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如此,精确一点讲是在上午8时50分,一辆长长的灰色旅游车,带着掀起的尘埃,一路飞驶而来。它隆隆地爬上桑塞特·博尔瓦德,进入了洛杉矶郊区,就是大家知道的布里阿斯。身着制服的向导,也就是这辆公共汽车的司机,把一个银质的话筒举在嘴唇前,调了调,又开始发出了催人入睡的嗡嗡声:“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正在穿过布里阿斯……”这番话在乘客当中并没有拨动起什么激奋情绪,他们20分钟前刚从贝弗利山和贝尔埃尔影界名流居住处离开,已经饱览过那里的华丽的房舍。他们听到的这个布里阿斯,而且在听前就亦意识到,比起他们匆匆观光过的宾夕法尼亚、堪萨斯、佐治亚及爱达荷的繁华区域来,并不见得有更多的令人惊奇神往之处。就其外观而言,布里阿斯倒真是一处典型的普普通通的地方,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了。在他们等候汽车转到风光比较好的太平洋及它的马里布聚住处的时间里,旅客中的许多人,利用这段间歇来改变一下他们的位置,按摩一下脖子,点上香烟,或者与邻座交谈几句,但也有那么几个人,大多数为那些面嫩手老的妇女,继续朝窗外观看着,对郊区乡村那种恬静、悠闲的田园之美,艳羡不已。她们在心卜揣摩着,那里的社交圈子会是个什么样子?成为她们孤高的居民中的一员又会如何?
在布里阿斯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类似这样的公共汽车,每天不知要过去多少辆。而且,对来去匆匆的过客看来,这种静谧的、隐蔽而又因袭旧习的表面景象,总是那样的盛行不衰;还有,的的确确,这些使人一目了然的建筑物和导游书上的统计数字,是那样的令人赏心说目并为世人所熟知,因为布里阿斯之于洛杉矶,恰似福雷斯特湖之于芝加哥、斯卡斯代尔之于纽约城。
自从布里阿斯成为大洛杉矶的一个正式组成部分以来,因为没有它自己的政府自治权,它的边界,被当地的生意推销员、不动产经纪人,以及那些看后扔掉的一代代周报编辑们的共同努力,老早被搞得毫无规律、反复不定。大体而言,人们把它看作为坐落在弯曲的桑塞特·博尔瓦德的两边,处在东接韦斯特伍德,西邻太平洋帕利塞兹丘陵中间的一块8平方英里的地方。
此地区有这样的限制,那就是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特大号的。那些房屋,多数为一层的美国独立前的建筑,或者是现代的牧场主的住宅,座座都十分宽敞,都是在距离宽阔的铺设马路退后60英尺或者更远的地方建造的。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部分地被遮掩起来,被那些绿色的风景点缀的土堆,或者被绕成圆圈的按树,再不就是被本槿属植物的矮篱或一堵高高的石墙搞得稍露又掩,因而更加产生一种令人欲窥全貌而不能的逗弄劲儿。
有一处主要的商业区,广告上叫作“绿色的村庄”,主要是针对灵致古怪的商店结构(制鞋匠和理发师竟在一处淡毛棉宝塔底下干活),吸引人的舶来品,以及讨价过高的国产货而起的。这一商业区给本地带来了生机。其它与社会相协调的象征,是那4所小学,一所初级中学,一所高级中学。大概是出于维护的目的吧,布里阿斯的人们,似乎已经建造了过多的教堂:有两座天主教堂,一座近代的基督教堂,一座卫理公会教堂,一座基督教科学教堂,一座长老会和犹太教堂。在“绿色的村庄”的边缘,竖立着一所主要的邮电局,一所灯光暗淡、藏书不多的图书馆(布里阿斯的大多数人都自己买书看)。有一处美国军团礼堂,一处乐天派俱乐部,一处初级商会大楼,还有一所属于布里阿期妇女联合会的砖石结构装饰现代化的哥特式大厦。
除了几条新公寓街道外,多数房屋的人家则醉心于在室外搞些沉甸甸的黄铜装饰,而且居住者多数为到市内上班办公的白领工人。布里阿斯的街道,主要为他们的所有者所占据,而不是本地的服务到车上的路边银行。这些房屋的房主,每年挣2万至10万美元不等。相对来说,布里阿斯的社会属青年或中年人,很少有人工作到了退休的高龄。尽管布里阿斯的政策很自由,但是外表却足够庄重和保守,这使得从事娱乐业的人们打消了涉足其间的勇气。日渐萧条的电影业的人员,呆在贝弗利山的繁华地带,很少向西走得更远。而那些正处在兴旺扩展时期的电视行业的人们,宁愿选择更具都会气息的中心地带的活动和有刺激性的事情。
当地不动产的经纪人估计,布里阿斯的男人、妇女和儿童约有1万4千人。那本微不足道的年度电话簿的书页上,载列着房主的名字:一个布店老板,一位建筑工程师,一名精神病医生,一个房屋承包商,一位研究分析员,一名作家,一个干洗匠,一位汽车游客旅馆主,一位大学校长,一个广告董事,一位艺术经营商,一个宠物店店主,一位律师,一名会计师,一个建筑师,一名银行主,一位牙科医生。
这些就是该地的男子汉们。不过,每当他们离开到所从业的地方,通常是遥远的城市去了之后,布里阿斯的社交界便成了妇女们的天下了。
从每日观光旅游车的窗子后面,那些观光者——大多数是女性——带着羡慕的眼光,注视着那些他们在布里阿斯所瞥见的同性别的人。常常看见某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女人,身穿卡普里紧身短衬裤,滑进低卡门美洲虎轿车,缓缓地开离去的情景;或者是一个姿色动人的黑头发的主妇,身穿价格昂贵的奥纶罩衣,站在门前台阶与园丁领班聊天;或者是体形控制得很好的夫人,身穿紧身白色短裤,姿式优美、动作熟练地在私人网球场上奔跑、跳跃;或者是个红头发的女人,将头发柬在丝巾里,坐在林肯大陆牌子的驾驶盘后面,把车开到商店拱廊前的停车点上去。
在旅游车上的这些乘客所没有看见的情境,她们在自己的脑子里也虚构出来,并且予以加工、润色。她们能够清晰地想象出这些布里阿斯的妇女是如何生活的。在早晨,这些布里阿斯的女性居民,把她们的小孩子送上包租的汽车,到空气流通的学校上学;或者懒洋洋地打发准备早餐的时光,翻阅着最新出版的《时髦》或《哈泼斯市撤杂志,等着黑人女佣把早餐摆好;或者穿着三角背心和短裤,在铺有石板的院子里的躺椅上进行日光浴;或者悠闲自得地穿着进口的毛线衫和裙子,在威尔希勒·布尔法德与那些举止文雅的朋友共进午餐。在下午,她们浏览逛通主要的中、高档服装店,或在漂亮的沙龙里消遣,或者去参加茶会或茶园聚会。在晚上,如果她们不与在棕榈泉或拉斯维加斯或森瓦利的丈夫和朋友相聚,她们便呆在城里,看看艺术电影,看看戏剧,或到夜总会去,欣赏一下最近街谈巷议的喜剧演员的表演。有时候,她们在家里督办私人晚餐,或者,穿着山东绸紧身连衣裤便服接待客人(将他们的热烈的脸蛋供男客去吻,用冷淡的握手去应付女宾),并且毫不节制地狂饮,对掺杂在立体声唱机的喧嚣声中所开的轻佻的性行为玩笑,嘻笑不止。第二天早上,当佣人送丈夫去工作、送孩子去上学时,她们因晚睡晏眠,仍处在宿醉的迷糊状态之中,最后终于醒转来,心下隐隐约约地有些懊悔,竟找不出时间为即将开始的艺术欣赏夜校班下点功夫去准备。这便是那些观光车中游客眼中所见和脑中所想的。布里阿斯的妇女如何打发她们的时光,即便将她们每个人的趣味差异也考虑进去,这实际上便是她们生活的真实写照。
然而,当然喽,在她们所围的丝巾、所戴的五光十色的太阳镜、所穿的宽松的毛线衫和紧身短裤的外表下,还有更多的东西;在她们所坐的外国运动车,所穿的短皮大衣以外情况还很复杂,在修剪整齐的树篱和精心整修的榆树以及那些宽敞、华丽的房舍背后,还掩盖着更多的事情。因为,对那些对此生活馋涎欲滴的旁观者来说,她们并未身临其境,不可能想象和理解。这里的现实,其困惑难熬的程度恰似其外表的平静安乐程度。她们不可能理解,对于布里阿斯1万4千居民中的许多人来说,此时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也是他们最暗淡的日子。
布里阿斯的秘密气息,保持得如同任何一处共济会的仪式一样,局外人不得而知。对它的大多数妇女来说,是空虚、单调、令人厌烦和深感迷惑的。情况常常如同客厅中所流传的笑话所说的那样,这些当地人并不安宁。弊病出在美国人和已婚妇女身上。不过,布里阿斯的那些妇女宁愿相信,那纯属她们自己特有的。然而,她们很少直接公开地这样点出来,因为既然过着如此富足的物质生活,却又说感到无休止的困苦和不安,实在很难自圆其说。
当这些布里阿斯的妇女还是单身和满怀追求欲望的时节,她们所想要的就只有结婚和舒适,穿一件诸如最心爱的外套那样令人激动不已的保护衣,可以任意选购诸如一方面纱的购物财力和住进一套套间的乐园里等等,凡此种种的享受。现在,她们终于结婚了(或者曾经结过婚),且已过了2年或5年或15年,生活很舒服,很有规律,而且很安全,在社会上处处受到钦敬。不过,还是总有点不满足,有一股说不出的渴求更多的东西的味道,她们要求更多的东西——但是要让她们准确点说出她们想要什么,即便是对她们自己,她们也解释不清。
就这样,她们使自己沉湎在毫无意义的约会、聚会、慈善义举、各种活动、周末飞行等无所事事的迷惘之中。为了停止去想那里并不存在的东西,她们用伏特加、安眠药、安静丸、性试验,把自己的感觉弄得模糊迟钝起来。就这样,每一个可怕的早上延宕过去了,生活毫无变化地继续下去。要不是偶尔意识到一丝灰发竟敢冒了出来(很快被漂抹掉),发现双乳非常轻微地向下松垂(立即用最新的上托乳罩托起),臀部的肌肉不再那么富有弹性(快速地用机器手和瑞典敲击手敲打结实),看见孩子们越长越高(不过这时,时间这个敌人最终获得了胜利,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斗过这个事实,那就是生命越来越短了),要不是意识到以上的情况,生命倒像成了一个真空,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终止。
