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别犯错。”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说。他用戴戒指的手指拨开头发,按住太阳穴。“我们承担不起再次犯错的后果。”

其他人一言不发。亚甸国王德马维躺在扶手椅里,盯着放在肚皮上的啤酒杯。泰莫利亚、庞塔尔、玛哈坎和索登的统治者,新近成为布鲁格资深保护人的弗尔泰斯特把头转向窗户,将高贵的侧影展现在众人面前。桌子对面坐着科德温国王亨赛特,他留着土匪似的大胡子,富有穿透力的小眼睛扫过本次会议的其他参与者。莱里亚女王米薇闷闷不乐地摆弄着项链上的硕大红宝石,美丽而丰满的嘴唇不时扭曲起来。

“我们可别犯错。”维兹米尔重复道,“错误只能带来惨痛的损失。我们应该好好借鉴前人的经验。我们的先祖五百年前登陆时,精灵像把脑袋埋进沙子的驼鸟一样不肯直面威胁。先祖们从他们手中一点一点夺走土地,而他们一再撤退,总觉得这是最后一次,觉得敌人不会继续蚕食他们。我们可不能这么蠢!因为现在轮到我们了。现在我们成了那些精灵。尼弗迦德人刚攻到雅鲁加河边,我就听到有人说:‘让他们待在那儿吧。’‘他们不会再攻过来了。’可他们会的,你们等着瞧吧。所以我重复一遍:我们可别再犯精灵的错误!”

雨水敲打窗格,诡异而凄厉的风声响起。米薇女王抬起头。她以为自己听到了渡鸦和乌鸦的沙哑叫声,但那只是风声。风声,还有雨声。

“别拿我们跟精灵相提并论。”科德温的亨赛特说,“这种比较是在侮辱我们。精灵根本不懂如何战斗——面对我们的先祖,他们只会躲进群山和森林。精灵可没在索登教训过我们的先祖,但我们让尼弗迦德人见识到了挑衅我们的后果。你也别拿尼弗迦德人威胁我们,维兹米尔,不要散布耸人听闻的论调。你说尼弗迦德人攻到雅鲁加河边?要我说,他们这会儿就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样本分,因为我们在索登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我们不光打败他们的军队,还摧毁了他们的士气。据说恩希尔·瓦·恩瑞斯并不赞同当时的大规模入侵,而袭击辛特拉的其实是反对他的派系。我不清楚这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如果打赢了,埃丹尔只会鼓掌叫好,然后给他们封赏。可索登战役之后,他突然变成反对出兵的一方,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手下元帅们的抗命之举。然后是人头落地,断头台上鲜血直流。这些可都是事实,不是什么传闻。正式的处决有八场,不那么正式的更是数不胜数。好些人令人费解地死去,还有许多官员突然选择退休。我得说,恩希尔勃然大怒,几乎把自己的指挥官杀了个干净。所以说,现在谁还能率领他们的大军?那些士官吗?”

“不,不会是士官。”亚甸的德马维冷冷地说,“率领军队的将是年轻有为的军官们,他们在恩希尔手下受训已久,这样的机会他们等了很多年。正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元帅挡住了他们晋升和掌握军权的道路。至于那些年轻指挥官的名字,我们都已经听说了。他们粉碎了麦提那和那赛尔的起义,又迅速镇压了艾宾叛乱。那些指挥官重视迂回战术,重视长距离的骑兵突袭,重视步兵的高速行军和登陆作战。他们运用集中攻击的战术粉碎敌人的攻势,他们会使用最新的攻城技术,而不依赖不确定性太大的魔法。我们绝不能低估他们。他们渴望跨过雅鲁加河,以此证明自己已从老元帅的失败中学到了教训。”

“如果真学到了教训,”亨赛特耸耸肩,“他们就不会跨过雅鲁加河了。这条河的河口位于辛特拉和维登的边境线,那里仍由维登国王埃维尔和他的三座要塞控制——纳史特洛格、洛史洛格和波德洛格。他们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攻占那里,任何新技术都办不到。希达里斯国王埃塞因的舰队会保护我们的侧翼,我们能守住河岸多亏了他们。当然,还有史凯利格群岛的海盗。你们应该记得,亚尔·克拉茨·安·克莱特没跟尼弗迦德人签署停战协议,他经常袭击他们在普罗文斯群岛的定居点和要塞,然后放上一把火。尼弗迦德人给他取个绰号,叫蒂斯·伊斯·穆瑞,意思是‘海上的野猪’。他们用他吓唬不听话的小孩!”

“吓唬吓唬尼弗迦德小孩,”维兹米尔讽刺地笑笑,“可没法确保我们的安全。”

“这的确不能,”亨赛特赞同,“但别的东西可以。如果不能控制河口与河岸,侧翼又遭到威胁,那等越过雅鲁加河后,恩希尔·瓦·恩瑞斯就没法确保部队补给线的安全。到时还怎么急行军,怎么用骑兵突袭?太荒谬了。他们的部队过河后至少得停顿三天。半数人会准备攻打要塞,其余那些则会缓缓散开,洗劫整个地区,搜寻食物和马匹饲料。等他们著名的骑兵队饿得吃光大多数马匹时,我们就可以重演一次索登之战。见鬼,我倒希望他们过河!不过别担心,他们不会的。”

“假如说,”莱里亚女王米薇突然道,“他们不会跨过雅鲁加河。假如尼弗迦德人会继续坐等。让我们考虑一下:这对谁更有好处?他们,还是我们?谁能等下去,谁又等不了?”

“完全正确!”维兹米尔接过话头,“米薇跟平时一样,话不多,但每句都一针见血。恩希尔有大把时间,我们却没有。你们还搞不清状况吗?三年前,尼弗迦德人弄松了山坡上的一颗小石子,现在正静静地等待山崩。他们只要看着石头不断滚下山坡就行了。因为对某些人来说,最初那颗小石子就像一块无法撼动的巨石。等人们发现,只要轻轻一碰就能让它滚落的时候,那么制造山崩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从灰山到布利姆巫德海角,到处都有精灵突击队在林中出没——他们已经不再是小规模的游击队了,战争已经打响。再等下去,我们还会看到多尔·布雷坦纳的自由精灵拿起武器。玛哈坎的矮人正蠢蠢欲动,布洛克莱昂森林的树精也越来越放肆。这是一场战争,规模庞大的战争。是内战。我们的内部斗争。而尼弗迦德人会一直坐等……你们觉得时间站在哪一边?就连三四十岁的年轻精灵都加入了松鼠党的突击队,而他们有三百年的寿命!他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可没有!”

“松鼠党,”亨赛特承认,“的确成了我们的心腹大患。他们严重妨碍我的贸易和运输,还恐吓农夫……我们必须结束这一切!”

“既然非人种族想要战争,我们就给他们战争。”泰莫利亚国王弗尔泰斯特说,“我一向主张和平共处,但他们想要武力,我们就得让他们瞧瞧谁更厉害。我准备好了。我在此承诺:我会在六个月内解决泰莫利亚和索登境内的松鼠党。早在我们的祖先和精灵对抗时,那里的土地就流淌过精灵之血。在我看来,流血是悲剧,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悲剧只能重演了。我们必须平定精灵的势力。”

“只要你下命令,你的军队便会攻打精灵,”德马维点点头,“可他们会攻打人类吗?会攻打作为步兵来源的农民吗?会攻打行会吗?会攻打自由城镇吗?提到松鼠党,维兹米尔说了,他们只是山崩中的一块石头而已。好了,好了,大家别这么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谣言早就传开了:据说在尼弗迦德占领区的村庄和城镇里,农夫和手艺人活得更好,他们更自由、更富有,商人行会也享有更多特权……我们的市场就快要被尼弗迦德生产的商品淹没了。在布鲁格和维登,他们的钱币正在取代我们的流通币。如果我们袖手旁观,就彻底没救了:我们会卷入与邻国的冲突,为平息叛乱和暴动而焦头烂额,同时在尼弗迦德人的经济压迫下慢慢崩溃。我们只能缩在自己的小角落里,慢慢死掉,因为——听好了——尼弗迦德人会阻止我们往南,可我们必须发展和扩张,否则我们的子孙后代很快就将无处容身!”

在场众人沉默不语。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桌上一只高脚杯,喝了一大口。在这漫长的沉默中,雨水不断拍打窗棂,呼啸的狂风也不时摇晃着窗扇。

“我们担心的这些事,”亨赛特最后总结道,“都是尼弗迦德人的杰作。恩希尔的特使在煽动非人种族,散播传闻,挑起暴乱。他们一掷千金,承诺给公司和行会特权,给公侯贵族权力和地位,答应让他们在新行省——也就是我们的王国——担任要职。我不知道在你们国家是什么样,但在科德温,到处都是牧师、传教士、占卜师和突然冒出来的神秘主义者,都在宣扬世界末日的到来……”

“在我的王国也一样。”弗尔泰斯特赞同道,“见鬼,和平都维持这么多年了。自从我祖父屠杀了大多数牧师,让他们认清自己的位置之后,剩下的都在做有意义的事。他们钻研书本,把知识传授给孩子,治疗病患,照看穷人、残疾人和流浪汉,不再掺和政治。可突然间,他们都醒悟了,开始对民众胡言乱语——而民众也听信了他们的话,自以为终于明白了生活艰难的原因。我之所以容忍这一切,是因为我不像祖父那么冲动,在王室的威信和尊严方面也不像他那么敏感。话说回来,如果我轻易被一群疯子的胡话影响,只能说明那些威信和尊严根本不存在。我的耐心就快到头了。最近的传道主题是:有一位救星会从南方到来。南方!雅鲁加河对岸!”

“白焰,”德马维喃喃道,“白霜将会到来,其后是白光。随后世界将借由白焰和白女王而重生……我也听过这些。这是对精灵女先知伊丝琳妮·爱普·艾维尼恩的预言的篡改。我下令逮捕了在温格堡集市散播这些预言的牧师,审问他的人礼貌而详细地问他:恩希尔究竟付给他多少黄金……可那牧师只会胡扯什么白焰和白女王……直到最后一刻。”

“小心,德马维。”维兹米尔皱起眉头,“别让他们成了殉道者。这正是恩希尔想要的。只要你愿意,大可以抓走所有尼弗迦德人,但别碰牧师,后果太难以预料。他们依然受到尊敬,且对民众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松鼠党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们不能让城镇出现暴乱,也不能对治下的农夫宣战。”

“见鬼!”弗尔泰斯特哼了一声,“别这么做,别冒那个险,别这样,别那样……我们聚在这儿,难道是为讨论什么事不能做?德马维,你把我们拖到哈吉要塞,就为抱怨和哭诉我们的软弱无助?让我们做点什么吧!有些事非做不可!目前的局面必须得到遏制!”

