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猎魔人7:湖中女士/PANI JEZIORA》作者:[波兰]安德烈·斯帕克沃斯基/译者:小龙+乌兰
文案:
他骑马从北方来,一头白发,满面风霜;他是异乡客,也是猎魔人,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行走在现实与传说的迷雾之间。 上古血脉之子能力觉醒,能于古今不同世界之间往来穿梭。尼弗迦德帝国与北方王国的战争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它的惨烈,将被吟游诗人永远传颂。而杰洛特和他的朋友们,依然不屈不挠地寻找着少女的行踪。 ——希瑞,你究竟在哪里? 此时,在古英格兰,亚瑟王麾下伟大的圆桌骑士加拉哈德在一片美丽的湖边,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女士。她仿佛来自这湖的中央,神秘莫测。
现在,你听到远处响起的马蹄声了吗?
杰洛特是一个身佩白狼徽章、流浪天下的猎魔人,从小就接受了严酷的训练,四海云游,狩猎和消灭怪物。他身处于道德领域模糊的世界中,但坚持个人一贯的处事风格,因为兼具愤世嫉俗、正直和傲慢的特色,杰洛特曾被比照为作家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笔下的著名侦探菲利浦·马罗。
“猎魔人系列”可以被视为是东欧的武侠故事,而作者安杰伊·萨普科夫斯基在中文幻想文学圈中也有“东欧金庸”的美誉。猎魔人世界的成形大量汲取了东欧的历史以及斯拉夫的神话集,将古老的传说进行再创造,兼具神秘的东方味道。
一
这是片魔法之湖。这一点毋庸置疑。
首先,它坐落于魔法山谷库姆·普卡的谷口。这座神秘的山谷终年被迷雾笼罩,以其魔力和神奇的现象而闻名。
其次,只要看一眼就够了。
湖面呈深蓝色,光滑如镜,仿佛打磨过的青玉。湖中倒映着伊怀德法山脉的影子,比耸立在旁的高山本身更加秀丽。湖面方向吹来的凉风令人心旷神怡,任何事物都无法扰乱这庄严的寂静——无论是鱼儿溅起的水花,还是鸟儿的啾鸣。
骑士震惊地摇摇头。他没再沿着山脊继续骑行,而是牵着马走到湖边,仿佛沉眠在深邃湖水下的魔力吸引了他。马儿胆怯地踏在碎石之间,不时喷出鼻息,说明它也发觉了此地的魔法灵光。
到了岸边,骑士下马,握住公马的缰绳,牵着它走向那片被湖水拍打的彩色卵石。
他跪了下来,铠甲叮当作响。他用双手舀起湖水,惊动了像针一样细小的鱼苗。他缓慢而谨慎地喝着,冰凉的湖水麻痹了他的舌头和嘴唇,让他的牙齿隐隐作痛。
等他第二次俯身掬水时,有个声音越过湖面,传了过来。他抬起头。马儿嘶鸣一声,代表它也听到了。
他侧耳聆听。不,不是错觉。他听到了歌声。唱歌的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女孩。
就像所有骑士一样,他也听着吟游诗人的骑士故事长大。在故事中,唱歌或求救的女孩十有八九是诱饵,循声而去的骑士将无可避免地遭到伏击,下场往往便是悲惨的死亡。
但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骑士只有十九岁,非常勇敢,也非常愚蠢。他以前者著称,又以后者闻名。
他确认自己的剑还在鞘中,然后牵着马,沿着湖岸,朝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他没走太远。
岸边散落着黑色的巨石,都被风与水打磨得闪闪发光,仿佛巨人玩耍后粗心遗忘的玩具。几块巨石沉在黑色的湖水之下。另外几块突出于湖面,小小的水花冲刷着石面,活像沉睡的海中巨兽的脊背。但大部分巨石都留在岸上,从岸边直到森林边缘。有些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小部分,让人忍不住想象这些石头究竟有多庞大。
骑士听到的歌声就从巨石后方传来。唱歌的女孩依然不见踪影。他牵过马,捂住它的鼻口,免得它发出嘶鸣或喷出鼻息。
女孩的衣服就放在平坦浅滩处的一块巨石上,人则一丝不挂地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一边清洗身体,一边放声歌唱,泼洒着水花。骑士听着她的歌声,却听不懂歌词。