早上9时5分,那辆长长的、灰色的旅游车,从布里阿斯的风光秀丽的通衢大道冒出来,转入桑塞特·博尔瓦德的行车道,沿着下坡公路向目的地海滩开去。
※ ※ ※
站在她那宽阔的乔治时代的一层楼前斑斑点点的沥青环形车道上,凯思琳·鲍拉德向坐在小型客车后座上的4岁女儿戴利达而招了最后一次手。这辆公用的汽车,每天带她到韦斯特伍德的先进的托儿所学校去。
汽车绕过楼角消失之后,凯思琳在汽车道上逗留了一会儿。她仔细地看了一下附近的黄玫瑰花坛,特别留意那行枯萎了的玫瑰,提醒自己,一定别忘了请教艾托先生应用什么喷洒处理方法。起初,她在几天前就注意到了这些玫瑰的不正常状态,但是,因为触景生情,由花联想到自身,倒把这事很快忘却了——在不经心的旁观者眼里,没有注意到这外表的似锦繁花,竟掩盖了根底深刻的内在疾病,除非人们仔细观察,要不,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来。
她从玫瑰花坛上把视线移开,越过宽阔的绿色的草坪,透过能够隔断外界任何人,但却隔不断来自本身的侵扰的那层厚厚的簇叶,凯思琳仍然看见,那辆熟悉的灰色观光汽车缓缓离开走下山坡的最后景象。她没有戴手表——这天是艾伯蒂恩日,夜里怎么也睡不着觉,天放亮时吃了一丸安眠药,竟一下子睡过了头,几乎来不及穿上早餐服和给戴利达丽穿衣上学。不过这时,一看见这观光汽车,才知道已是9点以后了,而且意识到,她必须去做昨夜前答应格雷斯·沃特顿自己应做的事情。
她快快地折转身走回前外通廊,在精美的修有沟槽的廊柱间向前挪动,越过那高高的盆栽丝柏,进入那山洞似的、空旷的、雅致的房屋。她对眼前的时光,怀着抵制、幽怨的心情。
一旦走进厨房之后,便关闭炉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没有加糖,将它端着走向那张白色的胶木小餐桌。她将咖啡放下之后,又从电话机上端的食品橱里找到一盒香烟。她一手拿着香烟和格雷斯留给她的马尼拉文件夹,另一只手拿着电话,转回桌子边。
呷过第一口热乎乎的咖啡之后,接着便专心于早上开门第一支香烟的仪式之中。经过一番吞云吐雾,她感到暂时的慰藉。她继续吸着,她那拿着香烟的被尼古丁染黄了的细长手指,也抖动得轻一些了。过了一会儿,她把吃剩半支的香烟在瓷烟灰缸里碾死。那只烟灰缸上印着褪了色的富有传奇般的字迹“东京·帝国饭店”。它仍被放在桌子上,过去博伊恩顿把这只烟灰缸放在那里,好让自己时时想起过去的荣耀。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换上使她不那么受刺激的另一只烟灰缸。不过她知道,那是因为她没有这个勇气。
这时,咖啡仅仅有点温热,她立即一口气将它喝光。如此地武装了一下之后,她最后打开了那个马尼拉文件夹。文件夹中有两张纸。第一张上,格雷斯整整齐齐地用打字机打上了12个妇女联合会员的人名以及她们的电话号码。凯思琳扫视了这串名单,她们不是朋友,就是邻居或相识,没有一个不认得的。尽管如此,她仍然把派给她给每个人都打电话的任务搁置下来。
昨天晚上格雷斯扔下这个文件夹之后,在这位大岁数的女人那指派性的强人之意的热心肠面前,凯思琳立即感到无可奈何了。格雷斯·沃特顿已是50多岁的年纪了。她那灰色的头发,每周让一位男理发师整几次型,整成像是假发式样。她人小巧,爱搅和,说话唠叨。她的孩子结婚之后,有两年工夫,她曾经游移于是做一名雷西达的学者还是要做贝弗利山的心理学家,最后两者都放弃了,而去干了妇女联合会的主席职务。
从此,妇女联合会主席一职便成了她的整个生活。在什么地方的某个银行,有个副行长,叫格雷斯·沃特顿先生。
尽管格雷斯最终使凯思琳表示出接受那份公事的意思,凯思琳的初衷并非是情愿的。她辩护说自己精疲力尽,并且不得空闲,另外,她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面了。自从上一次的妇女联合会的会议以来再未见过面,要给她们打电话,少不了花费工夫罗嗦一番。“哪里话!”格雷斯用她那刺耳的、一本正经的口气说,“这是公事,你也应以此态度对待它。给每人打电话时,你都说你还有十几个电话要打。再说,我想这对你也有好处。我不同意你过着像个隐士似的蛰居生活方式,这不利于身心健康。如果你不打算外出见人,起码和她们通通电话嘛。”
凯思琳不想告诉格雷斯或者任何人,她之成为一个避世隐居的人,并不是因为博伊恩顿的不幸造成的,其原因与人们所想象的并不是一回事。她结婚后,有他在家,正因为他经常在家,所以她唯一希望的是到这房子的外面去,消失在同伙们的喧闹的混饨之中,虽说这样做,有停于她的本能。不过,自她寡居以来的一年零四个月中,外出躲避已无此必要了。她又回到、并享受起婚前她所熟悉的又爱又恨的那种孤寂的独立自在的生活。
突然,她意识到格雷斯又开始讲起话来。这时,她的这位来访者的声音稍稍变得柔和了些。“相信我,凯思琳,亲爱的。
我们都知道你所经受的折磨。不过,如果你不自己帮助自己,没有什么人能帮上你的忙。你还年轻,长得又漂亮,且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正是前途似锦,有好日子不要错过。如果我认为你真的不舒服的话,亲爱的,我会是第一个理解你的人。当然喽,我倒可以找别的人代替你来打这些电话。不过,我们需要你,我是说,不管喜欢不喜欢,你仍然是我们当中最重要。
最有影响力的成员之一。由此你可看出,我为什么非要排出我们当中20个最受尊敬的成员打这些电话。我的原意,恰恰是为了使这些电话通知具有更重的分量。相信我,凯思琳,我们需要全体出动,我们这方面每个人都在内——特别是如果教会方面反对这次会议的话就更应如此。我还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反对,不过,有这种议论。”
凯思琳一心要想方设法去逃脱掉这项不愉快的任务,所以直至这时,她没有完全理解,或者,甚至连听也没法去听这次妇女联合会召开会议的真正目的。她重新问了一下,格雷斯对她眉飞色舞地解释了一番(格雷斯对这整个事情所具有的大胆和猥亵色情很难掩饰住自己的兴奋情绪)。这样一来,凯思琳更加感到不安起来。她哪里还有这份心思去与一伙妇女一起聆听一个男人讨论美国妇女的性习惯问题,不管它是以多么冷静的分析观点来探讨的。更糟的是——因为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这场讲演所要引出的是什么——她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对一帮生人吐露她的私生活秘密,象征性地剥去自己的外衣,使自己暴露在一伙迷眼斜视、专爱偷看下流场面的男人面前。
整个的事情是疯狂和邪恶不堪的,然而,格雷斯却是如此之热情——“这将使我们的组织的知名度大大提高;这也是为什么阿克曼先生特意做这样的安排”——侄使凯思琳本能地感到任何反对意见难以让人理解了,而且甚至会引起她在性生活方面的怀疑。所以她不再坚持不干,决定拖拖以后再说。
眼下,她快速地点燃了另一支香烟,面对着这令人诅咒的文件夹。她拿掉那张人员名单,看了看下面的那片纸。这是张油印的公告报道——在第二天“立即发布用稿”——而且是由格雷斯·沃特顿签署的。格雷斯普对她解释过,在她打电话通知妇女联合会成员两天后出席这次特别会议时,这份发布稿将告诉她一切的有关内容。凯思琳一边沉着地吸着烟,一边读着这份新闻发布稿。
“5月22日,星期五上午10点叨分,”这份油印的报道写道,“威斯康星州里尔顿学院的世界著名性权威,去年的畅销书《美国单身汉的性研究》的作者乔治·G·查普曼博士,将在布里阿斯妇女联合会的全体成员大会上做演讲。在大会之后的两周时间里,查普曼博士将就最近他对已婚妇女的研究和意图加以论述。查普曼博士偕同他的助手、均与里尔顿学院有联系的范·杜埃博士、卡斯·米勒先生、保罗·拉德福特先生等一组人员,将要会见布里阿斯妇女联合会中已婚的或曾经结过婚的成员。
“查普曼和他的小分队,历时14个月,游遍美国,会见了数千名代表每个经济阶层、不同宗教信仰和不同年龄的具有各种教育背景的已婚妇女。据查普曼博士讲,布里阿斯妇女是在他和他的助手们,在搜集他们的发现并准备下半年出版前要会见的最后一批。‘这次调查询问的目的,’查普曼说,‘是要把迄今为止仍秘而不宣的美国女性的性生活方式公诸于世,这样,通过统计数字,我们可以将很久以来使处在黑暗和无知状态下人类生活中的一个领域,用科学的方法予以阐明。我们希望,后代的美国妇女能从我们的发现中受到教益。’“布里阿斯妇女联合会主席格雷斯·沃特顿夫人在电报中对查普曼博士的光临深表荣幸,并答应百分之百地出席他的演讲,并将在自愿的基础上,提供会见的话题。不过,沃特顿夫人预言,听了查普曼博士的演讲,了解到实际上的个人会见比过去吉尔伯特·汉密尔顿、阿尔弗雷德·金西、欧内斯特·伯吉斯、保罗·沃林等这些开先河的调查人所进行的那种会见更不点名道姓时,联合会中的220位已婚妇女,不会有什么人拒绝这个为了科学进步而做出贡献的机会。该联合会,在布里阿斯拥有自己的俱乐部和礼堂,成立已有15年之久,一直为社会、为慈善事业以及大洛杉矶西区的美化,不遗余力地工作着。”
读过这篇发布文稿之后,凯思琳怀着厌恶的心情继续瞅着它。看着这些话语,不禁无名火起,便自问道:“这个查普曼博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好偷看人的东西?”