“我从一开始就在说这个。”维兹米尔站起身,“我提议行动。”

“什么行动?”

“我们能做什么?”

沉默再次降临。狂风呼啸,窗扇在城堡的墙壁上不断摇晃。

“你们,”米薇突然说,“干吗都看着我?”

“我们在欣赏你的美貌。”亨赛特喝着杯里的酒,嘟囔道。

“同意。”维兹米尔附和道,“米薇,我们也都知道,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你有女性的直觉,你是位睿智的——”

“别再恭维我了。”莱里亚女王在膝盖上十指交扣,双眼盯着绘有狩猎场面的陈旧挂毯,那些皮绳牵引的猎犬正在一头逃窜的白色独角兽的侧翼追击。我从没见过活的独角兽,米薇心想。从来没有。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目前的情况,”过了一会儿,她努力将视线从挂毯上挪开,“让我想起了利维亚城堡里的漫长冬夜。空气中始终有股悬而未决的气氛。我丈夫会考虑怎么把另一个侍女搞上床;元帅会研究怎么打一场让他成名的胜仗;巫师会想象自己就是国王;仆人不愿服侍主人;小丑悲伤、阴郁又无趣得要命;狗儿会忧郁地吠叫;猫儿只顾呼呼大睡,不关心老鼠会不会蹿上桌子。所有人都在等待。所有人都皱起眉头看着我。而我……于是我……会给他们展示,让他们明白我能做到什么:我能让城墙摇晃,让附近的灰熊从冬眠中惊醒。他们脑袋里那些愚蠢的念头顿时一扫而空。突然间,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掌权者了。”

没人说话。风声更响了。屋外城垛上的守卫漫不经心地打着招呼。拍打在铅制窗框上的雨声变成了一连串疯狂的断音。

“尼弗迦德人正在观望、等待。”米薇摆弄自己的项链,缓缓续道,“尼弗迦德人正在观察我们。空气中有股悬而未决的气氛,愚蠢的念头在许多人脑中萌生。所以,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的能力吧。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君王。让我们摇晃这座陷入冬眠的城堡,让它的城墙为之震颤!”

“消灭松鼠党。”亨赛特飞快地说,“来一场庞大的联合军事行动。血洗非人种族。让精灵之血在庞塔尔、葛温里屈和布伊纳诸河流淌,从源头直至入海口!”

“派一支讨伐队,镇压多尔·布雷坦纳的自由精灵。”德马维皱着眉头补充道,“让调停部队开进玛哈坎。给维登的埃维尔一个机会,让他对付布洛克莱昂森林的树精。没错,准备血洗他们!至于幸存的那些——全都送去隔离区!”

“送克拉茨·安·克莱特去尼弗迦德海岸。”维兹米尔接过话头,“让希达里斯王国舰队为他提供支援,让海盗从雅鲁加河一直抢掠到艾宾!展示力量——”

“还不够。”弗尔泰斯特摇摇头,“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我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那就告诉我们!”

“辛特拉。”

“什么?”

“把辛特拉从尼弗迦德人手里夺回来。让我们跨过雅鲁加河,首先发起进攻。他们肯定毫无防备。让我们把尼弗迦德人赶回玛那达阶梯的另一边。”

“怎么做?刚刚才说到雅鲁加河是军队无法跨越的天堑……”

“对尼弗迦德人来说没错。但那条河在我们控制之下。河口和补给路线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侧翼还有史凯利格群岛,希达里斯和维登的要塞的保护。对尼弗迦德人来说,让四五万人过河是件相当费力的事,而我们能做的却不只是渡河。别这么吃惊,维兹米尔,你不是已经厌倦等待了吗?你不是想要大动作吗?不是想显示王者的力量吗?那就夺回辛特拉。辛特拉能让我们团结起来,因为她是个象征。别忘了索登!要不是辛特拉大屠杀,还有卡兰瑟的殉难,那场大胜根本不会到来。双方兵力相当,没人相信我们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但我们的军队像恶狼和狂犬一样扑向他们的喉咙,只为替辛特拉的雌狮复仇。只是,泼洒在索登土地上的鲜血并不能平息所有人的怒火。想想‘海上野猪’克拉茨·安·克莱特吧!”

“说得没错。”德马维点头道,“克拉茨发下血誓,要向尼弗迦德人复仇。为在玛那达遇害的伊斯特·图尔塞克复仇,为卡兰瑟复仇。如果我们进攻河对岸,克拉茨会倾尽史凯利格群岛的兵力做我们的后盾。看在诸神的分上,这计划有望成功!我支持弗尔泰斯特!别再等待了,让我们先发制人,让我们解放辛特拉,把那些狗娘养的赶出阿梅尔山口!”

“别这么着急。”亨赛特厉声道,“别忙着扯虎须,老虎还没死呢。而且,如果先发制人,我们就成了侵略者,会违反大家都盖过章的休战协议。聂达米尔及其军事联盟不会支持我们,伊斯特拉德·蒂森也不会援助我们。我不知道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会有什么反应,但我们的行会、商贩及贵族肯定不会支持侵略战争……最重要的是,巫师也一定反对。别忘了那些巫师!”

“巫师肯定不会支持针对河对岸的军事行为。”维兹米尔赞同道,“休战协议正是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的杰作。众所周知,他的计划是让停战逐渐转变为持久的和平。威戈佛特兹不会支持战争。至于巫师会,相信我,他们对威戈佛特兹唯命是从。索登战役之后,他成了巫师会最重要的人物——不管其他巫师怎么说,威戈佛特兹已经是一把手了。”

“威戈佛特兹,威戈佛特兹。”弗尔泰斯特愤怒地说,“那个魔法师的势力也太大了。处处受制于威戈佛特兹和巫师会的计划已经让我很恼火了——还都是我既不熟悉、也不理解的计划。但变通的法子还是有的,先生们。如果尼弗迦德人主动进攻呢?比如侵犯多尔·安格拉?攻打亚甸和莱里亚?这些我们可以安排……可以伪造一次小小的挑衅……比如他们引发的边境冲突?比如攻击边境要塞?当然了,我们会果敢地行动,而且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情,包括威戈佛特兹和巫师会的全体成员。等恩希尔·瓦·恩瑞斯把目光从索登和河谷地区收回来时,辛特拉人——那些聚集在布鲁格的维赛基德旗下的移民和难民——又会要求收回国土。他们当中有武装的就将近八千人。还能有比他们更好的先头部队吗?那些人每天都盼望夺回辛特拉,回到被迫离开的祖国。他们渴望战斗,甚至已经准备好进攻河对岸了。他们要的只是一声战斗的呐喊。”

“战斗的呐喊。”米薇说,“还有我们援助的承诺。恩希尔在边境线有八千可调动的守军,有了这些兵力,他甚至连援兵都不用派。维赛基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弗尔泰斯特,除非你的大军外加瑞达尼亚的部队在雅鲁加河的左岸登陆,否则他不会有任何行动。最重要的是,维赛基德还在等待辛特拉的幼狮。这位王后的外孙女显然在大屠杀中逃过一劫,有人看到她出现在难民的队伍里,但那孩子神秘失踪了。辛特拉人一直在找她……他们需要王室血统坐上将要夺回的宝座。他们需要卡兰瑟的血脉。”

“都是胡说八道。”弗尔泰斯特冷冷地说,“已经两年多了,如果还不知道那孩子的下落,那她肯定死了。我们可以忘掉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了。卡兰瑟已经不在了,幼狮和王室血脉也已不复存在。辛特拉……不可能变回雌狮生前那样了。当然了,这些话不能告诉辛特拉人。”

“也就是说,你打算派辛特拉游击队去送死?”米薇眯起眼睛,“让他们上最前线?而且不会告诉他们,辛特拉哪怕重生,也只能成为你治下的附庸国?你要我们为了你的利益攻打辛特拉?你把索登和布鲁格收归己有,又在维登磨利了牙齿,现在还盯上了辛特拉,是这样吗?”

“承认吧,弗尔泰斯特。”亨赛特厉声道,“米薇说得没错。你煽动我们就为这个目的吧?”

“得了吧,”泰莫利亚的统治者蹙起尊贵的额头,愤怒地说,“别把我说成梦想建立帝国的征服者。你们究竟在说什么?索登和布鲁格?索登国王埃克哈德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兄弟。在他死后,索登王国把王冠交给了他的亲人;也就是我。血浓于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没错,布鲁格的文斯拉夫作为臣属向我纳贡——但这不是强制性的!他这么做是为保护自己的王国,因为天气晴朗时,他甚至能看到雅鲁加河左岸挥舞的尼弗迦德长枪!”

“我们说的就是左岸,”莱里亚女王慢吞吞地说,“我们要攻打的左侧河岸。而左岸就是辛特拉,曾遭焚毁、荒废,经历了屠杀和入侵之劫的辛特拉……但它仍是辛特拉,辛特拉人不会把王冠交给你弗尔泰斯特,也不会向你纳贡。辛特拉不会接受附庸国的地位。毕竟你和他们也不沾亲带故!”

“辛特拉,如果我们……等解放辛特拉,我们可以对它进行联合保护。”亚甸的德马维说,“辛特拉位于雅鲁加河口,那儿的战略位置太过重要,我们绝不能失去对它的控制。”

“辛特拉必须是自由的国家。”维兹米尔反驳道,“自由、独立而强盛的国家。能够成为钢铁大门,在尼弗迦德北方充当屏障,而不是一片让尼弗迦德骑兵纵马飞驰的焦土!”

“重建那样的辛特拉有可能吗?卡兰瑟已经不在了。”

“别激动,弗尔泰斯特。”米薇噘噘嘴,“我告诉你了,辛特拉人永远不会接受外来摄政者坐上他们的王位。强行统治只会逼他们倒戈。维赛基德会让部队再次准备作战,但这次是在恩希尔的指挥下。然后有一天,他们会和尼弗迦德大军一起攻击我们。就像你刚才生动描述的一样,他们会是先头部队。”

“弗尔泰斯特知道,”维兹米尔不屑地说,“所以他才这么拼命地寻找卡兰瑟的外孙女,那只‘幼狮’。你还不明白吗?血浓于水,王冠可以借由通婚得到。等找到那个女孩,他会强迫她嫁给——”

“你疯了吗?”泰莫利亚国王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幼狮已经死了!我根本没找那个女孩,就算……我也从没想过强迫她做那种事……”

“你用不着强迫她,”米薇露出迷人的微笑,打断他的话,“你依然是个高大、健壮、英俊的男人,我的亲戚。而幼狮体内流淌着卡兰瑟的血。滚烫的血。我跟卡兰瑟从小就认识。只要见到喜欢的人,她就会激动得上蹿下跳,甚至能把脚下的枯枝点着。她女儿帕薇塔,也就是幼狮的母亲,跟她一模一样。不用说,幼狮跟她们也不会相差太远。只要一点点努力,弗尔泰斯特,那个女孩就会缴械投降。这就是你的打算,承认吧。”

“这当然是他的打算。”德马维笑出了声,“我们的国王早在心里打好了小算盘!我们去攻打左岸,弗尔泰斯特却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那个女孩,赢得她的芳心,然后让他的娇妻坐上辛特拉的宝座,而她的人民会为她的幸福欢天喜地。因为他们有了一位女王,一位骨血都来自卡兰瑟的女王。不但有女王……还附赠一位国王。弗尔泰斯特国王。”

“无稽之谈!”弗尔泰斯特气得大吼,面孔白了又红,“你们有毛病吗?这些胡言乱语简直毫无意义!”

