远方。
叶妮芙咬着嘴唇,再次抬起腿。伴着高处传来的振奋人心的乐声,那辆毛茛黄色的马车变成一团同样色彩的烟雾:所有乘员都头晕目眩地倒在草地上,壮观地垒成一堆。
第三辆马车的轮子变成了方的:马儿人立而起,马车轰然倒下,霍洛珀尔民兵纷纷被甩出。愤懑未消的叶妮芙再次抬腿,又施展一个咒语,把民兵们变成形形色色的动物:乌龟、鹅、千足虫、粉红火烈鸟或乳猪。两位泽瑞坎少女继续杀戮残余的敌人,手法老练、有条不紊。
金龙终于将渔网撕成碎片。它一跃而起,拍打双翼,大声咆哮,像利箭一般追向逃脱了大屠杀的柯佐耶德。鞋匠跑得跟瞪羚似的,可金龙比他更快。杰洛特看到它嘴巴张开,獠牙如匕首般锋利闪亮。他转过头去,却听到一声令人血凝的惨叫,然后是可怕的嚼咬声。丹德里恩低呼一声。叶妮芙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扭过头,弯下腰,在马车旁吐了一地。
随后一片寂静,只有幸存的霍洛珀尔民兵偶尔发出呱呱、嘎嘎和唧唧的叫声。
薇亚站在叶妮芙身前,双腿岔开,脸上挂着坏笑。泽瑞坎少女拔出军刀。脸色苍白的叶妮芙抬起腿。
“住手。”三寒鸦博尔奇制止道。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幼龙抱在怀里,显得冷静而又欢快。
“不要杀叶妮芙女士。”博尔奇,同时也是金龙维纶特瑞坦梅斯续道,“已经没有必要了。另外,我们还得感谢叶妮芙女士无价的帮助。放开他们,薇亚。”
“你知道吗,杰洛特?”丹德里恩揉着麻木的双手,喃喃道,“你知道吗?有首古老的民谣,讲一条金龙。金龙可以……”
“变成任何形态。”猎魔人帮他说完,“甚至包括人形。我听过,但我以前不相信。”
“亚尔潘·齐格林先生!”矮人正悬在离地两百腕尺的悬崖边,金龙对他说,“你在那儿找什么?土拨鼠吗?我没记错的话,土拨鼠不合你的口味。下来吧,算我求你,去帮帮掠夺者,他们需要救助。今天的杀戮已经结束了。这对所有人都好。”
丹德里恩试图唤醒依然不省人事的多瑞加雷,同时焦虑地打量正在审视战场的泽瑞坎少女。杰洛特为叶妮芙烧伤的脚踝涂上油膏,再包扎起来。女术士倒吸着凉气,低声咒骂不停。
包扎完毕,杰洛特站起身。
“待着别动。”他说,“我得跟那条龙谈谈。”
叶妮芙龇牙咧嘴,也站了起来。
“我跟你一起,杰洛特。”她拉住他的手,“可以吗?拜托了,杰洛特。”
“叶,跟我一起?我以为……”
“别以为了。”
她搂住他的肩膀。
“叶?”
“都没关系了,杰洛特。”
他看着她,她的双眸就像从前那样温暖。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双唇。她的嘴唇柔软发烫,带着渴望,就像从前。
他们朝金龙走去。在杰洛特的搀扶下,叶妮芙用指尖捏起裙摆,行了个非常正式的屈膝礼,好像觐见一位国王。
“三寒……维纶特瑞坦梅斯……”猎魔人开口道。
“在你们的语言里,我的名字是‘三只黑鸟’的意思。”博尔奇解释道。
幼龙用爪子勾住三寒鸦的前臂,头蹭上他的脖子,享受他的抚摸。
“秩序与混沌。”维纶特瑞坦梅斯笑道,“杰洛特,还记得吗?混沌代表侵略,秩序代表对抗侵略。杰洛特,难道我们不该前往世界的尽头,去对抗侵略与邪恶吗?尤其是报酬足够惊人时——比如现在。我说的就是那条母龙米尔加塔布雷克的宝藏。她在霍洛珀尔附近被人下毒,于是召唤我前来,帮她消灭威胁到自己的邪恶势力。在德内斯勒的艾克被抬下战场不久,米尔加塔布雷克就飞走了。她趁你们辩论和争吵时逃走了,把宝藏留给了我,换句话说,是给我的报酬。”
幼龙唧唧叫着,拍打双翼。
“所以你……”
“没错。”金龙打断他的话,“如今的时日,如今的时代,这很有必要。被你们统称为怪物的生物越来越感受到人类的威胁。它们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所以需要一个守护者……比如一名猎魔人。”
“这条路的终点是什么?”
“就是它。”维纶特瑞坦梅斯抬起前臂,幼龙吓了一跳,唧唧叫着,“它就是我的终点,我的目标。多亏了它,利维亚的杰洛特,我才能证明可能性的界限并不存在。你也会在某一天找到类似的目标,猎魔人。即便异类也有活下去的资格。再见了,杰洛特。再见了,叶妮芙。”
女术士又行个屈膝礼,身子紧贴杰洛特的肩膀。维纶特瑞坦梅斯站起身,看着她,脸色十分严肃。
“请原谅我的冒失和坦白,叶妮芙。你的想法全写在脸上,我甚至不用读心。你和猎魔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但你们不会有结果的。没有。我很抱歉。”
“我知道。”叶妮芙的脸色有些发白,“我知道,维纶特瑞坦梅斯。但我还是相信,可能性是没有界限的,或者说,界限还很遥远。”
薇亚来到杰洛特身边,对他耳语,抚摸他的肩膀。金龙大笑起来。
“杰洛特,薇亚想告诉你:她永远不会忘记‘沉思之龙’的浴盆。她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什么意思?”叶妮芙不安地眨眨眼。
“没什么。”猎魔人连忙答道,“维纶特瑞坦梅斯……”
“我听着呢,利维亚的杰洛特。”
“你能变成任何形态?想变什么都行吗?”
“对。”
“那为什么变成人类?为什么变成博尔奇,还佩戴三只黑鸟的纹章?”
金龙露出愉快的笑容。
“杰洛特,我们可敬的祖先第一次见面时是个什么情形,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对龙来说,最可憎的就是人类。人类会唤醒龙族本能而不合情理的憎恨。不过我是个例外。对我来说……你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再见了。”
并非幻象消失时那种模糊的渐变,一切就在眨眼间发生。片刻之前,那儿还站着一位卷发骑士,身穿绣着三只黑鸟的束腰外衣,而眼下,只有一条金龙,正优雅地伸长纤细的脖颈。金龙点点头,伸展双翼,翅膀在阳光下闪耀璀璨的金光。叶妮芙长出一口气。
薇亚和蒂亚坐在马鞍上,向他们挥手道别。
“薇亚,”猎魔人说,“你是对的。”
“嗯?”
“他果然是最美的。”
此处典出波兰民间传说,讲述一位名叫克拉库斯的鞋匠用智谋杀死喷火恶龙的故事。后人为纪念他,将他所在的小村命名为克拉科夫,即后来的克拉科夫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