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
像往常一样,黎明的薄雾中响起阵阵鸟鸣,预示着日出的来临。像往常一样,一行人中最先准备出发的是沉默寡言的妇人及她们的孩子。爱米尔·雷吉斯神采奕奕地加入队伍。他拿着手杖,肩头挎只皮革袋子。至于痛饮一整晚的其他人,看起来就没那么精神了。早晨凉爽的空气令他们清醒了不少,但还不足以抵消曼德拉酒的效力。杰洛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小屋的角落,脑袋靠在米尔瓦的大腿上。卓尔坦和丹德里恩枕着彼此的胳膊,睡在一堆曼德拉根上,鼾声如雷,震得挂在墙上的草药都在颤抖。珀西瓦尔醉倒在屋外,蜷缩在一棵朴树下,身上盖着雷吉斯平时用来擦鞋底的草垫。他们五个展露出不同程度的疲态,也都去了泉水边抚慰自己干涸的喉咙。
等到晨雾消散,彤红的日头爬升到芬·卡恩的松林上方,一行人已经踏上旅程,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行于古墓之间。雷吉斯走在最前面,珀西瓦尔和丹德里恩紧随其后。两人唱起一首关于三个姐妹和一头铁狼的两段式歌谣,彼此鼓劲儿。卓尔坦·齐瓦跟在他俩身后,牵着栗色马驹的缰绳。矮人在理发医师的院子里找到一根粗糙的梣木棍,这会儿正用它敲打经过的每一块墓碑,并祈祷这些早已辞世的精灵永远安息。他肩头的陆军元帅话篓子竖起羽毛,不时“嘎”地叫上一声,显得不情不愿,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米尔瓦是他们当中最不胜酒力的。她走起路来格外艰难,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动作像只头疼的熊,甚至对马鞍上的小女孩也爱搭不理。杰洛特没打算跟她说话,毕竟他自己同样状态不佳。
在雾气和嘹亮——但因为宿醉而有些含混——的歌声中,一小群农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对方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动静,此前一直伫立在古老的墓石之间,灰色的土布外套为他们提供了完美的伪装。卓尔坦·齐瓦的木棍差点打到其中一人身上,他错把那人也当成了墓碑。
“唷呵呵!”他大喊道,“各位乡亲,请原谅!俺没注意到你们。你们好啊!”
十来个农夫低声回应他的问候,同时脸色阴沉地扫视着众人。他们手里攥着铁铲、铁镐和六尺长的尖木桩。
“你们好啊。”矮人重复一遍,“俺猜你们是从楚特拉河的难民营来的,没错吧?”
这次没人答话,其中一个农夫指了指米尔瓦的坐骑。
“那匹黑马,”他对其他农夫说,“瞧见没?”
“黑马,”另一个农夫舔了舔嘴唇,“哦,没错,是匹黑马。应该用得上。”
“嗯?”卓尔坦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你们是说俺们的黑马?它咋了?它就是匹马,又不是长颈鹿,没啥好吃惊的。好乡亲们,你们来这片墓地干吗?”
“你们呢?”农夫说着,怀疑地看了看他们一行人,“你们来这儿干吗?”
“俺们买下了这块地。”矮人说着,直视他的双眼,又用木棍敲了敲旁边的墓碑,“俺们正在用步数丈量,确认卖方没在面积上弄虚作假。”
“我们在狩猎吸血鬼!”
“啥?”
“吸血鬼。”年纪最大的农夫挠了挠脏毡帽下的额头,强调说,“那个混蛋的巢穴肯定在这儿附近。我们削尖了白杨木桩,现在还要找到那个恶棍,用木桩把他刺穿,叫他再也没法复活!”
“这口锅里还有牧师给我们的圣水!”另一个农夫欢快地喊道,指了指那只容器,“只要洒在吸血怪物身上,就能让他痛不欲生!”
“哈哈,”卓尔坦·齐瓦笑道,“你们这场狩猎还挺正规的:人数够多,组织也很有序。你说吸血鬼?乡亲们,这回你们走运了。有位吸血鬼专家正好跟俺们同行,他是个猎……”
他突然停了口,低声咒骂一句,因为杰洛特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脚踝。
“谁见过那个吸血鬼?”杰洛特朝他的同伴们使个眼色,“你们怎么知道该来这儿找他?”
农夫们窃窃私语起来。
“没人见过他,”戴毡帽的农夫最后承认,“也没听见过他的动静。谁能见到他从夜空飞过的身影?谁能听见他那蝙蝠翅膀发出的声音?”
“我们没见过吸血鬼,”另一人补充道,“但我们都见过他那可怕的行径。自从满月以来,那个恶魔每晚都会杀死我们的一个同胞。他已经把两个人撕成了碎片。一个女人,还有个小伙子。简直太可怕了!吸血鬼把那两人撕成一条一条的,还喝光了他们的血!我们能怎么办?难道傻等到第三个人惨死吗?”
“可究竟谁说凶手是吸血鬼,不是别的怪物?又是谁觉得它就住在这片墓地附近?”
“是可敬的牧师大人告诉我们的。他是个饱学又虔诚的人,感谢诸神派他来到我们的营地。他说袭击我们的是个吸血鬼,这是对我们疏忽祈祷和向教会捐赠的惩罚。他正在营地里念诵祷文,进行各种各样的驱邪仪式,也是他命令我们来寻找那个不死怪物的坟墓的。”
“吸血鬼的坟墓在这儿?”
“吸血鬼的坟墓不在坟场还能在哪儿?而且这是个精灵坟场,连小孩子都知道,精灵是不信神的堕落种族,他们死后无时无刻不在遭受惩罚!一切都是精灵的错!”
“一切都是精灵和理发医师的错。”卓尔坦严肃地点点头,“说得对。每个孩子都知道。你们说的营地离这儿远吗?”
“呃,不远……”
“老伯,别跟他们说太多。”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农夫说,他先前的语气就很不友好,“鬼知道这伙人到底是谁。瞧他们怪模怪样的。得了,我们赶紧办正事吧。让他们把那匹马让给我们,然后放他们走。”
“说得对,”老农夫说,“别再磨蹭了,时间不等人。把那匹马交出来。黑色那匹。我们得用它找吸血鬼。小姑娘,把那孩子抱下马。”
刚才一直茫然看天的米尔瓦垂下目光,看着那个农夫,露出骇人的表情。
“乡巴佬,你在跟我说话?”
“你以为呢?把黑马交给我们,我们需要它。”
米尔瓦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脖子,咬紧牙关,疲惫的双眼露出凶狠的神色。
“各位乡亲,这又是为什么?”猎魔人笑了笑,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你们要这匹马做什么?它值得你们如此低声下气吗?”
“不然我们该怎么找到吸血鬼的坟墓?谁都知道,要想找到吸血鬼的坟墓,就得骑着黑马在坟场里转悠,它会停在怪物的坟前死活不肯走。然后你就能把吸血鬼挖出来,用白杨木桩刺穿他。别跟我们争,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们需要那匹黑马!”
“别的颜色不行吗?”丹德里恩用安抚的口气说道,把珀迦索斯的缰绳递给那个农夫。
“绝对不行。”
“那太可惜了。”米尔瓦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不会把我的马交给你们。”
“你说不给是啥意思?小姑娘,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们没它不行!”
“也许吧。但我不会给你们。”
“这事可以和平解决。”雷吉斯用和蔼的语气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米尔瓦小姐不愿把她的马交给陌生人……”
“可以这么说。”弓手往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光是想想就让我不舒服。”
“有个既能让狼吃饱,又不伤到羊的好法子。”理发医师平静地说,“只要让米尔瓦本人骑着马,在墓地里转上一圈就好。”
“我才不要像个傻瓜似的骑马在墓地里转悠!”
“也没人请你这么干,小丫头!”头发蓬乱的农夫说,“这事得让胆大又强壮的男人来干。女人就该待在厨房里,围着炉子忙活。不过等一会儿,女人没准就派得上用场了,因为处女的眼泪在对付吸血鬼时很管用:只要洒在吸血鬼身上,他就能像火把一样烧起来。不过必须得是纯洁无瑕的处女眼泪才行。亲爱的,你看起来可不像处女。所以你一点儿用都没有。”
米尔瓦快步上前,挥出的右拳快如闪电。只听“咔吧”一声,那个农夫猛地仰起脑袋,这又让他胡子拉碴的喉咙和下巴成了绝佳的靶子。女弓手再迈一步,掌根径直向前拍出,同时扭动臀部和双肩以增加力道。农夫蹒跚退后,被自己的脚一绊,仰天栽倒,后脑勺撞在墓碑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咚”。
“现在你们该清楚我有什么用了。”她揉揉拳头,用颤抖的嗓音说道,“你们觉得谁该待在厨房里?的确,再没有比徒手搏斗更管用的了。胆大又强壮的人站着,胆小又懦弱的人躺在地上。我说的没错吧,乡巴佬?”