“意义大得很呐。”维兹米尔冷冷地说,“因为我知道,有人正急切地寻找那个孩子。弗尔泰斯特,那人是谁?”

“太明显了!是维赛基德和辛特拉人!”

“不,不是他们。至少不只是他们。还有其他人。那人所到之处总会留下尸体。那人会毫不犹豫地勒索、贿赂加拷问……说到这个,你们哪位麾下有个叫里恩斯的家伙?哦,我从你们的表情就看出来,要么没有这回事,要么就是你们不想承认——结果都一样。我重复一遍:他在寻找卡兰瑟的外孙女,而寻找的方式让人对他的动机起疑。我想问,究竟谁在找她?”

“见鬼!”弗尔泰斯特一拳打在桌子上,“不是我!我从没想过靠跟小孩子结婚来换取王位!毕竟我……”

“毕竟你过去四年都在跟拉·瓦雷第男爵夫人偷情。”米薇再次微笑,“你们就像两只相爱的斑鸠,只等老男爵一命归西。你瞪我做什么?我们都知道这事。你以为我们雇探子是干吗的?不过考虑到辛特拉的王位,我的亲戚,很多国王都愿意为此牺牲个人的幸福……”

“等等,”亨赛特用力挠挠胡子,“说到很多国王,暂时先放弗尔泰斯特一马。有嫌疑的不止他一个。卡兰瑟在世时,曾想把外孙女嫁给维登国王埃维尔之子。埃维尔说不定也觊觎着辛特拉,而且不只是他……”

“唔……”维兹米尔低声自语,“的确。埃维尔有三个儿子……而眼下在场的人中,有男性后裔的都有谁呢?嗯?米薇?万一是你在蒙骗我们呢?”

“你们可以把我排除在外了。”莱里亚女王笑得更迷人了,“我的两个孩子仍在云游世界——这就是放纵的结果——即便他们还没上绞架,我也不觉得他们会突然冒出当国王的念头。他们从前没有这种想法,现在也不会有。那两个人比他们的父亲还要蠢。愿他安息,了解我亡夫之人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

“说得没错,”瑞达尼亚国王赞同道,“我了解他。你的两个儿子真的比他还蠢?见鬼,我以为他已经蠢到极限了……请原谅,米薇。”

“没关系,维兹米尔。”

“谁还有儿子?”

“你,亨赛特。”

“我儿子已经结婚了!”

“这算什么问题?有位睿智之人曾说,考虑到辛特拉的王位,很多国王都愿意为此牺牲个人的幸福。因为值得!”

“我不允许这样的诬蔑!别刁难我了!其他国王也有儿子!”

“亨弗斯的聂达米尔有两个儿子。他自己也是个鳏夫,年纪也没多大。也别忘了柯维尔的伊斯特拉德·蒂森。”

“我想他们也可以排除嫌疑了。”维兹米尔摇摇头,“亨弗斯联盟和柯维尔正在筹划彼此间的联合统治。他们对辛特拉和南方不感兴趣。唔……至于维登的埃维尔……辛特拉离他可不远。”

“有个人同样离辛特拉很近。”德马维突然开口。

“谁?”

“恩希尔·瓦·恩瑞斯。他尚未娶妻。而且他比你更年轻,弗尔泰斯特。”

“活见鬼,”瑞达尼亚国王皱起眉头,“如果真是这样……恩希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挫败我们!很明显,辛特拉的人民和贵族会追随卡兰瑟的血脉。想想看吧,如果恩希尔得到幼狮,后果会怎样?见鬼,这可真是雪上加霜!辛特拉的女王,同时还是尼弗迦德帝国的皇后!”

“皇后!”亨赛特不屑地说,“你在夸大其词,维兹米尔。恩希尔要那女孩做什么?他干吗要跟她结婚?为了辛特拉的王位?恩希尔已经攻下了辛特拉!他征服了那个王国,让它成为了尼弗迦德帝国的行省!他早就大摇大摆坐在王位上了!”

“首先,”弗尔泰斯特说,“恩希尔是作为侵略者占领辛特拉的。如果他找到那个女孩,并与她结婚,就能合法地统治那里。你明白吗?与卡兰瑟血脉联姻的尼弗迦德帝国,将不再是令整个北方敌视的入侵者了。他会成为我们重视的邻国。面对这样的尼弗迦德帝国,你要怎么迫使他们退到玛那达阶梯的另一边,把他们赶回阿梅尔山口?你要怎么进攻由辛特拉雌狮的外孙女合法占据王位的辛特拉王国?见鬼!我不知道谁在找那个孩子,只能说不是我。但我宣布会从现在开始找她。我依然相信那个女孩已经死了,但我们不能冒险。现在看来,她实在太重要了。如果她幸存下来,我们必须找到她!”

“要不要先决定好,等找到之后让她嫁给谁?”亨赛特面露苦相,“这事可不能听天由命。我们可以把她交给维赛基德的游击队,让她起到战斗旗帜的作用——他们可以在攻打左岸时让她率队冲锋。但想让光复后的辛特拉对我们有用……你们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们攻打尼弗迦德并收复了辛特拉,就可以让幼狮坐上王位。但幼狮只能有一个丈夫,那人要负责我们在雅鲁加河口的利益。在场有谁想自荐?”

“我就免了,”米薇开起了玩笑,“我放弃这个权利。”

“我没打算把不在场之人排除在外,”德马维严肃地说,“包括埃维尔、聂达米尔和蒂森家族。而且记住,维赛基德使用那面战旗的方式也许会出乎你们的意料。你们听过贵庶通婚的例子吧?维赛基德年纪大了,还丑得像坨牛粪,但只要喝下足够多的苦艾酒和春药,幼狮也许会出人意料地爱上他!我们的计划里包括维赛基德国王吗?”

“不,”弗尔泰斯特喃喃道,“我可没算上他。”

“唔……”维兹米尔犹豫起来,“我也一样。维赛基德只是件工具,不是合作伙伴,这就是他在我们攻打尼弗迦德的计划中扮演的角色——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如果努力寻找幼狮之人真是恩希尔·瓦·恩瑞斯,我们就不能冒这个险。”

“这是当然,”弗尔泰斯特附和道,“幼狮决不能落入恩希尔手中。她绝不能……活着落到任何……任何对我们不利之人手里。”

“你要杀了她?”米薇皱起眉头,“这手段太不光彩了,国王们。不值得。没必要这么极端。首先,让我们找到那个女孩——毕竟她还不在我们手里。等找到她,把她交给我。我会让她在山中某座城堡住上几年,再嫁给我手下某位骑士。等你们再见到她时,她会带着两个孩子,肚里还怀着一个。”

“如果我没算错,这代表未来起码会有三个可能的篡位者。”维兹米尔点点头,“不,米薇。这手段的确肮脏,但只要幼狮还活着,她就非死不可。事关国家利益啊,国王们!”

雨点不断敲打窗棂。狂风在哈吉要塞的塔楼间呼啸。

国王们陷入沉默。

“维兹米尔、弗尔泰斯特、德马维、亨赛特和米薇,”元帅复述道,“他们在庞塔尔的哈吉要塞密会。他们在私下会谈。”

“多有象征意义啊。”苗条的黑发男人头也不回地说,他的麋皮外衣上留有铠甲的压痕和锈迹,“不到四十年前,就在哈吉要塞,维尔福瑞尔击败了梅代尔的大军,加强了对庞塔尔山谷的掌控,确立了亚甸和泰莫利亚如今的边界。今天,维尔福瑞尔之子德马维邀请梅代尔之子弗尔泰斯特来到哈吉要塞,又找来了崔托格的维兹米尔、阿德·卡莱的亨赛特和莱里亚的风流寡妇米薇。所有人齐聚一堂,举行秘密商谈。库霍恩,你能猜到他们在谈什么吗?”

“能猜到。”元帅简短地回答,没再多说一个字。他知道,背对自己的那人痛恨任何人在他面前作多余的评价。

“他们没邀请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身穿麋皮外衣的男人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从窗边缓缓走到桌边又走回去,“也没邀请维登的埃维尔王,更没邀请伊斯特拉德·蒂森和聂达米尔。这说明他们要么极度自信,要么缺乏自信。他们也没邀请巫师会的任何人,这不但有趣,而且意义重大。库霍恩,把密会的事告诉给巫师。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君王并不尊重他们。我相信,巫师们已经起疑心了。把消息散播出去。”

“遵命。”

“有里恩斯的消息吗?”

“还没有。”

那人在窗边停下脚步,伫立良久,看着沐浴在雨中的山丘。库霍恩在等待,手不安地攥紧剑柄圆头又放开。他担心自己又要被迫聆听一段漫长的独白。元帅知道,站在窗边的人把独白视为对话,又将对话看成特权和信任的证明。他深知这一点,但还是不喜欢聆听独白。

“总督大人,你觉得这个国家怎么样?你喜欢你的新行省吗?”

元帅吃了一惊,不由发起抖来。他没料到对方会提问,但也没思考太久就开口回答了。虚伪和犹豫意味着沉重的代价。

“不,陛下。不喜欢。这个国家……死气沉沉。”

“它过去可不是这样,”那人还是不回头,“将来也不会。等着瞧吧,库霍恩,你会看到一个美丽幸福的辛特拉。我向你保证。别难过,我不会让你在这儿久留,会有人来接替这个行省的总督之职。我要你去多尔·安格拉。等叛乱平息,你就会离开。我在多尔·安格拉的部队需要一位可靠的指挥官,不接受挑衅的指挥官。莱里亚的风流寡妇,还有德马维……随时会挑衅我们。你得管住那些年轻军官,让他们冲动的脑袋冷静下来。只有我给你命令时,你才能接下战书。在那之前,要按兵不动。”

“遵命!”

