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她,晒得黝黑,全身是伤。她肯定是个流亡者,喝起水来像鱼,吃起东西像狼。照我看,她肯定是从东边来的。她穿过了科拉兹沙漠。她穿过了煎锅。”

“胡说八道!没人能活着穿过煎锅。她来自西边,翻过群山,沿苏查克河道走到这儿。她连科拉兹的边儿都没摸到,但对她来说已经够受了。我们发现她躺在地上,跟死了没两样。”

“可西边还有几里长的沙漠,她是从哪儿走过去的?”

“她不是用走的,她骑了马。鬼知道有多远!她身边有马蹄印,肯定是在苏查克河谷摔下了马,所以才会遍体鳞伤。”

“我倒想知道,尼弗迦德人为啥这么看重她?总督派我们搜查时,我还以为是哪个了不起的贵妇失踪了呢。可她?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流浪儿,衣衫褴褛,还是个哑巴。斯科穆里克,不知道咱们有没有找对人……”

“是她没错,但她可不普通。她要是普通,咱们找到的应该是具尸体。”

“也没差多少了。肯定是那场雨救了她。见鬼,就连我祖父辈里年纪最大的那些,也不记得煎锅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了。云彩倒是经常从科拉兹上头飘过……可就算河谷里下雨,也不会有一滴落进沙漠啊!”

“瞧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一个星期没碰过吃的了……喂,你,小丫头!喜欢猪油吗?还有干面包?”

“用精灵语问她,或用尼弗迦德语。她听不懂通用语。应该是精灵的后代吧……”

“她是个傻子,脑子不对劲儿。我今早把她抬上马时,感觉就像抱个木头娃娃。”

“你们没长眼睛吗?”名叫斯科穆里克的秃头壮汉龇了龇牙,“连她都看不透,你们还算什么捕兽人?她一不蠢,二不呆。她是在装傻,这只机灵古怪的小小鸟。”

“那尼弗迦德人为啥这么在乎她?他们答应会给奖赏。这儿到处都有巡逻兵……为啥?”

“我怎么知道?不过可以问问她……往她背上来一鞭子兴许管用……哈!瞧见她看我的眼神没?她听得懂,听得仔细呢。喂,丫头!我是斯科穆里克,是个猎人,也叫捕兽人。瞧这个,这是鞭子,也叫皮鞭!想保住你背上的皮吗?那就听好了……”

“够了!安静!”

响亮、严肃又不容置疑的命令声从另一堆营火旁传来。那边坐了个骑士,旁边是他的侍从。

“捕兽人,你们很无聊是吧?”骑士恶狠狠地说,“那就去干点儿活。该喂马了,我的铠甲和武器也需要擦拭,再去森林里砍点柴火。别碰那女孩!听明白没,你们这群乡巴佬?”

“明白了,尊贵的斯维尔大人。”斯科穆里克嘟囔道。他的同伴们露出胆怯的表情。

“去干活儿!执行命令!”

捕兽人忙碌起来。

“摊上这个混球真是倒血霉了。”其中一个嘀咕道,“咳,总督居然让我们听那个混球骑士的命令……”

“太自以为是了。”另一个捕兽人低声说着,悄悄打量周围,“而且说到底,是我们捕兽人找到了那个女孩……是我们凭直觉跑去苏查克河谷。”

“说得没错。功劳是我们的,奖赏却归那个骑士老爷。我们连个格罗特都瞧不见……他们只会丢给咱们一个弗罗林。‘拿去,好好感谢主人的慷慨吧,捕兽人。’”

“闭上你们的臭嘴。”斯科穆里克嘶声道,“他会听见的……”

希瑞发现自己独自坐在火边。骑士和侍从好奇地看着她,但一言不发。

那骑士是个中年男子,体格健壮,满脸伤疤。骑马时,他会戴上饰有羽翼的头盔,但那对翅膀跟希瑞在噩梦里和在仙尼德岛上见到的并不一样。他是个尼弗迦德骑士,但不是辛特拉的黑骑士。发号施令时,他的通用语说得很流利,但带着明显的口音,跟精灵很像。而跟侍从——一个不比希瑞大多少的男孩——讲话时,他用的是某种类似上古语的语言,只是更难听懂,也没那么悦耳。那一定是尼弗迦德语。希瑞的上古语学得不错,因此能听懂大部分词汇,但她装作什么也没听懂的样子。在那片名叫“煎锅”或“科拉兹”的沙漠边缘,他们第一次停下来休息时,尼弗迦德骑士和他的侍从问了她各式各样的问题。她没有回答,因为那时的她又漠然又呆滞,而且十分困惑。骑行几天后,等他们离开遍地石头的河谷,来到绿意盎然的山谷中时,希瑞彻底恢复了神志。她开始留意周围的世界,终于能做出反应了,但她依然冷漠,始终对问题充耳不闻。于是骑士不再对她讲话,他好像已经不再注意她了。只有那些无赖——自称“捕兽人”的家伙们——对她很感兴趣。他们还想审问,或者说,拷问她。

但头戴翼盔的尼弗迦德骑士立刻责骂了他们。谁是主,谁是仆,这下一目了然了。

希瑞伪装成愚蠢的哑巴,但她听得十分仔细。她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落入尼弗迦德人手中,对方一直在搜捕她,现在终于找到了她。托尔·劳拉的传送门毫无规律可言,但他们却查出了她会被传送到哪儿。叶妮芙与杰洛特没能做成之事,翼盔骑士和捕兽人却办到了。

叶妮芙和杰洛特在仙尼德岛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又在哪儿?希瑞担心极了。捕兽人和他们的头儿斯科穆里克说的通用语又简单又粗俗,却没有尼弗迦德口音。他们只是一群喽啰,是那位尼弗迦德骑士的手下。他们正在期待总督付报酬给他们,给他们弗罗林。

既使用弗罗林,又为尼弗迦德人效命的国家,只有位于南方远处、由帝国派驻的总督管辖的尼弗迦德行省。

等到次日,在一条河边停下休息时,希瑞开始考虑逃脱的可能性。魔法也许能帮上她的忙。她小心翼翼地施展了最简单的法术,一次微不足道的心灵传动。但她的恐惧成真了。她连一丝一毫的魔力都没剩下。那次愚蠢地玩火之后,她的魔法能力彻底消失了。

她再度变得漠然。对一切漠然。她沉默寡言,面无表情,这一次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穿越荒原时,一位蓝骑士带人挡住了他们的路。

“哦天哪,哦天哪。”斯科穆里克盯着挡路的骑手,“有麻烦了。他们是萨尔达要塞的瓦恩哈根家族……”

骑手们走近了些。为首的是个魁梧男子,身穿上釉的蓝色铠甲,跨骑一匹灰色高头大马。另一名重甲骑手紧随其后。殿后的二人身穿朴素的茶色制服,显然是仆人。

头戴翼盔的尼弗迦德人拍马小跑上前,然后勒住马。他的侍从握住剑柄,在马鞍上转过身。

“留在后面,看好那个女孩。”他冲斯科穆里克和捕兽人们大吼,“不许插手!”

“我还没那么蠢。”等侍从骑马走远,斯科穆里克轻声说道,“没蠢到插手尼弗迦德贵族间的世仇……”

“斯科穆里克,他们会打起来吗?”

“肯定会。斯维尔和瓦恩哈根两家世世代代都是血仇。下马,保护好那个丫头。她可是我们最重要的宝贝和财富。只要我们运气好,就能拿到全部酬劳。”

“瓦恩哈根家肯定也在找这女孩。如果他们打败我们,就会把她抢走……而我们只有四个人……”

“五个。”斯科穆里克龇了龇牙,“我没看错的话,那边有个仆人是我亲戚。等着瞧吧,这场骚乱的好处只会落到我们头上,而不是那些贵族老爷……”

蓝甲骑士勒住灰马。翼盔骑士停下来,面对着他。蓝骑士的侍从策马上前,停在骑士身后。他戴着一顶古怪的头盔,面甲上垂下两条皮带,看上去活像两根长长的胡须,又像是海象的长牙。“海象牙”将武器横放到马鞍上,那东西的外观很吓人,看起来像是辛特拉卫兵用的短矛,只是握柄短得多,矛尖却特别长。

蓝骑士与翼盔骑士短促地说了几句。希瑞听不清内容,但她绝不会听错双方的语气。这场对话算不上友善。蓝骑士突然在马鞍上坐直身子,猛地指向希瑞,高声又愤怒地说了些什么。作为回答,翼盔骑士也愤怒地大喊起来,挥了挥包裹在铁手套里的拳头,显然是要蓝骑士马上离开。

然后,战斗打响了。

蓝骑士用马刺狠戳马腹,向前冲锋,同时从马鞍桥上抽出战斧。翼盔骑士拔出长剑,催促枣红马正面迎敌。没等两名骑士开始交手,海象牙抢先发难:他用矛柄一拍坐骑,叫它飞奔起来。翼盔骑士的侍从也拔出长剑,朝他杀去。但海象牙踩着马镫站了起来,将短矛径直扎进侍从的胸口。长长的矛刃咔嚓一声贯穿了护喉甲和锁子甲,侍从痛呼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抓着对方的兵器。那把短矛刺进他的身体,只剩护手暴露在外。

蓝骑士与翼盔骑士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响和一声闷响。战斧杀伤力较大,但长剑速度更快。蓝骑士肩膀中剑,一块上釉的肩甲旋转着落到地上,束带拖曳在后。蓝骑士在马鞍上颤抖一下,蓝色铠甲染上了几道鲜红。冲击力迫使二人各自后退。头戴翼盔的尼弗迦德人转过马头,海象牙随即朝他冲来,双手握剑,摆出攻击的架势。翼盔骑士迅速拉住缰绳,海象牙用两腿控制住马,从旁边疾驰而过。在他经过时,翼盔骑士成功击中了他。希瑞看到海象牙的金属臂甲扭曲变形,鲜血从铠甲下喷出。

蓝骑士卷土重来,挥舞战斧,连声怒吼。两名骑士使出浑身解数,过了几招,剑斧交击声恍若雷鸣,然后二人各自分开。海象牙再次冲向翼盔骑士,他们的战马和长剑相互碰撞。海象牙砍中了翼盔骑士,劈开了他的上臂甲和护腋甲。翼盔骑士坐直身子,从右方挥出沉重的一剑,正中海象牙的侧面胸甲,后者在马鞍上摇晃起来。翼盔骑士也踩着马镫站起,长剑再次挥出,刺中对方凹陷破裂的肩甲和头盔。海象牙绷紧身体,浑身发抖。两匹马面对面站立,用力跺着地面,牙齿狠咬马嚼。翼盔骑士抓住马鞍桥,借力将长剑抽出海象牙的身体。海象牙翻身落马。接着传来一阵马蹄踩踏金属的响声,他被自己的坐骑踩到了脚下。