农夫们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瞠目结舌地看着米尔瓦。头戴毡帽的农夫跪在倒地之人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但他没能醒过来。
“他死了。”他抬起头,哀号道,“你杀了他。姑娘,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就夺走别人的性命?”
“我又不是故意的。”米尔瓦轻声说着,垂下双手,吓得脸色发白。然后她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她转过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额头靠着墓碑,大口呕吐起来。
***
“他怎么了?”
“轻微脑震荡。”理发医师站起身,系紧袋口,“他的颅骨完好无损,已经开始恢复意识了。他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是个好兆头。谢天谢地,米尔瓦小姐的激烈反应毫无必要。”
猎魔人看看女弓手,后者正坐在墓碑下,双眼凝视着远方。
“她不是容易受刺激的敏感少女。”他嘀咕道,“我觉得,恐怕昨天的酒才是罪魁祸首。”
“她先前也吐过,”卓尔坦小声插嘴道,“就在前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会儿大家都还没醒。俺还以为她吐是因为咱们在特洛山吃的蘑菇。俺的肠胃也难受了整整两天。”
雷吉斯用灰眉毛下的双眼看看猎魔人,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然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用黑色的羊毛斗篷裹住自己。杰洛特走到米尔瓦面前,清了清嗓子。
“感觉怎么样?”
“难受。那个乡巴佬呢?”
“他没事,已经醒了,不过雷吉斯不让他起来。那些农夫正在做担架,准备用两匹马把他送回营地。”
“用我的马吧。”
“我们用的是珀迦索斯和那匹栗色马。它们更温驯些。起来吧,该赶路了。”
***
增员后的一行人看起来就像送葬队伍,前进的速度也像送葬一样缓慢。
“你觉得,他们说的吸血鬼是咋回事?”卓尔坦·齐瓦问猎魔人,“你相信他们的说法吗?”
“我还没看到死者,没法发表意见。”
“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丹德里恩自信满满地说,“那些农夫说死者被撕成了碎片。吸血鬼可不这样。他们会咬破受害者的动脉,吸食血液,留下两个清晰的咬痕。受害者往往不会死。这是我在一本相当权威的书上看到的。书上还有几张插图,画的是处女优雅脖颈上的吸血鬼咬痕。杰洛特,那是真的吗?”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又没看到插图。而且我对处女没什么了解。”
“别讽刺人。你不可能没见过吸血鬼的咬痕。但你见过把受害者撕成碎片的吸血鬼吗?”
“没有。闻所未闻。”
“比较高等的吸血鬼是这样没错。”爱米尔·雷吉斯轻声道,“据我所知,吸血鬼女、吸血夜妖、吸血夜魔、吸血女妖和吸血僵尸就不会残害受害者。但另一方面,蝠翼魔和血魔对待受害者的尸体相当残忍。”
“精彩。”杰洛特看他的目光带着由衷的钦佩,“你没遗漏任何一种吸血鬼,也没提到那些纯属虚构、只在童话故事里存在的种类。你的知识令人惊叹,那你肯定知道,血魔和蝠翼魔从来不会在这种天气下出没。”
“那到底发生了啥?”卓尔坦哼了一声,挥了挥他的梣木棍,“是谁在这种天气下残害了两个人?难道说,他们在绝望中把彼此撕成了碎片?”
“能做出这种行径的生物相当多。就拿野狗来说吧,它们是战争期间常见的祸害。你绝想象不到野狗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在所谓‘死于邪恶怪物魔爪’的人中,足有半数其实是野狗的杰作。”
“也就是说,你觉得不是怪物干的?”
“那倒不是。也可能是吸血妖鸟、鹰身女妖、血棘尸魔、食尸鬼……”
“但不是吸血鬼?”
“不大可能。”
“那些农夫提到一个牧师。”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说,“牧师都很了解吸血鬼吗?”
“有些牧师学识渊博,观点通常值得一听。不幸的是,并非所有牧师都是如此。”
“尤其是跟难民一起在林子里转悠的那些。”矮人不屑地说,“他多半是个隐士——住在荒郊野外,大字不识的隐居者。他派了一群农夫来你的坟场,雷吉斯。你采曼德拉草时见过吸血鬼吗?小个儿的呢?”
“从没见过,”理发医师微微一笑,“不过这也好理解。就像传闻那样,吸血鬼会用蝙蝠的身躯飞翔在暗处,不发出任何响动,所以很容易会看漏。”
“也很容易导致胡思乱想。”杰洛特说,“我还年轻时,曾数次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追寻整个村子——包括村长在内——绘声绘色描述的幻觉和迷信念头。我曾在一座据说有吸血鬼出没的城堡住了两个月,可那儿根本没有吸血鬼。好在他们提供的伙食不错。”
“但你无疑也遇到过传闻有充分根据的情况。”雷吉斯没有看向猎魔人,“我想,在那种情况下,你的时间和精力就不至于浪费了。那些怪物死在你剑下了吗?”
“这一点众所周知。”
“不管怎么说,”卓尔坦说道,“那些农夫运气不错。俺觉得,咱们可以在那个营地等芒罗·布吕伊他们。而且休息一下总没坏处。不管是啥东西杀了那两个人,等猎魔人到了营地,它的好运气就该到头了。”
“说到这个,”杰洛特抿住嘴唇,“我希望你们不要把我的身份和名字宣扬出去。尤其是你,丹德里恩。”
“随你吧,”矮人点点头,“你肯定有你的理由。幸好你事先提醒了俺们,因为俺已经看到营地了。”
“我也听到了。”米尔瓦终于再次开口,“他们简直吵得可怕。”
“我们听到的声音,”丹德里恩自作聪明地说,“是难民营里每天都会响起的交响曲。这些声音通常来自数百个人类,以及只多不少的牛、羊和鹅。独奏部分则是女人的争吵、孩童的哭闹、公鸡的啼鸣,以及——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一头正被人用蓟条戳屁股的驴。这首交响曲的标题是:为生存而奋斗的人类族群。”
“像以往一样,这首交响曲既能听到,也能闻到。”雷吉斯嗅了嗅空气,评论道,“这个族群——在为生存而奋斗期间——散发出煮卷心菜的味道。如果没有这种蔬菜,生存显然是不可能的。另有一股独特的味道来自于人体的排泄系统,而且大都是从营地的周边区域飘来的。我一直不明白,为生存而奋斗的人类为何不愿意建造厕所?”
“我真受够你们的酸词滥调了。”米尔瓦恼火地说,“明明几个字就能说清楚的话,你们非要用上几十句:这地方一股子卷心菜和大便的臭味!”
“粪便和卷心菜总是形影不离。”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言简意赅地说,“它们互为动力。这是一首无穷动。”
***
他们踏入这座散发着臭气的喧闹营地,置身于营火、马车和棚屋之间。没多久,他们就成了营地里所有难民的关注对象。这里至少有两百人,甚至更多。关注很快引发了显著的骚动:有人突然尖叫,有人突然大吼,有人突然抱住另一个人的脖子,有人开始狂笑,还有人号啕大哭,场面一片混乱。在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刺耳尖叫声中,他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到最后,一切都得到了解答。与他们同行的两个女人分别找到了丈夫和兄弟,她们之前还以为那两人不是死了,就是在战乱中彻底失踪了。她们的喜悦和泪水仿佛无穷无尽。
“这种老套的戏剧性情节,”丹德里恩指着令人感动的重逢场面,斩钉截铁地说,“只能发生在现实中。如果我给自己的歌谣安上这种结局,肯定会被人嘲笑到死。”
“的确。”卓尔坦赞同道,“不过嘛,这老套的场面还挺让人心情愉快的,不是吗?命运不光会索取,还会给予,只是这一幕可不多见。好了,咱们总算能摆脱这些女人了。咱们一路都带着她们,终于把她们领到了这儿。走吧,没必要再耽搁了。”
猎魔人想提议迟些再走。他本以为那些女人会向矮人道谢,说几句感激的话,但他却没看到丝毫类似的迹象。她们沉浸在与爱人重逢的喜悦中,彻底忘记了杰洛特一行人。
“你还在等啥?”卓尔坦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感激的花束?还是封圣的油膏?赶紧走吧,这儿没咱们的事了。”
“说得没错。”
没走多远,一个细小尖厉的声音让他们停下了脚步。那个梳着辫子、脸上有雀斑的小女孩追了上来。她气喘吁吁,手里捧着一大束野花。
“谢谢你们。”她尖声道,“谢谢你们照看我和我弟弟,还有我妈妈。谢谢你们对我们这么好。我给你们摘了些花儿。”
“谢谢。”卓尔坦·齐瓦说。
“你们是好人。”小女孩咬着自己的辫子,补充道,“我一点也不相信婶婶的话。你不是喜欢挖洞又脏兮兮的小矮子。你也不是来自地狱的灰发怪物。还有你,丹德里恩叔叔,更不是满口废话的蠢货。婶婶说的不是真的。还有你,玛利亚阿姨,你才不是拿着弓箭的荡妇。你是玛利亚阿姨,我喜欢你。我给你摘了最漂亮的花儿。”
“谢谢。”米尔瓦的嗓音有些变调。
“俺们都很感谢你。”卓尔坦附和道,“嘿,珀西瓦尔,你这个喜欢挖洞又脏兮兮的小矮子,给这孩子找点儿告别礼物,纪念品之类的。你的口袋里有没有多余的石头?”