前厅传来武器和马刺的声音,还有响亮的说话声。有人敲了敲门。身穿麋皮衣的男人转过身,点头以示同意。元帅略鞠一躬,离开了房间。

那人回到桌边坐下,低头看着地图。他仔细看了很久,最后将额头靠在交扣的双手上。他的戒指上有颗硕大的钻石,在烛光中闪耀,仿佛一千团火焰。

“陛下?”房门嘎吱一响,库霍恩又回来了。

那人一动没动,但元帅注意到他的双手在抽搐。元帅是凭钻石的反光发现的。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轻手轻脚走到那人身后。

“有消息吗,库霍恩?里恩斯的消息?”

“不是,陛下。但是有好消息。这个行省的叛乱已经平息。我们击溃了叛军,只有少数几个逃到维登。我们抓住了他们的首领,阿特里的温德哈姆公爵。”

“很好。”过了一会儿,那人说道,但仍没抬头,“阿特里的温德哈姆……砍了他的头。不……不砍头,用别的方式处决他。壮观、漫长而又残酷的方式。还得是公开处决,这个不用多说吧?杀鸡儆猴很有必要。这能吓住其他有心人。不过拜托,库霍恩,细节就不用烦我了。你用不着在报告里描述得细致入微,这不会给我带来丝毫乐趣。”

元帅点点头,用力咽了口口水。他也不喜欢这种事,半点都不喜欢。他打算把处决的准备和实施工作都交给手下的专家,不打算询问相关细节,甚至不准备到场。

“行刑时你要在场。”那人抬起头,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拆开封蜡,“作为官方代表。身为辛特拉行省的总督,你要代我到场。我可不想亲自观看。这是命令,库霍恩。”

“遵命!”元帅甚至不打算掩盖自己的困窘和不安。发号施令者不允许任何人向他隐瞒,而且鲜少有人能瞒过他。

那人瞥了眼摊开的信纸,几乎立刻把它丢进壁炉的火中。

“库霍恩。”

“陛下,有何吩咐?”

“我不想等里恩斯的报告了。叫巫师们开始工作,准备用魔法联络瑞达尼亚的联系人。把我的口头命令传达过去,立刻送到里恩斯那里。命令如下:不必再小心行事,也别再跟猎魔人玩什么游戏了,不然结果可能会很不妙。没人能愚弄那个猎魔人。我了解他,库霍恩,他很聪明,不可能让里恩斯找到女孩的踪迹。我重复一遍,里恩斯必须马上安排刺杀,叫猎魔人退出这场游戏。他要杀了猎魔人,然后彻底消失,等待时机和我的命令。在那之前,如果他发现了女术士的踪迹,别去管她。不准伤到叶妮芙一根头发。库霍恩,记住了吗?”

“记住了,陛下。”

“这条命令必须加密,严防任何魔法解译。提醒那些巫师,如果搞砸了,如果被外人得知我的命令,我唯他们是问。”

“遵命,陛下。”元帅清清嗓子,挺直背脊。

“还有事吗,库霍恩?”

“伯爵……已经到了,陛下。他遵照您的命令来了。”

“这就到了?”那人露出微笑,“速度值得钦佩。希望他没累坏让所有人羡慕的黑马。让他进来吧。”

“陛下,你们对话时,需要我在场吗?”

“当然需要,辛特拉总督大人。”

等候在前厅的骑士听到召唤,迈着响亮有力的步伐走进房间,黑色铠甲发出金属摩擦声。他停下脚步,自豪地挺直脊背,脱下泥泞潮湿的黑色斗篷,手按剑柄,把饰有猛禽羽翼的黑色头盔放到髋部。库霍恩看着骑士的脸。他看到了属于战士的自豪与狂傲不羁。这人被关押了两年——按当时的情形,他本该上断头台的——但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相关的痕迹。元帅唇边浮现一抹微笑。他知道,缺乏想象力的年轻人总会展现出对死亡的轻蔑,还有疯狂的勇气。他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曾年轻过。

那人坐在桌边,下巴搁在交扣的手指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骑士。年轻人的背脊绷得活像收紧的琴弦。

“丑话说在前头,”桌边之人对他讲,“你要明白,我还没原谅你两年前在那城中犯下的错误。我只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下道命令。我怎么决定你的最终命运,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表现。”

年轻骑士的表情毫无变化。装饰头盔的羽翼中也没有一根羽毛因此颤抖。

“我从不骗人,也不给任何人虚假的幻想。”那人续道,“所以你要明白,想保住项上人头,这次就不能再犯任何错误。你得到完全赦免的机会非常小,而你被我宽恕和遗忘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年轻的黑甲骑士依然一动不动,但库霍恩看到他眼里精光闪烁。他不相信这些话,库霍恩心想。他不相信,而且有自己的盘算。这可是个巨大的错误。

“我命令你集中全部注意力,”桌边那人续道,“还有你,库霍恩,因为我要下达的命令也跟你有关。不过稍等片刻,我要考虑一下内容和措辞。”

门诺·库霍恩元帅——辛特拉行省总督,未来的多尔·安格拉部队总指挥官——抬起头,立正站好,手握剑柄圆头。身穿黑色铠甲、手捧羽翼头盔的骑士也摆出同样的站姿。他们在等待。沉默地耐心等待。等待命令。而思考命令内容与措辞之人,正是尼弗迦德帝国的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Deithwen Addan yn Carn aep Morvudd——“在敌人墓上起舞的白焰”。

希瑞醒了。

她半躺半坐在床上,脑袋下垫着好几个枕头,头上的湿毛巾微微发热,几乎干透。她无法忍受那烦人的重量,还有贴在皮肤上的刺痛感,于是甩开毛巾。她觉得难以呼吸,喉咙发干,鼻孔里塞满瘀血。灵药和咒语起了作用——几个钟头前曾在她颅骨里炸开,令她视线模糊的痛楚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抽痛,还有太阳穴上的压迫感。

她用手背小心地碰碰鼻子。血已经止住了。

真是个怪梦,她心想。许多天来的头一个梦。头一个我不害怕的梦。头一个与我无关的梦。我成了……旁观者。我从上方、从很高的地方看着一切……我好像是只鸟……一只夜行的鸟……

在梦中,我看到了杰洛特。

在梦中,时间是晚上。雨滴敲打运河水面,洒在木瓦和茅草屋顶上,在桥面的木板和船只的甲板上闪闪发光……杰洛特就在那儿。他不是独自一人,有个戴可笑羽毛帽的男人陪在他身旁,沾湿的羽毛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还有个穿绿色连帽斗篷的苗条女孩……三人缓慢而小心地走在一座潮湿的桥上……我在上方看着他们。我好像是只鸟……一只夜行的鸟……

杰洛特突然停下脚步。“还很远吗?”他问。“不远了,”苗条女孩答道,甩掉绿斗篷上的雨水,“就快到了……嘿,丹德里恩,别慢吞吞的,你会在死胡同里迷路的……见鬼,菲丽芭去哪儿了?我刚才还看见她在运河边上飞……天气太糟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带路吧,夏妮。私下问一句,你跟那个江湖骗子是怎么认识的?你跟他发生了什么?”

“我有时会从学院工坊里偷些药剂卖给他。干吗用这种眼光看我?我继父光是帮我交学费就很勉强了……我有时手头会很紧……虽然那人是个江湖骗子,但他会拿真药去治疗别人……至少不会让他们中毒……好了,继续走吧。”

真是个怪梦,希瑞心想。可惜我醒了。我真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在那儿干吗。他们要去哪儿……

隔壁房间传来说话声,就是这个声音吵醒了她。南尼克嬷嬷语速飞快,显然很是激动、焦虑又愤怒。“你辜负了我的信任,”她说,“我当初就不该答应。我早该猜到,你对她的厌恶会导致灾难。我不该同意你去——归根结底,我很了解你。你无情、冷酷,更糟的是,你还粗心、不负责任。你无情地折磨那孩子,强迫她去做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你毫无同情心。真是铁石心肠,叶妮芙。”

希瑞竖起耳朵,想听听女术士的回答,听听她冰冷、无情而又悦耳的嗓音。希瑞想听到她的回应,想知道她会怎么嘲笑高阶女祭司,想知道她会如何奚落对方的过度保护。她想听女术士说平时的那些话——运用魔法可不是说笑,魔法不适合娇嫩脆弱的年轻女孩。但叶妮芙的回答很轻,轻到女孩连一个字都听不清。

我要继续睡觉,她想,小心地碰碰依然一摸就疼、且满是瘀血的鼻子。我要回到梦中。我要看看杰洛特在那儿,在雨夜的运河边做什么……

叶妮芙拉着她的手。她们沿一条细长黑暗的走廊往前走,两边是一根根石柱或雕像。深邃的黑暗中,希瑞看不清它们的外观,但她感觉有人藏在暗处,观察着经过的她们。她听到低语声,比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要轻。

叶妮芙拉着她的手,步伐轻快、坚定又果断,希瑞简直跟不上她的速度。门在她们面前接连打开。无数扇沉重而高大的门,在她们面前吱吱呀呀地开了。

黑暗更浓重了。希瑞看到前方又是一扇门。叶妮芙没有放慢脚步,但希瑞突然意识到,那扇门不会自行开启。她突然无比确信,这扇门绝不能打开,自己也绝不能穿过那扇门。因为门后,有个东西正在等她……

她停下脚步,想挣脱叶妮芙的手,可叶妮芙坚定有力、更加无情地拖着她往前。希瑞终于明白,她遭到了背叛、欺骗和出卖。从第一次见面起,从第一天起,自己就一直是个提线木偶。她更加用力地拉扯,终于挣脱开来。黑暗像烟雾一样起伏,黑暗中的低语渐渐止息。女术士向前一步,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

如果你害怕,那就回去吧。

这扇门绝不能打开。你知道的。

我知道。

可你还是带我来这儿。

如果你害怕,那就回去吧。你还有时间回去。还不晚。

那你呢?

对我来说,已经太迟了。

希瑞转回头。尽管黑暗无处不在,她却看到了她们刚刚穿过的门——还有一条长长的通道。在远处的黑暗中,她听到了……

马蹄声。黑色铠甲的摩擦声。猛禽羽翼的拍打声。还有说话声。微弱的话语钻进她的脑海……

你错了。你把投在湖面的倒影错当成了夜空的繁星。

她惊醒过来,猛地抬起头,弄掉了额上的毛巾——毛巾是新换上的,又湿又凉。她的衣服被汗水打湿,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叶妮芙坐在床边,头转向一旁,希瑞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黑色的乱发。

“我做了个梦……”希瑞低声道,“在梦里……”

“我知道。”女术士用不属于自己的奇怪嗓音说,“所以我会在这儿。我就在你身边。”

窗外的黑暗中,雨水拍打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见鬼,”丹德里恩甩掉帽檐上的雨水,愤怒地说,“这不是什么屋子,而是一座货真价实的要塞。那个骗子究竟害怕什么,要用这么厚的城墙保护自己?”