蓝骑士转过灰马,举起战斧,再度发起进攻,但手臂的伤势让他难以操控坐骑。翼盔骑士察觉到这一点,灵巧地转向右边,随后踩着马镫,长剑猛劈而下。蓝骑士用战斧格挡,打落了翼盔骑士的剑。两匹战马再次撞到一起。蓝骑士壮得惊人,他挥舞沉重的斧头,就像甩动一根小树枝。翼盔骑士的铠甲被斧头击中,胯下的枣红马立时坐倒在地。翼盔骑士摇晃几下,但仍坐在马鞍上。没等战斧再次落下,他放开缰绳,左手抓起腰间的沉重钉头锤,狠狠打中蓝骑士的头盔,发出钟鸣般的巨响。这下轮到蓝骑士在马鞍上摇晃了。两匹战马都不肯后退,它们高声嘶鸣,企图用牙齿啃咬对方。

刚才那一锤显然让蓝骑士头晕目眩,但他依然抄起战斧,再度猛劈。随着一声闷响,斧头砍中对手的胸甲。这两人还能坐在马鞍上,本身就已是个奇迹,当然了,这得归功于他们足够高的鞍桥和鞍尾。鲜血滴落在两匹战马的身侧,在灰马的淡色马衣上显得更为扎眼。希瑞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她在凯尔·莫罕学过如何战斗,但她想象不出该怎么对付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换作是她,恐怕连一招都挡不下。

蓝骑士用双手抓住战斧的握柄,斧刃早已深深陷进翼盔骑士的胸甲。他身体前倾,用力一抬,想把对手掀下马鞍。翼盔骑士却用钉头锤重重击打他的身体。一下、两下、三下。鲜血从盔顶喷溅而出,洒在蓝色的铠甲和灰马的脖子上。翼盔骑士催促枣红马转身后退,顺势摆脱了嵌进铠甲的战斧。蓝骑士在马鞍上摇晃几下,松开了斧柄。翼盔骑士将钉头锤交到右手,拍马上前,凶狠地挥出一锤,让蓝骑士的脑袋撞上灰马的脖子。他用空出的手抓住灰马的缰绳,再挥一锤。蓝色铠甲发出铸铁锅般的嗡鸣,鲜血从扭曲变形的头盔中喷出。又是一锤过后,蓝骑士栽倒在灰马的马蹄边。灰马快步走开了,但翼盔骑士的枣红马显然受过训练,它立刻扬起蹄子,踩了下去。蓝骑士依然活着,那声绝望的痛呼便是证明。枣红马继续踩踏,用力之猛,让受伤的翼盔骑士没法坐稳马鞍,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见鬼,终于打完了。”抓着希瑞的捕兽人嘟囔道。

“尊贵的骑士们,愿他们都得瘟疫和天花!”另一个捕兽人不屑地说。

蓝骑士的两个仆人远远看到这一幕,纷纷调过马头。

“站住,雷米兹!”斯科穆里克喊道,“你要去哪儿?回萨尔达?赶着上绞架吗?”

仆人们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手搭凉棚,朝这边打量。

“斯科穆里克,是你吗?”

“对,是我!过来,雷米兹,别担心!骑士打架跟咱们没啥关系!”

希瑞突然受够了等待。她敏捷地挣脱捕兽人的手,跑到蓝骑士的灰马旁边,轻轻一跃便跳上马鞍,尽管它的鞍桥特别高。

要不是那些仆人的马匹精力充沛,她也许真能逃脱了。但他们毫不费力地追上了她,从她手里夺走缰绳。其中一个在飞驰中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拽下了马。希瑞一声尖叫,赶忙抱住他的胳膊,身体在空中晃荡。骑手把她扔到斯科穆里克脚边。皮鞭啪的一声抽下,希瑞哀号着缩起身子,双手护头。鞭子再度挥出,打得她的手背皮开肉绽。她滚到一旁,但斯科穆里克穷追不放,又踢了她几脚,最后用靴子将她踩住。

“你这小毒蛇,还想跑吗?”

皮鞭抽下,希瑞哀号起来。斯科穆里克又踢一脚,皮鞭再次抽到她身上。

“别打了!”她瑟缩身子,尖叫起来。

“这下你会说话了,小婊子?猫把你的舌头叼走了吗?那我就教教你……”

“冷静,斯科穆里克!”一个捕兽人大吼道,“你想打死她吗?那赏金可就没了!”

“活见鬼。”雷米兹跳下马,“尼弗迦德人花了一星期就为找她?”

“没错。”

“哈!所有驻军都出来找她了。她可是尼弗迦德人眼里的重要人物。他们说她就在附近,有位强大的巫师是这么占卜的。至少萨尔达的人都这么说。你们在哪儿找到她的?”

“在煎锅里。”

“这不可能!”

“是真的。”斯科穆里克皱起眉头,愤愤地说,“我们找到了她,奖赏属于我们。你们干吗还傻站着?把这只小小鸟捆起来放到马鞍上!赶紧走,伙计们!打起精神!”

“我想,那位可敬的斯维尔,”一个捕兽人说,“还能喘气……”

“喘不了多久了。让他见鬼去!我们直接去阿玛瑞罗,伙计们,去见总督。把这丫头交给他,然后领走赏金。”

“去阿玛瑞罗?”雷米兹挠挠后脑勺,朝两败俱伤的骑士看了一眼,“然后直接上绞架?你想怎么对总督讲?说两个骑士互相搏斗致死,而你们却完好无损?你敢这么说,总督就敢吊死你们,再把我们押回萨尔达……瓦恩哈根家族会拿到奖赏。你要去阿玛瑞罗,我宁可逃进森林……”

“你可是我妹夫,雷米兹。”斯科穆里克说,“虽然你这婊子养的经常暴打我妹妹,但你毕竟是她丈夫,所以我会饶你一命。我说了,我们要去阿玛瑞罗。总督知道斯维尔和瓦恩哈根两家有世仇,他们只要见面就会拼个你死我活。这对他们来说很平常,我们又能做什么?而且我们——听好我的话——在他们死后才找到这丫头。是我们捕兽人找到的。你现在也是捕兽人了,雷米兹。总督根本不清楚斯维尔带走了几个捕兽人。他看不出任何问题……”

“斯科穆里克,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雷米兹慢吞吞地说,看向另一名萨尔达仆人。

斯科穆里克缓缓转身,用闪电般的速度抽出一把短刀,狠狠扎进仆人的喉咙。那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尖叫,无力地倒在地上。

“我什么也没忘。”斯科穆里克冷冷地说,“这下咱们都脱不了干系了。没有人证,也没有多余的人瓜分赏金。上马吧,伙计们,去阿玛瑞罗!我们跟赏金之间还有段距离呢,所以别再磨磨蹭蹭了!”

***

离开一片阴暗潮湿的山毛榉林,他们看到山脚下有个村庄。一圈低矮的围栏与河道相邻,里面有十来栋茅草小屋。

风带来炊烟的气息。希瑞动了动麻木的手指——他们用一根皮绳把她的手绑到了鞍桥上。她全身僵硬,屁股痛得难受,还得忍受尿意的折磨。她从黎明时起就坐在马鞍上,昨晚也没能好好休息,因为她的双手被分别绑在左右两边的捕兽人的手腕上。每次稍微一动,两个捕兽人就咒骂连连,还威胁要打她。

“是个村子。”一个捕兽人说。

“我看得见。”斯科穆里克回答。

他们骑马下坡,马蹄一路碾过高大干燥的野草。他们很快找到一条通往村庄的小道,再往前是座木桥,以及村庄的大门。

斯科穆里克勒住马,踩着马镫站起身。

“这是哪个村子?我从没来过。雷米兹,这一带你熟吗?”

“几年前,”雷米兹说,“这儿叫白河村。不过动乱开始后,有些村民加入了反叛军,于是萨尔达的瓦恩哈根家族把这里付之一炬,村民要么被杀,要么入监。现在住这儿的都是尼弗迦德移民,是之后搬来的,村子也改名叫格莱斯文了。新移民不好惹。听我的,别在这儿逗留了,继续走比较好。”

“我们得让马歇歇脚,”一个捕兽人抗议道,“让它们吃点东西。现在我饿得连铜皮都能吃下去。干吗担心那些移民?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一群废物。我们只要拿出总督的命令状,在他们面前晃晃就行。我是说,总督跟他们一样,也是尼弗迦德人。等着瞧吧,他们会对我们服服帖帖。”

“这我真要瞧瞧看了,”斯科穆里克咆哮道,“有谁见过尼弗迦德人服软吗?雷米兹,这个格莱斯文有没有酒馆?”

“有。瓦恩哈根家没烧酒馆。”

斯科穆里克在马鞍上转过身,看着希瑞。

“咱们得给她解开绳子,”他说,“不能让别人认出她……给她一条斗篷,再用兜帽遮住她的头……喂,你!兔崽子,你要去哪儿?”

“我得去灌木丛……”

“讲究个屁,你这小贱货!就在路边解决!还有,记住喽:在村里一个字也别说。别耍小聪明!你敢叫一声,我就割断你的喉咙。我拿不到赏钱,别人也休想拿到。”

他们慢慢靠近村子。马蹄声在桥面上响起时,一群手持长枪的移民出现在围栏后。

“他们在守卫大门。”雷米兹喃喃道,“真不知道为啥。”

“我也不知道。”斯科穆里克低声说道,踩着马镫站起身,“他们在守卫大门,而围栏就在磨坊边上。这桥连马车都能通过……”

他们靠近些,勒住马匹。

“阁下们,你们好啊!”斯科穆里克大喊。他的语气很快活,就是显得不太自然。“祝你们愉快。”

“你们是谁?”个子最高的移民粗鲁地问道。

“兄弟,我们是当兵的。”斯科穆里克坐回马鞍,撒谎道,“是阿玛瑞罗总督的手下。”

移民放下长枪,冲斯科穆里克皱起眉头。他显然不记得自己何时跟对方成了兄弟。

“是总督大人派我们来的。”斯科穆里克继续扯谎,“他让我们瞧瞧他的子民,看看格莱斯文的百姓们过得怎么样。总督大人致以问候,还问格莱斯文的居民是否需要帮助。”

“还过得去。”移民回答。希瑞注意到,他讲通用语的口音有点像那位翼盔骑士,虽然他正在模仿斯科穆里克那懒洋洋的腔调。“我们习惯自己照顾自己。”

“听到这个,总督一定很高兴。酒馆开门了吗?我们渴得……”

“开了。”移民阴沉地说,“目前还开着。”

“目前?”