“有。拿着,小小姐。这是铍铝硅酸盐,俗称……”
“祖母绿。”矮人替他说完,“别说些孩子听不懂的行话,反正她也记不住。”
“哦,好漂亮!它是绿色的!非常非常感谢!”
“好好保存吧,愿它带给你好运。”
“千万别弄丢了。”丹德里恩嘀咕道,“因为这颗小石子儿足够买下一座小农场。”
“闭嘴吧你。”卓尔坦把小女孩给他的矢车菊放到帽子上,“它就是块石头,没啥特别的。照顾好你自己,小小姐。咱们去河滩那边等布吕伊、亚松·瓦尔达和其他人吧。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俺奇怪的是,他们为啥到现在还没跟上咱们。难道因为俺忘了没收他们手里的牌?俺敢打赌,他们肯定正坐在什么地方打桶子牌呢!”
“马需要吃点儿东西,”米尔瓦说,“还要喝水。我们去河边吧。”
“或许我们可以尝尝家常菜。”丹德里恩补充道,“珀西瓦尔,去营地转一圈,动用一下你的鼻子。我们到时就去食物最美味的地方吃饭。”
令他们有些吃惊的是,通往河边的道路树起了栅栏,而且有人看守。负责守卫的农夫说每匹马要收一枚铜币。米尔瓦和卓尔坦很生气,但杰洛特希望避免骚动和关注,便劝说他们冷静下来。丹德里恩从口袋深处掏出几枚硬币,付了通行费。
没过多久,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脸色阴沉地回来了。
“找到吃的没?”
侏儒擤了下鼻涕,在路过的一只绵羊身上擦干手指。
“找到了,但我不知道咱们付不付得起。他们这儿什么都想卖钱,价格还都贵得吓死人。面粉和麦粒每磅卖一克朗。一碟子清汤要两个诺布尔。一小桶从楚特拉河里捕来的泥鳅,价钱堪比迪林根那边的一磅烟熏鲑鱼……”
“马吃的草料呢?”
“一捆燕麦要一个塔勒。”
“多少?”矮人吼道,“多少?”
“什么多少?”米尔瓦厉声道,“去跟马说吧。只吃野草的话,它们会提不起精神!这儿也没野草可吃。”
对这不言自明的事实,争论也是徒劳,跟卖燕麦的农夫讨价还价也一样。那人掏空了丹德里恩的口袋,也收到了卓尔坦的几声咒骂,但他完全不以为意。好在他们的马最终把口鼻兴奋地伸进了草料袋。
“简直是明抢!”矮人大吼,同时用木棍抽打路过的货车的车轮来发泄怒气,“他们居然没收咱们呼吸空气的钱,真让俺不敢相信!”
“对于比较奢侈的生理需要,”雷吉斯一脸严肃地说,“还是要收钱的。你们看到那几根用棍子撑起来的帆布没,还有站在旁边的农夫?他在出卖自己女儿的色相。价钱可以商量。就在刚才,我看到他收下一只鸡。”
“要俺说的话,你们人类肯定没有好下场。”卓尔坦·齐瓦语气阴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智慧生物,在贫穷和不幸时都会抱团取暖。时局艰难时,相互帮助会让生存更轻松。可你们人类呢?你们只想靠别人的不幸发财。饥荒时你们不肯分享食物,而是吃掉最弱小的同类。这种做法狼群也会用,为的是让最健康最强壮的狼生存下来。不过在智慧种群中,这种选择只会让最坏的坏蛋活下来,然后让他主宰其他人。这一来,后果就显而易见了。”
丹德里恩立刻强烈抗议,并列举出矮人族群中更大的骗局和更自私的个体。卓尔坦和珀西瓦尔同时用嘴唇发出响亮而悠长的噪音,还放了几个响屁,完全盖过了丹德里恩的话。对矮人和侏儒来说,这个举动代表了对对方言论的蔑视。
突然出现的一小群农夫打断了他们的争吵。领头的正是先前的吸血鬼猎人之一,那个头戴毡帽的小老头儿。
“我们要说克罗吉的事。”其中一个农夫说。
“俺们啥都不买。”矮人和侏儒异口同声。
“就是被你们砸破脑袋那个,”另一个农夫连忙解释,“我们本打算给他说门亲事的。”
“这事儿俺们不反对。”卓尔坦怒气冲冲地说,“俺们祝愿他和他的新娘万事如意。祝他们健康、幸福和富足。”
“再生一堆小克罗吉。”丹德里恩补充道。
“等等,”那农夫说,“你们可以笑,可他这副样子还怎么娶老婆?自打你们让他撞到脑袋,他就像丢了魂儿,连白天晚上都分不清了。”
“没那么夸张。”米尔瓦盯着地面,嘟哝道,“他看起来好多了。我是说,比今天早上好多了。”
“我不晓得克罗吉今早是啥样子,”那农夫反驳道,“可我刚刚瞧见他站在一根竖起的车辕前,说她真是个美人儿。不过没关系,我就长话短说吧:你们得付血钱。”
“啥?”
“骑士杀了农夫,就得付血钱。这是法律规定。”
“我又不是骑士!”米尔瓦喊道。
“这是其一。”丹德里恩替她辩护道,“其二,这是个意外。其三,克罗吉还活着,所以血钱就免谈了。你们最多只能指望赔偿,也就是补偿金。但还有其四,我们连一文钱都没有了。”
“那就交出你们的马。”
“嘿,”米尔瓦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乡巴佬,你们肯定是疯了吧?别太过分了。”
“去死吧狗娘养的!”陆军元帅话篓子大叫道。
“啊,这鸟儿真是一针见血。”卓尔坦·齐瓦慢吞吞地说,同时拍了拍插在腰带上的斧头,“种地的,你们要知道,俺也瞧不起那些满脑袋只想赚钱的软蛋,何况他们还想拿自己同伴破掉的脑壳捞钱。走吧。只要你们马上走,俺保证不追过去。”
“如果你不打算付钱,那就让管事儿的来裁决吧。”
矮人咬牙切齿,刚想拔出战斧,杰洛特抓住了他的手肘。
“冷静点儿。你打算怎么解决?杀光他们?”
“干吗要给他们痛快?砍断手脚就够了。”
“见鬼,别再说了。”猎魔人嘶声道。然后他转过身,对那个农夫说,“你们说的‘管事儿的’都有哪些人?”
“我们营地的长老赫克托·拉布斯。他原本是布雷扎村的村长,不过他的村子被士兵烧光了。”
“那就带我们去见他。我们会设法达成一致的。”
“他现在很忙。”农夫回答,“他正在审判女巫呢。看到枫树旁边那群人没?他们抓到一个跟吸血鬼勾结的妖婆。”
“又来了。”丹德里恩哼了一声,摊开双手,“你们听到没有?他们不挖坟墓时就在狩猎女巫,也就是所谓的‘吸血鬼的帮凶’。乡亲们,也许除了犁地、播种和收获,你们还可以去当猎魔人。”
“想笑就笑吧。”农夫说,“不过我们这儿有位牧师,牧师比猎魔人更可靠。那位牧师说,女巫向来都是吸血鬼的帮凶。女巫会召来吸血鬼,给他指出目标,然后蒙蔽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啥也看不见。”
“而且看起来真是这样。”第二个农夫补充道,“我们身边就藏着个背信弃义的妖婆。不过牧师识破了她的巫术,现在我们要烧死她。”
“那当然了。”猎魔人嘀咕道,“很好,我们这就去瞧瞧你们的审判,再跟长老谈谈发生在倒霉的克罗吉身上的意外。我们会考虑给出合适的补偿。对吧,珀西瓦尔?我敢打赌,你的口袋里还能找出些多余的小石头。带路吧,好乡亲们。”
一行人朝那棵枝繁叶茂的枫树走去。树下的确挤满了激动的难民。猎魔人故意放慢脚步,试图和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农夫搭话。
“他们抓到的女巫是谁?她真用过黑魔法吗?”