雨水拍打在河面上,停在码头的船只懒洋洋地摇晃着,不时相互碰撞,拴住船身的铁链咔嗒作响。

“这儿可是码头,”夏妮解释道,“附近从不缺暴徒和人渣,有本地的,也有路过的。不少人会带着钱去找麦尔曼……所有人都知道这事,而且他一个人住这儿,所以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你觉得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杰洛特看着建在木桩上的宅邸,而那些木桩插在距岸边近十码远的运河里,“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进到小岛一样的河间小屋。也许我们可以偷偷借条船……”

“没必要,”夏妮说,“那儿有座吊桥。”

“可你怎么说服那个江湖骗子放下吊桥?还有大门,我们可没带攻城槌……”

“交给我吧。”

一只硕大的灰色猫头鹰无声无息地落在码头的护栏上,拍拍翅膀,竖起羽毛,然后变成头发乱糟糟、身上湿淋淋的菲丽芭·艾哈特。

“我在这儿干吗?”女术士恼火地喃喃道,“见鬼,我跟你们来这儿干吗?踩在湿漉漉的木棍上……担着叛国罪的风险。如果迪杰斯特拉发现我在帮你们……最糟的是这下不完的毛毛雨!我恨雨中飞行。就是这儿?麦尔曼的住处?”

“对。”杰洛特确认到,“听着,夏妮,我们试试……”

他们躲进一栋小屋的芦苇屋檐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运河对面的酒馆朝河面投下一条光带,歌唱声、欢笑声和叫喊声在周围回荡。三个船员跑上岸来,其中两个相互争吵、推搡,不断重复同一句脏话,却丝毫不觉无聊。第三个人靠着一根木桩,往运河里撒尿,嘴里吹着走调的口哨。

咚!有人敲敲拴在岸边的木杆上的铁皮,发出一声闷响。咚!

江湖骗子麦尔曼打开一扇小窗,往外观瞧。他手里的提灯反而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他把灯放到一边。

“活见鬼,谁这么晚了还来烦我?”他怒吼道,“没脑子的蠢货、人渣、废物,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滚,现在就滚!我已经架好十字弓了!谁想要屁股上多几根箭?”

“麦尔曼大师!是我,夏妮!”

“啊?”江湖骗子把身子往外探探,“夏妮小姐?这么晚了,你来干吗?”

“放下吊桥,麦尔曼大师!我带了你要的东西!”

“非得晚上吗?你就不能白天带来?”

“白天人多眼杂。”身穿绿色斗篷的苗条轮廓出现在岸边,“如果被人看见,把这事传出去,我会被学院开除的。快放吊桥,我可不想在雨里站着,我都湿透了!”

“你不是一个人,小姐。”江湖骗子怀疑地说,“你平时都一个人来。谁跟你一起?”

“我朋友,跟我一样,是学生。难道我该一个人黑灯瞎火跑到这个偏僻角落?怎么,你觉得我不该重视自己的处子之身?让我进去,该死的!”

麦尔曼低声嘀咕着,放开绞盘上的搭扣,吊桥嘎吱嘎吱地垂下,落在岸边的木板上。老骗子迈着碎步走到门边,拉开门闩,打开门锁。他小心地向外看,但没放下手里的十字弓。

他没注意到裹在镶钉手套里、飞向他侧脑的拳头。尽管夜色昏暗,天上只有一轮新月,他却突然看到上万颗明亮的星星。

托布兰科·米舍莱让磨刀石再次磨过剑刃,全副心思都放在双手的动作上。

“也就是说,我们要帮你杀一个人。”他放开磨刀石,用一块浸过油的兔皮擦擦剑刃,仔细打量那把剑,“杀一个独自行走在牛堡街道上的普通人,他没有护卫,没有随从和保镖,甚至没有哪个无赖跟在他身边。我们也用不着爬进城堡、市政厅、豪宅或要塞去找他……尊敬的里恩斯阁下,是这样吗?我没理解错吧?”

面孔被烧伤毁容的男人点点头,微微眯起眼,脸上带着令人不快的表情。

“最重要的是,”托布兰科续道,“杀了那家伙之后,我们不用找个地方躲上半年,因为没人会追赶或寻找我们。没人会追捕我们,没人悬赏捉拿我们。我们也不会牵扯进什么世仇或宿怨。换句话说,里恩斯阁下,我们只要干掉一个对你来说半点也不重要的普通白痴?”

疤脸男人没答话。托布兰科看着静静坐在长椅上的弟兄们。里兹、弗莱维厄斯和洛多维科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在这支队伍里,他们负责杀人,托布兰科负责谈话,因为只有托布兰科去过神殿学校。他跟他的兄弟们同样擅长杀人,但他也擅长读写,以及谈话。

“为了干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白痴,里恩斯阁下,你没随便找个老恶棍,却找上我们米舍莱兄弟?开价一百诺维格瑞克朗?”

“这是你们平时的价码,”疤脸男人慢吞吞地说,“没错吧?”

“有错。”托布兰科冷冷地反驳,“我们不杀普通白痴。如果真要杀……里恩斯阁下,那位你希望横尸街头的白痴也得值两百克朗。亮闪闪的两百克朗,没有切边,但要有诺维格瑞铸币厂的印记。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事没看起来那么简单,尊敬的阁下。你不用具体解释,我们应付得来。但你得付钱。我开价两百克朗。只要同意,这个不算你朋友的家伙就死定了;如果不同意,你就另请高明吧。”

散发着霉臭和酸酒味的地窖里,沉默突然降临。一只蟑螂轻快地挪动肢体,跑过泥泞的地面。弗莱维厄斯·米舍莱迅疾无比地动动脚,嘎吱一声踩扁了它——他几乎没挪动位置,表情更是毫无变化。

“同意,”里恩斯说,“酬劳是两百克朗。走吧。”

十四岁就成为职业杀手的托布兰科·米舍莱没露出内心的惊讶,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本以为对方会砍到一百二十克朗,最多只会出一百五十。他突然确定了一件事:对于这份工作里隐藏的麻烦来说,他的开价还是太低了。

江湖骗子麦尔曼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苏醒过来。他躺在地上,被人五花大绑,后脑勺痛得要命,于是他想起自己摔倒时,脑袋撞到了门框上。被打中的太阳穴也很痛,但他没法动弹,因为一只穿着长靴的脚无情而沉重地踩着他的胸口。老骗子眯起眼睛,皱起脸往上看。靴子属于一个身材高大、发色雪白的男子。麦尔曼看不见他的脸——那张脸藏在桌上提灯无法照到的黑暗里。

“饶命……”他呻吟道,“饶了我吧,我向诸神发誓……我会给你钱……所有钱都给你……我带你去藏钱的地方……”

“麦尔曼,里恩斯在哪儿?”

江湖骗子听到声音,顿时发起抖来。他不是个胆小鬼:在这世上,他怕的东西并不多。但这白发男人的声音包含了他畏惧的一切,甚至还有超出。

恐惧在五脏六腑中蔓延,仿佛是一只活生生的虫子,他好不容易才将其压下。

“啊?”麦尔曼装出吃惊的样子,“什么?谁?你说什么?”

那人弯下腰,麦尔曼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的双眼,心几乎沉到谷底。

“别再装傻了,麦尔曼,你已经露马脚了。”医学系学生夏妮的熟悉声音从阴影中传来,“我三天前来这儿时,这张桌子旁边的扶手椅里坐着一位阁下,斗篷用麝鼠毛皮镶边。当时他在喝酒,而你从不招待任何人——除了最好的朋友。他挑逗我,厚颜无耻地劝我去三只铃铛酒馆跳舞,还对我动手动脚。我打开了他的手,记得吗?然后你说:‘放过她吧,里恩斯阁下,别吓唬她了,我得跟这些学生搞好关系,才能继续做生意。’然后你们两个都笑了,你,还有脸上有烫伤的里恩斯阁下。所以别再装傻了,你面对的人比你聪明得多。趁他现在还算客气,赶紧开口吧。”

哦,原来是你这自大的学生,江湖骗子心想。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你这红头发的骚货,我会找到你,让你付出代价……但我得先想办法脱身。

“什么里恩斯?”他连叫带扭,徒劳地想要挣脱踩在胸口的脚,“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来这儿的人什么样都有,我怎么可能……”

白发男人凑得更近了,从另一只靴子里缓缓抽出匕首,踩住老骗子胸口的脚又加了些力气。

“麦尔曼,”他平静地说,“信不信随你的便,但你再不告诉我里恩斯在哪儿……再不说出怎么跟他联系……我就把你一片一片地喂给河里的鳗鱼,从耳朵开始。”

白发男人的声音有股魔力,让江湖骗子相信,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他盯着细长的刀刃,明白它比自己用来刺破溃疡和疖子的刀子锋利得多。他浑身发抖,就连踩在胸口的靴子也跟着动了几下。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还不行。如果里恩斯回来,问他为什么背叛自己,麦尔曼必须让他看到原因。一只耳朵,他心想,至少等他割掉一只耳朵,我才能告诉他……

“何必浪费时间,又何必见血呢?”一个柔和的女低音突然在昏暗中响起,“何必给他扭曲事实和撒谎的机会?让我想办法对付他。我只怕他说话太快,咬到自己的舌头。按住他。”

江湖骗子大吼一声,在绳索里拼命挣扎,但那白发男人用膝盖把他压在地上,又揪住他的头发,扭过他的头。有人跪在他们身旁。他闻到香水和潮湿的羽毛味,太阳穴感受到手指的触碰。他想尖叫,但恐惧让他难以出声——一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呼。

“这就想尖叫了?”耳边的女低音发出猫一样的呼噜声,“太快了,麦尔曼,太快了。还没开始呢。但我这就开始。假如进化真在你的大脑里留下过任何痕迹,我会把它犁得更深。到那时,你才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尖叫。”

“也就是说,”听完报告后,威戈佛特兹说,“国王们开始独立思考了。他们开始自己制定计划,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他们的思考层次便由战术上升到了战略?有意思。不久之前,在索登,他们还只会策马奔驰、高呼进攻,甚至想不到回头看看自己的人马有没有掉队,有没有跑去完全错误的方向。而今天,他们聚在哈吉要塞——开始决定世界的命运。有意思。不过说实话,在我意料之中。”

“我们知道,”阿尔托·特拉诺瓦附和道,“我们也记得,你早就提醒过。所以我们才来告诉你。”

“幸好你们还记得。”威戈佛特兹笑道。蒂莎娅·德·维瑞斯突然觉得,刚才告诉他的每一件事,他肯定早就知道了。但她未置一词,只在扶手椅里坐直身子,正正袖口的蕾丝——左边跟右边形状不大一样。她感觉到特拉诺瓦不悦的目光,还有威戈佛特兹兴趣盎然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讲究到极致的性格不是惹恼别人,就是惹人发笑。但她半点也不在乎。

“巫师会有意见吗?”