“目前。因为很快就要拆了,墙板和椽子用来盖谷仓。酒馆对我们没用。我们整天在田里干活,从来不去酒馆。只有旅客会去,但大多数我们不喜欢。正有几个在那儿喝酒呢。”

“是谁啊?”雷米兹的脸色有些发白,“不会是从萨尔达要塞来的吧?是不是可敬的瓦恩哈根家族?”

移民面露苦相,动动嘴唇,像要吐口水似的。

“可惜不是。是男爵大人的手下——尼西尔团。”

“尼西尔团?”斯科穆里克皱起眉头,“他们打哪儿来?管事儿的是谁?”

“指挥官是个高个子,黑发,胡须像鲶鱼。”

“啊!”斯科穆里克转头看向同伴,“我们走运了。我们认识一个人,就是这副长相,对吧?肯定是那个老伙计,外号‘相信我’的维克塔。记得他吗?兄弟,尼西尔团来这儿干吗?”

“尼西尔团的老爷们要去泰菲,”移民阴着脸解释道,“正赏脸在这儿下榻。他们在押送一名囚犯。他们逮到了一个耗子帮的成员。”

“是啊是啊,”雷米兹不屑地说,“他们咋不说抓到尼弗迦德皇帝了呢。”

移民皱起眉头,握紧枪杆。他的同伴们在窃窃私语。

“进酒馆吧,大人们。”移民说道,下巴的肌肉不时抽动,“去跟你们熟悉的尼西尔团谈谈。你们自称总督的手下,那就问问尼西尔团的大人们,为什么要押罪犯去泰菲,而不是按总督的命令,就地把他穿在木桩上。再提醒一下那些大人,在这儿,管事的是总督,不是泰菲的男爵。我们已经给牛上了轭,木桩也削尖了。要是尼西尔团的大人们不想弄脏手,我们可以代劳。就这么告诉他们。”

“我会的。交给我吧。”斯科穆里克冲同伴们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再会了,阁下们。”

他们穿行于村舍之间。整个村子看起来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一头瘦骨嶙峋的猪在栅栏边刨地,几只脏兮兮的鸭子在泥巴里嬉戏,一只硕大的黑色公猫从路上跑过。

“呸,呸,该死的猫。”雷米兹弯腰吐了口唾沫,画了个抵御黑魔法的手势,“这狗娘养的从我们的路上过去了!”

“希望它吃老鼠时噎死!”

“怎么回事?”斯科穆里克转过身。

“有只猫,漆黑的猫,从我们面前跑过去了。呸呸。”

“让它见鬼去。”斯科穆里克扫视四周,“瞧瞧这儿,空空荡荡。但我看到屋子里有人,他们也在看我们。我还看到那边的门口有枪尖的反光。”

“他们在保护自己的女人。”刚刚诅咒过猫的捕兽人大笑道,“村里有尼西尔团!你没听到那个乡巴佬的话?他们不喜欢那些家伙。”

“一点儿不奇怪。‘相信我’那伙人从不放过任何讨人嫌的机会。那群家伙早晚会自作自受。男爵叫他们‘和平守护者’,这也是他们收钱该干的事——维持秩序,守卫道路。可你随便找个农夫,在他耳边说一句‘尼西尔’,那可有得瞧了,他会吓得拉在裤裆里。不过他们会有报应的。他们杀了太多牛,强暴了太多姑娘,迟早会有农夫用草叉把他们撕碎。等着瞧吧。你注意到大门口那些家伙的狠样没?他们是尼弗迦德移民,惹上他们没好果子吃……哦,酒馆到了……”

他们催马前进。

酒馆的茅草屋顶有些凹陷,上面爬满苔藓。虽然酒馆位于破败围栏的正中央,还有两条穿村而过的道路在这儿相交,但它跟村舍和农房都隔着一段距离。附近仅有的一棵大树投下一块阴影,盖住两处围场:一个是牛圈,一个用来存放马匹,后者当中站着五六匹无鞍马。通往酒馆正门的台阶上,坐着两个身穿皮制短上衣、头戴尖顶皮帽的男人,都端着陶土酒杯。两人中间放着一只碗,里面装满了骨头——上面连一丝肉都没剩下。

“什么人?”看到斯科穆里克及其同伴下了马,其中一个大喊道,“想干什么?走开!这家酒馆被法律和秩序的捍卫者包下了!”

“别嚷,尼西尔团的伙计们,别嚷。”斯科穆里克把希瑞拽下马鞍,“还有,打开门,我们想进去。你们的指挥官维克塔是我朋友。”

“我不认识你!”

“因为你只是个小毛孩。好些年前,尼弗迦德人还没统治这里时,我跟维克塔可是战友。”

“好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家伙犹疑地放开剑柄,“那你进去吧。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

斯科穆里克推了希瑞一把,另一个捕兽人拽起她的领子。他们走了进去。

酒馆内阴暗闷热,弥漫着烟味和烘烤食物的味道。屋子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一张铺着兽皮的桌子旁坐着人。光线透过一扇小窗照在桌上,一小群人坐在桌边。酒馆老板在房间后方的壁炉边忙碌,啤酒杯在他手中叮当作响。

“尼西尔团的各位,向你们致意!”斯科穆里克高声说道。

“我们不跟无赖握手。”坐在桌旁的某人咆哮道,往地上吐了口痰。另一人摆摆手,制止了他。

“冷静点儿。”他说,“是朋友,不记得了?是斯科穆里克跟他的捕兽人。欢迎,欢迎!”

斯科穆里克笑逐颜开,朝桌边走去,但发现同伴们都盯着支撑房梁的柱子时,他停下了脚步。那根柱子底下有张凳子,坐着个身材纤细的金发年轻人,背脊挺得异常笔直。希瑞发现,他那不寻常的姿势缘于双手被绑在身后,还有一条皮带把他的脖子绑到了柱子上。

“真是活见鬼了。”拽着希瑞领子的捕兽人惊呼道,“瞧啊,斯科穆里克。是凯雷!”

“凯雷?”斯科穆里克歪了歪头,“耗子帮的凯雷?不是吧!”

一个坐在桌边、头顶梳着发髻的胖子洪亮地大笑起来。

“正是他本人。”他舔着勺子说,“罪大恶极的凯雷。这次早起还挺值。抓到他,我们至少能拿到价值半马克的弗罗林,还是帝国造的良币。”

“你们逮到了凯雷。哎呀哎呀。”斯科穆里克皱起眉头,“这么说,那些尼弗迦德农夫说的是实话……”

“该死,三十弗罗林啊。”雷米兹叹了口气,“这数目可不少……是泰菲的卢兹男爵掏钱吗?”

“没错,”另一个黑发黑须的男人确认道,“尊贵的卢兹男爵,我们的主子和金主。耗子帮在大道上劫了他的管家。他暴跳如雷,开出赏金。而我们,斯科穆里克,将会拿到这笔钱,相信我。哈,瞧啊,伙计们,瞧瞧他,鼻子都给气歪了!逮到耗子的是我们,不是他,所以他很不高兴!”

“捕兽人斯科穆里克,”梳着发髻的胖子用汤匙指指希瑞,“也抓到了什么人。维克塔,瞧见没?是个小姑娘。”

“我瞧见了。”黑须男人龇了龇牙,“这算什么,斯科穆里克?你已经穷到靠绑架小孩勒索赎金了?这个脏小鬼是谁?”

“不关你的事!”

“干吗这么敏感?”梳着发髻的胖子大笑道,“我们只想知道她是不是你女儿?”

“女儿?”黑须维克塔大笑道,“可能性不大。没种的人生不出女儿。”

尼西尔团的众人放声狂笑。

“滚你妈的,你们这群白痴!”斯科穆里克愤怒地大吼,“我可以告诉你,维克塔,等到周末之前,你会听到结果的。你会听到大家谈论的是你和你的耗子,还是我跟我的战利品。我们也会瞧见谁更慷慨——是你的男爵,还是阿玛瑞罗的总督!”

“死去吧你们,”维克塔轻蔑地说着,喝了口汤,“你和你的行政长官、你的皇帝,还有整个尼弗迦德帝国都去死吧。用不着抓狂。我很清楚,尼弗迦德人这一星期都在搜捕某个小女孩,掀起的灰尘让人瞧不见路面。我知道他们给她开出了重赏,但我不在乎。我不替尼弗迦德人卖命,我瞧不上他们。我现在是卢兹男爵的手下,我只听他的命令。”

“可你的男爵跟你不一样。”斯科穆里克粗声粗气地说,“他会吻尼弗迦德人的手,舔尼弗迦德人的靴子。当然了,你不用这么干,所以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别激动啦。”维克塔用安慰的语气说道,“我不是针对你,相信我。你能找到尼弗迦德人想要的丫头也是好事,我很高兴你能拿到赏金,而不是那些愚蠢的尼弗迦德人。你在为总督卖命吗?没人能选择自己的主子,选择权在他们手里,对吧?来吧,坐过来。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应该喝一杯。”

“说得对。”斯科穆里克赞同道,“不过嘛,先给我条绳子。我得把这丫头绑在耗子旁边的柱子上。”

桌边众人再度大笑。

“瞧瞧她,简直让人闻风丧胆!”头梳发髻的胖子咯咯笑道,“就像尼弗迦德大军一样吓人!把她绑起来吧,斯科穆里克,绑得牢牢的。记得用铁链,因为你那重要的俘虏随时都能挣断绳索,照你脸上来一拳,然后逃走。她看起来好危险哦,我都吓得浑身发抖了!”

