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 穿石棉衣的人(1)

第七辑 穿石棉衣的人(1)

——一则关于未来的寓言

首先我承认我是有意那么做的。也许部分是出于妒忌。

其他作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入梦回游四五百年,或是一头扎进遥远的未来,去领略其各种奇迹,这看起来有点不公平。

我也想做同样的事情。

我过去一直是,现在仍然是一个热衷于研究社会问题的人。今天的世界真可怕,且不说比比皆是的倾轧、贫困、战争和残忍,光机器的嚣叫和劳动者无休止的辛劳,就足以令我对它惊恐三分。我爱遥想将来某一天必定到来的那个时代——到那时劳累不堪的人们已征服自然,整个人类已进入和乐时代。

我爱遥想那个时代,而且渴望见到它。

于是我进行了精心的谋划。

我想做的是按惯常的方式沉睡过去,一觉至少睡他两百或三百年,然后在未来的奇迹世界里醒来。

我为这一沉睡做好了准备。

我买来所有能找到的滑稽报纸,甚至包括那些有插图的。我把它们带到我在旅店的房间,另外还带了一块猪肉饼和成打成打的油炸面包圈。吃掉猪肉饼和面包圈之后,我坐回床上开始一张接一张地读那些滑稽报纸。最后,当我感到可怕的困倦悄悄袭来的时候,我伸出手去拿起《伦敦时代周刊》并把时事评论那一页举在眼前。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自杀,但我还是做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各种知觉正在离我而去。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在歌唱。他那从窗户的横档上方传来的声音原来很大,现在越变越弱了。我陷入了沉睡之中,这深不可测的沉睡使整个外部世界都沉寂了。我迷蒙地感觉到日子一天天逝去,接着是一年又一年,再往后是一个个漫长的世纪。

然后,不是渐渐地,而是非常突然地,我醒了过来,坐了起来,四周张望。

我这是在哪儿?

这样自问完全有道理。

我发现自己躺在,更确切一点说是坐在一张宽大的床上。我处身一间幽暗无光的大房里,它外表看去一片破旧,从那些玻璃箱和里面做成标本的东西判断,这显然是一座博物馆什么的。

我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他脸上没有胡须,既不老也不少。他穿的衣服是灰色的,很像燃烧后保持原状的纸。他静静地看着我,既不特别吃惊,也没表现出什么兴趣。

“快告诉我,”我迫不及待地开了腔,“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现在是哪一年,是不是三千年,或是别的年?”

他脸带烦恼地吸了一口气。

“真奇怪你谈话那么激动。”他说。

“告诉我,”我再一次说,“现在是三千年吗?”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可是我真的根本不知道。我想至少也该是三千年了,误差不会超过一百年,不过已有很多很多年没人去记年份了,因此很难说。”

“你们再也不记年份了吗?”我喘着气问道。

“我们过去也常记年份,”那人说,“我本人还记得,一个世纪或两个世纪以前还有很多人试图记载年份哩,可后来它和很多很多流行一时的东西一起消亡了。嗨,”他继续往下说,谈话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兴奋,“年份有什么用呢?你知道,在我们排除了死亡之后——”

“排除了死亡?”我叫喊起来,坐直了身子,“上帝啊!”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那人疑惑地问道。

“上帝啊!”我重复了一遍。

“噢,”他说,“以前从没听人说过这句话。我刚才是说在我们消除了死亡、淘汰了食物和排除了变化之后,我们几乎已不受外界事物的影响,而且——”

“慢着!”我说着,头有点晕,“一次只告诉我一件事。”

“哼!”他脱口而出,“我看,你一定沉睡了很长时间。那就继续问问题吧。只是,假如你不在意的话,要尽量少问一些,而且千万请别激动。”

真奇怪,第一个从我嘴中冒出来的问题是——“你那身衣服是什么做的?”

“石棉,”那男人回答说,“它们可以穿几百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件,假如有人想换一件新的,有几十亿件堆在那儿哩。”

“谢谢你,”我回答说,“能告诉我这是在哪儿吗?”

“你在一个博物馆里。玻璃箱内那些人和你一样都是标本。不过,”他说,“要是你真想知道这个新的时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得离开你的展台,去百老汇大街找张椅子坐一坐就行了。”

我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