“首先,”特拉诺瓦反驳道,“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威戈佛特兹。”

“首先,”巫师笑道,“让我们找点吃的与喝的吧。既然时间足够,请允许我展示自己的待客之道。我看得出,你们远道而来,现在又冷又饿。冒昧问一句,你们用了几道传送门?”

“三道。”蒂莎娅·德·维瑞斯耸耸肩。

“我离得更近,”阿尔托补充道,“两道就够了。但我承认,还是挺麻烦的。”

“到处都是坏天气?”

“到处都是。”

“那就用上好的食材和希达里斯的陈年红酒御寒。莉迪亚,能劳驾一下吗?”

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威戈佛特兹的助手兼私人秘书,像个虚无的幻影一样从帘布后走出,双眼含笑地看着蒂莎娅·德·维瑞斯。蒂莎娅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回以愉快的笑容,随即低下了头。阿尔托·特拉诺瓦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也控制着脸上的神情。他认识莉迪亚。

两名女仆忙前忙后,衣裙沙沙作响,在桌上摆设各式餐具。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优雅地用拇指和食指变出一团火苗,点燃烛台上的蜡烛。蒂莎娅看到她手上残留着油彩的痕迹。她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准备等晚餐过后,再向年轻女术士要求欣赏她的最新作品。莉迪亚是位天资出众的画家。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阿尔托·特拉诺瓦毫不客气,伸手去拿食物——而且次数很频繁。没等主人开口,他就厚着脸皮拿过装着红酒的玻璃瓶,给自己倒酒。蒂莎娅·德·维瑞斯小口吃着,却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对称地摆放碗碟、刀叉和餐巾上——在她看来,那些东西摆放的位置依然不够整齐,有损她的条理感和审美。她喝酒也很节制。威戈佛特兹的吃喝更加克制。至于莉迪亚,她连碰都没碰食物和酒。

金红相间的烛火摇曳不止。雨点叮叮当当敲打在彩窗玻璃上。

“好吧,威戈佛特兹,”特拉诺瓦终于开了口,同时用叉子在餐盘里寻找肥瘦适中的肉,“你对国王们的行为有何看法?亨·格迪米狄斯和法兰茜丝卡派我们来,是为了解你的观点。蒂莎娅和我也很感兴趣。巫师会希望所有成员在这件事上立场一致。如果展开行动,我们也希望所有人行动一致。所以,你有什么建议?”

“在这件事上,巫师会竟然唯我马首是瞻,”威戈佛特兹点点头,向给他添菜的莉迪亚表示感谢,“真让我受宠若惊。”

“没人这么说。”阿尔托又给自己倒了些酒,“等巫师会召开会议时,我们会集体决策。但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事先说出自己的想法,方便我们参考和决定。因此,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既然晚餐已经吃完,不如我们到工作室去,莉迪亚眼带笑意,用心灵感应提议道。特拉诺瓦看着她的笑脸,飞快地喝光杯中之酒。一滴不剩。

“好主意,”威戈佛特兹用餐巾擦擦手指,“那儿坐着更舒服,反魔法窃听的手段也更强。走吧。你可以带上那瓶酒,阿尔托。”

“恭敬不如从命。我爱死它了。”

他们走进工作室。工作台上摆着沉重的曲颈瓶、坩埚、试管、水晶和许多魔法器具,蒂莎娅忍不住瞥了几眼。这一切都笼罩在屏障咒语里,但蒂莎娅·德·维瑞斯是位高阶女术士,没有她穿透不了的屏障——而且她对东西的主人最近的动向有些好奇。她只用片刻就认出了最近使用过的器具组合,该种咒语可以探测某人的下落,也可以藉由“水晶、金属、宝石”的方式开启心灵视域。那位巫师不是在寻找某个人,就是在解决某种假设的逻辑问题。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以热爱解决此类问题而闻名。

他们坐进雕花乌木扶手椅。莉迪亚瞥了眼威戈佛特兹,捕捉到他用眼神送出的讯号,立刻转身离去。蒂莎娅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人人都知道,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爱着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她无声无息又坚持不懈地爱了他许多年。那位巫师清楚这一点,却佯装不知。莉迪亚也从未向他吐露过心迹——她从未迈出哪怕一小步,连最微不足道的举动也没有做出。她的思绪从未透露出类似的意思。即使她能说话,也一个字都不会提。她太骄傲了。威戈佛特兹也从未有过任何回应,因为他不爱莉迪亚。当然了,他完全可以让她成为他的情人,让她跟自己的关系更加亲密,而且谁知道呢,也许她会很开心。不少人如此建议,但威戈佛特兹不愿意。他也太骄傲了,太有原则了。因此,目前的状况无望却稳定,他俩显然也满足于此。

“这么说,”年轻巫师打破沉默,“巫师会正为如何应对国王们的计划而烦心?这毫无必要。只要忽略他们的计划就好。”

“抱歉,你说什么?”阿尔托·特拉诺瓦端着酒杯的左手和拿着酒瓶的右手停在半空,“我没听错吧?你要我们什么都不做?任由……”

“已经这样了。”威戈佛特兹打断他,“任何一位国王都没征求我们的许可,而且不会再来征求。我重复一遍,我们应该假装一无所知。这是唯一合理的做法。”

“他们的计划可能引发战争,还是大规模战争。”

“我们的情报不但不完整,还来自一个神秘且极度可疑的情报源。可疑到让‘假情报’这个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即使是真的,他们的计划也还在规划阶段,而这个阶段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就算真到下一个阶段……哦,我们到时再做应对也不迟。”

“你是说,”特拉诺瓦皱起眉头,“我们配合他们,把这支舞跳下去?”

“对,阿尔托。”威戈佛特兹看着他,双眼精光闪现,“你们要和着他们的节拍,把这支舞跳下去。不然就得离开舞池。因为管弦乐队的指挥台太高了,你们没法爬上去告诉乐师换首曲子。记住这一点。如果你们觉得还有别的解决方法,那就错了。你们把投在湖面的倒影错当成了夜空的繁星。”

巫师会将按他的指示去做,当然,指示伪装成了建议,蒂莎娅·德·维瑞斯心想。我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他的实力日益增长,他的光辉令我们失色,让我们从属于他。我们是他的马前卒。而这棋局的规则,我们一无所知。

她左袖的蕾丝形状又跟右边不同了。女术士仔细调整一番。

“国王们的计划已到具体实施阶段。”她缓缓地说,“在科德温和亚甸,针对松鼠党的进攻已经开始。年轻精灵的鲜血正在流淌。针对非人种族的迫害和屠杀正在进行。据说他们还攻打了多尔·布雷坦纳和灰山的自由精灵。这是一场大屠杀。而你要我们转告格迪米狄斯和艾妮德·芬达贝:你希望我们袖手旁观、坐视不理?装作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威戈佛特兹扭头看向她。你该改变战术了,蒂莎娅心想。你是个赌徒,你能听到骰子在桌上转动的声音。你会改变战术。你会收回刚才的指示。

威戈佛特兹直视她的双眼。

“你说得对。”他干脆地说,“说得对,蒂莎娅。这跟与尼弗迦德人的战争不同,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非人种族遭受屠杀却袖手旁观。我建议召开一次大会,所有三级及以上的魔法师都要参加,包括索登战役之后在王室议会任职的那些。在大会上,我们会说服他们,命令他们管住各自的君主。”

“我赞同。”特拉诺瓦说,“让我们召开一次大会,提醒他们最优先效忠的对象应该是谁。不过要记住,高阶术士评议会的某些成员如今也是国王的顾问。为国王效命的包括卡杜因、菲丽芭·艾哈特、费卡特、莱德克里夫、叶妮芙……”

最后一个名字触动了威戈佛特兹的思绪。而蒂莎娅·德·维瑞斯是位高阶法师,她能感觉到,那股思绪由工作台和魔法器具转向桌上的两本书。两本书都隐形了,被魔法遮蔽。女术士集中思绪,穿透魔法屏障。

《Aen Ithlinnespeath》,精灵女先知伊丝琳妮·艾格里·爱普·艾维尼恩的预言。关于文明的末日,关于灭绝、毁灭和蛮荒时代的归来,伴随着从永恒冰封的疆域刮来的漫天冰雪。另一本书……十分陈旧……书页脱落……标题是《Aen Hen Ichaer》……上古之血……精灵之血?

“蒂莎娅?你怎么看?”

“我赞同。”女术士调整一下手上的戒指,“我赞同威戈佛特兹的方案。召开大会吧,越快越好。”

金属,宝石,水晶,她心想。你在找叶妮芙吗?为什么?她跟伊丝琳的预言有什么关系?跟精灵的上古之血又有什么关系?威戈佛特兹,你究竟想干什么?

抱歉,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用传心术说道,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威戈佛特兹站起身。

“请原谅,”他说,“事出紧急。我从昨天起就在等这封信。请等我一分钟。”

阿尔托打个呵欠,忍住一声饱嗝,伸手去拿酒瓶。蒂莎娅看着莉迪亚。莉迪亚笑了,但笑意只在眼神里。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微笑。

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的下半张脸只是个幻影。

四年前,在她的主人威戈佛特兹推荐之下,莉迪亚参与了一项实验,研究从古代墓地发掘出的一件工艺品。但那工艺品附有诅咒。它只启动了一次,就让参与实验的五位巫师中,三人横死当场,第四人失去了双眼和双手,然后发了疯。唯独莉迪亚幸存下来,代价却是重度烧伤、支离破碎的下巴及咽喉部位的变异,但她直到今天还在抗拒再生咒语。因此法师对她施展了强大的幻术,免得有人看到莉迪亚的脸就吓昏过去。这个幻术十分强大,施法方式也很高明,就连最强大的巫师也难以看穿。

“唔……”威戈佛特兹把信纸放到一旁,“谢谢,莉迪亚。”

莉迪亚笑了。信使在等候回复,她说。

“没有回复。”

明白了。我叫仆人为您的客人们准备了房间。

“谢谢。蒂莎娅、阿尔托,抱歉耽误了你们的时间。继续吧。刚才说到哪儿了?”

哪儿也没说到,蒂莎娅·德·维瑞斯心想。但我正在留意你的话。因为你终究会提起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

“呃,”威戈佛特兹慢吞吞地说,“我想起说到哪儿了。我在想术士评议会里资历最浅的成员:费卡特和叶妮芙。据我所知,费卡特效命于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王,他和特莉丝·梅利葛德都是国王的顾问。叶妮芙效力于谁?阿尔托,你说过,她也是效命于诸位国王的巫师之一。”

“阿尔托在夸大其词。”蒂莎娅平静地说,“叶妮芙住在温格堡,所以德马维有时会向她求助,但他们并不经常合作。还不能确定她在为德马维效命。”

“她的眼睛怎么样了?恢复正常了吧?”