这一次,就连斯科穆里克的同伙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斯科穆里克涨红了脸,拽拽腰带,走到桌边。

“我只想确保她不会逃走……”

“你想干吗就干吗。”维克塔掰开一块面包,打断他的话,“如果你想聊聊,就坐下来喝几杯。只要你想,把她倒吊在天花板上也行,我不在乎。我只觉得好笑,斯科穆里克。也许你和你的总督真觉得她很重要,但在我看来,她只是个又瘦又小还被吓坏了的孩子。你要把她绑起来?相信我,她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提逃跑了。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来告诉你我怕什么。”斯科穆里克抿住嘴唇,“这儿是尼弗迦德人的定居点。那些移民可没拿面包和盐欢迎我们。他们还说已经帮你的耗子削尖了木桩,而且法律站在他们那边。因为总督颁布了一条法令,要将抓获的任何强盗就地正法。如果你们不把那家伙交出去,他们也要帮你们削尖木桩了。”

“哦天哪,哦天哪。”梳发髻的胖子说,“这些无赖,也就吓吓鸟儿。他们最好别管我们的事,不然这地方就得见血。”

“我们不会把耗子交出去的。”维克塔补充道,“他是我们的,而且他得去泰菲。这事就让卢兹男爵跟总督去谈吧。咱们就别操这个心了。坐下。”

几个捕兽人正正佩剑的腰带,快活地坐到桌边,朝酒馆老板大喊大叫,还一致指向斯科穆里克,示意由他付钱。斯科穆里克把一条凳子踢到柱子旁边,抓着希瑞的胳膊,把她拽了过去,重重推了她一把。耗子帮的少年被绑在柱子上,希瑞摔倒时,肩膀撞到了他的膝盖。

“坐好!”斯科穆里克吼道,“你敢动一下,我就像打狗一样抽死你!”

“你这卑鄙小人,”少年咆哮道,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这狗娘……”

愤怒的男孩吼出一串字眼,希瑞大多听不懂,但从斯科穆里克的表情判断,肯定都是肮脏无礼的下流话。捕兽人气得脸色发白,扬起拳头,狠狠打在男孩的脸上,还揪住他的金色长发,用力一推,把他的后脑勺撞到柱子上。

“喂!”维克塔大喊道,从桌边站了起来,“那边怎么回事?”

“这只癞皮耗子,我要打得他满地找牙!”斯科穆里克大吼,“我要打断他的狗腿!”

“过来,别喊了。”维克塔坐下来,一口喝光杯中酒,擦了擦胡子,“你的俘虏你爱怎么揍怎么揍,但别碰我的。还有你,凯雷,别逞英雄了,乖乖坐好,想想卢兹男爵为你造的绞刑台是个什么样子吧。你将遭受的刑罚已经写满了一张清单,相信我,那清单足有三厄尔长。半个镇子的人已经开始打赌了,赌你能撑到第几项。所以省省力气吧,耗子。我也会拿一小笔钱出来,赌你不会让我失望——所以你最好能撑到阉割那一项。”

凯雷吐了口唾沫,在绑住脖子的绳索允许的范围内转过头去。斯科穆里克抬了抬腰带,恶狠狠地看看凳子上的希瑞,然后走到桌边。刚刚坐下,他又咒骂起来,因为酒馆老板端来的酒只剩下了一点儿泡沫。

“你是怎么抓到凯雷的?”他向老板示意添酒,“还是活捉?我可不信你把耗子帮的其他人都干掉了。”

“说实话,”维克塔从鼻孔里抠出来一块东西,一脸严肃地打量它,“我们撞了大运。他落单了。他离开那伙人,溜去新熔炉村跟女友风流快活。村长知道我们离得不远,于是派人跑来报信。我们在日出前赶到,就在干草堆里逮住了他。他连吭都没吭一声。”

“然后我们跟他的女人快活了。”梳发髻的胖子咯咯笑道,“不知道凯雷昨晚有没有满足她,不过没关系,我们让她爽翻了。到了早上,她连腿都合不拢了!”

“哎呀,听我说,你们这群没用的傻瓜。”斯科穆里克用嘲弄的语气大声说道,“你们这群蠢货错过了一大笔钱。与其在那丫头身上浪费时间,你们还不如拿根烧红的铁棍,逼这耗子说出他那伙人昨晚在哪儿过夜。你们可以抓住更多人,包括吉赛尔赫和瑞夫他们。萨尔达的瓦恩哈根家族一年前就给吉赛尔赫开出二十弗罗林的悬赏。至于那个婊子,叫……米希尔的,对吧?总督肯定会拿出更多赏金,因为耗子帮在杜鲁格抢了他外甥的车队,她还对他做出了那种事。”

“你,斯科穆里克,”维克塔皱起眉头,“你是生下来就这么蠢,还是过了太久的苦日子,脑袋已经硬成石头了?我们只有六个人。你指望我们靠六个人抓住整个耗子帮?而且我们不会错过赏金的。卢兹男爵会在地牢里帮凯雷暖暖脚。他会慢慢折磨他,相信我。凯雷会大声坦白,说出耗子帮的根据地和所有藏身之处,然后我们会集结大批人手,把他们一网打尽,就像从麻袋里拣蜊蛄那么简单。”

“哦是啊,他们会在原地乖乖等着你们。发现凯雷被抓,他们肯定会换个藏身处,或者干脆钻进灌木丛。不,维克塔,你还是面对现实吧:你们搞砸了。你们拿赏金换了个女人。还是老样子……一无是处,脑子缺根筋!”

“滚你妈的!”维克塔从桌边跳了起来,“既然你这么热心,干吗不带着你手下这些大英雄去追捕耗子帮?不过当心点儿,尊贵的尼弗迦德跟屁虫大人,耗子可不像你的小丫头这么好对付!”

两伙人开始对骂。酒馆老板连忙端些啤酒出来,又从梳发髻的胖子手里夺过空酒杯——他正准备用它去砸斯科穆里克。啤酒很快缓和了气氛,冷却了双方的喉咙,平息了怒火。

“拿吃的来!”胖子冲酒馆老板喊道,“炒鸡蛋和香肠。豆子、面包、奶酪!”

“还有啤酒!”

“你瞪什么眼睛,斯科穆里克?我们今天有的是钱!我们拿了凯雷的马、钱袋、他衣服上那些小玩意儿,还有他的剑、马鞍和羊皮鞍褥,统统卖给了矮人!”

“我们卖了那丫头的小红鞋,还有她的串珠项链!”

“哈,够买好几轮酒了!真是个好消息!”

“你乐啥?有钱的是我们,不是你。你只配帮你的俘虏擦鼻涕、抓虱子!钱袋的大小能反映俘虏的水准,哈哈!”

“你们这群婊子养的!”

“哈哈,坐吧。用不着骂人,我只是在说笑!”

“我们用酒解决分歧吧!我们请客!”

“该死的,老板,炒蛋怎么还没好?快点儿!”

“别忘了我们的酒!”

希瑞缩在凳子上,抬起头,正好对上凯雷蓬乱金发下那对愤怒的绿色眸子。她不由发起抖来。凯雷的面孔虽然英俊,却透出一股邪气。希瑞看得出,这男孩虽然不比她大多少,做起事来却不择手段。

“肯定是诸神派你来的。”耗子低声说道,绿眸子射出锐利的光,“想想吧。虽然我不信神,可他们却派来了你。别东张西望,你这小白痴。你必须帮我一把……仔细听好,小鬼……”

希瑞更加用力地蜷起身子,垂下头。

“听着,”凯雷嘶声道,像耗子一样亮出牙齿,“酒馆老板很快会来,你得叫住他……看在魔鬼的分上,仔细听我说……”

“我不干。”她轻声回答,“他们会揍我……”

凯雷抿住嘴唇,希瑞突然意识到,跟她未卜的命运相比,斯科穆里克的殴打根本算不了什么。虽然斯科穆里克是个大块头,而凯雷身形瘦小,又被绑着,但她本能地察觉出这二人谁更可怕。

“只要你帮我,”凯雷低声说,“我也会帮你。你以为我势单力孤吗?我的伙伴不会抛弃需要帮助的朋友……听明白没?等我伙伴赶到,等他们打起来,我可不能被绑在柱子上。那些无赖会把我大卸八块……该死的,仔细听好。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希瑞把头垂得更低,嘴唇微微颤抖。

捕兽人和尼西尔团大口吞吃炒蛋,像野猪一样吧唧着嘴。酒馆老板搅了搅一只大锅里的东西,又拿来一大壶酒和一条黑面包。

“我饿了!”按照凯雷的指示,希瑞尖声说道。她的脸色微微发白。酒馆老板停下脚步,友好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饮酒狂欢的众人。

“阁下,我能给她拿点吃的吗?”

“滚开!”斯科穆里克口齿不清地吼道。他涨红了脸,吐出一块炒蛋。“离她远点儿,你这该死的废物,趁我还没打断你的腿!什么都不准给她!还有你,你这流浪儿,给我坐着别动,不然我……”

“嘿,斯科穆里克,你他妈是疯了还是咋地?”维克塔努力咽下一片夹了好些洋葱的面包,打断他的话,“小伙子们,瞧瞧,这家伙真是个铁公鸡。他靠别人请客吃饱肚子,却对个小姑娘这么小气。给她个碗,老板。付账的人是我,谁有得吃谁没得吃我说了算。谁敢有意见,我他妈就叫谁好看!”

斯科穆里克的脸涨得更红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倒提醒我了,”维克塔补充道,“耗子也得吃点东西,免得他在路上饿死。要是男爵没法活剥他的皮,就得剥我们的了。让小丫头喂他。嘿,老板!给他们弄点吃的!还有你,斯科穆里克,你又嘟囔啥呢?哪道菜不合你胃口?”

“得找人盯着她。”捕兽人冲希瑞点点头,“因为她是只古怪的小小鸟。如果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尼弗迦德人不会来找她,总督也不会开出悬赏……”

“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她普不普通了。”梳发髻的胖子笑着说,“我们只要瞧瞧她两腿之间!你们说呢,伙计们?要不要带她去谷仓待会儿?”

“你们敢碰她试试!”斯科穆里克吼道,“我绝不允许!”

“哦,是吗?好像我们需要你允许似的!”

“要是没法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到,我的赏金和脑袋就危险了!阿玛瑞罗的总督……”

“操你妈的总督。酒钱是我们掏的,你却不让我们找乐子?喂,斯科穆里克,别这么一毛不拔!再说你不会惹上麻烦的,别害怕,你的赏金也少不了!你会完好无损地把她送到。她又不是鱼鳔,捏一下还能破了咋地?”

尼西尔团的成员们大笑起来,斯科穆里克的同伴也随声附和。希瑞脸色苍白,颤抖着抬起头。凯雷露出嘲弄的笑。

“现在懂了?”他从微笑的嘴角边吐出话语,“等他们喝醉了,就会冲你下手。他们会强暴你。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乖乖照我说的做。如果我能逃走,你也能……”

“吃的好了!”酒馆老板大喊道。他没有尼弗迦德口音。“过来拿吧,小姑娘。”

“刀。”希瑞从他手中接过碗,轻声说道。

“什么?”