“哦,先生,”农夫嘟囔道,“我也说不清。那女人是个生面孔,无家可归。在我看来,她的脑子确实不太对劲儿。她是个大姑娘了,却只跟小孩子玩,好像她自己也是个小孩子。你问她话,她却啥也不说。每个人都说她跟吸血鬼来往,还会摆弄巫术。”
“除了嫌疑人以外的每个人。”一直在猎魔人身边默不作声的雷吉斯开了口,“因为就算有人问起,她也啥都不说。我猜是这样吧。”
他们已来不及进一步了解情况,因为他们已经来到枫树下。在卓尔坦及他那根梣木棍的帮助下,他们走进到人群当中。
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女孩,被绑在一辆四轮马车的车辕上,马车上装满麻袋。她被分开双臂和双腿,脚趾几乎碰到地面。就在他们赶到时,有人扯去了她的衬裙和衬衣,让她露出瘦削的双肩。她的反应却只是翻个白眼,发出混合着傻笑与抽泣的声音。
马车旁边已经生了火。有人在周围撒上煤块,还有人用铁钳将几副马蹄铁放进炽热的余烬。牧师激动的呼喊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
“恶毒的女巫!不敬神的女人!坦白真相吧!哈,看看她,乡亲们,她吃了太多邪恶的草药!看看她!她的脸上写满了‘巫术’这两个字!”
说话的牧师身材瘦削,面孔黝黑起皱,活像一条熏鱼,黑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骨瘦如柴的身板上。他的脖子上戴着闪闪发光的圣徽,杰洛特不清楚那代表了哪一位神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对近年来数量猛增的神灵不感兴趣,而这位牧师肯定属于某个新兴的教派。比较有年头的宗教会更加务实,不至于随便抓个女孩绑到马车上,再煽动迷信的暴民迫害她们。
“有史以来,女人就是所有邪恶的根源!她们是混沌的工具,参与了毁灭世界和人类种族的阴谋!女人只受肉欲支配!她们乐于服侍恶魔,就为满足自己永无休止的冲动和放荡!”
“这是种恐惧症,”雷吉斯喃喃道,“而且非常典型。这位牧师肯定经常梦到有牙的阴道。”
“我敢打赌,情况比你说的更糟。”丹德里恩小声说,“我敢肯定,他就算醒着时都能幻想到没有牙齿的正常版本。所以他的脑子不对劲儿了。”
“可要付出代价的却是个弱智女孩。”
“除非有谁能阻止他。”米尔瓦怒气冲冲地说,“阻止这个穿黑袍的混蛋。”
丹德里恩意味深长又期待地看了看猎魔人,杰洛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如果不是女人的巫术,我们又怎会遭遇灾祸和不幸?”牧师继续吼道,“正是女术士在仙尼德岛背叛了诸王,又策划了刺杀瑞达尼亚国王的举动!没错,派出松鼠党追杀我们的,也是多尔·布雷坦纳的精灵女巫!现在你们明白跟女术士结交,并容忍她们的恶毒法术所导致的罪恶了吧?你们对她们的肆意妄为、对她们的傲慢无礼、对她们的富有奢靡都视而不见!这又是谁的错呢?是那些国王!那些爱慕虚荣的君王否认神明,驱赶牧师,剥夺他们在议会的地位和发言权,却对这些可憎的女术士毕恭毕敬!现在我们都尝到恶果了!”
“啊哈!原来问题出在这儿。”丹德里恩说,“你错了,雷吉斯。真正的原因是政治,不是阴道。”
“还有金钱。”卓尔坦·齐瓦补充道。
“听好我的话,”牧师吼道,“在加入对抗尼弗迦德人的战斗之前,让我们首先清理自家宅院里的污秽!用滚烫的铁烧灼脓包!给予它火之洗礼!我们不能放过任何沾染巫术的女人!”
“不能放过!烧死她!”人群大喊起来。
绑在马车上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大笑,又翻了翻白眼。
“好了,好了,悠着点儿。”一个脸色阴郁、体格魁梧的农夫开了口,他刚才一直默不作声,身边围着一小群同样沉默的男人和几个表情阴沉的女人,“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听到你在瞎叫唤。瞎叫唤谁都会,就连乌鸦也会。尊敬的神父,我们对你的期望可没这么少。”
“拉布斯长老,你在否认我的话吗?你在否认牧师的话吗?”
“我啥也没否认。”壮汉说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提了提他那条做工粗劣的马裤,“这丫头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不是我的家人。如果她真跟吸血鬼是一伙的,那就杀了她吧。但我是这个营地的长老,我只同意惩罚有罪的人。如果你想惩罚她,得先证明她的确有罪。”
“我会证明的!”牧师尖叫着,向他的跟班们——就是先前把马蹄铁放到火堆里的那些人——比了个手势,“我会把无可辩驳的证据展示给你们看!给你,拉布斯,还有在场的所有人看!”
他的跟班们从马车后面取出一口外表焦黑、有着曲状握柄的小锅,把它放到地上。
“这就是证据!”牧师大吼着踢翻了锅子。稀薄的汤汁洒了出来,几小块胡萝卜、几片难以辨认的绿色蔬菜和好几根细小的骨头出现在沙地上。“这女巫正在调制魔法药剂!一瓶能让她飞上天空、去往她的吸血鬼爱人身边的灵药,只为同他建立邪恶的纽带,谋划更多的罪恶行径!我了解巫师的行为和做法,所以我知道这锅药剂的成分是什么!这女巫活煮了一只猫!”
人群发出惊恐的呼声。
“真可怕,”丹德里恩颤抖着说,“把活的动物下锅煮了?我同情这女孩,但她确实做得有点过火……”
“闭上你的嘴。”米尔瓦嘶声道。
“这就是证据!”牧师大喊着,从热气腾腾的泥坑里捞出一块小骨头,高高举起,“这就是不容置疑的证据!猫骨头!”
“这是鸟骨头。”卓尔坦·齐瓦眯起眼睛,冷冷地说,“要俺说的话,这是松鸦的骨头,要不就是鸽子的。这女孩只是给自己煮了一锅肉汤!”
“闭嘴,你这异教怪物!”牧师吼道,“不许亵渎神明,不然诸神会借敬虔者之手惩罚你的!我说了,这是一锅猫汤!”
“猫汤!肯定是猫汤!”牧师周围的农夫大喊道,“这丫头有只猫!一只黑猫!所有人都知道!它总跟着她跑来跑去!现在那只猫去哪儿了?不见了!进到锅里了!”
“她把猫煮了!熬成了药汁!”
“说得对!这女巫把猫做成了药剂!”
“不需要别的证据了!烧死这个女巫!不过首先要拷打她!让她坦白一切!”
“真他妈带劲儿!”陆军元帅话篓子尖叫道。
“真是可惜那只猫了。”珀西瓦尔·舒腾巴赫突然大声说道,“它长得胖乎乎的,身体也很健康,皮毛像无烟煤一样富有光泽,双眼就像一对儿绿玉,胡须长长的,尾巴有铁棍那么粗!好猫该有的优点,它全都有。它肯定抓到过不少老鼠!”
农夫们沉默下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侏儒先生?”有人问,“你怎么知道那猫儿长啥样?”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擤了下鼻子,用裤子擦擦手。
“因为它就坐在那边的货车上。就在你们身后。”
农夫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果然看到一只黑公猫。它坐在几捆干草上,对自己成为目光的焦点毫无察觉,反而抬起一条后腿,低头舔起自己的屁股。
“这么说来,”卓尔坦·齐瓦打破了沉默,“牧师大人,你所谓的‘不容置疑的证据’连个屁都不是。下一个证据是啥?再来只母猫吗?那倒不错。俺可以叫它们凑成一对儿,下一窝猫崽子,让耗子在这附近彻底绝迹。”
几个农夫哼了一声,而另外几个——包括拉布斯长老在内——全都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牧师气得脸色发青。
“我会记住你的,渎神者!”他指着矮人大吼道,“异端怪物!黑暗的造物!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也是吸血鬼的同伙吗?等着瞧,处置完这个女巫,我们就来审问你!但首先,我们要先拷问女巫!马蹄铁已经在煤炭上烧热了,让我们瞧瞧她那丑恶的皮肤嘶嘶作响时,她会吐露出怎样的真相吧!我向你们保证,她会自行坦白沾染巫术的罪行。还有比自白更可靠的证据吗?”
“哦,是啊,是啊。”赫克托·拉布斯说,“要是把烧红的马蹄铁放到你的脚底,牧师大人,你也会承认自己曾跟母马交配过。呸!你明明是个侍奉神明的人,说起话来却像个无赖!”
“没错,我是侍奉神明的人!”牧师用吼声压过农夫们的交头接耳,“我相信神明的判断!还有神圣的审判!就让这个女巫面对神裁……”
“绝妙的主意。”猎魔人走出人群,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牧师怒视着他。农夫们停止了窃窃私语,目瞪口呆地看着猎魔人。
“神裁,”杰洛特重复一遍,让人群彻底安静下来,“是绝对公平和公正的。神裁的结果会得到世俗法庭的接受,但它也有独特的规矩。按照规定,在女人、孩童、老人或体弱之人遭到指控时,可以由其他人代为接受。拉布斯长老,我没说错吧?因此,我愿意自告奋勇。请腾出场地来。认定这个女孩有罪,同时不怕神裁之人,可以上来挑战我。”
“哈!”牧师紧盯着他,大喊道,“别耍这种花招了,自以为高贵的陌生人。你说向你挑战?谁都看得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剑客!你还指望用你那把罪恶的剑来接受神裁?”