她自然听到过他的名字,谁都听到过。他最近那本书的耸人听闻的题材(她知道,所有的妇女都读过他的书,读起来废寝忘食,尽管凯思琳予以蔑视,甚至于不屑去借一本来看),以及他最近的研究进展(所谓研究),一连几年把报纸和杂志的版面活跃得不亦乐乎,至少有十几家的封面刊登了他的照片。她估计,总有一天查普曼将会成为他这个年代以及这个年代的对性的着魔般迷恋的象征,这正如19世纪20年代的埃米尔·考艾成为不同的好奇流派的代表一样。
不过,凯思琳感到纳闷,是什么使得一个受过教育的成人献身于打听男人、妇女以及儿童们性史隐私的勾当之中?这种对所谓“科学发展”不停的椰榆,只是在高尚的目的掩盖下,不健康的服务的确是不健康的思想和引起性欲的情趣。或者更坏的情况,是由于某种卑劣的商业思想,决心去利用人们对禁区的反逆欲望。说句公道话,凯思琳记起读过某些报道,查普曼对自己的可观的收人是分文不取的。话虽这么说,在此种文化中,一个出了名的名字便等于任何的年金享受权,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到钞票。另外,他也可能是个宁要臭名而不要实利的人。
也许,她对查普曼太苛刻了,凯思琳想。也许,毛病出在她本人身上。她也变得古板、过时,如果说一个年方28岁的人能够真的变得过时了的话。然而,她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一个妇女的生殖器官是属于她自己的,并且只能属于她本人,它的使用和活动,除了她自己、她的配偶和她的医生外,谁也不能让他知道。
对这件自己不相信、深感厌恶的下流事情,非要自己去促成不可,这不禁使她皱起了双眉。凯思琳碾死了她的第二支香烟。她把那用打字机打好的人名和电话号码单取回来,摆在面前,拿起话筒,开始从厄苏拉·帕尔默往下的电话号码拨起来。
※ ※ ※
厄苏拉·帕尔默是个爱挑剔的、好“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人。说话尖锐,直截了当。假若她问“你好吗”时,她的意思是要知道,精精确确,你从早晨到晚上如何?还有,昨天过得怎么样?一点不容大而化之的回答,不能有丝毫的含糊其辞,要不,她是不会满意的。从她那闪闪发光的褐色的大眼睛里所观察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得是确切的、明了的,让人能理解的。
这时,她一只手放在打字机的间隔棒和键盘上,一只手拿着听筒对着耳朵,继续——这已经是这次电话的最后几分钟了——用一些对有关查普曼到布里阿斯考察的提问折磨凯思琳。
“说真的,厄苏拉,”凯思琳强压着怒气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为什么查普曼博士挑选我们作为他的最后的实例,我所知道的只有摆在我面前的这份发布稿上所说的情况。”
“好吧,那就把它读一下我听,”厄苏拉说,“我只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搞清楚。”
厄苏拉听得见电话对方凯思琳手中的稿纸翻动的沙沙声。
她谛听着,当对方用发干的嗓音在电话上读着那文稿时,她把眼睛闭起来,以便使听力更集中。凯思琳读完后,厄苏拉睁开眼。“我猜想,”她对着话筒说,“就这些东西,可怜的查普曼博士。他会大失所望的。”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从这帮自己根本不了解的冷淡的长舌妇身上打算了解什么?我能看到的是他问特丽萨·哈尼希她最愿当个什么,她肯定会告诉他,是当一个艺术经营商的老婆。”
“我想我们与其它地方的妇女相比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也许有。”厄苏拉表示怀疑地说。
“我能告诉格雷斯你打算出席这次会吗?”
“当然罗。无论如何我不能失掉这个机会。”
厄苏拉挂上电话之后,又后悔自己惹得凯思琳不愉快。她似乎察觉凯思琳有点生气,而且常常如此。这样一来,事情就太糟了,因为她真诚地尊敬凯思琳,并且想要获得她的友谊。
她所认识的布里阿斯的所有的女人当中,她感到只有凯思琳在智力方面能与自己相匹敌,更何况,凯思琳具有一种难于描述的气质——这是一种使妇女成为贵夫人的气质,一种良好教养的、人们口头上常说的仪态万方的风度。在这上面,或者在某一部分上面,还增添上一种具有财产的富贵气。谁都知道,凯思琳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一笔财产,她的财产足以维生,不必去做工。有一次,厄苏拉在她为《家庭》杂志所写的每月一次的特写中,涉及城郊富裕妇女的平均情况时,用的模特儿就是凯思琳。她疾妒凯思琳惊人的美貌:她那泛着光亮的黑头发,修束得短而漂亮;她的富有挑逗性的绿眼睛;小而周正的鼻子;丰润的鲜红色的嘴巴——所有的这些和莫迪格联尼的脖子,安放在身材修长、童贞似的优美的躯体上。
厄苏拉将转椅摇转过来对着打字机,对着她书房的壁镜斜瞟了一眼,重对节制饮食暗下了保证。不过,从镜子里看自己,令人大失所望。她天造地设地赶不上凯思琳·鲍拉德。她是大骨架的身量,从腮到肩膀到臀部都如此,体重总是135磅。有一次,在一次聚会上,一个酒鬼就曾说她像一个身体过重的夏洛特·布朗蒂。她肯定,这是因为她把自己的暗褐色的头发从当中径直向下分开的缘故。尽管如此,她喜欢这种文学的引喻。对一个41岁的妇女——一个已经做了母亲的女人来说,她没有忘记提醒自己本周末写信给戴文,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像她的父亲,她保养得不错,并且对那双小手和完美的小腿颇有点沾沾自喜。再说,哈罗德喜欢这个样子。而且,除此之外,她是萨泼霍而不是特洛伊的海伦,是木塞的萨泼霍,更不是莱斯博斯岛上的。她所具有的会更耐久。
她又砰砰啪啪地在打字机上干起来。还有一个小时她就得离开到机场,去会见伯特伦·福斯特和他的妻子阿尔玛。尽管从许多方面来说,福斯特并不是她的一个理想中的出版商——他的粗鲁和庸俗常常令人不愿接近。他办《家庭生活》杂志的兴趣,重在商业利益而不是文学,有时让人很感失望——不过,他确实是够精明的,能从他的众多的自由撰稿人中挑选了厄苏拉,并提拔为这份发行面颇广的家庭杂志的西方编辑。
这时,厄苏拉打好了她的概要,把它从打字机上抽下来,并开始进行校对。这份概要构想巧妙,措辞迎合了福斯特重金钱的偏见,并借此提高了自己所干工作的分量。概要包括了头半年她办公室的活动。它强调少花钱,办大事。它建议,花费很少的额外费用,采用某种具有诱惑力的方法大做广告,使她的部门具有更大的权威性和更广的报道范围。
“最亲爱的?”这是哈罗德的声音。
厄苏拉望去,只见哈罗德·帕尔默犹犹豫豫地走进这间书房里来,手里端着早餐盘子,盘子里盛着鸡蛋、烤面包、咖啡。“你最好吃点什么,要不会头痛的。”
哈罗德把她的早餐盘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厄苏拉心不在焉地瞅着他。自结婚以来,虽说他几乎每天早晨都准备早餐,即使雇用了一个住家佣人后,他仍坚持这个习惯。他每次这样做,看上去倒像这样干是为了帮个忙似的。他个子挺高,行动不决断,说话口齿不清,面色发灰,凹面脸,比厄苏拉大两岁。他长着的一副会计师式的外表,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位会计师。
他在尼苏拉对过的皮椅里坐下。“应该去换换衣服了吧?”
他用询问的口气说,一边搅着咖啡,一边朝她的加衬的长罩衣点了点头。
“我已经化好了妆,里面的衣服也穿好了,只是穿上件裙子就行了。”
“他们要在这儿呆多久?”
“两周,我想。他们还要到火奴鲁鲁去。”
“就应该这样生活。”他喝着咖啡,“也许,如果我今天见到伯雷,下午我们就去夏威夷。”
厄苏拉的心思早已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谁是伯雷?”她尽本份地问了一句。
“伯雷,”哈罗德很理解她的话意,不好意思地重复了一下,“他拥有伯雷减价杂货店,这里的地面上有十处,对我是笔大买卖。在我那家旧商行干活时,我曾接触过他几次。”
厄苏拉记得,所谓旧商行是指贝弗利山上的凯勒公司。哈罗德从大学毕业后,一直与那些熙熙攘攘、工资付不足的众多会计们一起干。由于突然爆发出一种要自立的莫名其妙的念头,他干3个月前离开他们,自己开了一间办事处。他雇用了两个小伙计——不过,厄苏拉发现,现在要付钱的是她。她为此深感不快。
“好,祝你走运。”厄苏拉说。
“我很需要这笔生意,”哈罗德承认道,“我于5点在市区与他会面,也许晚餐回来得迟一点。”
“哈罗德,你知道我们要带福斯特夫妇去潘内罗处。你必须准时到达。”
“哦,我将尽力赶到。不过,伯雷先生是个重要人物——我不能半道中断,这次事关重要。”
“福斯特更重要,你不能去。”
哈罗德没有争辩。他站起身,慢慢地收拾起杯子和碟子,并把它们叠放在盘子上,然后走了出去,而这时,厄苏拉又重新校对起文稿来。哈罗德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
“厄苏拉。”
“什么?”她把放在面前的那页纸的“不利”一词划去,在上面写上“有害”二字。
“我希望你能够下去到那间办公室里去一下,那里属于我的家具连一条腿也没有。我一直在等待你去看看。”
“我会去的,一旦能抽出身来就去。”她不耐烦地回答。一会儿,她抬头看着他,露出了笑容,语气也柔和了些,说道:“这你知道我一直多么忙。不过,我一定去。”
“我想,可不可以在星期五——”
“星期五我打算举行盛大的午餐会,招待福斯特夫妇——所有的宣传方面的人,还有演员……”突然,她拍了一下手,“我的上帝,我答应了凯思琳·鲍拉德,星期五早上我要去听查普曼博士的演讲。这可怎么办?”