“刀。快点儿。”

“不够多拿点儿!”老板不自然地说,偷眼瞧瞧桌边的众人,又往碗里加了些燕麦,“拿了赶紧回去。”

“刀。”

“再不走我就叫他们了……不行……他们会把酒馆烧了。”

“刀。”

“不行。我同情你,小姐,但我不能。你要明白,我不能。走吧……”

“这些人,”她用颤抖的嗓音重复凯雷的话,“谁都别想活着离开。刀。快点儿。一旦开打,你就快跑。”

“拿好碗,你这蠢货!”酒馆老板大叫着转过身,帮希瑞打起掩护。他脸色发白,牙齿微微打战。“煎锅旁边。”

她摸到厨刀冰冷的刀刃,连忙插进腰带,又用外套遮住刀柄。

“很好。”凯雷嘶声道,“坐下,挡在我前面。把碗放我膝盖上。左手拿勺,右手拿刀。割绳子吧。不是那边,蠢货。在我手肘下面,靠近柱子的位置。当心点儿,他们在看。”

希瑞喉咙发干。她的脑袋几乎垂进碗里。

“喂我几口,你也吃点儿。”眯起的双眼里,那双绿色眸子让她看得入了神,“继续割绳子。拿点干劲儿出来,小家伙,只要我能逃掉,你也能……”

的确,希瑞一边想,一边割着绳子。厨刀散发着铁和洋葱的味道,刀刃也因经常使用而满是缺口。他说得对。我怎么知道那些无赖会把我带到哪儿?我怎么知道那个尼弗迦德总督会对我做什么?在阿玛瑞罗等待我的也许是审问,或是车轮、手钻、铁钳和滚烫的铁条……我不能像待宰羔羊一样被他们牵走。最好抓住时机……

一根树桩撞进窗户,带着窗框和破碎的玻璃一起落下。它落到桌子上,砸坏了碗碟和酒杯。跟着树桩一起进来的,是个金色短发的年轻女人,身穿红色紧身上衣和闪闪发亮的及膝长靴。她蹲伏在桌上,长剑在头顶画了个圆圈。最慢的尼西尔团成员来不及起身跳开,就带着长凳仰天倒下,鲜血从残破的喉咙喷溅而出。女孩敏捷地滚下桌子,让出空位,一个身穿镶边羊皮短外套的男孩随即跳进窗子。

“是耗子帮!”维克塔大叫道,奋力去拔缠在腰带上的剑。

梳发髻的胖子拔出武器,跳向跪倒在地板上的女孩,用力一砍。女孩虽然跪在地上,却灵巧地挡开了这一击,然后旋身后退。这时,身穿羊皮外套的男孩跳上前来,重重一剑砍中胖子的太阳穴。胖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酒馆大门被人踢开,又有两个耗子帮成员冲了进来。为首的高大黝黑,身穿镶钉长袍,额扎深红头带。他迅猛地挥出几剑,将两个捕兽人逼退,又在维克塔面前摆好架势。另一位是个宽肩膀的金发大汉,他横着挥出一剑,把斯科穆里克的妹夫雷米兹砍成两截。其他人跑向厨房,还想逃走,但被耗子帮挡住去路。一个穿彩色衣服的黑发女孩突然跳出厨房,飞快地刺穿一个捕兽人,又挥剑逼退另一个。酒馆老板来不及表明身份,也被她砍翻在地。

酒馆里充斥着叫喊和刀刃交击声。希瑞躲到柱子后面。

“米希尔!”凯雷大喊道。他已经拽断了切开一半的绳子,正在奋力拉扯绑住脖子的皮绳。“吉赛尔赫!瑞夫!这边!”

但耗子帮正忙着打斗,只有斯科穆里克听到凯雷的叫声。捕兽人转身,举剑,打算把凯雷钉到柱子上。希瑞本能地做出反应。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就像在苟斯·维伦和仙尼德岛上战斗时一样。她流畅地使出从凯尔·莫罕学到的步法,仿佛这些无须她本人的控制。她从柱子后面跳出来,原地旋身,屁股重重地撞上斯科穆里克。瘦小的身体不足以撞退捕兽人,但却成功地打乱了他的步调,也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她。

“小婊子!”

斯科穆里克挥出一剑,利刃呼啸着划过空气。希瑞再次本能而灵巧地避开,捕兽人被剑势带着前冲,差点失去平衡。他狠狠地咒骂着,再次刺出一剑,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希瑞敏捷地避开,左脚稳稳踩上地面,随即朝另一个方向旋身。斯科穆里克的剑再度挥出,但连她的头发都没碰着。

维克塔突然倒在二人中间,鲜血飞溅在他们身上。斯科穆里克后退几步,四下张望。周围全是尸体,耗子帮成员手握刀剑,从四面八方朝他逼近。

“别动。”戴红色头带的黑肤男人说道,他们终于解放了凯雷,“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确实很想砍死那个女孩。我也不知道他为啥总是砍不中。但我们可以给他个机会,看看他究竟有多想。”

“也给她一个机会,吉赛尔赫。”宽肩膀的男人说,“让他们来场公平的打斗。给她找件兵器,伊思克菈。”

希瑞掂量一下手中接到的剑柄。对她来说,这把剑有点儿沉。

斯科穆里克恼火地喘着粗气,挥剑朝她攻去。他的动作太慢了。希瑞虚晃一下,转体半周,避开所有倾泻而来的剑招,且丝毫没有格挡的打算。只在闪避时,她才用剑维持一下平衡。

“难以置信。”短发女孩大笑道,“她是个玩杂耍的!”

“动作真快。”五彩衣服的女孩说道,就是她把剑递给希瑞的,“快得像个女精灵。喂,胖子!你还是别招惹她比较好!你在她面前没有半点机会!”

斯科穆里克后退几步,扫视四周,用苍鹭捕食的姿势向希瑞刺出一剑。希瑞短促地虚晃,避开这一剑,立刻旋身退开。有那么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斯科穆里克脖子上跳动的青筋。她知道对方不可能避开她的剑,也不可能做出格挡。她知道该攻向哪儿,也知道该如何刺出那一剑。

但她没能刺出。

“够了。”

一只手按上她的肩头。身穿彩色衣服的女孩把她推到一边,与此同时,另外两个耗子帮成员——一个穿着短羊皮外衣,一个留着短发——把斯科穆里克逼到酒馆一角,用剑堵住他的去路。

“嬉闹到此为止。”衣着艳丽的女孩又说一遍,转过希瑞的身体,“你们玩得够久了。这得怪你,小姑娘。你完全可以干掉他的,但你没能下手。看来你这辈子不可能长寿了。”

希瑞在发抖。她看着那对硕大的杏仁状黑眼睛,看着她露出牙齿的微笑。她的牙很小,这让她的笑容显得残忍。她的眼睛也跟人类有所不同。这女孩是个精灵。

“该走了。”戴红头带的吉赛尔赫尖声道——他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我们真的浪费了太多时间!米希尔,干掉这个杂种。”

短发女孩走上前,抬起剑。

“饶命!”斯科穆里克跪到地上,尖叫起来,“别杀我!我孩子年纪还小……非常小……”

女孩腰肢一扭,长剑狠狠刺出。粉刷过的墙壁洒上一条蜿蜒的殷红血线。

“我最受不了小孩子。”短发女孩说着,用手指飞快地拭去剑刃上的血迹。

“别傻站着,米希尔。”红头带催促道,“上马!我们该走了!这是尼弗迦德人的村子,我们在这儿没有朋友!”

耗子帮成员飞快地跑出酒馆。希瑞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没时间思考了。短发女孩米希尔推着她跑向门口。

在酒馆外,在破碎的酒杯和嚼过的骨头中间,躺着门口那两个守卫的尸体。手持长枪的移民从村庄那边跑来,但看到冲出酒馆的耗子帮,他们立刻躲进农舍。

“会骑马吗?”米希尔冲希瑞吼道。

“会……”

“那就快走。找匹马骑上去!我们的脑袋都有悬赏,这儿又是尼弗迦德人的村子!他们把弓箭和长矛都拿出来了!跳上马,跟着吉赛尔赫!记得走在路中间,离屋子远点儿!”

希瑞跨过一道矮栅栏,抓住一匹马的缰绳——它曾是某个捕兽人的坐骑——跳上马鞍,用剑身拍拍马屁股。她始终没放下那把剑,这会儿又派上了用场。希瑞让马飞奔起来,超过凯雷和名叫伊思克菈的精灵,跟着耗子帮飞快地跑向磨坊。她看到一栋农舍后面冒出个男人,手里的十字弓对准了吉赛尔赫的背脊。

“砍他!”有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解决他,姑娘!”

希瑞在马鞍上仰起身子,拉住缰绳,脚踝发力,强迫马匹改变方向,自己则举起剑来。手持十字弓的男人在最后一刻转过身,她看到他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希瑞本打算刺出一剑,这时却迟疑了片刻,奔马立刻带着她从那人身旁跑过。她听到弓弦一响,她的马嘶鸣起来,臀部抽搐一下,人立而起。希瑞纵身一跃,双脚脱离马镫,用蹲伏的姿势灵巧地落地。伊思克菈驾马飞驰而来,身体探出马鞍,用力挥出长剑,砍中那人的后脑。他跪在地上,身体前倾,栽进一摊泥水,烂泥四下飞溅。受伤的马长嘶一声,在他身边乱踢一通,最后朝农舍飞奔而去。

“你这蠢货!”女精灵从希瑞身边全速跑过,口中大吼,“你这该死的蠢货!”

“跳上来!”凯雷尖叫道,驾马朝她奔来。希瑞跑过去,抓住男孩伸出的手。冲力让她的肩关节嘎吱作响,但她成功地跳上马背,紧紧抱住金发男孩。他们飞奔而去,追上伊思克菈。精灵掉转马头,朝另一个十字弓手追去。后者丢下武器,正朝一座谷仓狂奔。伊思克菈毫不费力地追上他。希瑞转过头去。她听到十字弓手发出一声短促而狂乱的哀号,活像一头野兽。

米希尔也追了上来,手里牵着一匹上了鞍但没人骑的马。她朝希瑞喊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但立刻明白过来。她放开凯雷,飞快地跳到地上,跑向那匹离农舍近得危险的马。米希尔松开缰绳,四下张望,大声发出警告。希瑞及时转身,敏捷地转体半周,避开一根阴险刺来的长矛。握矛的是个身材矮胖的移民,正站在猪圈里。

之后发生的事让她做了很久的噩梦。她记得当时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动作。让她避开矛尖的转体动作提供了理想的方位。长矛手的身体过于前倾,既没法后跳躲避,也来不及用手上的矛杆保护自己。希瑞反向转了半圈,直直刺出一剑。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一张几天没刮胡子的脸,还有大张的、正在尖叫的嘴。她看到额头上方那块光秃秃的浅色头皮,平时多半都被帽子遮着。接着,眼前的一切都被鲜血遮蔽。

她的手里依然握着缰绳,但马却吓得连连后退,长声嘶鸣。它不安地跑来跑去,把她撞得跪倒在地。希瑞没有松开缰绳。受伤的移民发出呻吟和喘息声,在稻草和烂泥里抽筋似的甩动手脚,鲜血从体内喷溅而出,活像一头正被宰杀的猪。她感觉有东西涌上喉头。

伊思克菈在旁边勒住马,抓住不断跺脚的马的缰绳,然后用力一拽,把握着缰绳的希瑞拉得站起身。

“上马!”她喊道,“我们离开这儿!”