“如果你看不上他的剑,牧师大人,”卓尔坦·齐瓦慢吞吞地说着,站到杰洛特身旁,“如果你反感这位先生的话,或许俺比他更合适。指控这个女孩的人,请务必找把战斧来向俺挑战。”
“或者向我挑战弓术。”米尔瓦眯起眼睛,也走上前来,“相隔一百步,每人一箭。”
“乡亲们,你们看到女巫的维护者出现得有多快了吧?”牧师尖声说着,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狡猾的笑,“很好,你们这些废物,我邀请你们三个一起参与即将开始的神裁。我们会证明这个妖婆的罪行,同时也将考验你们的德行!但不是用刀剑、战斧、长枪或者弓箭!你说你知道规矩?我也知道!看到煤块上烤得发红的马蹄铁了吗?那就是火之洗礼!来吧,巫术的喽啰们!谁能从火中取出马蹄铁,拿到我面前,手上却不留下任何焦痕,就能证明这个女巫是无辜的。如果神裁得出另一个结果,那她和你们都将被处死!我说到做到!”
拉布斯长老和他那群人不满地叫嚷起来,却被聚集在牧师身后的农夫们狂热的呼喊声盖了过去。在这群暴民看来,这将是场绝佳的消遣。米尔瓦看看卓尔坦,卓尔坦看看猎魔人。猎魔人先是抬头看天,然后又看向米尔瓦。
“你相信有神存在吗?”他低声问她。
“我相信。”弓手看着烧红的煤块,轻声答道,“但我觉得,他们不喜欢被这种事打扰。”
“从火堆到那个杂种也就三步远,”卓尔坦咬牙切齿地说,“俺在铸造厂干过活儿,俺应该办得到……不过你们得帮俺祈祷才行……”
“稍等一下,”爱米尔·雷吉斯把一只手按到矮人的肩膀上,“先别忙着祈祷。”
理发医师走到火堆旁,向牧师和观众们躬身行礼,随后飞快地弯下腰,把手伸进滚烫的煤块之间。人群同声惊呼起来,卓尔坦骂了句脏话,米尔瓦的指头掐进了杰洛特的胳膊。雷吉斯挺直脊背,平静地看着手里发红的马蹄铁,不慌不忙地走到牧师面前。牧师后退一步,撞到了站在身后的农夫。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牧师大人,”雷吉斯举起马蹄铁,“这就是所谓的‘火之洗礼’,对吧?如果真是这样,我想神明的判决已经再清楚不过。这个女孩是无辜的,她的维护者也是无辜的,而我同样清白无辜。”
“让……让……让我看看你的手……”牧师嘟囔道,“真没烧伤吗?”
理发医师露出惯常的微笑,抿着嘴唇把马蹄铁交到左手。他先将毫发无损的右手抬到牧师面前,然后高高举起,让其他人也能看到。周围一片哗然。
“这是谁的马蹄铁?”雷吉斯问,“请物主把它拿回去吧。”
没人上前。
“这是魔鬼的花招!”牧师吼道,“你是个巫师,要不就是魔鬼的化身!”
雷吉斯把马蹄铁扔到地上,转过身去。
“那就给我驱邪啊。”他冷冷地提议道,“我不会阻拦你的。但神裁已经结束了。我听说,质疑神裁的结果同样是异端行径。”
“湮灭吧!滚吧!”牧师尖叫着,在理发医师面前挥舞起一枚护身符,又用另一只手画出令人费解的符号,“你这魔鬼,滚回地狱深渊去!愿你脚下的大地开裂……”
“够了!”卓尔坦怒吼道,“嘿,乡亲们!拉布斯长老!这场闹剧你们还想看多久?你们想……”
矮人的话语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压了回去。
“尼弗迦德人来啦——”
“西面来了骑兵队!都骑着马!尼弗迦德人进攻啦!快逃命啊!”
营地立刻陷入彻底的慌乱。农夫们冲向各自的马车和棚屋,途中互相推搡、踩踏。叫喊声不绝于耳。
“我们的马!”米尔瓦大喊,手脚并用地赶开周围的人,“猎魔人,我们的马!跟我来,快!”
“杰洛特!”丹德里恩叫道,“救命!”
人流仿佛巨浪将他们冲散,又在眨眼间卷走了米尔瓦。杰洛特攥着丹德里恩的衣领。他们没被人流立刻卷走,因为他及时抓住了绑着女孩的马车。但马车却猛地向前冲去,使得猎魔人和诗人摔倒在地。女孩猛地昂起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随着马车的后退,笑声渐渐减弱,最后完全被喧嚣声淹没。
“他们会踩死我们的!”丹德里恩趴在地上大喊,“他们会碾碎我们的!救——命——”
“真他妈带劲儿!”陆军元帅话篓子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尖叫。
杰洛特抬起头,吐出几粒沙子。他看到一幕全然混沌的景象。
只有四个人没有陷入恐慌,但说实话,他们只是别无选择而已。这四人包括卓尔坦、珀西瓦尔、牧师,以及紧紧攥住牧师脖颈、不让他逃跑的赫克托·拉布斯。侏儒飞快地掀起牧师的长袍后摆,矮人则用铁钳从火堆里夹起一块通红的马蹄铁,丢进牧师的长衬裤。牧师挣脱了拉布斯的双手,飞奔而去,屁股后面烟雾腾腾,活像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他的尖叫声完全没入周围的喧嚣。杰洛特看到拉布斯、侏儒和矮人正打算为“火之洗礼”的成功彼此道贺,就在这时,又有一群恐慌的农夫朝他们冲来,三人立刻消失在飞扬的灰尘里。猎魔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也没时间去看,因为他正忙着搭救被奔逃的猪撞倒的丹德里恩。杰洛特弯腰去扶诗人,经过的马车上却掉下一只干草架,正好砸在他背上。沉重的干草架将他压倒在地,在他推开架子之前,又有十来个人撞了上来。等他终于摆脱了这些,就听一声砰然巨响,附近又有一辆马车向侧面倾倒,三袋小麦粉——在这营地里每磅能卖一克朗——落到他身上。袋口裂开,整个世界只剩白色的烟雾。
“杰洛特,起来!”吟游诗人吼道,“见鬼,赶紧起来!”
“我起不来。”猎魔人呻吟着说。贵重的面粉遮蔽了他的双眼,而他正用双手抱着传来锥心剧痛的膝盖。“你自己快逃吧,丹德里恩……”
“我不会丢下你的!”
骇人的尖叫声从营地西侧传来,混合着马蹄和马嘶声。哀号声和马蹄践踏声突然变得响亮,同时伴随着一阵阵金铁交鸣。
“开战了!”诗人喊道,“打仗了!”
“谁跟谁打?”杰洛特拼命擦拭着眼睛里的面粉和谷糠。不远处有东西着了火,热浪和气味刺鼻的烟雾吞没了他们。马蹄声越来越响,大地也在跟着颤抖。他在尘云里看到的头一样东西是不断抬起又落下的马蹄距毛。他被包围了。他强行压下剧痛。
“到马车底下!藏到马车底下,丹德里恩,不然我们会被踩死的!”
“还是别动为好……”诗人趴在地上,呜咽着说,“就这么躺着……我听说,马不会踩躺着的人……”
“我才不信每匹马都懂这规矩。”杰洛特喘着气说,“到马车下面!快!”
就在这一刻,一匹战马飞奔而过,全然不顾丹德里恩的说法,重重踢中了他的侧脑。在猎魔人眼中,天上所有星体顿时闪烁起金光和红光。片刻后,大地和天空都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
***
长长的尖叫声在洞穴墙壁间回荡,惊醒了耗子帮的所有成员。埃瑟和瑞夫抄起长剑。伊思克菈大声咒骂,因为她的脑袋撞到了石壁上的凸起。
“怎么回事?”凯雷喊道,“怎么了?”
尽管洞外阳光明媚,洞内却昏暗无光——为了甩掉追兵,耗子帮昨晚骑马赶了一整夜的路,眼下正在补觉。吉赛尔赫将一根木柴伸进尚未熄灭的余烬,点燃后举在手中,走向希瑞和米希尔睡觉的地方——她们照例与其他成员隔得很远。希瑞坐在地上,垂着头,米希尔用胳膊搂着她。
吉赛尔赫将点燃的木柴举得更高些。其他人也走了过来。米希尔用一块毛皮盖住希瑞赤裸的双肩。
“听着,米希尔,”耗子帮的领袖严肃地说,“我从没干涉过你俩在同一张床上做什么,也从没说过讽刺或恶毒的话。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你俩的私事,跟别人无关,只要你们能保持体面和安静就好。但这一次,你俩玩得太过火了。”
“说什么傻话?”米希尔大吼,“你什么意思……她是睡着以后尖叫的!她做噩梦了!”
“别嚷。法尔嘉?”
希瑞点点头。
“你的梦真这么可怕?你梦到了什么?”
“别刺激她了!”
“你闭嘴,米希尔。法尔嘉?”