“查普曼博士?是那位性专家?”
“不错——他要在联合会上演讲。我以后将告诉你这事的所有情况。我必须好好想想。”
哈罗德点了点头,离开她到厨房去,那位黑人佣人哈利正在那里给电冰箱除霜。厄苏拉坐回摇椅,闭上了眼睛。查普曼博士本应该是只百灵鸟,可是眼下成了个讨厌的东西。她是个干工作的妇女,抽不出时间去听他的有关性的胡扯淡。她干脆就给凯思琳或者格雷斯打个电话,以早有事务约会为理由辞掉它。到底,福斯特毕竟是先来的。
这样,她仍感不满意。她站起来,找了支香烟和银质烟嘴,把烟插上去,在沉思中点上了烟。她感到,她比她起初所想象的更加盼望着去见查普曼。她穿过房间,停留在书壁前,找到《美国单身汉的性研究》,把这册厚厚的书从架子上抽出来。她缓缓地翻阅着,在这儿或那儿停一停,去思考统计数字,或者一长段文字所表示的意思。恰像她第一次读到它时那样,她被迷住了——倒不是因为其中的人物与她有什么关系,而是由于他们所敞开的卧室的大门通向了其它的生活。
就是在她把这本书放回到书架上时,这篇文章的标题已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形成并显现出来。它应该这样写:“‘查普曼博士与我会见之日’,撰稿人:一个郊区的家庭妇女。”当然罗,这个所谓的郊区家庭妇女,应是厄苏拉她本人。这个题目登在《家庭生活》杂志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她应把它处理得格调轻松,文字幽默,语气俏皮,但是仍伴有足够的能使人引起争论的提问和回答,以便使这篇文章具有很高的引用性。而且更好的是,与查普曼博士或者他的小分队的某个成员的会见,可以为福斯特的杂志制造一篇绝妙的话题,进一步加强她在福斯特心目中的一个有能力、有智慧而又具有永恒女性的形象。
她在脑子里反复捉摸了一阵,又玩味了一番。在她将这次个人奇遇中数不清的轶事趣闻的细节,有血有肉地润色过之后,她甚至看得见伯特伦·福斯特的得意秋波。现在,她心里已没有任何怀疑了。她必须参加查普曼博士的演讲会,然后自愿进行一次及早的会见。一旦福斯特知道她为他和杂志所付出的代价后,他就会允许她迟一点出席他的午餐会。她能想象出她进门时的情景——她成了所有眼睛的注视中心,因为所有的人将会知道,是什么事使她来晚了——其后,看见她自己驾轻就熟,绘声绘色地把里面的性故事讲给她的雇主和著名的客人听。她肯定,福斯特会比以往更加赞赏她;它可能引来任何事情,甚至到纽约。
※ ※ ※
公共汽车的喇叭,在远离厨房洗涤槽上的窗口处高声地响了两次。因为发动机出了故障,早就把车搁在那里,过了一会,喇叭又响了两下。
“你能别放耳机稍待一会吗,凯思琳?”萨拉·戈德史密斯对着电话说,“学校的汽车来啦。”她用手捂住话筒,对着快喝完麦片粥的9岁的杰罗姆和正在大嚼着小甜饼的6岁的德博拉喊道:“快点,车来啦,够晚的了。别忘了带午餐盒。”
萨姆·戈德史密斯嘴里含着块热饼,放下晨报的商业版,把双臂伸出来,首先是德博拉,其次为杰罗姆,吻了吻他。
“当你在那儿出去休息时,一定要记住我告诉你的话,”他对杰罗姆说,“要把球棒离开身,举得高高的——像麦西尔那样——然后,径直地把棒朝下向球击去。这样不会错。”
杰罗姆点点头。“记住了,爸。”
两个孩子抓起了他们的餐盒,匆忙地在萨拉的脸上吻了一下,快步向前门走去。杰罗姆一路蹦蹦跳跳,德博拉手爬脚蹬,直到离开房子。大门在他们身后呼地一声闭上了。萨拉尖起脚尖,伸长脖子,透过那扇高高的窗子向外看,一直瞅着他们快步跑过车场前铺设的停车点并且爬上汽车。等汽车开始嘎嘎地离开后,她这才缩回身,把捂着的手从话筒上放下来。
“真对不起,凯思琳,每天早晨都是这样。”
“哦,我清楚。”
“呐,听说的那场演讲——你说每个人都打算去吗?”
“格雷斯是这么说的。”
“呐,好吧,我不想做个与大家不同的人,看来这演讲一定很重要。”
“按查普曼博士的话讲,是为了‘科学进步’。”凯思琳顿了一下,“当然罗,那全在于自愿,萨拉。在听过他的演讲之后,再决定或是进行会见,或是不同意。”
“我随大流,多数人怎么干我就怎么干。”萨拉说,“我读了他最后的那本书,我想那是项很好的事业。就是有点那个——哦,想来有点太难为情。是不是真的不说出是谁来?”
“发布稿上是这么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曾经在一份文摘杂志上读过一份材料,说的全是那些调查的事情——是对他们的经历的调查,以及对这些调查材料保密的办法。不过我记得,就是金西也是采用与你对面相坐并且当面提问的方法。在金西以前还有一个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凯思琳查阅了一下面前的文件。“还能是汉密尔顿吗?”
“这名字很熟,可能是他,他用发给卡片的办法,所提问题都打在上面。不过,你仍然要当着他的面回答这些问题,这会搞得我非常不舒服。”
“是这样。”凯思琳表示赞同,几乎自动说出来。不过,尽管她同情萨拉的观点,她知道她却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尽管如此,我认为查普曼决不会一成不变地照搬这种方法。我想不起我所听到的有关他的方法的话,但有一点却是记得的,它是所有办法中最匿名的——你真的可以像上了封条似的和与会者一起参加,就像一位修女一样。我倒希望我能够告诉你具体如何做,萨拉。不过,格雷斯说,查普曼将在演讲中把一切都会解释明白的。”
“好吧,我一定出席。”
萨拉将话筒安放在电话机上之后,瞥了萨姆一眼。她拿不准他听没听到电话中的谈话。他仍深深地沉浸在最近的股票买进卖出指数中,而且显而易见,对刚才这一切并没有在意。她不吱声地注视着他,正像最近她常常这样做的一样。她那右手很有特性地放在心上(那里藏着那件秘密的事情)。她怀疑他有没有看见她比他们初次相遇时所见到的更多的情况。她想,如果他仔细观察一下的话,他也许会有所惊诧的。
萨拉·戈德史密斯把她的黑发很时髦地在后面挽成一个圆发卷。尽管她那沉重的黑框眼镜给她一种十分严肃的外表,但在她不戴眼镜时,她的脸衬上没有修拔的眉毛和宽鼻子,倒是像个典型的拉丁人,在上午初晨时分显得很柔和。她35岁。
她那纵深的乳胸和浑圆的臀部仍然很坚挺并富有弹力。她不像萨姆,她从来没有让自己失去控制过,为此她感到很骄傲。即便结婚12年,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后,她的体重上下浮动没有超出过5镑。
这时,她叹了口气,向桌子移动过去,倒了一杯茶,对着她的丈夫坐了下来。越过他的报纸,她直盯盯地看着他的手臂和他那厚下颚脸看得见的那一部分,心里产生出一种超然度外的怜悯。虽说他只比她大4岁,但他却变成了一个——至少在她的眼里——肌肉臃肿的乡巴佬。她早已忘却早年她需要他的坚实,她对他为他们的安全所做出的顽强的奋斗所表示的赞许。她所记得的只有12年以后,他渐渐变成一个迟钝的、毫不敏感的、没精打采的、好坐不愿动的人,一个对他周围世界强烈刺激和了不起的进化不感兴趣的人。他所有的只是对他的男衣店、他的孩子、他的后花园和他的放在电视机前的高背椅的着魔般的关心。至于性爱,他像是尽义务,大喘粗气,每周一次,在星期六的晚上,从来没有使她满意过。对这一点,萨拉想,假若做爱时还有点浪漫色彩,或者至少有点乐趣的话,也许还可容忍。但是,它一直是对吃饭、睡觉和要干的家庭杂务单调需求的一种附加。呵,他当然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的人,这点毫无疑问。可是他是在那种松弛的、感情脆弱的、犹太人似的特殊方式中,是好的、善良的,难能道歉或者去喊或者表示感激,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曾经读过《包法利夫人》,而且还记得其中几行:“她的内心深处在等待着要发生的什么事情。像遭受船难的水手一样,她把绝望的目光从她那凄楚孤寂的生活的上方转过去,一动不动地望着,寻找远处地平线上迷雾中的白色风帆……不过,对她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上帝的意志就让它这样。”
从那之后,她总是想,她了解埃玛·包法利比她了解布里阿斯中任何女友更深刻。
“已经9点30分了!”她听见萨姆喊。他站立着,正在朝上推他的领带结。“如果我每天早上像这样迟到,他们就会把你掠夺得防不胜防。那些助手一旦发现你行动松弛,他们就会占便宜。我无时无刻不发觉这个问题。”他带上他的法兰绒上衣走了出来。“不过在家如此舒服,谁能离得开?我喜欢与我的妻子和孩子在一起,我喜欢我的家。”他站在萨拉的面前,整了整衣服,“这难道是罪过吗?”