“是的。一切正常。”

“很好。非常好。我还担心……你知道的,我本想联络她,却发现她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宝石,金属,水晶,蒂莎娅·德·维瑞斯心想。叶妮芙佩戴的护身符只要启动,就不会被心灵视域找到。亲爱的,你用那种方法是找不到她的。只要叶妮芙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身在何处,就没有人发现得了。

“写信给她吧。”她整理着袖口,平静地说,“用普通方法把信寄出去。它会安然抵达。而叶妮芙无论身在何方,都会回复。她向来如此。”

“叶妮芙,”阿尔托补充道,“经常消失不见,有时甚至是几个月。而理由通常都微不足道……”

蒂莎娅看着他,抿住嘴唇。阿尔托沉默下来。威戈佛特兹无力地笑了笑。

“完全正确,”威戈佛特兹说,“我也这么想。有段时间,她跟一个……猎魔人很亲近。我没记错的话,他叫杰洛特。看起来,他们不是露水姻缘。看起来,叶妮芙对他相当动情……”

蒂莎娅·德·维瑞斯坐直身子,抓住椅子扶手。

“你提这个干吗?那是她的私事,跟我们无关。”

“当然,”威戈佛特兹看着丢在书桌上的信,“跟我们无关。但我说这些并非出于不恰当的好奇心,而是关心术士评议会成员之一的情绪状态。我很想知道,叶妮芙……对杰洛特死去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我想,她应该会接受这个事实,而不是陷入沮丧或过度的悲伤,对吧?”

“毫无疑问,她会接受。”蒂莎娅冷冷地说,“其实嘛,她时不时就会听到类似的消息——而每次都是谣言。”

“没错。”特拉诺瓦确认道,“这个杰洛特,或者爱谁谁,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是个变种人,是台杀戮机器,接受的指令就是在杀戮的同时保住自己的命。说到叶妮芙,还是别夸大她所谓的感情吧。我们了解她。她从不感情用事,只是在玩弄那个猎魔人,就这样。她迷恋死亡,而死亡总是伴随那个猎魔人。等他最终把死亡带给自己时,一切就结束了。”

“眼下,”蒂莎娅·德·维瑞斯冷冷地说,“那个猎魔人还活着。”

威戈佛特兹笑了笑,再次看向放在面前的信。

“是这样吗?”他说,“我不这么认为。”

杰洛特的身体颤抖一下,重重地咽了口口水。饮用灵药后的初始影响已经过去,第二阶段的药效正在到来:在微弱却令人不快的晕眩感中,他的双眼适应了黑暗。

适应的过程很快。深沉的夜色变得苍白,周围的一切带上灰色的影子,那些影子起初模糊不清,随后渐渐清晰而鲜明。通往河堤的小巷片刻前还一片漆黑,仿佛焦油桶的内部,但眼下,杰洛特甚至能看到在下水道里漫步的老鼠,能看清墙壁上的凹陷和裂口。

在猎魔人灵药的作用下,他的听力也得到提升。片刻之前,这条荒废的小巷还只有雨点拍打下水道的声音,此刻却突然活了过来,各种声响充斥其间。他听到野猫打架的尖叫声、对岸狗儿的吠叫声、牛堡镇旅店里传来的欢笑和叫喊声、水手酒馆里的叫骂和唱歌声,还有远处一支长笛吹奏出的活泼音色。就连熄灭灯火的屋子也有了生命——杰洛特能听到沉睡之人的鼾声、围栏里一头牛的跺脚声,还有马厩里马匹的鼻息声。小巷远处的某栋屋子里,甚至传来正在做爱的女人压抑的呻吟声。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他现在能分辨出下流小曲的歌词,能听清那个女人在呻吟中呼唤的爱人的名字。从麦尔曼的运河小屋里,传来那个江湖骗子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在菲丽芭·艾哈特的咒语之下,他已经陷入彻底且永久的弱智状态。

黎明即将到来。雨终于停了,刮起的风吹散了云团。东边的天空明显开始发白。

小巷里的老鼠突然不安起来,它们四散奔逃,躲进板条箱和垃圾堆。

猎魔人听到脚步声。四五个人的脚步声:他现在没法断定准确数字。他抬起头,菲丽芭却不见踪影。

杰洛特立刻改变战术。如果里恩斯也在来人当中,那么抓住他的希望就相当渺茫。杰洛特必须先跟里恩斯的护卫搏斗,而他不想这么做。首先,在灵药影响下,他没法手下留情。其次,这会让里恩斯有机会逃跑。

脚步声越来越近。杰洛特钻出阴影。

里恩斯出现在小巷里。尽管从没见过他,但猎魔人本能地认出了这个巫师。那块烧伤,叶妮芙给他留下的记号,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

他孤身一人。护卫没现身,仍然藏在小巷里。杰洛特立刻猜到了原因。里恩斯知道有人藏在江湖骗子的屋子边等他。里恩斯猜到会遭遇伏击,但他还是来了。甚至在听到拔剑的微弱摩擦声之前,猎魔人便察觉到了他的理由。好吧,杰洛特心想。既然你决意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搜寻你真是件赏心乐事。”里恩斯轻声说道,“我希望你现身,你果然来了。”

“原话奉还。”猎魔人平静地反驳道,“你也出现了。我希望你来,你果然也来了。”

“你一定用了很厉害的手段逼供麦尔曼,他才会告诉你护身符的事、藏匿它的地方,以及启动护身符并送出信息的方法。但麦尔曼不知道,那个护身符在传递信息的同时,也能送出警告。就算你们把他放在火上烤,他也不可能告诉你这个。这种护身符我送出去许多,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其中一个。”

小巷转角处走出四个人,步伐缓慢,灵巧无声。他们在暗影间穿行,握剑方式很小心,避免让剑身反光。虽然猎魔人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暴露自己的优势。很好,杀手,他心想。既然你想如此,我会让你心想事成。

“我恭候多时,”里恩斯站在原地继续说道,“你果然来了。我会让世界摆脱你这累赘,你这肮脏的换生儿。”

“就凭你?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只是个傻瓜而已。其他人雇来干脏活儿的傻瓜。你这走狗,谁雇了你?”

“你的问题太多了,变种人。你叫我走狗?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吗?路边一坨大便,必须清理,因为有人不想弄脏靴子。不,我不会告诉你那人的身份,虽然我知道是谁。但我会告诉你另一件事,让你在下地狱的路上不至于无聊。你照顾的小杂种,我已经知道她在哪儿了。我也知道该去哪儿找你的巫婆叶妮芙。我的雇主不在乎她,但我跟那婊子有私人恩怨。等解决掉你,我就去找她。我会让她后悔放那把火。哦,没错,她会后悔的。后悔很久,很久。”

“你不该说这些。”猎魔人感受到灵药挑起的战斗冲动和肾上腺素在相互作用,他恶狠狠地笑了,“在说这话之前,你还有机会活命。现在没了。”

猎魔人的徽章剧烈震颤,提醒他有人发动突然袭击。他跳向一旁,闪电般拔剑出鞘,用符文覆盖的剑身挡开并抵消掉能令人动弹不得的强劲魔法能量。里恩斯向后退去,抬起手臂想再做些什么,但在最后一刻,他突然吃了一惊,不再尝试施展第二个法术,而是迅速退进小巷深处。猎魔人没法追赶他——那四个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家伙纵身扑向他。剑光一闪。

他们很专业。一共四人,都是老练、娴熟、合作无间的专业人士。他们成对攻向他,两个攻左,两个攻右。他们两人一组——方便掩护彼此的后背。猎魔人选择了左边那两人。灵药挑起的冲动被狂怒取代。

攻向他的头一个恶棍右手虚晃一招,随即闪身避开,让身后之人刺出极具欺骗性的一剑。杰洛特转体避开,从他们身旁掠过,剑尖划开后面那人的枕骨、双肩和背脊。他异常愤怒,因此下手极重。鲜血飞溅到旁边的墙壁上。

前面那人以闪电般的速度后退,为下一对攻击者让出位置。那两人从不同的方向挥剑砍来,让对手只能挡住其中一剑,而另一剑必定会命中目标。杰洛特却没抬剑抵挡,而是旋身来到他们中间。为免撞到一起,他们只好打乱早已熟悉的节奏和步法。其中一人优雅如猫,做了个假动作,然后灵巧地向后跳开。但另一个就慢了。他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退去。猎魔人一个反向转体,利用惯性砍中对手的腰背。他很愤怒。他感觉到自己锋利的长剑斩断了对方的脊骨。骇人的哀号声在小巷中回荡。剩下两人立刻向他攻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让他只能勉强招架。他再次转体,退出那片闪烁的剑幕。但他没有背靠墙壁防守,而是发起了攻击。

这一点出乎对方的意料,让他们没时间后退。其中一人作出反击,猎魔人旋身避开,同时反手一剑——他只靠风声就判明了对手的位置。他很愤怒。他的剑压得很低,对准腹部。剑刃正中目标。他听到一声压抑的痛呼,但没时间回头细看。最后一个恶棍已经攻到他的侧面,用第四式挥出一剑。杰洛特在最后一刻挡住对方的剑:他站在原地,没有转身,而是向右使出第四式。那个恶棍利用这次格挡的冲力,半转过身,挥出一记凶狠的斩击。但他用力过头了,杰洛特早已旋身避开。杀手的剑比猎魔人的剑沉重得多,剑刃劈开空气,也带动了杀手的身体,冲力导致他转了个圈儿。杰洛特转体半周,在杀手身边极近处停下。他看到一张扭曲的脸,还有惊恐的目光。他很愤怒,长剑刺出。短促、有力且坚决的一剑,正中对手双眼之间。

他听到夏妮惊恐的尖叫:她在江湖骗子家门前的吊桥上,正试图挣脱丹德里恩的手。

里恩斯退到小巷深处,抬起双臂,举到身前,指间涌出一道魔法光芒。杰洛特双手握剑,不假思索地朝他冲去。术士立刻吓破了胆。他没能念完咒语,拔腿就跑,嘴里还叫嚷着令人费解的字眼。但杰洛特明白,里恩斯是在喊人帮忙。或者说,求人帮助。

帮助随之赶到。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小巷,一栋屋子破败脏污的墙壁上,现出一道闪光的椭圆形传送门。里恩斯纵身朝它扑去。杰洛特也纵身一跃。他很愤怒。

托布兰科·米舍莱呻吟着缩起身子,捂住被劈开的腹部。他感觉到鲜血从指缝间飞快涌出。弗莱维厄斯躺在不远处,片刻前还在抽搐,此时已不再动弹。托布兰科闭紧双眼,又再次睁开。但蹲坐在弗莱维厄斯身旁的猫头鹰显然不是幻象——它并没有消失。他又呻吟起来,转过头去。

有个姑娘——从声音判断,还是个年轻姑娘——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放开我!有人受伤了!我得过去……我是医学系学生,丹德里恩!放开我,你听到没?”