“有个人,我认识的人,”希瑞结结巴巴地说,“被马踩到了。我能感觉到……马蹄的重量……我能感觉到他的疼痛……我的头和膝盖……到现在还能感觉到。抱歉,吵醒你们了。”
“用不着道歉。”吉赛尔赫看了眼一脸严肃的米希尔,“是我该向你俩道歉。请原谅。至于那个梦——哦,谁都会做这种梦的。谁都会。”
希瑞闭上双眼。她没法确认吉赛尔赫说的是不是真话。
***
他被人踢醒过来。
他躺在地上,头靠一辆倾覆的马车的轮子。丹德里恩在他身边蜷成一团。踢他的人是个身穿衬垫外套、戴着圆头盔的士兵。士兵身边还站着一个士兵。他们手里都攥着缰绳,马鞍旁挂着弩弓和盾牌。
“这俩家伙是磨坊主吗?”
另一个士兵耸耸肩。杰洛特看到丹德里恩正紧盯着那几块盾牌,他自己也注意到了上面的百合花图案。那是泰莫利亚王国的纹章。周围骑马的弩手也有同样的纹章。他们大多正忙着捕捉马匹和搜刮死人,而死人大都穿着尼弗迦德军的黑斗篷。
遇袭后的营地已成一片冒烟的废墟,幸存的没逃太远的农夫正在陆续返回。佩戴泰莫利亚纹章的弩骑兵们大吼着将他们聚拢成群。
米尔瓦、卓尔坦、珀西瓦尔和雷吉斯踪影全无。
那只黑色的公猫——方才那场女巫审判中的英雄——坐在马车旁边,用金绿色的双眼平静地看着杰洛特。猎魔人有点儿惊讶,因为普通的猫根本无法忍受他的存在。但他没时间再思索这反常的现象了,因为一个士兵用矛柄戳了戳他。
“你们两个,起来!嘿,这个灰发的家伙带着剑!”
“放下武器!”另一个士兵大叫,将周围人的目光吸引过来,“把你的武器放到地上。快点儿,不然我一剑捅死你。”
杰洛特照办。他依旧耳鸣不止。
“你们是什么人?”
“旅人而已。”丹德里恩说。
“哦是啊,”士兵不屑地说,“你们要回家去?你们脱掉军服,逃离部队,为的不就是回家嘛?营地里有好多像你们这样的‘旅人’。你们害怕尼弗迦德人,也吃腻了军队的面包!其中有几个还是我们的老朋友,是跟我们同进一个兵团的战友!”
“这些旅人又要开始旅行了。”他的同伴咯咯笑道,“一次短途旅行!从这里到绞架!”
“我们不是逃兵!”诗人大喊。
“我们会弄清你们是谁的。等你们跟长官坦白之后。”
一支轻骑兵队正朝这边走来,领头的是几个身穿铠甲、头盔饰有鲜艳羽毛的骑士。
丹德里恩仔细打量那几个骑士,他拍掉身上的面粉,整理好衣物,又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抚平凌乱的头发。
“杰洛特,你别说话。”他提醒道,“我跟他们谈。他们是泰莫利亚的骑士。他们打败了尼弗迦德人,但不会伤害我们。我知道怎么跟骑士讲话。你得让他们明白,我们不是平民,而是跟他们同等地位的人。”
“丹德里恩,看在诸神……”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跟很多骑士和贵族讲过话:半个泰莫利亚王国的人都认识我。嘿,喽啰们,别挡道!我要跟你们的上司对话!”
士兵们看看他,犹豫片刻,然后抬起长枪,让出一条路。丹德里恩和杰洛特朝那些骑士走去。诗人骄傲地大踏步,脸上挂着傲慢的神色。但考虑到他外衣上的面粉和破洞,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搭调。
“停!”一名骑士朝他喊道,“一步也不许走了!你是谁?”
“你又是谁?”丹德里恩双手叉腰,“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几位出身高贵却在欺压无辜旅人的大人又是谁呢?”
“你这贱民,轮不着你来问问题!快回答!”
吟游诗人歪过头,看着那些骑士的盾牌和短外套上的纹章。
“金色田野上的三颗红心,”他评论道,“说明你是奥布里家的人。盾牌中央有个三角形标记,所以你肯定是安泽姆·奥布里的长子。我跟你父亲很熟,骑士阁下。还有你,这位咄咄逼人的骑士阁下,你的银盾牌上是什么?两颗狮鹫脑袋中间有道黑条纹?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佩普布罗克家族的纹章,而我在这种事上很少弄错。据说这道条纹代表了佩普布罗克家族成员的机敏才智。”
“该死的,你快闭嘴吧。”杰洛特呻吟道。
“我是大名鼎鼎的诗人丹德里恩!”吟游诗人高傲地说道,对猎魔人的话充耳不闻,“你们肯定听说过我吧?那就带我去见你们的指挥官,因为我更习惯跟同等地位的人谈话!”
骑士们一动不动,但他们的面部表情却越来越吓人,铁手套也在华丽的缰绳上越攥越紧。丹德里恩显然没注意到。
“嘿,你们怎么回事?”他傲慢地问,“你们在看什么?没错,我是在跟你说话,黑条纹阁下!你挤什么眼睛?莫非有人告诉你,如果眯起眼睛,再探出下巴,就会显得强悍、庄严、凶恶,外加更有男子气概?哦,他们是骗你的。你看起来就像便秘了整整一个星期!”
“抓住他们!”安泽姆·奥布里之子——盾牌上有三颗红心的骑士——对士兵们说。来自佩普布罗克家族的黑条纹骑士也踢了踢马腹。
“抓住他们!把这两个恶棍绑起来!”
***
他们跟在马后,手腕上绑着绳子,绳索另一头则系在马鞍桥上。他们时不时还得跑上几步,因为这些骑手既不同情俘虏,也不顾惜自己的坐骑。丹德里恩摔倒了两次,战马就势把趴在地上、痛呼连连的他往前拖。等他爬起身,士兵们又用矛柄戳他,粗鲁地催促他前行。灰尘让他们难以视物、无法呼吸,让他们双眼含泪、鼻子刺痛。他们的喉咙干得要命。
只有一件事令人鼓舞:他们走的这条路通向南边。杰洛特终于走上了正确的方向,前进的速度还相当快。但他根本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能想象到这段旅程可能的结局。
抵达目的地时,丹德里恩已因夹杂求饶的咒骂而喊哑了嗓子,杰洛特手肘和膝盖的痛楚更是不堪忍受——以致猎魔人开始考虑要不要使用更加激烈,甚至是不顾后果的应对手段。
他们来到了这支部队的军营。营地中央是座焦黑荒废的要塞。
他们的目光越过成群的守卫、拴马桩和冒烟的营火,看到了挂着三角旗的骑士营帐。帐篷中间有片人来人往的宽敞空地,周围是一圈焦黑破损的围栏。空地就是这段旅程的终点。
看到马匹的饮水槽,杰洛特和丹德里恩拉住绳子。骑手们起先不愿意让他们靠近水边,但安泽姆·奥布里之子显然想起丹德里恩声称跟他父亲有交情,于是决定发发善心。他们被允许从马匹中间挤过,喝了几口水,又用被绑的双手洗了把脸。但士兵很快扯了扯绳子,将他们拉回到现实。
“这回你们给我带来了什么人?”一个身形高大修长、身穿镀金涂釉铠甲的骑士说道。他用钉头锤有节奏地敲打装饰华丽的腿甲。“别告诉我又是密探。”
“不是密探就是逃兵,”安泽姆·奥布里之子回答,“我们在楚特拉河边的营地抓到他们,就在刚刚消灭尼弗迦德的突袭部队之后。这点显然非常可疑!”
身穿镀金铠甲的骑士哼了一声,专注地看着丹德里恩,然后,他那年轻却不失庄重的面孔突然容光焕发。
“胡说八道。给他们松绑。”
“他们是尼弗迦德人的密探!”佩普布罗克家族的黑条纹骑士气愤地说,“尤其这家伙,就像乡下的野狗一样猖狂。这个无赖还敢说自己是个诗人!”
“他说的是实话。”身穿镀金铠甲的骑士笑道,“他确实是诗人丹德里恩。我认识他。给他松绑。另一位也松开。”
“大人,您确定吗?”
“这是命令,佩普布罗克骑士。”
“没想到我能派上用场,是吧?”丹德里恩一边对杰洛特说,一边揉搓发麻的手腕,“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声名远扬,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人认识我、敬重我。”
杰洛特什么也没说。他正忙着揉搓自己酸痛的手腕、手肘和膝盖。
“请原谅这些年轻人,他们只是热心过头了。”被称为“大人”的骑士说,“他们总觉得尼弗迦德密探到处都是,每次出去都会带回几个形迹可疑之人。我是指看起来跟逃难者不一样的人。而您,丹德里恩先生,本来就是引人注目的人物。您是怎么来到楚特拉河这边、与这些难民为伍的呢?”