但这不足为奇。
他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这个女孩绝非人类——她苗条的身体、陌生的发色和奇怪的嗓音便是证明。他敢肯定,如果她转过身,他一定会看到一双杏仁状的大眼睛;如果她撩起银灰色的头发,他一定会看到一对尖耳朵。
她是仙境的居民,是位仙子,是妖精的一员。皮克特人和爱尔兰人称其为SidheDaoine,也就是“山岭之民”。撒克逊人则称之为“精灵”。
女孩暂时停止了歌唱,将脖子以下的部位浸入水中,开始喘息、怒吼和咒骂。但骑士没上当。人人都知道,同人类一样,仙子也会骂人。有人说,她们的脏话就像马夫一样下流。这种咒骂往往是某个恶毒把戏的开端,仙子们也正是以此闻名——比方说,将某人的鼻子变得像黄瓜一样大,或将他的男性器官变得像豆子一样小。
骑士对这两个选项都没什么兴趣,因此决定悄然离开。但马匹暴露了他的行踪。不是他自己的马——他的马仍被捂着口鼻,无法出声——而是那位仙子的马。它站在几块巨石中间,骑士方才没能发现。此时此刻,漆黑的母马踩踏着碎石,发出欢迎的嘶鸣。骑士的公马摇摇头,做出礼貌的回应。嘶鸣的回音一直传到湖水那边。
仙子跳出水面,让骑士一时间将美景尽收眼底。她纵身扑向放着衣服的石头,但没抓起衣服遮住身体,而是抄起一把剑,并以老练得惊人的动作拔剑出鞘。但仙子只将这姿势保持了一瞬间,立刻又将鼻子以下的部位藏进湖水,只将握剑的手臂伸出水面。
骑士惊讶地眨眨眼,丢开缰绳,弯曲膝盖,跪倒在潮湿的沙地上。他立刻明白了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向您致敬,伟大的湖中女士。”他低声说道,伸出双手,“我很荣幸……无比荣幸……我愿意接受您的剑。”
“我更希望你站起来,转过身去。”仙子将下颌探出水面,“你能不能别再盯着我看了?能不能让我穿上衣服?”
他遵命行事。
他听到她离开湖水的哗啦声、衣物的沙沙声,还有她将衣服套上潮湿身体时的抱怨声。他忙着注视那匹黑母马,它的毛皮松软闪亮,就像鼹鼠的皮。它肯定血统高贵,跑起来快得像风。它毫无疑问是匹魔法马,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也是仙境的居民。
“你可以转过来了。”
“湖中女士……”
“然后说清楚你是谁。”
“我是凯尔·贝尼斯的加拉哈德,亚瑟王座下骑士。吾王是卡米洛特之主,夏之王国的统治者,同时也是杜姆诺尼亚、德芬特、波伊斯、德维德……”
“还有泰莫利亚?”她插嘴问道,“瑞达尼亚、利维亚、亚甸?以及尼弗迦德?你打算说的地名里包括这些吗?”
“不。我从未听过这些地方。”
她耸耸肩。她手里除了那把剑,还有一双靴子,和一件洗过又拧干的衬衣。
“我想也是。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他惊讶地回答,“是五朔节后的第二个满月……您……”
“我叫希瑞。”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扭动肩膀,换了个能让贴在皮肤上的衣服干得更快的姿势。她说话时带着陌生的口音,还有双绿色的大眼睛……
她本能地拂开湿漉漉的头发,骑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不光因为她的耳朵和普通人类一样,与精灵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更因为她脸上那道长长的丑陋伤疤。她受过伤。但仙子怎么可能受伤?
她注意到他惊讶的视线,于是眯起眼睛,皱起鼻子。
“没错,是伤疤!”她带着明显的口音回道,“你干吗这么害怕?伤疤对骑士来说有这么罕见吗?有这么丑吗?”
他缓缓掀起链甲的兜帽部分,用双手拂开头发。
“对骑士当然不算罕见。”他用年轻气盛的口气说道,露出一道从太阳穴延伸到下巴、才刚刚愈合的伤疤,“而丑陋的疤痕恰恰是荣誉的象征。我是加拉哈德,凯尔·贝尼斯的领主,我父亲是兰斯洛特,母亲是佩莱斯王之女伊莲恩。这道伤疤出自‘残酷的’布里乌尼斯刀下,他因欺侮女性而声名狼藉,但我在一场公平决斗中击败了他。我很荣幸能从您手中接受这把剑,湖中女士……”
“什么?”