希瑞忍住呕吐,跳上马鞍,手中的剑还沾着血。希瑞想把它丢得远远的,但又忍住了。

米希尔从农舍中间冲出来,追赶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跳过栅栏逃跑了,另一个被她一剑刺中,跪倒在地,双手抱住脑袋。

米希尔和伊思克菈策马飞奔,但片刻之后又勒住马,在马背上做好准备,因为吉赛尔赫和其他耗子帮成员纷纷从磨坊那边退回。在他们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移民冲了过来,他们大喊大叫,好给自己壮胆。

“跟上!”吉赛尔赫大喊道,全速从她们旁边经过,“快跟上,米希尔!去河边!”

米希尔侧过身子,用力拉扯缰绳,让马掉过头。她跟着吉赛尔赫一路疾驰,跃过了好几道矮篱。希瑞将脸贴上坐骑的鬃毛,跟在米希尔身后。伊思克菈与希瑞并肩奔驰,风吹起她漂亮的黑发,露出一只小巧的、戴着金丝耳环的尖耳朵。

被米希尔刺伤的男人还跪在路中央,双手抱着血淋淋的脑袋,前后摇晃。伊思克菈突然掉转马头,飞奔过去,用尽全力往下一劈。受伤的男人哀号起来。希瑞看到他手指飞扬,像砍柴时的木屑一样纷纷落地,仿佛几截肥胖的白色蛆虫。

她强压下呕吐的冲动。

米希尔和凯雷在围栏缺口处等着她们。耗子帮的其他成员已经跑远了。四人让马迈步飞奔,迅速穿过河水,溅起的水花甚至高过马首。他们身体前倾,贴紧马鬃毛,爬上一片沙土坡,飞快穿过长满羽扇豆的紫色草地。伊思克菈一马当先——她的坐骑速度最快。

他们跑进森林,来到潮湿的树阴下,置身于山毛榉树之间。他们追上吉赛尔赫等人,但也只是暂时放慢了速度。穿过森林,步入荒野之后,他们再度策马疾驰。没过多久,希瑞和凯雷就被甩到最后——捕兽人的马匹没法跟上耗子帮的漂亮纯种马。希瑞还有另一个问题要面对:她几乎碰不到这匹高头大马的马镫,而且马一直在跑,她没法调节马镫的高度。她只能在不踩马镫的情况下尽量前进,但她知道,凭这种姿势,自己没法长时间骑在飞驰的马背上。

幸运的是,又过了几分钟,吉赛尔赫放慢了马速,招呼前面几人停下,希瑞和凯雷终于赶了上来。希瑞让马小跑前进,可她还是没法调节马镫的高度,因为皮带上没有固定扣环用的孔洞。她没有放慢马速,而是将一条腿跨过鞍桥,侧坐在马鞍上。

米希尔看到女孩的姿势,不由大笑起来。

“吉赛尔赫,瞧见没?她不光会玩杂耍,还在马戏团待过!哦,凯雷,你是在哪儿遇到这个小怪物的?”

伊思克菈勒住漂亮的栗色马——它连一滴汗都没流,而且渴望继续奔跑——让它走上前去,撞在希瑞的斑纹灰马身上。斑纹灰马嘶鸣一声,后退几步,甩甩脑袋。希瑞抓紧缰绳,身子向后一仰。

“你这白痴,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吗?”精灵拂开额前的头发,厉声说道,“你仁慈放过的农民扣扳机扣得太快,所以他只射中了马,而不是人。不然那支箭会刺穿你的后背!你拿剑是干吗用的?”

“别烦她了,伊思克菈。”米希尔摸摸马匹汗津津的脖子,“吉赛尔赫,我们得放慢速度,不然马会累坏的!你看,现在已经没人追我们了。”

“我想尽快穿过维尔达河,”吉赛尔赫说,“到河对岸再休息。凯雷,你的马状况如何?”

“撑得住。虽然不是赛马,但它很强壮。”

“那就好,快走吧。”

“等等。”伊思克菈说,“这小丫头怎么办?”

吉赛尔赫回过头,正正深红色头带,目光落在希瑞身上。他的面孔和表情跟凯雷有几分相似:同样眯起的双眼,同样恶毒的眼神,还有同样瘦削而突出的下颌。但他比凯雷年长些,脸颊上有块皮肤呈青色,说明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

“哦,没错。”他粗鲁地说,“小丫头,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

希瑞垂下头。

“她帮了我。”凯雷连忙道,“要不是她,那个肮脏的捕兽人早就把我钉死到柱子上了。”

“村民看到她跟我们一起逃跑。”米希尔补充道,“她还砍倒了其中一个,我觉得他多半已经死了。他们是尼弗迦德来的移民,如果这女孩落到他们手里,会被乱棍活活打死。我们不能丢下她。”

伊思克菈愤怒地哼了一声,但吉赛尔赫摆摆手,示意她安静。

“她可以跟我们走。”他做出决定,“一起去维尔达,到那儿再说。骑马的姿势正常点儿,小姑娘。要是你跟不上,我们可不会管你。听明白了吗?”

希瑞急切地点点头。

***

“说话,丫头。你是谁?打哪儿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他们会押送你?”

希瑞垂下头。在刚才的骑行中,她有足够的时间编故事,而且不止编一个。但这位耗子帮的领袖不像是会轻信的人。

“听着,”吉赛尔赫不依不饶,“你跟着我们骑了好几个钟头,现在还跟我们一起休息,我却没听你说过一句话。你是哑巴吗?”

火堆越烧越旺,火花宛如上升的瀑布,金色光辉照亮了废弃的牧羊人小屋。就连火焰似乎也在听从吉赛尔赫的命令,照亮了希瑞的面孔,以便众人更容易发觉潜在的谎言与虚伪。但我不能告诉他们真话,希瑞绝望地心想。他们是强盗,是匪徒。如果发现尼弗迦德人和捕兽人抓我是为了赏金,他们说不定会去自己领赏。而且话说回来,真相本来就太过离奇,他们也不可能相信的。

“我们把你从那村子救出,”耗子帮领袖缓缓说道,“还把你带到这儿——我们的一个藏身处。我们给了你食物。你正坐在我们的营火边。所以告诉我们吧,你到底是谁?”

“别问了。”米希尔突然开口,“吉赛尔赫,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尼西尔团、捕兽人,还有那群尼弗迦德杂种。就像我自己被铁链拴在地牢的刑具上,正在接受审讯一样!”

“米希尔说得对。”穿羊皮短上衣的金发男孩说道。一听到他的口音,希瑞不由浑身发抖。“女孩显然不想说出她的身份,而且她也没做错。我加入时也没说几句,因为我不希望你们知道,我也曾是那些尼弗迦德杂种的一员……”

“别说傻话,瑞夫。”吉赛尔赫摆摆手,“你的情况不一样。还有你,米希尔,你错了,这不是审讯。我只希望她告诉我她是谁,打哪儿来。等我知道这些,我会告诉她怎么回家,仅此而已。如果我连她住哪儿都不知道,又该怎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米希尔转头看着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家。我猜她没有。捕兽人在路上发现了她,见她没人陪,于是把她抓走。那些懦夫经常这么干。如果你让她独自离开,她甚至没法活着穿过那座山脉。她会被野狼撕碎,或者饿死。”

“那我们拿她怎么办?”一个肩膀宽阔的男孩用青涩的男低音问道。他拿起木棍,捅捅火堆。“在某个村子把她丢下?”

“真是个好主意,埃瑟。”米希尔嘲笑道,“你不知道农夫都是什么人吗?他们缺少劳动力,所以会叫她去放牛,但首先会打伤她一条腿,免得她逃跑。到了晚上,她就不是个人财产了:换言之,她属于所有人。为了换取住处和食物,你知道她得付出什么代价。等到明年春天,她会在肮脏的猪圈给某人生下个小崽子,然后患上产褥热。”

“如果给她一匹马和一把剑,”吉赛尔赫慢吞吞地说,目光始终不离希瑞,“就算我是农夫,也不敢考虑打伤她的腿,或叫她怀孕。你们没瞧见她在酒馆里跟捕兽人跳舞的样子吗?就是米希尔后来解决的那个,他的剑只能刺到空气。而她闪躲起来,根本就是闲庭信步……哈,没错,比起她的名字和家族,我对她在哪儿学到这些把戏更感兴趣。我想知道……”

“可这些把戏救不了她。”一直忙着磨剑的伊思克菈尖声道,“她只知道怎么躲闪。想生存下去,还必须懂得怎么杀人。可惜,她不懂。”

“我觉得她懂。”凯雷咧嘴笑笑,“她劈中那家伙的脖子时,鲜血足足喷出六尺高……”

“而她差点没晕过去。”精灵不屑地说。

“因为她还是个孩子。”米希尔插嘴道,“我能猜到她是谁,又是从哪儿学来这些技巧的。我见过这样的女孩。她要么是个舞者,要么就在某个旅行剧团表演杂耍。”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舞者和杂耍艺人了?见鬼,都快午夜了,我困得要命。闲聊已经够久了。我们得好好睡一觉,明天黄昏才能赶到新熔炉村。我想用不着我提醒:既然那个村长敢把凯雷出卖给尼西尔团,所以整个村子都该瞧瞧夜空被染红的样子。至于这个女孩?她有一匹马,还有一把剑。这是她应得的。我们给她食物。为感谢她救了凯雷,再加一点钱。然后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让她自己照顾自己……”

“好吧。”希瑞抿紧嘴唇,站起身。沉默笼罩了四周,只有劈啪的火声不时将其打破。耗子帮好奇而期待地看着她。

“好吧。”她重复一遍,怪异的语气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不需要你们。我对你们没有任何要求……我也不想跟你们待在一起!我会离开……”

“所以说你不是哑巴。”吉赛尔赫严肃地说,“你不但会说话,还很自大。”

“看看她的眼睛。”伊思克菈嘲讽地说,“看看她抬头的屌样。她是头猛禽!一只年轻的猎鹰!”