“我本想从迪林根去马里波,”诗人老练地编着谎话,“结果我跟我的……同行就被卷进了这些破事。你肯定认识他。他叫……杰拉尔德斯。”
“我当然认识。我读过他的诗。”骑士夸口道,“很荣幸认识您,杰拉尔德斯先生。我是加拉莫尼的伯爵,丹尼尔·埃切维里。丹德里恩先生,自从您上次在弗尔泰斯特王的宫廷献唱之后,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的确。”
“谁能想到,”伯爵的脸色阴沉下来,“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维登向恩希尔称臣,布鲁格一败涂地,索登化为火海……而我们在撤退,不断地撤退……抱歉,我是说,我们在实施‘战略性转移’。尼弗迦德人在四处放火和抢掠。他们几乎推进到艾娜河边,又几乎攻陷了玛伊纳和拉兹瓦的要塞,而泰莫利亚军队却还在‘战略性转移’……”
“看到百合花图案出现在楚特拉河边,”丹德里恩说,“我还以为你们正在进攻。”
“这是一次反击,”丹尼尔·埃切维里纠正道,“以及武装侦察。我们越过艾娜河,消灭了几支正在到处杀人放火的尼弗迦德突袭部队和松鼠党突击队。你们也看到被我们解救的阿梅利亚守军了。但卡尔卡诺和维多特的要塞已被彻底烧光……整个南方都浸染着鲜血,到处都是大火和浓烟……哦,我没必要说这些的。你们一定清楚布鲁格和索登发生的事。毕竟,你们跟来自那些地方的难民待在同一个营地里。可我勇敢的手下却把你们当成了密探!请再次接受我的致歉,还有共进晚餐的邀请。有几位贵族和军官见到你们会很高兴,诗人先生们。”
“真是太荣幸了,大人。”杰洛特僵硬地鞠了一躬,“可惜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赶路。”
“哦,别这么客气嘛。”丹尼尔·埃切维里笑着说,“只是军营里的普通晚餐而已。鹿肉、松鸡、小体鲟、松露……”
“拒绝这样的邀请,”丹德里恩咽了口口水,又朝猎魔人使个眼色,“可就太没礼貌了。我们马上去吧,大人。那座金蓝相间的奢华帐篷是您的营帐吗?”
“不,那是总指挥官的帐篷。靛青和金色是他祖国的颜色。”
“是吗?”丹德里恩惊讶地说,“我还以为这是泰莫利亚的军队,而你正是指挥官。”
“这个兵团从属于泰莫利亚军。我是弗尔泰斯特王的联络官,这儿还有相当数量的泰莫利亚贵族,他们的分遣队配备的盾牌上都有百合花图案。不过这支部队的主要兵力是另一个王国的臣民。你们看到那座帐篷前的旗帜没?”
“雄狮。”杰洛特停下脚步,“蓝色田野上的金色雄狮。那是……那是……”
“辛特拉的纹章。”伯爵说,“他们是辛特拉王国的移民,因为辛特拉如今正在尼弗迦德占领之下。指挥他们的是维赛基德元帅。”
杰洛特转过身,想告诉伯爵自己有要事在身,只能拒绝鹿肉、松鸡和松露了。可惜他的动作不够快。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体格健壮、大腹便便的灰发骑士,身披蓝色斗篷,盔甲的脖颈处挂着一条金链子。
“诗人先生们,这位就是维赛基德元帅本人。”丹尼尔·埃切维里说,“大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
“没这个必要。”维赛基德元帅用沙哑的嗓音打断他的话,同时目光尖锐地看着杰洛特,“我们早就见过面了。在辛特拉,在卡兰瑟王后的宫廷里,在帕薇塔公主订婚那天。那差不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我记性很好。你呢,猎魔人无赖?你还记得我吗?”
“是啊,我记得。”杰洛特点点头,顺从地伸出双手,让士兵给他绑上绳索。
***
士兵们将五花大绑的杰洛特和丹德里恩押进帐篷,让他们坐在凳子上时,加拉莫尼的伯爵丹尼尔·埃切维里还在试图为他们担保。等维赛基德元帅下令让士兵们离开,伯爵又劝说起来。
“元帅大人,这位是吟游诗人丹德里恩。”他重复道,“我认识他。整个世界都认识他。我认为这样对待他很不合适。我以我的骑士身份发誓,他不可能是尼弗迦德人的密探。”
“别发这种不顾后果的誓言。”维赛基德紧盯着他的俘虏,厉声道,“也许他是个诗人,但他既然敢跟这个猎魔人无赖为伍,我就不会为他担保。在我看来,你还不清楚我们抓到了什么样的鸟儿。”
“猎魔人?”
“没错。杰洛特,人称‘白狼’。就是这个无赖宣称希瑞菈——帕薇塔的女儿,卡兰瑟的外孙女——属于他:希瑞菈就是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的希瑞。你还是太年轻了,伯爵大人,所以记不得这个恶棍是怎么成为许多宫廷里的话题人物的。但我碰巧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他怎么会跟希瑞菈公主扯上关系?”
“这个恶棍,”维赛基德指了指杰洛特,“促成了卡兰瑟王后之女帕薇塔和多尼——一个出生于南方、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的婚事。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的结晶就是希瑞菈,他们卑鄙阴谋的牺牲品。你要知道,那个名叫多尼的杂种,事先就答应会把自己的女儿交给猎魔人,作为促成他婚姻的酬劳。也就是所谓的‘意外律’,你明白了吗?”
“不太明白。但请继续讲吧,元帅大人。”
“这个猎魔人,”维赛基德又指了指杰洛特,“在帕薇塔死后想带走女孩,但卡兰瑟不同意,还把他赶走了。他没有死心。等和尼弗迦德人的战争爆发、辛特拉也沦陷之后,他趁火打劫,绑架了希瑞。他一直藏着那个女孩,因为他知道我们在找她。最后他受够了她,就把她卖给了恩希尔!”
“简直谎话连篇!”丹德里恩大喊道,“连一句真话都没有!”
“安静,诗人,不然我堵上你的嘴。这是根据事实得出的结论,伯爵大人。猎魔人带走了希瑞菈,现在她落到恩希尔·瓦·恩瑞斯手里,这个猎魔人又和尼弗迦德人的突袭部队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意味着什么?”
丹尼尔·埃切维里耸了耸肩。
“意味着什么?”维赛基德重复一遍,朝杰洛特弯下腰,“你这无赖,说话呀!你给尼弗迦德人当探子有多久了?”
“我没给任何人当过探子。”
“我要剥了你的皮!”
“尽管动手啊。”
“丹德里恩先生,”加拉莫尼的伯爵突然插嘴道,“还是由你来解释一下吧。越快越好。”
“我早就想解释了,”诗人怒气冲冲地说,“可这位元帅大人威胁要堵住我的嘴!我们是无辜的,他说的都是彻底的捏造和恶毒的诽谤。希瑞菈是在仙尼德岛遭到绑架的,杰洛特在保护她的过程中受了重伤。所有人都能证明这一点——当时在仙尼德岛的每一位巫师和女术士,还有瑞达尼亚的国务大臣西吉斯蒙德·迪杰斯特拉……”
丹德里恩突然沉默下来。他想到了,迪杰斯特拉完全不适合充当被告方的证人,那些巫师也不大可能给出有利于他们的证据。
“指控杰洛特在辛特拉绑架了希瑞,”他连忙高声续道,“更是无稽之谈!杰洛特是在辛特拉城遭到洗劫之后,才在河谷地区找到希瑞的。当时希瑞正在四处流浪。他把希瑞藏起来,不是为了躲你们,而是为了躲避追捕她的尼弗迦德探子!我本人就被尼弗迦德探子抓到过,他们严刑拷打我,想让我吐露希瑞的藏身之处!但我一个字也没说,现在那些探子已经死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么人!”
“但你的英勇,”伯爵插嘴道,“却是徒劳的。恩希尔最后还是抓到了希瑞菈。我们都清楚,他打算娶她,让她成为尼弗迦德帝国的皇后。他已经宣布她是辛特拉及周边地区的女王了——这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恩希尔,”诗人大声说道,“可以把任何人送上辛特拉的王座。但不管怎么看,希瑞确实有继承王位的权利。”
“权利?”维赛基德大吼道,口水喷到杰洛特脸上,“什么狗屁权利?恩希尔当然可以娶她,这是他的自由,他想给她和她的子女什么头衔和封地都行。辛特拉和史凯利格群岛的女王?布鲁格女公爵?索登女伯爵?没问题,就让我们全都向她臣服吧!但我要斗胆问一句,他干吗不说她是太阳女王和月亮领主?她身上流着被污染和被诅咒之血,她根本没资格继承王位!这个家族的所有女性都受到了诅咒,她们全是堕落的毒蛇,从雷安伦开始都是!比如希瑞菈的曾外祖母艾达莉亚,她跟自己的表兄上床;再比如她的曾曾外祖母‘不洁者’缪丽尔,她根本是人尽可夫!在这个家族的母系一脉里,乱伦的野种和杂种简直层出不穷!”