“这把剑,我很乐意接受。”
“这是我的剑。我不允许任何人碰它。”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湖中女士总会……从水中现身,将她的剑赠予别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最后她说,“好吧,毕竟世界不同,风俗也不同。抱歉,加拉哈德,或者爱谁谁吧,但我不是你听说过的什么女士。我不会赠予你任何东西,更不会允许你抢走它。这点我得跟你解释清楚。”
“可是,”他壮着胆子开口,“您的确来自仙境,对吧,女士?”
“我……”她停了一下,绿色的双眸仿佛注视着时间与空间的深渊,随后再次开口,“我来自利维亚,来自与之同名的城市,来自洛赫·艾斯卡洛特湖边。我坐着小船来到此地。这里雾气很重,我看不清视野边缘的湖岸。后来我听到嘶鸣声。凯尔比……我的母马跟着我来了。”
她把湿透的衬衣铺在一块石头上。骑士又吃了一惊。衬衣经过清洗,但洗得不够干净。他能看到残留的血迹。
“河水把我带到这儿。”女孩续道。她没发现他在看什么,或者假装没发现。“河水和独角兽的魔法……你们怎么称呼这座湖?”
“我不知道,”他承认,“格温内斯有很多湖……”
“格温内斯?”
“当然。那边是伊怀德法山脉。如果你让山脉位于你的左边,然后穿过森林,走上两天的路,便会抵达戴纳斯·戴勒乌,然后是凯尔·达萨尔。还有那条河……离这儿最近的河……”
“河的名字不重要。加拉哈德,你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担心我会消失?带着你的香肠和饼干飞走?别担心。我在自己的世界留下了好多烂摊子,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去了。我会暂时留在你们的世界。我曾在这个世界的夜空徒劳地寻找天龙座和七山羊座。你说今天是五朔节后的第二个满月之夜,而我们那里的叫法是‘五月节’。我说,你干吗总盯着我?”
“我不知道仙子也吃东西。”
“仙子、女术士、女精灵……她们也要吃,要喝,还要干些别的事。”
“您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
“这不重要。”
他盯着她看得越久,便越觉得她那不可思议的气质在减少,人也越像普通人类——平凡无奇的人类。但他知道,这并非事实,这不可能是事实。平凡女孩不可能独自出现在伊怀德法山脚和库姆·普卡谷口,不可能在山地湖泊间裸浴,清洗染血的衬衣。无论这女孩长相如何,她都不可能是凡间的生物。尽管清楚这一点,加拉哈德却能用冷静且不迷信的目光看着她鼠灰色的头发——令他惊讶的是,她的头发已经干了,其中还夹杂着闪亮的银丝;她双手纤细,鼻子小巧,嘴唇苍白,身着样式古怪、面料精致的男装;她的剑——尽管造型和装饰都很陌生,但那确实是把实战用剑;她的赤脚则粘满了干燥的沙子。
“澄清一下,”她用一只脚擦去另一只脚上的沙子,“我不是仙子,也不是精灵。我是个女术士,只是……有点不太寻常。呃,也不算不寻常。”
“我很抱歉。真的。”
“你抱歉什么?”
“他们说……”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说,仙子在碰巧遇见年轻男人时,会把他们带去精灵国度,然后……在森林的灌木下,以苔藓为床,向他们展示……”
“我懂了。”她瞥了他一眼,咬了一大口香肠。“说到精灵国度,”她一边吞咽一边说,“我前不久才从那儿逃出来,所以并不急着回去。至于以苔藓为床……说真的,加拉哈德,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但你对我有兴趣,让我很是感激。”
“女士!我无意冒犯……”
“不用道歉。”
“都是因为您太美丽。”
“再次感激。但这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天很热,正午的太阳烤得石头暖洋洋的。一阵微风吹皱了湖面。
“那么……”加拉哈德突然用古怪的兴奋语气开口道,“那么,尖端染血之矛是什么意思?国王为何会被刺伤大腿,疼痛难忍?带着银制圣杯的白衣女士又是……”
“等等,等等,”她打断了他,“你没事吧?”