“这很好。”萨拉说。
“这或许,因为我在变老的缘故。”
“你为什么总使自己比你实际年岁看上去还老?”萨拉说,话语比她原想表达的还要尖刻。
“这使你感到讨厌了吗?好吧,我再变成甜蜜的16岁。”
他弯下腰,而她的脸两眼闭着在等着。她感到他的龟裂的嘴唇放在她的上面。“好啦,6点见。”他说,直起了腰。
“好。”
“今晚干什么?阿——哈,7点有胖丑角演出。也许我们应在起居室吃饭,这样还可以看。”
“好吧。”
他走到门口。“你今天有特别要干的事情吗?”
“逛商店,放学后还有杰丽的牙科约会——一大堆事情。”
“一切称心。”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谛听着他的皮鞋跟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听着汽车门打开时的咯吱声响。稍过一会,轿车发出咳嗽似的响声,开始动起来。她听见它向后倒出车道,然后开走了。
她快速地喝完茶,摘掉围裙,走进卧室。她站在帝国牌梳妆台前,目不转睛地对着镜子。她的头发梳理得很好,格子花衬衫穿着合体。她打开她的草编手提包钩扣,掏出口红和镶镜粉盒。她仔细地搽了搽腮,然后在唇上涂上了柔和的胭脂红。
她再次在镜中端详了自己一会,然后转身走到双人床中间台架上的电话前。
她拿起话筒,急促地拨动了一会儿,然后等待着。电话铃响了三声,传来了他的声音。
“喂?”
“我是萨拉,马上到那儿。”
她挂上电话,急得气也来不及喘地绕过床,走进洗澡间。
她拉开澡盆边的抽斗,把手向里深摸过去,找那个带拉链的蓝色小包。她重新回到梳妆台前,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小包,触动了一下大膜片的边缘和那小管避孕膏。她把小包扔进草编手提包里,从抽斗里抓了一件桃红色的开司米卫生衫,急匆匆地走出房屋,朝停车场方向赶去。
※ ※ ※
玛丽·伊温·麦克马纳斯——她结婚还不到两年,不过她知道,每当她签署自己的名字时,这种使伊温处于随从的做法很使她父亲高兴——这时正坐在压皱了的床上,她那长长的细腿交叉在蓝色丝绸睡衣下。
“我想这恰恰是最要紧的,凯思琳。”她对着电话说。玛丽年方22岁,非常单纯,并且很爱他的丈夫,在早晨10点以前仍然精力充沛。“在我的名字后划上叹号。无论如何,我不会失去这次机会。”
“很好,玛丽。我希望每个人都这样痛快就好了。”
玛丽吃了一惊。“谁不想听查普曼博士的演讲?我是说,总是有可学的东西。”玛丽·伊温与诺曼相识、结了婚,是一位有钱的、生性快活、纯洁的年轻姑娘。虽说是用知识和慈爱培养起来的,但就方式而论,却一直是在受保护的环境中长大的。新婚第一夜之后的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像在试验新的食谱和学做缝纫时那样,对性的通道、对如何打开它的秘密,以及对怎样学会其中的技巧,都充满了好奇。一天夜里,那是在第一年,在读过新婚手册中一章节后,整整一夜,她和诺曼用疯狂的欢闹,然后是无声的激奋,试验他们不同的性感兴奋区。
“查普曼博士原本并不打算教什么东西,”凯思琳说道,“他进行的是一项真正的非常严肃的研究。”
“呵,我晓得,”玛丽用一种有身份的成人口气说,“这像是历史上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某一点上说——有点像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要来布里阿斯谈什么精神病学,或者卡尔·马克思来讨论共产主义。它是某些应该让你的孩子们知道的事情。”
“哦,”凯思琳未下断论地说,“我猜是,在某点上。”
“戴利·达丽怎么样?”
“很好,谢谢。”
“她很讨人喜欢。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演讲会上见。”
挂上之后,玛丽把电话放在床头柜上。她因这项邀请感到异常激动,像是盼着过星期天一样,而且突然感到急不可待地要与诺曼分享这条消息。她竖起脑袋,听了听,听到的却是身后浴室里发出的低沉的浴水拍溅声。他走出浴室后,她要告诉他。
她放开交叉着的双腿,仰躺到枕头上,每个肢体都感到充满活力,心里非常高兴,白天是这样有朝气,夜晚亦在期待之中,淋浴继续响着,她想到诺曼在冷冰喷溅下的情景。她能够想见,其情景正如他们经常一起进行淋浴时她所见到他的情景一样。他那好玩的理得不长的发式,炯炯有神的黑眼睛镶在漂亮的方脸上,他那多毛的前胸以及扁平的腹部,还有他那肌肉发达的长腿。三年前他竟在那次女大学生联谊会上把她挑中,在她看来仍是一桩奇缘。那天夜里,他对比她漂亮得多的任何女孩子都不看一眼,从那之后任何一夜都没有放过。
玛丽·伊温·麦克马纳斯对自己的美貌倒有自知之明。尽管她那缠结的孩子似的褐色头发,使她看上去与彼得·潘的温迪相似——诺曼还曾带着赞美的口气提到过好几次——尽管她是个活泼的外向型人,不熟悉哪怕一丝一毫的隐秘心情,她对自己的生理外观却不抱自欺的态度。她是个骨胳大,具有运动员体型,走路迈大步的高个子姑娘。她的褐色眼睛凑得太近。她的鼻子,虽说长得很直,但是过分的显眼(在毕业的那一年,当她学过帕斯卡尔说过的‘克娄巴特拉的鼻子若短一些,整个世界的面貌会不同的’这句话时,她在床头上钉上了一幅克·巴特拉的浪漫画)。双唇虽说很丰润,白牙齿长得也挺整齐,但嘴却挺校她的胸部扁平——用什么泡沫乳衬也遮不转—而且腚很尖瘦。胸瘪腚削,她倒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好看。她从小长大,被视为掌上明珠,全家的中心,处处受赞扬、时时受宠爱。她天生的神盛气昂,将那妖烧女子倒比得苍白无色,从来不愁没有男朋友,就在她想要个丈夫时,诺曼出现了,用成熟的爱情取代了童年的情感。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诺曼便成了她的宇宙的中心。起初,哈里·伊温温和而又体面地提出反对意见,借口她还年轻,而诺曼又比较穷(他刚刚被录用到一家加利福尼亚酒吧间做工)。因她崇拜自己的父亲,她认认真真地听他父亲的话,但不久又设法把他说服了。既然哈里·伊温对他女儿的要求从来都不拒绝,便转而同意她找这个丈夫了。因他也看出来,她无论如何要得到诺曼·哈里提出的唯一条件——对此玛丽和诺曼立即并且很感激地答应下来——是这样的,这对新婚夫妇搬到那所西班牙式涂粉的房屋中空闲的楼上套间去,住在伊温的屋顶之下,直到他们能够自立并有了自己的房屋为止。后来,因虑及将女人的婚姻建立在有保证的资产基础上,哈里·伊温又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正当诺曼已经向几家合法的大商行提出求职申请,而且当他在认真地考虑与他的老同学克里斯·希里尔合伙在洛杉矾市区比较贫穷的地段做事时,哈里·伊温给他的女婿很大方地提供给一个位置。哈里制造建筑用预制构件,他的部门里有4个业务律师,有一个要离开。哈里要把这个位置给诺曼,开始时的工资是每周150美元。
玛丽对她父亲的慷慨感激不尽,诺曼反应并不多么强烈。
不知怎的,他感到因为这份嫁妆自己却放弃了部分独立。更有甚者,在一个需要人手的地区,与克里斯一起,成为一个真正的与之奋斗的审判律师的前途,显得更具竞争性。可是,在短短的一两天的犹豫不决之后,他最后相信,哈里的空缺职位正是上百个的年轻律师渴望得到的(这点,他们真的垂涎三尺),并且他认为,在那些状况不景气的人们中从事律师业务是有点浪漫性和不切实际。说到底,玛丽应得到最好的报答。由于他被妻子的一腔热忱所感动,诺曼加入了她父亲的职员行列。
自那之后的一年半时间里,玛丽渐渐看出,她丈夫对做一名文书和合同律师感到不耐烦。她曾经试图去减缓他的烦闷情绪,并私下告诉她父亲,恳求她父亲给诺曼某项审判室的工作。她父亲已经答应下来,一有机会就给他安排。此话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时,玛丽在枕头上侧过身子去瞅电子钟,她看见已是9点40分。她父亲该到楼下去用餐了,10点就要吃完。他会盼着诺曼也准备停当,因为每天早晨他们一起坐哈里的卡迪拉克车到工厂里去。她早已决定最好提醒诺曼别误了时间,就在这时,淋浴声突然停止了。
玛丽即刻坐起来,滑离开卧床,光着脚轻轻地走到浴室门口。
她把头贴到门上。“诺姆?”
“怎么?”
“9点40了。”
“知道了。”
她记起凯思琳的电话来。“猜谁打来电话?”
“什么?”
“我说猜猜谁打来的电话。”她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凯思琳·鲍拉德刚刚电话告诉我,查普曼博士来这儿会见我们。”
她转动了一下玻璃旋钮,走了进去。狭窄的浴室内很温暖,水汽沾满了墙壁和镜子。诺曼在房子中间,处在浴缸旁边,赤足站在一方大桔黄色的垫子上。他的肌肉发达的后背对着她,举着双臂,用毛巾擦脸和头发。他光着全身,背上仍有片片水渍。
在她随手轻轻关门时,她直瞪瞪地瞅着他。她重又感到昨天夜里所体味到的阴部里稍有疼痛的快感。他那时占有着她,那一阵既剧烈又妙不可言。这时,突然之间,她听到她的心跳。
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漫不经心。“我刚才在说,诺姆……”他转过身,对她笑了笑,而她的眼接触到了他那苗条的身体,眼睛里有一种占为己有的并且引以骄傲的神态。“嘿,亲爱的,”他说,“我想你打算睡觉呢。”
“有人打电话,”她有点气透不过来地说,“星期五查普曼博士要在妇女联合会上演讲。”
“查普曼?”
“你知道,那个查普曼作关于性的报告。他计划会见我们。”
“对你有好处。不要保守任何秘密。”他交给她那条毛巾,“帮我擦一下脊背。”
她接过毛巾,他转过身去。“我能告诉他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吗”?