“你想离开。”凯雷说,“我能问问你要去哪儿吗?”

“你们在乎吗?”希瑞尖叫道,双眸泛动着绿光,“我问过你们要去哪儿吗?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不在乎你们!你们对我没有任何用处!我会想办法……我自己能应付!靠我自己!”

“靠你自己!”米希尔重复一遍,露出古怪的笑容。希瑞陷入沉默,垂下头。耗子帮也沉默不语。

“已经是晚上了。”过了好一会儿,吉赛尔赫才说,“没人会在晚上骑马。更没人会在夜晚独行。小姑娘,独自走夜路的人是活不下去的。马匹旁边有毛毯和兽皮,需要什么自己拿。山里的夜晚很冷的。你干吗瞪着绿眼睛看我?给自己铺张床,然后睡一觉。你需要休息。”

思考片刻后,她照做了。等她拿着毛毯和兽皮铺盖回来时,耗子帮不再围坐在营火旁。他们站成一个半圆,眼眸里映射着火焰的红光。

“我们是边境的耗子帮。”吉赛尔赫自豪地说,“我们能在一里外嗅出财宝的清香。我们不畏惧任何陷阱。没有我们咬不穿的铁箱。我们是耗子帮。过来吧,小姑娘。”

她照他说的做。

“你一贫如洗。”吉赛尔赫递给她一条镶嵌白银的皮带,“至少拿上这个。”

“你无人陪伴,一贫如洗。”米希尔笑着说完,将一条缎子面料的绿色束腰外衣披在她肩头,又把一件绣花衬衣塞进她手里。

“你一贫如洗。”凯雷的礼物是把匕首,刀鞘上镶着宝石,“你无人陪伴。”

“你无人陪伴。”埃瑟重复他的话。希瑞拿到一条漂亮的项链。

“你没有家人。”瑞夫用尼弗迦德口音说道,递给她一副柔软的皮手套,“你没有家人,所以……”

“你永远都是局外人。”伊思克菈看似不经意地帮他说完,把一顶野鸡羽毛装饰的软帽戴在希瑞头顶,动作迅速而又随意,“永远格格不入,永远与众不同。年轻的猎鹰,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希瑞看着她的双眼。

“Gvalch' ca.”

精灵大笑起来。

“年幼的猎鹰,你刚开始说话,就用上好几种语言了!那就这样吧。你就用那个上古种族的名字吧。用你自己选择的名字。你是法尔嘉。”

***

法尔嘉。

她无法入睡。马在跺脚,在黑暗中喷着鼻息。狂风吹得冷杉树冠飒飒作响。夜空中星辰闪耀。夜眼星尤为明亮——在布满岩石的沙漠中,正是它为她忠实地指引了许多天方向。夜眼星指示着西方,但希瑞不再确定那个方向是否正确。她什么都没法确定。

虽然许多天来头一次感到安全,但她还是无法入睡。好在她不再是孤单一人。她用树枝给自己搭了张临时床铺,位置距耗子们稍远——在这废弃的牧羊人小屋里,他们都睡在被火堆烤热的黏土地面上。她远离他们,但仍能感觉到他们的陪伴与存在。她不再孤单。

她听到静静的脚步声。

“别害怕。”

是凯雷。

“我不会告诉他们,尼弗迦德人正在找你。”金发男孩轻声说着,跪到地上,朝她俯下身子,“我不会告诉他们,阿玛瑞罗的总督给你开出了悬赏。你在酒馆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我会让你见识些好东西。就现在。”

他缓慢而谨慎地躺到她身边。希瑞想起身,但被凯雷按了回去。他的动作坚定有力,却又算不上粗鲁。他用手指轻轻捂住她的嘴,虽然根本没这个必要。希瑞吓得动弹不得,就算她想尖叫,发干而绷紧的喉咙也叫不出声,何况她根本不想叫。寂静和黑暗更好、更安全、更熟悉。恐惧和羞愧笼罩了她,令她呻吟起来。

“安静,小家伙。”凯雷轻声说道,缓缓解开她的衬衣搭扣。他缓慢而轻柔地拉开兽皮,掀起她臀部上方的衬衣。“别怕。你很快就能领略到其中的美妙了。”

他的手干燥、坚硬而又粗糙。在他触碰之下,希瑞开始发抖。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僵硬而紧绷,难以抵挡的恐惧洪流将她的意志席卷而去,强烈的厌恶感随之袭来,让她的太阳穴和脸颊一阵阵发烫。凯雷让她枕着自己的左臂,紧紧搂住她的身子,试图拨开她紧紧抓住衬衣下摆、徒劳地向下拉扯的手。希瑞浑身发颤。

她感到黑暗中有阵突如其来的躁动,身子又颤抖几下,随后听到脚踢的声音。

“米希尔,你疯了吗?”凯雷略微仰起身,咆哮道。

“别碰她,你这猪猡。”

“滚一边去。睡你的觉。”

“我说了,别碰她。”

“我碰她又咋了?她是叫了还是挣扎了?我只是想抱抱她,哄她入睡。你别多管闲事。”

“滚开,不然我砍了你。”

希瑞听到短刀与金属刀鞘的摩擦声。

“我没跟你开玩笑。”米希尔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快滚,回男生那边睡去。马上。”

凯雷坐起身,低声咒骂一句,然后站了起来,快步走开。

希瑞的泪水滚落脸颊,而且越来越快,仿佛扭动的蛆虫在耳边的头发里乱爬。米希尔躺到她身旁,用兽皮轻轻盖住她。但她没帮希瑞整理凌乱的衬衣,任由它保持原样。希瑞又开始发抖。

“冷静,法尔嘉。现在没事了。”

米希尔身子温暖,散发着树脂和烟火的味道。她的手比凯雷小,更纤细,也更柔软,更温柔。但她的触碰让希瑞再一次全身僵硬,恐惧和厌恶又占据了她的身心,令她牙关咬紧,喉咙紧绷。米希尔躺在她身旁,保护似的抱着她,低声说着宽慰的话。但与此同时,她的小手也在不屈不挠地往下挪,像一只温暖的小蜗牛,镇定、自信而又坚决,而且很清楚自己的路线和目的地。希瑞感觉得到,像铁钳一样攫住她的厌恶和恐惧在慢慢退却。她的身体不断下沉,沉入温暖而潮湿的井底。现在她只能感觉到放弃与顺从。这顺从令她厌恶,令她羞愧,同时却也令她心情愉快。

希瑞轻柔又绝望地呻吟起来。米希尔的呼吸灼痛了她的脖颈,天鹅绒般湿润的双唇拂过她的肩膀和锁骨,又无比缓慢地向下滑去。希瑞再次呻吟起来。

“安静,猎鹰。”米希尔轻声说道,将手臂缓缓伸到希瑞的脖子下方,“你不再孤单了。再也不会了。”

***

第二天一早,希瑞在晨光中醒来。她小心翼翼地钻出兽皮,免得吵醒米希尔——她双唇分开,用前臂遮住双眼,仍在睡梦之中,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希瑞给女孩轻轻盖上兽皮,然后迟疑片刻,俯下身,在米希尔像刷子一样翘起的短发上轻柔地吻了一下。米希尔说了句梦话。希瑞擦掉脸颊上的一滴泪水。

她不再孤身一人。

其他耗子帮成员仍在熟睡,其中一个鼾声如雷,另一个放了个响屁。伊思克菈的手臂靠着吉赛尔赫的胸口,浓密的头发杂乱不堪。马儿喷着鼻息,跺着蹄子。一只啄木鸟在松树上啄得正欢。

希瑞跑到溪边,花了很长时间清洗,冰凉的河水让她瑟瑟发抖。她用颤抖的双手拼命地洗,想洗净那些不可能洗净的东西。泪水流下她的脸颊。

法尔嘉。

溪水泛起泡沫,绕过岩石,潺潺流向远方,流进雾气之中。

一切都流向远方,流进雾气。

一切。

***

他们是流浪儿。他们是战争、灾祸和轻蔑创造的怪异混合体。战争、灾祸和轻蔑让他们聚集到一起,又将他们甩到岸上,就像泛滥的河水把被石块打磨过的黑色木片甩上河岸。

凯雷在烟雾、火焰和血泊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遭受洗劫的要塞,躺在养父母和兄弟的尸体中间。他拖动身体,穿过遍地尸骸的庭院,然后撞见了瑞夫。瑞夫是讨伐部队的士兵,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派他们前来镇压艾宾的叛乱。围攻两天之后,讨伐部队夺取并洗劫了要塞,可随后,瑞夫的战友就抛弃了他,尽管他当时还能喘气。对尼弗迦德特殊部队的杀手来说,他们可没有照顾伤者的习惯。

一开始,凯雷打算杀掉瑞夫,但他不愿孤单一人。而瑞夫和凯雷一样,当时只有十六岁。

他们舔舐彼此的伤口,一道抢劫并杀了一个税吏,一道在酒馆里痛饮啤酒,骑着抢来的马在村庄穿行,把剩下的钱扔得到处都是,同时大笑不止。

他们一道躲避尼西尔团和尼弗迦德人的巡逻队。

吉赛尔赫是个逃兵。他逃离的也许是跟艾宾叛军结盟的吉索领主的军队,但只是“也许”,因为他也不清楚抓壮丁的家伙究竟想要他参加哪支部队。他当时喝得烂醉,醒来后尝到教官的第一顿鞭打,于是就逃跑了。起初他独自游荡,等尼弗迦德人粉碎了叛军的势力,森林里又出现了许多难民和逃兵。他们很快结成几个匪帮,吉赛尔赫加入了其中一个。

匪帮劫掠并烧毁村庄,攻击护卫队和运输车队,但在尼弗迦德骑兵队的穷追猛打之下,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在一次逃亡中,匪帮在密林里遇到几个森林精灵,并因此遭遇了毁灭:无形无影的死亡化作来自四面八方的灰色利箭,伴着嘶嘶的破空声朝他们扑来。有支箭射穿了吉赛尔赫的肩膀,把他钉到树上。第二天早上,一个名叫安雅维迪恩的精灵拔出箭头,帮他包扎好伤口。

吉赛尔赫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精灵要流放安雅维迪恩?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被同胞们逼进死地?对自由精灵而言,独自留在分隔精灵与人类的无人地带也就意味着死刑。如果她找不到伴侣,势必会迎来死亡。