“别这么大声嘛,元帅大人。”丹德里恩不屑地说,“金狮子旗帜就在你的营帐外飘扬,而你马上就要公布希瑞的外祖母卡兰瑟也是个杂种了——她可是激励你的大部分士兵、让他们在玛那达和索登挥洒热血的‘辛特拉雌狮’啊。如果你真敢这么喊出来,恐怕你手下士兵的忠心就很难保障了。”
维赛基德两大步跨到丹德里恩面前,攥住诗人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元帅的脸上刚才还只有几点红斑,如今却整个变成了深红色。就在杰洛特开始为他朋友担心时,正好有个副官冲进了帐篷。那人用激动的声音告诉元帅,斥候带回了紧要的消息。维赛基德把丹德里恩丢回椅子,走出了帐篷。
“呼……”诗人长出一口气,扭了扭脑袋和脖子,“再多等几秒,我就要被他勒死了……伯爵大人,您能帮我把绳子松开一点儿吗?”
“不行,丹德里恩先生。我不能。”
“您真相信他的蠢话?您也以为我们是密探?”
“我相信什么无关紧要。但我不能给你松绑。”
“好吧。”丹德里恩清了清嗓子,“你的元帅大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干吗突然像捕食的老鹰一样攻击我?”
丹尼尔·埃切维里苦笑起来。
“你提到了士兵的忠诚,这等于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诗人先生。”
“这话怎么说?什么伤口?”
“希瑞菈的死讯刚传来时,士兵们由衷地为她伤心。可随后,新的消息又出现了,原来卡兰瑟的外孙女还活着,她正在尼弗迦德受到恩希尔皇帝的恩宠。这个消息导致许多人当了逃兵。别忘了,这些人离开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来到索登和布鲁格,来到泰莫利亚,就是因为他们想替辛特拉、替卡兰瑟的血亲报仇。他们想解放自己的祖国,将入侵者赶出辛特拉,好让卡兰瑟的后裔夺回王位。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卡兰瑟的外孙女得意扬扬地坐上了辛特拉的王座……”
“作为绑架她的恩希尔皇帝的傀儡。”
“恩希尔会娶她。他想让她坐在自己的皇座旁边,也认可了她的头衔和封地。有人会这么对待傀儡吗?柯维尔的使节在皇宫里见过希瑞菈。他们坚持说,她的样子不像遭到绑架之人。辛特拉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希瑞菈,如今作为尼弗迦德人的盟友取得了王位。这就是在士兵中间口耳相传的消息。”
“这是尼弗迦德密探散播出去的。”
“我知道,”伯爵点点头,“但士兵们不知道。每次我们抓到逃兵,就会送他们上绞架,但我其实挺理解他们。他们是辛特拉人,想为自己的——而不是泰莫利亚人的——家园而战。在自己的旗帜下作战。他们想听自己的同胞——而非泰莫利亚人——的指挥。他们看得出来,在这支军队里,他们的金狮子必须在泰莫利亚的百合花前卑躬屈膝。维赛基德手下有八千人,其中有五千是土生土长的辛特拉人。其他人包括泰莫利亚的预备役部队,以及来自布鲁格和索登、志愿参战的骑士。而眼下他的部队只剩六千了。所有逃兵都是辛特拉人。维赛基德的军队在开战前就遭到重创。对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
“大失颜面。恐怕地位也将不保。”
“完全正确。如果再出现几百个逃兵,弗尔泰斯特王就会剥夺他的指挥权。因为到目前为止,这支军队已经很难说是‘辛特拉军’了。维赛基德正在犹豫不决,他想彻底结束这种叛逃行为,所以才会散播谣言,说希瑞菈和她祖先的血统值得质疑。”
“而您,伯爵大人,”杰洛特忍不住开口,“对他的言论显然十分厌恶。”
“你也注意到了?”丹尼尔·埃切维里微微一笑,“哦,维赛基德并不了解我的血统……简而言之,我和这位希瑞菈有点儿亲缘关系。加拉莫尼的女伯爵缪丽尔,也就是众所周知的‘不洁美人’,既是希瑞菈的曾曾外祖母,同时也是我的曾曾祖母。关于她的风流韵事,直到今天还在我的家族里流传。但听到维赛基德将乱伦和滥交的罪名加诸到我的祖先身上,我还是异常反感的。不过,我不会多说什么,因为我是个军人。先生们,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了。”杰洛特说。
“不明白。”丹德里恩说。
“维赛基德是这支军队的指挥官,而这支军队又是泰莫利亚军的一部分。落入恩希尔手中的希瑞菈对这支军队、对整个泰莫利亚军都是个威胁,更别提对我的国王和祖国了。我不打算驳斥维赛基德散布的关于希瑞菈的谣言,也不会挑战他身为指挥官的权威。我甚至打算赞同他的话,作证说希瑞菈的确是个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女。我不会反驳元帅——不会质疑他的决定和命令——还会给予支持,并在必要时执行他的命令。”
猎魔人的嘴角浮出微笑。
“丹德里恩,我想你现在也该明白了吧?伯爵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我们是密探,否则他不会向我们解释得如此详尽。伯爵大人知道我们是无辜的,但维赛基德给我们定罪时,他只会袖手旁观。”
“你是说……你是说我们会……”
伯爵转过头去。
“维赛基德,”他轻声道,“现在怒不可遏。你们不幸落到他手中。尤其是你,猎魔人先生。至于丹德里恩先生,我会尽力……”
他突然停了口,因为维赛基德走进了帐篷,而且面孔通红,气喘如牛。元帅走到桌边,一锤砸在铺开的地图上,然后转身看着杰洛特,恶狠狠地瞪着他。猎魔人没有转开目光。
“斥候抓住的尼弗迦德伤员,”维赛基德慢吞吞地说,“设法拆掉了绷带,在来这儿的路上流血过多而死。他宁可死,也不愿成为导致同胞败亡的罪人。我们想利用他,他却滑出了我们的指缝,只留下一摊鲜血。他受过良好的训练。可惜猎魔人在训练王室子女时,却没给他们灌输这种理念。”
杰洛特依然一言不发,但目光毫不退缩。
“哦,你这怪物。你这怪胎。你这来自地狱的恶魔。你绑架希瑞菈后都教了她什么?你是怎么培养她的?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条狡诈的毒蛇还活着,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尼弗迦德的皇位上!等恩希尔把她带到床上,她肯定还会若无其事地张开双腿!这个荡妇!”
“你真是气昏头了。”丹德里恩嘟囔道,“元帅大人,你把所有过错都归咎于那个孩子,这当真符合骑士精神吗?恩希尔可是动用武力把她强行带走的。”
“对抗武力的法子有的是!符合骑士精神,而且不失高贵的法子也有的是!如果她真是王室后裔,就应该能想到办法!她能找到一把刀子或剪刀!一块碎玻璃!就算锥子也行啊!这个臭婊子,她完全可以用牙齿咬断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或用自己的长筒袜上吊!”
“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话了,元帅。”杰洛特轻声说,“一个字也不想听了。”
维赛基德用力咬咬牙,然后弯下腰。
“你不想听?”他的嗓音因愤怒而发抖,“那可太好了,因为我也不想再跟你说什么了——除了一件事。在十五年前的辛特拉,你们说了很多有关命运的事。当时我以为那只是一派胡言,可是猎魔人,你们提到的确实是你的命运。从那天晚上开始,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并用黑色的符文写到了星辰之间。帕薇塔之女希瑞菈就是你的命运,也是你的死因。因为帕薇塔之女希瑞菈的缘故,你将被处以绞刑。”
一种音乐体裁的名称。特点是以快速音符演奏的器乐曲,从头到尾贯穿着急速的节奏。
参与行动的戴尔兰尼第七旅从属于第四骑兵军团。我们得到的增援包括三个维登轻骑兵连,我将他们分配到弗林姆德战斗群。我效仿亚甸战役的先例,将第七旅剩余兵力组织成另外两个战斗群,指挥官分别是西弗斯和莫坦森。每个战斗群由四个骑兵中队组成。
八月十五日晚,我们随第四骑兵军团从德瑞斯科特附近的集结地出发。战斗群收到的命令如下:占领维多特、卡尔卡诺和阿梅利亚。夺取艾娜河的渡口。尽可能避开敌人,但若遭遇敌对部队,无论对方身份,一律摧毁。四处放火,尤其是在晚上,为第四骑兵军团照亮道路。在平民中引发恐慌,利用他们的逃亡封堵通往敌军后方的关键路线。伪装包围圈,将撤退的敌军赶向真正的包围地点。对选定的平民聚落进行歼灭,并处死战俘,以引发恐惧并加重恐慌,进而削弱敌人的士气。
第七旅英勇无畏地执行了上述任务,代价则是无数死伤。
——《为了皇帝与祖国: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的光荣足迹》
埃朗·特拉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