“说得委婉点倒无不可。”
她用毛巾触着他的躯干的弯曲部分。“你是,你知道。”她说。
“我说,你是如何知道的?”他重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一边开玩笑地说,“或许,你们妇女告诉你们所有的男人都是这种话吧。”
她直挺挺地站着,那条毛巾很滑稽地悬在他们俩人中间。
“我爱你,诺姆,”他说。
他的微笑消失了。他伸开双臂,将她拉过去。在她紧紧抓住他的光光的脊背时,那条毛巾飘落到瓷砖地板上。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要你,亲爱的。”他触着她的头发小声说。
“嗯,”她低应了一句,转而记起了什么,并想抽回身。
“不行,诺姆,时间来不及——爸在楼下——”“让爸见鬼去吧。”他说,吻起了她的脖颈。
“别这么说话。”她说,在话音完全消失之后,声音就小得几乎听不见了,而且这时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慢慢地,她向诺曼旁边的桔色小垫上沉下去;然后,身体被兜在他的手臂里,将她自己下落仰躺在地板上,几乎没有感觉到肩肿和大腿与瓷地板接触的凉意。她闭着眼睛,感觉到那毫不犹豫的手指在揿动她的睡衣,随之,那个令人渴望的可爱的压力在她全身扎下了营。一会儿她便完全消融在快感之中,哪里还能记起她的父亲正在楼下等着。
※ ※ ※
有一次,在厄苏拉和哈罗德家举行的晚餐会上,10来位客人在玩联词游戏。轮到厄苏拉那里,她抽出字条给一位男客,碰巧那字是“antiseptic”,那位男客应声回答,“特丽萨·哈尼希。”这一创造性大欢闹以及引伸的释义,并不带什么认真的结论,超出一般遵循的联词的贴切含义。后来,这种小插曲又重复引到特丽萨身上,而特丽萨这时并不在常她一旦知道后,便立即在字典里查找这个字。当她看到这个字的含义是一防止腐败、腐烂、堕落”时,便高兴了起来,并没再去费心理解其中可能与她有联系的真正用意。
这时,她依在书房内的书架上(其实上面并没有放书,而是摆上了精致的哥伦比亚前期雕像的代表作品,这些作品放在不大的大理石托盘上面),听着凯思琳在电话里读出的查普曼博士即将来临的细节。36岁的特丽萨·哈尼希,可以说是姿态和风度最完美的体现。她那优美的外观从来没有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劳苦或者是真正的——例如汗水的侵染,从来没有玷污上任何灰尘或者细菌,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每一络金色的波浪式的头发都梳理得恰到好处,一丝不乱。鹅蛋形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显贵的鼻子,薄嘴唇涂得很丰润饱满,真是有一副令人惊叹不已的四季盛开的菊花相貌。她的体重,减一两则显轻,增一两则显重,可谓一切适中。她那生丝罩衫,配上垂下的项链,加上灰色的百慕大短裤,以及皮条带的便鞋,都是不起一皱,不损一纹。她的面貌和风度使她具有一种冷漠的、深谙世故的气质,这也是她努力修养而成的并为之欣赏的。她在阅读方面的广度是相当可观的,但究其理解深度和思想的创建性,却没有深到她的毫无暇疵的皮肤之下。她喜欢那些能够引伸到古典范围的谈话,只不过几乎莫名其中之妙。她的性活动方式是干净和直截了当的。如果是碰到不受到争论或者不会被弄混淆的场合,那就满足了。她认为拜伦勋爵很庸俗,高更令人不起情绪,斯坦达尔则很滑稽可笑,廉布兰特又太污秽不堪,亨利·詹姆士和托马斯·盖恩斯巴勒令人迷惑不解。她倒是推崇路易斯和赞赏(有点愧色地)可怜的布莱星顿夫人。她发现,她丈夫对那些诸如杜凯姆、格利斯以及凯迪斯基等无足轻重的抽象派画家的推崇,因为婚姻关系,自己硬要去夫唱妇随,倒成了一种负担。
“是的,凯思琳,我想这是十分清楚的。”她最后对着电话说,用的是一种受过长期教养的口音,这种口音真会令语言学家感到忧虑(他也许能在波士顿毕肯山和伦敦西区之间的什么地方找到它)。“杰弗里和我认为,查普曼博士是一个奇迹,是文明的纪念碑。”
杰弗里·哈尼希俯在附近装饰华丽、雕纹刻饰的富豪家用大写字台上,全神贯注地从乔治欧·瓦萨里的《美术家列传》(187年在佛罗伦萨出的稍近的意大利版)上抄录几段正文外的文字,这是给一位对文艺复兴时代的经过装饰的原稿感兴趣的顾客干的。他一听到提起查普曼博士,蓦地抬起头来看。特丽萨忸怩地把头一翘,朝他做了一个神秘的微笑。而他,带着会心的诧异抬起了浓眉。查普曼博士已经将瓦萨里取而代之了。杰弗里·哈尼希将他小而紧凑的身躯仰坐回那张脆弱的椅子里,听她讲什么。他将自己薄薄的沙色头发的一边抚抚平,搔了几下他那壮观的粗短蓬松、很不调和的格林纳迪禁卫军式的胡子,心下隐隐约约地萌起了个念头:查普曼博士能不能经介绍给他的美术目录册写一个前言?这册目录是给即将开幕的抽象艺术展览作广告用。鲍里斯·伊特罗斯基所作的不少油画都涉及夫妻之间的事情。
特丽萨一直在听对方讲,而现在重又对凯思琳讲起来:“当然罗,杰弗里和我一起读过他的最近的调查报告——哦,大部分是在一起读的——并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确实被那探讨性行为的科学方法迷住了。该书是绝对的崇高无比。亲爱的,呵,当然有缺点。任何一位在社会学方面有点背景的人都会看得见,这你毫无疑问记得,有好多人。我想,我们持相反意见,主要是对查普曼的性处理方法有不同看法,他把性行功完全作为一种生物现象,而没有考虑到与人的其它特性的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凯思琳,我们必须宽恕这个人的问题。
说到底,一个人怎么能够把首次接触罗浮宫的蒙娜·丽莎所引起的快乐,或者说兴奋,用列表的方法表示出来呢?”
杰弗里从他的书桌后面点了点头,表示了他审慎的赞许。
但是,电话另一端的凯思琳对查普曼博士的方法,在此时此刻作出这样一番论述,真没有思想准备。她在厨房的椅子里不耐烦的蠕动了一下——她怎么竟从格雷斯那里接受了这么一项令人厌恶的任务?——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她用很难立住脚的话说道:“不过你说你赞成查普曼博士。”
“亲爱的,这将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那么我们可以指望你来啦?”
“亲爱的,我宁可不去听哲学协会科尔里奇所作的有关米尔顿和莎士比亚的演说。”
凯思琳感到宽慰,这句话可以解释为接受了邀请,于是便在特丽萨的名字后面划上了个办成的记号。这时,在电话另一端的特丽萨,建议不久举行一次午餐会,以表欢迎。
特丽萨把话筒放回电话搁架上,杰弗里站了起来,将从瓦萨里那里抄出的注释塞进口袋里,陪着他的妻子走出房外,来到刚刚替换了那辆旧雪铁龙的鲜黄色的引雷乌汽车处。她钻进汽车,坐在驾驶盘的后面,而杰弗里并不开车(“我不让他开,”特丽萨通常这样解释道,他开不安全,他的头脑总是模模糊糊偶然像在云雾里似的。可以设想杰弗里在洛杉矶开车会出什么结果。)却把自己安放在特丽萨身旁的乘客座上。每天早上,从布里阿斯开车到韦斯特伍德村的杰弗里美术店,轻轻松松地沿着桑塞特·博尔瓦德的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公路开过去,然后穿过横贯大学校园的通行大道,共用14分钟便到了。他们谈起了查普曼博士,倒不是因为查普曼对他们私下的性生活感到好奇,而是很可能是对他们光彩夺目的生活中有关文化方面的情形感兴趣。说到他俩的性生活,那是很有规则并且效率颇高。每周两次,白兰地开路,你推我让,温情脉脉,轻呼软唤,无限风流,然后是充分地欣赏早被阿贝拉德等人批判的古典式的媾合。不用说心里都会理解,当杰弗里撰写他的艺术生涯和与艺术家们——当然离不开特丽萨的密切合作——交往的回忆录时,作为一个小插曲,拿出一段文字给性爱统计学家乔治·G·查普曼博士,也许怪有意思。
穿越大学时,使他们想起昨夜前他们参加的晚餐会。那是在风光明媚的山坡上带游廊的平房里举办的。此处由在学校教印象派艺术的艾里克·纳逊教授(尽管他们像宽恕狄更斯为了混饭吃而搞出了些粗制滥造的作品那样,也宽恕了艾里克的不像样的艺术)和他那异常尖刻的姐姐共同管理维护。当时的贵宾中有一位年轻的荷兰访问艺术家,他的名字无法拼音表示(这倒无关紧要,因为杰弗里一眼就看出来,此人是个庸才),他对古典作品自以为是妄加评说,一个个地把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激怒了。路宾斯也在他们中间,他对这个荷兰人嗤之以鼻。
当这个荷兰人煞有介事地宣称,汉斯·范·米格伦,那位很有两手的伪造家,可以和他曾经模仿的佛米尔相媲美时,杰弗里早已怒不可抑,对他进行了连讽带刺的驳斥(卓有成效地歌颂了佛米尔成吨的不可模仿的精品),当中只停歇了一下,好让特丽萨提供一个绝妙的警句。
就是这样,杰弗里仍感到此气难平。因为经典的和学术上的艺术是他的第一爱好,而且为了有点轻狂的未来派艺术家而抛弃了一个靠得住的霸王,内心仍有一些余疚。“那个小白痴——竟敢抛出米格伦的名字与佛米尔相提并论,”这时他开口道,“这无异于说威廉·艾兰德和沙士比亚同起同坐,就因为他以巴德的名义伪造了漩涡派画作,而且,一时间竟被世人所采纳这些幼稚的浅薄之辈竟要招遥过市,真是令人惊诧不已。”
“我认为你对付他对付得很好,亲爱的。”特丽萨说。“不堪一击的东西。”杰弗里沾沾自喜地低声说,他随之摸出一小支黑雪茄(这是一个令人很难为情的巴黎经纪人每月供给他的),然后点上它。
“哦,我们到啦。”特丽萨说。
他们把车开到商业繁华的边道,刚刚离开韦斯特伍德·博尔瓦德不远的地方去。特丽萨让发动机空转着,越过她的丈夫,朝着那家比较狭窄但装演漂亮的商店的两个橱窗注视着。
享利·摩尔的青铜制品仍然摆在一个橱窗里,另一个里则摆着D·H·劳伦斯的大幅油画。一张带达达派饰边的布告上,招徕感兴趣的伙伴参加每周星期三的夜茶会和恳谈会。
“我看腻了那张劳伦斯画像,“特丽萨说,“它不耐久,应该摆到书店里而不是美术商店。”
“作为好奇嘛,它可以起这个作用。”杰弗里说,记起此举为他赢得了两周前一家星期天报纸上一段介绍文字。
“我倒宁愿选用那幅新的玛丽内提油画。”特丽萨说。她丈夫最近花了大价钱给了一位意大利商人,买了一幅未来派之祖菲利普·托马索·玛丽内提1910年画的一幅不清晰的火车头画。
她看待未来派,亦如菲利普·威尔逊·斯蒂尔曾经看待未来派之后的作品一样。她记起杰弗里早时参观印象派作品展时说过的一句话:“我猜想,他们定有不让外人知道的收益。”特丽萨建议橱窗上摆上玛丽内提的作品,因为她想以此提醒杰弗里,她在迎合潮流和知识方面并不比他差。
“呵,那个玛丽内提,”杰弗里说,敞开了汽车门。“大手笔,如此等等。明天我就展出这幅画。”他跨出汽车来到人行道上,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站着向下看了看他的妻子。“今天干什么?到海滩去?”