“你帮不了他们。”丹德里恩用沉闷的声音回答,“猎魔人的剑不留活口……千万别去,也别看……求你了,夏妮,别看。”

托布兰科感到有人跪在他身旁。他闻到香水和潮湿羽毛的味道。他听到一个声音,轻柔而令人安心。在那年轻姑娘恼人的尖叫和啜泣声中,他很难听清声音的内容。医学系……学生。如果那个学生正在尖叫,那跪在他身旁的人又是谁呢?托布兰科呻吟起来。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个……狗……娘……养的,”他嘟囔道,“里恩斯……说……只是个……普通的白痴……但……那是个……猎魔人!……去……找……找人帮……帮忙……我的……肠子……”

“安静,孩子。冷静点儿。没事了。已经不痛了。不痛了,对吧?告诉我,谁让你们来的?谁把你介绍给里恩斯的?谁推荐他?谁让你们蹚这摊浑水的?拜托,孩子,告诉我。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会好的。拜托,告诉我。”

托布兰科尝到嘴里的血。但他没力气吐出去。他的脸颊贴着潮湿的泥土,他张开嘴,鲜血泉涌而出。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告诉我,”轻柔的声音还在重复,“告诉我,孩子。”

托布兰科·米舍莱,十四岁起就是职业杀手。他闭上双眼,染血的脸庞露出微笑。然后他轻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等睁开双眼,他看到一把细长的匕首,有着小巧的镀金握柄。

“别害怕。”刀尖触到他的太阳穴时,轻柔的声音说道,“不痛的。”

他的确没感觉到疼痛。

猎魔人在术士进入传送门前的最后一刻抓住了他。杰洛特早已丢开长剑,空出双手,然后在飞扑中伸出双手,抓住了里恩斯的披风边缘。里恩斯失去平衡,这一拽令他身子后仰,迫使他蹒跚后退。他奋力挣扎,扯开一个个搭扣,终于挣脱了斗篷,但为时已晚。

杰洛特右手一拳打在他肩头,迫使他转过身,又立刻用左掌劈中他耳朵下方的脖颈。里恩斯头晕目眩,但没倒下。猎魔人轻巧地一跃,揪住他,拳头狠狠捣中他肋骨下方。术士呻吟一声,身子瘫软下去。杰洛特抓住他紧身上衣的前襟,把他甩在地上,然后用膝盖压住他。里恩斯伸出手臂,张嘴准备念咒,杰洛特攥紧拳头,狠狠一拳砸下,正中嘴巴。里恩斯的嘴唇像黑醋栗一样裂开。

“你已经收到叶妮芙的礼物,”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现在该收我的了。”

他再次挥拳。术士脑袋弹起,鲜血喷洒在猎魔人的额头和脸颊上。杰洛特有些吃惊——自己没感觉到任何痛楚,但在战斗中,他无疑也受了伤。这是他自己的血。他没想过,也没时间察看并处理自己的伤口。他攥紧拳头,再次打在里恩斯身上。他很愤怒。

“谁派你来的?你的雇主是谁?”

里恩斯冲他喷出一口血。猎魔人又给他一拳。

“谁?”

椭圆形传送门闪着更加明亮的光,将整个小巷照得透亮。早在徽章剧烈震颤、发出警告之前,猎魔人就感觉了到门里涌动的魔力。

里恩斯也察觉到门里涌出的魔力,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援助。他尖叫挣扎,仿佛一条硕大的鱼。杰洛特用双膝紧紧压住术士的胸口,抬起手臂,手指画出阿尔德法印,对准仿佛正在熊熊燃烧的传送门。这是个错误。

没人走出传送门。只有魔力放射而出,而里恩斯接受了那股魔力。

术士伸展的指尖射出几枚六寸长的钢钉,伴着响亮的噼啪声,埋进杰洛特的胸口和肩膀。能量从钢钉上爆发出来,猎魔人在痉挛中往后一跃。冲击格外强烈,他感觉到强烈的痛楚,甚至听到自己牙齿碎裂的声音。至少有两颗。

里恩斯试图起身,却又立刻跪倒在地,只好朝传送门爬去。杰洛特艰难地喘着气,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术士转头看了看,摇晃着站起身。猎魔人也步履蹒跚,但他动作更快。里恩斯又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尖叫起来。杰洛特攥紧匕首。他很愤怒。非常愤怒。

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抓住他,制伏了他,令他无法动弹。脖子上的徽章剧烈悸动,肩膀的伤口也随之抽搐。

菲丽芭·艾哈特站在他身后约十步远,抬起的双臂各自放出一道暗淡的光——两道光照在他的背脊上,仿佛两只发光的铁钳,制住了他的双臂。他徒劳地挣扎,却无法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里恩斯蹒跚走向传送门,后者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辉。

里恩斯不慌不忙地踏进传送门的光芒,仿佛海鸟沉入水中,身影模糊,随即消失。片刻后,传送门消失了,让小巷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黑暗。

小巷某处传来野猫厮打的号叫声。杰洛特看着自己的剑刃——他正朝女术士走去,中途捡起了长剑。

“为什么,菲丽芭?为什么这么做?”

女术士后退一步。她还握着匕首,片刻前,她用它刺穿了托布兰科·米舍莱的颅骨。

“何必问这个?你很清楚答案。”

“是啊。”他说,“现在我清楚了。”

“你受伤了,杰洛特。你感觉不到疼痛,因为猎魔人的灵药麻痹了你的痛感,但瞧瞧你的血流得多厉害。如果你冷静下来,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伤?活见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再靠近了。再走一步,我就只能……别再靠近我!拜托!我不想伤害你,但如果你继续靠近……”

“菲丽芭!”丹德里恩抱着哭泣的夏妮,大喊道,“你疯了吗?”

“不,”猎魔人吃力地说,“她神志清醒。她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干吗。她利用了我们,背叛了我们,欺骗了……”

“冷静点儿。”菲丽芭·艾哈特重复道,“你不明白,也用不着明白。我做了该做的事。别叫我叛徒,因为我做这事,正是为了不背叛远远超出你想象的伟大事业。伟大而重要的事业。成大事者必须不拘小节。该死的,杰洛特,你还站在血泊中,我们却在东拉西扯。冷静下来,让夏妮好好看看你的伤。”

“她说得对!”丹德里恩大喊,“你受伤了,该死的!我们得给你包扎伤口,然后离开这儿!你们可以回头再争论!”

“你和你伟大的事业……”猎魔人不理吟游诗人,只顾蹒跚着往前走,“你伟大的事业,菲丽芭,还有你的选择,就是在受伤之人说出你想知道而我却不知情的事之后,冷酷地捅死他。你的伟大事业就是里恩斯,为了不让他泄露雇主的名字,你帮他逃脱,让他可以继续杀人。你的伟大事业就是本不该送命的满地尸体。抱歉,我的表达不够准确。他们不是尸体,只是无关紧要的小节!”

“我就知道你不明白。”

“没错,我不明白。我永远不会明白。但我明白这一切的目的。你们的伟大事业、你们的战争、你们拯救世界的努力……你们的目的能为你们的手段正名……竖起耳朵听好了,菲丽芭。你能听见号叫声吗?那是野猫为了它们的伟大事业厮打的声音。为了独享一堆垃圾的所有权。我不是在说笑——那边正鲜血四溢、猫毛横飞。那是一场战争。但我懒得关心这所谓的战争,无论是猫的还是你们的。”

“你想得倒美。”女术士嘶声道,“这一切很快就要跟你扯上关系了——比你想象的更快。你也要面临一场抉择。亲爱的,你与命运的纠葛比你自以为的深得多。你以为你接纳的只是个孩子,是个小女孩。可你错了。你接纳的,是随时可以点燃整个世界的火焰。我们的世界。你的、我的,还有其他人的世界。你必须做出选择。就像我。就像特莉丝·梅利葛德。选择吧,因为你的叶妮芙也必须选择。叶妮芙已经做出了选择。你的命运掌握在她手里,猎魔人。是你亲手交到那双小手里的。”

猎魔人的身体摇晃起来。夏妮尖叫一声,挣脱了丹德里恩。杰洛特伸出手,示意她不要靠近。他站直身体,直视菲丽芭·艾哈特的黑色双眸。

“我的命运,”他费力地说,“我的选择……我告诉你,菲丽芭,我已经做出选择了。我不会允许你们用肮脏的诡计把希瑞牵连进去。我警告你。谁敢伤害希瑞,谁就会跟躺在这儿的四个人一样,落得同样下场。我不打算发誓,也没有可以发誓的对象。我只是在警告你。你指责我是个糟糕的监护人,说我不知道如何保护那个孩子。但我会保护她。尽我所能。我会杀人。我会无情地杀掉——”

“我相信你。”女术士笑道,“我相信你会的。但不是今天,杰洛特,更不是现在。因为你很快会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夏妮,你准备好了吗?”

艾妮德·芬达贝与前文提到的法兰茜丝卡是同一个人。

没有人生来就是巫师。我们仍对基因和遗传机制知之甚少。我们花费在相关研究上的时间和精力也太少。不幸的是,我们总在尝试,这么说吧,以自然的方式传承魔法能力。我们进行了可悲的实验,实验“成果”在城镇的下水道和神殿之中十分常见。我们经常遇见处于癫狂状态的男男女女,滴着口水、大小便失禁的先知、女先知、乡村神谕者及奇迹施展者,由于继承了失控的魔力,这些白痴的大脑发生了退化。

而这些弱智和白痴仍能产生后代,能力仍能遗传,但会进一步退化。谁能预见并描述出这种退化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大多数巫师失去了生育能力,原因是肉体的变化和脑下垂体的机能障碍。某些巫师——尤其是女性——在操控魔力的同时,仍能维持性腺的正常功能。她们还能怀孕,也能生产——并厚颜无耻地认定这是种幸福,是上天的眷顾。但我要重复一遍:没有人生来就是巫师。也不该有人生来就是!我明白这些道理的重要性,并在希达里斯召开的集会上回答了相关提问。我再次重申:我们每一位都要决定好,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是一名女术士,还是母亲?

我要求所有学徒必须结扎。无一例外。

——《被毒害的源头》,蒂莎娅·德·维瑞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