但安雅维迪恩找到了伴侣。她的名字——粗翻过来就是“火焰之子”——对吉赛尔赫太过难念,而且过于诗意。于是他叫她伊思克菈。

米希尔来自北梅契特的瑟恩城,出生于富有的贵族家庭。她父亲是鲁迪格公爵的属下,曾加入叛军,在兵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听说了臭名昭著的“吉米瑞亚调节者”正朝瑟恩进军的消息,市民们纷纷逃出城市,米希尔一家也在其中。在恐慌的人群中,她跟家人失散。这个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连出行都有软轿接送的女孩根本没法跟上难民的脚步。独自游荡三天后,她落入跟随尼弗迦德人到来的奴隶贩子手中。十七岁以下的女孩销路很好,当然前提是她们仍是处子之身。确认米希尔还是处女之后,奴隶贩子没碰她。那天晚上,米希尔在哭泣中度过。

在维尔达河谷,奴隶贩子的车队遭到一伙尼弗迦德强盗的劫杀。所有奴隶贩子和男性俘虏都死了,唯独女孩们活了下来。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命,但这无知没能持续太久。

最后幸存的只有米希尔。当铁匠之子埃瑟把她从水沟里拖出来时,米希尔赤身裸体,全身都是瘀青、烂泥和凝固的血块。三天来,埃瑟一直在追杀这伙尼弗迦德人,他疯狂地渴望复仇——这伙强盗折磨并杀害了他的父母和姐姐,当时他躲在一块大麻田里,目睹了一切。

在吉索一个村落参加收获节庆典时,所有成员相遇了。那时,上维尔达地区尚未彻底落入战争与灾祸的魔爪——这里的村庄依然按照传统,用喧闹的聚会和舞蹈庆祝“镰刀之月”的开始。

没花多少时间,他们就在欢乐的人群中发现了彼此。他们太与众不同了,彼此之间也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都喜爱造型花哨、色彩斑斓又异想天开的装束,喜爱偷来的小饰品,喜爱漂亮的马,还有刀剑——他们在跳舞时都不会取下武器。他们引人注目,因为他们的傲慢与狂妄,因为他们的自大、刻薄和冲动。

还因为他们轻蔑的态度。

他们诞生于轻蔑的时代。他们轻蔑其他人。对他们来说,重要的只有力量;只有运用武器的技巧——在劫掠生涯中,他们很快学会了这些;只有坚定的意志;以及快马加利剑。

还有同伴、同志,或者说,同伙。因为孤单之人必将死去——死于饥饿,死于刀剑,死于箭矢,死于农夫粗劣的棍棒,死于绞索,死于火焰。孤单之人必将死去——死于利器戳刺或拳打脚踢——还会像多次易手的玩具一样污秽与肮脏。

他们在收获节相遇。吉赛尔赫面容冷酷,黑色头发,又瘦又高;凯雷身材瘦削,留着长发,恶毒的眼神和嘴巴定格成可憎的苦相;瑞夫一张嘴仍带着尼弗迦德口音;米希尔双腿修长,个子高挑,稻草色的短发根根竖立,活像一把大刷子;精灵伊思克菈长着大眼睛,嘴唇纤薄,牙齿小巧,衣服五颜六色,跳起舞来轻盈优雅,杀起人来迅捷致命;埃瑟则肩膀宽阔,金色卷发垂在脸颊旁边。

吉赛尔赫成了领袖。他们给自己取名叫“耗子帮”。有人曾经这么叫过他们,他们很喜欢这个称呼。

他们抢掠、谋杀。他们的残忍家喻户晓。

起初,尼弗迦德的总督们对耗子帮视而不见。他们相信,就像其他匪徒一样,耗子帮成员也会死在成群的愤怒农夫手下,或因分赃不均而分道扬镳甚至自相残杀。他们对其他匪帮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耗子帮不一样。这些轻蔑之子对战利品不屑一顾。他们攻击、抢劫和杀戮只为取乐。他们从运输部队手上抢来马、牛、粮食、饲料、食盐、木焦油和布料,然后分发给村民。他们将大把金银付给裁缝与工匠,换取他们的最爱——武器、服装和饰品。受过恩惠的村民会给他们食物和饮水,为他们提供住处和掩护。即便被尼弗迦德人和尼西尔团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村民们也不会供出耗子帮的藏身处,以及他们经常出没的路线。

总督们给出了可观的悬赏。起初,的确有人对尼弗迦德人的黄金动了心。但到晚上,告密者的农舍便被付之一炬,逃出火海之人也会死在徘徊于烟雾中、身影如鬼魅的骑手的刀刃下。耗子帮的攻击方式的确像耗子,安静、狡猾而残忍。他们热爱杀戮。

总督们开始动用其他手段,比如在耗子帮安插内应。这一招对付其他匪帮可谓屡试不爽,但这一次,他们失败了。耗子帮谁都不接受。诞生于轻蔑时代的六人,彼此之间忠诚而团结。他们不要任何外人。他们蔑视其他人。

直到有一天,一个银色头发、沉默寡言、身手像杂耍艺人般灵巧的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对于这个女孩,耗子们一无所知。

除了一个事实:她跟过去的他们一样,跟他们每个人都一样。她孤苦无依又满心怨恨,因为这个轻蔑的时代从她手中夺走了太多。

而在轻蔑的时代里,孤单之人必将死去。

吉赛尔赫、凯雷、瑞夫、伊思克菈、米希尔、埃瑟,还有法尔嘉。当阿玛瑞罗的总督听说耗子帮成员增加到七人时,不禁大惊失色。

***

“七个?”阿玛瑞罗总督问道,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士兵,“现在是七个,不是六个了?你确定?”

“我敢用脑袋担保。”大屠杀唯一的幸存者答道。

虽然整个脑袋和半张脸都包着染血肮脏的绷带,但他不像是在撒谎。总督对搏斗并不陌生,他知道劈中士兵的剑是从上方左侧挥下——而且用的是剑尖。对方手法老练,速度惊人,无比精准地劈中了士兵的右耳和脸颊。那是头盔和护喉甲保护不到的位置。

“继续说。”

“我们当时正沿维尔达河赶往瑟恩。”士兵开口道,“我们受命护送艾佛特森大人的运输队去北方。在一座断桥边渡河时,他们袭击了我们。一辆马车陷进烂泥,所以我们牵来其他车上的马,把那辆车拖了出来。其他护卫队继续前进,我和另外五人外加后勤官殿后。这时他们发起进攻。后勤官遇害之前,只来得及大喊一声,说他们是耗子帮,然后对方就扑了过来……所有人都死了。我看到这一幕……”

“你看到这一幕,”总督皱着眉头说,“于是驾马掉头就跑,但没能全身而退?”

“他们中的第七个成员撞见了我。”士兵垂下头,“我刚开始没看到第七个人。那是个年轻姑娘,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我以为耗子们把她留在后面,是因为她年纪小,而且缺乏经验……”

总督的客人从阴影里站起身。

“是个姑娘?”他问,“长什么样子?”

“跟其他耗子一样,脸涂油彩,好似女精灵,身上像鹦鹉一样五颜六色,挂着各种饰物,穿丝绒和锦缎衣服,帽子上饰有羽毛……”

“是银色头发吗?”

“我想是的,大人。看到她时,我加快速度,觉得自己起码能干掉一个,就算给战友们报仇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从右边偷袭,以为能轻松解决她……我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失手了,好像我攻击的是个幻影或幽灵……我不知道那个女魔鬼是怎么做到的。我举剑防守,可她毫不费力地攻破了我的防御。她一剑就刺中我的脸……大人,我上过索登战场,也在艾德斯伯格打过仗。可现在,我这辈子都得带着那个小丫头留下的疤痕过活了……”

“你应该庆幸才对,毕竟你还活着,”总督嘟囔一声,看向客人,“没有沦为河边的碎尸。现在你是英雄了。要是你没动过手就逃之夭夭,要是你没带着疤痕就回来报告,那你很快就会在绞索上晃荡了!很好,解散,去战地医院吧。”

士兵离开了。总督转过身,面对他的客人。

“您也看到了,尊贵的御用验尸官阁下,在这儿服兵役可算不上轻松。没有休息时间,还得忙得团团转。您在首都时,总觉得行省的人除了游荡、喝酒、玩女人和赌博之外什么都不干。没人想过多派几个人,或者多拨些资金,他们给的只有命令:给我做这个,干那个,找到这个,搜捕那个,把所有人集合起来,从早到晚东奔西跑……其实,光是我自己的麻烦就让我头痛欲裂了。像耗子帮这样的匪徒,在这儿还有五六拨。的确,耗子帮是最难缠的,还没有哪一天……”

“够了够了。”史提芬·史凯伦抿住嘴唇,“我知道你这些抱怨是出于何种目的,总督大人。但你在浪费时间。没人会撤回那些命令。别指望了。不管有没有耗子帮,不管有多少匪徒,你都得继续搜寻。用上所有可能的手段,直到有进一步通知为止。这是帝国的命令。”

“我们已经找了三周,”总督面露苦相,“还不知道要找的是谁,或者是什么——是幻影、鬼魂,还是大海里的一根针。结果呢?反倒有几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疑死在了叛军或强盗手上。我再说一遍,御用验尸官大人,如果到现在都没找到您要的女孩,那恐怕永远都找不到了。前提是真有长得像她的人存在,而这一点我持怀疑态度。除非……”

总督停了口,沉思片刻,然后冲御用验尸官皱起眉头。

“那个小丫头……耗子帮的第七人……”

灰林鸮轻蔑地挥挥手,试图让他的手势和表情都令人信服。

“不,总督大人,别指望走什么捷径。衣着华丽的半精灵和身披锦缎的女土匪,这些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肯定不是她。继续搜寻。这是命令。”

总督阴沉着脸,看向窗外。

“至于那个匪帮,”史提芬·史凯伦——恩希尔皇帝的御用验尸官,有时人称“灰林鸮”——故作冷漠地说,“那些叫‘耗子’还是什么的家伙……把他们捉拿归案,总督。必须维护行省的秩序。开始干活儿吧。抓住他们,然后绞死,省去多余的繁文缛节。绞死所有人。”

“说得容易。”总督嘀咕道,“但我会竭尽所能的,这点您可以让皇帝陛下放宽心。不过我想,是否有必要活捉新加入耗子帮的那个女孩,以免……”

“不。”灰林鸮打断他的话,努力让嗓音保持镇定,“绞死所有人。全部七个,无一例外。我再也不想听到他们的事了。一个字也不想。”

法尔嘉在上古语中就叫Gvalch' ca,意思是“年幼的猎鹰”。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