“不过个把小时,这会使我一天都感到舒服。”
“直到6点30,我不会离开这儿。”
“我将按时到这儿,亲爱的,请不要劳累过度。”
当他消失在这个商店内后,特丽萨把她的汽车调向绕过这条街面,开向威尔希尔·博尔瓦德。开到圣温森特转弯处,有几个年轻的大学生向她按喇叭,她未加理睬(对他们的粗鲁不屑一顾,心下倒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高兴),继续开向圣莫尼卡。
开了25分钟车路,到达了太平洋沿岸公路,此时这里的车辆还不多,她在带有海水咸味的微风中平衡地向前开着,最后到达了目的地,在马里布前一英里处。
她的目的地是伸出在广阔海滩上的一块多岩石的小空地。
这块不太整洁的岩石嶙峋的空地,将自己那不锋利的弓,径直地对着如雪飞溅的海浪。现在算起来已有好几年了,她起初是偶尔一顾,之后是每周一次,最近则一周二三次到这里来。特丽萨一直单独在下面的海滩上度过早晨的时光。尽管这个区域是公共的,但她所在的这处小海湾却是鲜为人知的。潜游运动员、举家外出野餐者或者肌肉发达的杂技力士,都很少到这里来。
这个隐蔽处的发现,是特丽萨的一个小小的奇迹。它叫康斯特布尔湾,是杰弗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它时,仿效国家美术馆里展出的约翰·康斯特布尔名画“韦默恩湾”命名的。在她和杰弗里决定某些人注定不会有孩子之后不久,她便感到上午是无法忍受的;下午倒还可以;在家里、在绿色村庄的商店及与她的朋友聚会时,总会有足够的事情可做;晚上会闲不住,还要忙于社交。唯独早上距离夜晚太远了。后来,在一次烦躁不安的开车中,发现了康斯特布尔湾,从此,再没有停止过到这里来,四肢舒展在沙子里,让太阳的强光晒着脊背。她在那里做白日梦,打个盹,或者伴着蓝色海浪沉稳的拍打声朗读。
把车停好、仔细地拉好手问之后,她绕过这辆带篷汽车,打开箱子,抽出毯子和一卷不厚的欧内斯特·道森的诗集,诗集里面还包括一篇如何评价诗的论文。她朝后瞥了一眼,见太阳圆圆的,但被白云所掩盖,故而不热,她决定不用阳桑她臂下挟着书,手中拿着毯子,用空着的那只手伸前防护着,防范滑倒。她慢慢地走下那段不宽的风雨剥蚀的窄道,来到温暖的沙滩上。离此不远,海边界峭壁上有一凹口,这便是所说的康斯特布尔湾。特丽萨在海滩上跋涉,放下她的书,仔细地铺展好毯子,然后坐在上面。有一会儿工夫,她把膝部用臂揽抱着,合上双眼,仰面朝天,乐滋滋地享受着太阳的光浴和海风的抚摸。最后,她睁开眼,伸展开身体,用肘倚撑着,打开道森的诗集,开始读起来。
她不急不慢地读了第一节和第二节,等待着下面她知道的要出现的诗句。在她开始读第三节时,她笑了。她驾轻就熟地读着每个句子:遗忘何其多,赛娜拉!随风飘逝,与众结伴,将那玫瑰花放纵抛掷,狂舞中,把你那失去的褪色百合忘记;不过我很孤寂,对旧情已感厌腻,嗳,因为此舞持续得太久,无刻无时;我一直忠于你,赛娜拉!用我的方式。
她很早前就读过它,眼下重读,本能地看到它在交际上的和会话中的价值(道森,谢谢上帝,还不是个乏味人),并且重新开始审查了一下,然后把它归宗到脑子里。正当她恢复朗读时,一种声音,不是声音而更像是一种减弱的粗而响的信号。“来吧伙计——头前走——传一下——我在12码线——用力扔!”
特丽萨的脑袋从书上猛地一下抬起来,寻找那异常可恨的干扰来源。在沙滩上,靠海水较近处,那个一直没有任何人的相距约50码的地方,竟有4个男子。即便相隔这么远,她也能看得出,他们是4个年轻的彪形汉子。有两个肩对着肩,像愤怒的大象一样互相猛冲恶斗,样子像是在玩一种粗野的游戏。另两个在用足球玩接球。其中一个,矮胖而热切,穿着工装裤,向着4人中最大的那一位抛过去。最大个头的这一位,身穿运动衫和男式运动裤,猛烈窜上去,穿过溅起的飞沙,去抓那只球。
特丽萨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继续观察他们。这4个人,像自动机械一般,继续他们的重复不断的、一成不变的运动。
不时地插进莫名其妙、常常是骂骂咧咧的喊叫。有一会儿,他们似乎靠她近了些。而且有一次,4人中最大的那一个溅着海沙走近距她20码以内的地方,他跳跃得那么高,看上去毫不费劲,因为肌肉是那样的结实有力,在空中抓住那个球。当他落下时,他用单跪式落地,然后慢慢地站起,喘着气。这时,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一头黑发,剪成所谓的平头款式;一张红红的开朗、干练、过惯户外生活的加州人的脸;穿着一件晒旧了的灰色圆领运动衫,上面装饰着传奇的“拉库斯”图,遮住那庞大的前胸,往下渐成锥形,变成窄窄的一片,很不适宜地由运动裤盖着,遮羞处是那样的简单,一个保护性杯状物亦可起同样的作用。他的股部异常胖大,两只腿却令人吃惊地苗条。
他喘了口气,抬起了头,见特丽萨正在直盯盯地看他,不由咧嘴一笑。此举使她心乱,于是别转脸去,举起了书。过不了不长不短的一段间隔时间,她又向后膘了一眼。那个男子正在朝他的伙伴那里地走回去,一只手把球一上一下地击接着。
特丽萨决定不再理睬康斯特布尔湾出现的这次暂时的干扰和它压倒一切的影响,调整好她的嘴唇——又成了薄的了,因为唇膏已经脱掉了——拿着道森的诗集,重又侧倚着身子。她把第三节诗重读了5遍,但是这些诗句模糊不清,什么意思都不晓得,耳朵里能够听到的是那剧烈的运动和不时的喊叫,她越是想去读道森的诗句,就越是只想到查普曼博士那里去。他到底问妇女什么问题?他期待从妇女们身上听到什么?令人满足的性的标准是什么?不过,她回顾了一下,思考了一下,查普曼博士大概不会知道。她能够知道数量的模式,但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由谁决定何为最佳。或何为正确,或何为满足呢?突然之间,她首次联系到查普曼博士对自己、对她的肉体、对她的床第之事要问的问题,她即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烦恼和危险感觉。
她向外看了看,那4个人正在做抛、接球游戏。不出几分钟她便看出来,他们中最大的那一个也是球艺最高超的一个,远远高出他的同伴之上。
突然,她站了起来。她在这个小海湾只有半个小时,而平时她要呆一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然而现在,她想要回家去了,让自己安全地包围在那些雕像、抽象油画及珍贵的旧书之中,尽可能地远离汗水,还有敏捷的动作和肌肉的干扰,她想要艺术的尊严,文明的、非虚假的、早期艺术品的艺术尊严。
她手里拿着书,一把抓起毯子,甚至不耐烦去抖一抖,便朝小路走去,眼睛径直地朝前瞅着小沙脊。到达小路跟下,她稍停了一下,朝着那4个粗野人看了一眼。那个最大的正站在那里,两手卡腰,分又着腿,大胆地注视着她(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把自己毫无疑问地也看成是什么赫尔克勒斯或阿波罗的体现)。突然,几乎是侮慢地,他向她招了一下手。她战栗了一下,转回头,快步跨向小道,朝她的汽车走去。
※ ※ ※
“对,我明白,凯思琳,”内奥米·谢尔兹说,这时她把自己在热水浴缸中向下沉得更深,很不便地用手把话筒举高以防沾上水。“不过,我重说一下,我的兴趣不可能更少。我不管它什么该死的查普曼,而且也不打算跳脱衣舞给什么冒牌的科学家看。”
尽管内奥米口气中话语粗鲁,有种情绪,凯思琳这时倒有点忠于职守起来。“听你的话音,好像是说他是个江湖骗子。”
“呐,我知道。我读过关于他的事情——他是耶稣基督——此举可以包使所有的已婚妇女在床上吸毒寻求刺激而不感罪过,因为她们每个人都这样做。”
“情况并不都是这样,内奥米。”凯思琳对内奥米像对其他妇女一样,并不了解。她们碰过几次面,并不是特意地,是在内奥米去联合会的很少几次场合里。然则,她却不时地听到一些传闻,即便其中有一半是真的,也足以说明内奥米在与男性的接触方面不能节制自己。因为凯思琳眼下要与什么举止放纵的人打交道,自己就不能不十二万分之小心。她决定,在把内奥米的名字划掉之前再给她一次机会。“兴许,我们中有的人——对这样的调查怀有同你一样的想法。不过,我仍然对自己说,查普曼的记录和用意却是再好不过的,其结果对人们会有好处。”
“它能治愈残废儿童,或者包使妇女永不变老,或能阻止丈夫们的轻率行为吗?”