“我只是想问问看。”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那是什么暗语吗?用来识别新门徒的暗号?替我说明一下吧。”
“我没法说得更详细了。”
“那你干吗要问?”
“因为……”他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有一位同袍在有机会时没能问出口。也许是一时词穷,也许是羞于启齿……反正他没能开口,所以才导致了后来的不幸。所以我能问的时候就会问。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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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有巫师吗?你知道的,就是能使用魔法的家伙。法师。先知。”
“梅林就是。还有莫甘娜。但莫甘娜很邪恶。”
“梅林呢?”
“正邪参半吧。”
“你知道去哪儿找他吗?”
“当然!他在卡米洛特,亚瑟王的宫廷。我正要去那儿。”
“离这儿远吗?”
“从这里去波伊斯,到哈芬河边,然后顺流而上,一直到格莱文和沙柏纳海。那里就在夏之王国的平原附近。骑马的话,大概要十天左右。”
“太远了。”
“您也可以,”他结结巴巴地说,“穿过库姆·普卡山谷,这样就能缩短路程。但那是座魔法山谷。它很可怕。那里住着‘Y Dynan Bach Têgdwell’,邪恶的矮人……”
“你那把剑是摆设吗?”
“面对魔法时,剑有用武之地吗?”
“有,当然有,不要怀疑。我是个猎魔人。你听说过猎魔人吗?哦,你当然没听说过。而且我不怕矮人。我有很多矮人朋友。”
那当然,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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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女士?”
“我叫希瑞。别叫我湖中女士。这个称呼会让我想起不愉快的事——痛苦的事。你说我来自……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仙境。或按德鲁伊的叫法,‘安汶’。撒克逊人则叫‘精灵国度’。”
“精灵国度……”她用一条格子花纹毛毯盖住肩膀,“你知道吗?我去过那里。我走进雨燕之塔,然后‘砰’的一声,我就置身于精灵之间了。他们也这么称呼我——湖中女士。我刚开始挺喜欢这个称呼的。它让我受宠若惊。直到我意识到,在那片土地,在湖上的高塔里,我并非什么女士,而是囚犯。”
“您就是在那儿,”他没法掩饰自己的好奇心,“让衬衣染上了鲜血?”
她沉默良久。
“不,”等她开口,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不是在那儿。你眼力真好。好吧,就算把脑袋埋进沙子,事实也无法改变……没错,加拉哈德。我最近经常浴血。被我杀死的敌人的血。我试图拯救的朋友的血……死在我臂弯里的朋友……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我不知道您是女神,是凡人,还是诞生在这个世界的超然存在……”
“麻烦说重点。”
“我想听听您的故事。”加拉哈德的两眼闪闪发亮,“女士,您能讲给我听吗?”
“说来话长。”
“我们有时间。”
“而且结局没那么美好。”
“我可不信。”
“为什么?”
“在湖里洗澡时,您一直在唱歌。”
“你很善于观察。”她转过头去,抿住嘴唇,额头突然浮现出皱纹,“没错,善于观察。只是太天真了。”
“请告诉我您的故事吧。”
“既然你想知道,”她叹了口气,“我会告诉你的。”
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他们的马在森林边缘走动,啃食青草和香草。
“从头讲吧,”加拉哈德催促道,“从最开始讲起……”
“我越来越觉得,”过了一会儿,她用那块花格毛毯紧紧裹住自己,开口道,“我的故事没有‘最开始’。我甚至不确定它有没有真的结束。过去和现在完全混淆了。有个精灵告诉我,这就像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要知道,那条衔尾蛇叫乌洛波洛斯。而它咬住自己的尾巴,也就代表了一个封闭的环。每一个瞬间都隐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每一个瞬间都蕴藏着永恒。你明白吗?”
“不明白。”
“那也没关系。”
的确,我要说,相信梦境就如捕风捉影。如同被曲面镜里的虚假影像欺骗,或是相信被虚伪女人曲解的真相。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梦境,并行走于虚假之道。
即便很少做梦之人,也不该相信梦境。但如果梦真没有任何含义,那么诸神又为何赋予我们做梦的能力?
——《先知雷比欧达智慧集》34章1节
我们所见或似见的一切,
难道只是一场梦中之梦?
——埃德加·爱伦·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