“不能。不过,照格雷斯说——”
“那个老婊子。”
“说真的,内奥米,她正在尽力。她说——这我们都知道——存在着对性过分无知的状况,任何给它撒上一线之光的作法都会有利健康,有利正常化。当我们年少时,小孩子啥也不懂——”“看你说的!听着,凯蒂,小姑娘,当我12岁那年——有一个大叔与我们一起住,是个大色鬼——我老爹是个商人,经常不在城里——有一天,这个大叔把我摁倒,嘴里喷出的酒气冲着我的脸,把我的灯笼裤拉下来——”她嘎然而止,那可恨的回忆引起了痛苦。“哦,去它的,”她说,“这不干你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说些什么。我起床就有种裂脑的头痛。”
她的太阳穴感到像用钳子夹住一般,夹得越来越紧。刚才电话铃响以前吃下的两个药片还没有起作用。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凯思琳说道。
“我经常这样,”内奥米说,“会好的。10点钟我总是处在最坏的状态。”
凯思琳是个心中有苦不愿外露的过来人,心中涌起了理解和怜悯的感情,于是便退了一步。“内奥米,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没有任何规定说你非参加不可。查普曼博士会有足够的供做实验的人。你干脆回避——”“谢谢,凯蒂,”内奥米说,她在已经变得微温的水中扭动着直起身子。“不过我想我不会回避它,我还不打算辞去做个人的权利。”最近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对别人提出的任何事情部会持相反的、争辩的、非常气愤的立常可是过了一会,又会完全翻过来,因为她知道,她会从头改变过来。“你想我能让那位教授对布里阿斯种下个错误的印象吗?如果他输进脑子里去的净是格雷斯·沃特顿和特丽萨·哈尼希一类人的特点,那他就会认为,我们这里专好出崇拜独身主义的人。那样就会毁掉我们的团体。我有公民的骄傲。不,你最好把内奥米登记进去。我想把这幅画面搞平衡。”
“那你肯定要——”
“亲爱的,我肯定去。我失掉结识啥夫洛克·埃利斯和克拉夫特·埃宾的机会,因为那时我还校不过,我将结识查普曼——用这种或那种方式,你可以打赌。”
当她把电话挂上之后,内奥米意识到,她的头痛几乎消失了,不过残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迫压感而已。她无精打采地用一方洗澡巾在她那闪光的身子上和水擦着。最后,她打开排水塞,在水泥泊地流出之后,站了起来,跨出凹陷的浴缸。
她站在与门一般大的嵌在门上的镜子面前,慢慢擦擦干,一边用毫无偏见的迷恋的目光端详着她那小巧的、几近完美无缺的身材。她与自己的身体经历了一个长时间的痛苦和快乐的结合,一种自恨和自爱的结合。她使自己脱离了所有的逻辑性,比3年前使自己脱离开她丈夫还容易,她怪罪这个身体很大程度上奉献给生活中的过失行径和不当的运用上面。她很有魅力,而且就她所能记得的情况看,她总是那样令人销魂夺魄。现在,31岁,那向外膨起的发式,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闪着光亮的小鼻子,还有那张不大的丰润的嘴,颇能激发人的奇特的快感和淫欲。她的身躯——她只有五英尺——像是工艺大师用象牙雕刻出来的一般。每一部分,每一肢体都是绝妙地匀称成比例,只有两个乳房除外。她那两个乳房显得特别大,各顶着一个异常惊人的褐色奶头,这乳头把男人降服成目瞪口呆的奴隶,使内奥米有种通常只有非常年轻的女子才具有的体态优越感。
丢掉她的湿漉漉的毛巾之后,又在皮肤下喷洒上了些爽身粉,轻轻地匀滑在上面,然后又在她的耳后和两乳中间洒上些香水。她迈动脚步,裸露着全身,走进通向卧室的穿衣室。她从衣钩上取下一件线条平滑的白色睡衣,披在身上,在喉头处松松地系了一个结,继续向卧室走。她在脑子里检查了一下在不同的情况下给她的陵墓或炼狱起的什么名字。床的远处部分是一团糟——好像是经过一番搅合一般——暗红色的床单成了胡乱弄成的一堆。靠床的那张桌子指责似地告诉她是什么原因。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那瓶绿色的药丸并没有打开盖,第五瓶杜松子酒几乎喝空了,高脚玻璃杯里仍然盛着上次喝过的剩酒和用过的柠檬果皮。这整个的房间——没有一扇窗子是敞开的,因为她过分害怕小偷的光顾——散发着陈腐的烟草味和令人作呕的酒气。昨夜她消耗掉多少?也许是第五瓶的三分之一,也许更多,她记不起来了。她能记起的只有那两个药丸——或者是否是三个?——不能忘了用,因此,尽管下了千万遍的决心不能喝酒,但还是喝了一杯,然后是另一杯,一发而不可收,一杯杯地喝下去。她像死了似地睡过去。然而,那受尽折腾的毯子和深压在镀金床头板和床垫中间的枕头可以作证,对她来说,要睡觉仍然无异于去作梦。
她迅速地提起一扇窗子好让室内空气流通。然后,因为这个澡已经使她复活并清醒过来,她逃避开这难闻的空气,越过狭窄的过道,穿过起居室和餐室,走进厨房里来。她竭力把思想集中到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天的计划上。当她开始在炉子上煮咖啡,用颤抖的手取下杯子和托碟时,她想她倒可以去看望在布尔班科的父母。她有几周未到他们那里去了。但是,一想到整个一天要和那缺亲少爱、爱为小事争吵的一对——一个年老歉疚的老父亲和一个好唠叨些刺耳的陈词滥调的后母——在一起,这使她难以忍受。她也许可以打电话给隔街区的那位极有趣的孩子玛丽·伊温·麦克马纳斯,结伴一起逛商店,但又担心这个年轻人的兴高采烈、生气勃勃的样子,生怕玛丽的出现最后会使她自感不贞洁。她也许可以开车到贝佛利山,造访出租图书馆的那些妇女——尽管手里仍有三本没有读的小说,而且已经令人遗憾地过了租期——然后到商店里去买件新卫生衫和裙子。由于疏忽和懒得动。已有好几张赡养费支票堆在那里没有寄存。但贝佛利山又似乎相隔十万八千里,而她又没有心绪步行走过那喧闹、拥挤、到处是穿着臃肿的妇女的街道。她慢慢地踱着步,等待着咖啡,感到像被悬在空中的无着无落的可怕感又复发了。她的睡衣已经松开,露出了部分身体。她遮盖了一下身子,紧了紧那系带,心神比任何时候更加狂乱不定。她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但她确实知道什么她不应该做。
她不应该喝酒。一想到酒,好像立即来了支持物,使她维持到能够下决心。一分也没有延误,她转身走向淡棕色的食品橱,打开橱门,审视了一下一行行的酒瓶。有一瓶未打开过的杜松子酒。刚才卧室里的那股气味一直在她鼻孔内,这个酒瓶使她厌恶。她去找法国白兰地和上面的小口矮脚酒杯,随后走进餐室。她把酒杯倒满,端到鼻子上嗅了嗅,吸人那香气(那是种无法解释的苦味)。随之急速喝起来。
她听到厨房内咖啡壶煮沸了的声音,赶快喝光杯中酒,立即又把它倒满,这才进去照看她的咖啡。她关掉炉子。这时咖啡好似成了多余的。她倚着洗涤槽,又喝起了白兰地。咽喉内的灼热此时几乎没有感觉到,她的前额开始感到热起来。她喝光这杯酒,又加添过两次。她慢慢呷着,决定这是喝最后一杯。绿色村庄的食品市场上,有一位年轻的经理,那是一个可爱的白里透红的小伙子,待人总是那么友好。今夜他们可以到某个影院去。这可能是一个开端,一个最后会生发出某种有点意思的什么事情的开端。在那所愚蠢的学校里时,她怎么一直那么傻?她怎么能够让那个纯粹还是个孩子的学生带他到后院?或者是她带他去的?很难记得了:此事是多么吓人呐。
他——他是谁?——那个孩子——他毕竟比她年长,她那时还比他更歇—他,她是指她的丈夫,正准备到实验室去,一直到10点,或者是9点?要想把它想想清楚是太困难了。
她呆滞地注视着杯子,杯子已经空了。她一直仅仅在呷着。也许她曾倒满过。她朝下看了看地板,没有,她拿起酒瓶倒进去。她可以慢慢喝,一边开车到那家商店。柜台上的那个男人总是很和善,而且和她一种类型,还有甚些。他真的喜欢她。也许他脸皮子薄,不好意思提出与她约会。他肯定是害羞。上周当她要买一盒月经带时,看他脸红的那副样子。想想世上的事,难道不——不是——难道不是太可笑了吗?在她上中学时,她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去买副月经带,总是先找找,找到那包好的盒子才买,好像没有任何人知道似的,并且好像是个罪过。后来,当她进人20岁的年龄段之后,她便直截了当,然而是很快地索买那种盒子。现在,她进入30岁的年龄段了,她大声地喊买那种盒子,好像因她仍然是一个鲜花盛开的妇女而感到骄傲。
此时门铃响了。她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所以听了听,确确实实有响声,那是门铃的声音。她站起身——她什么时候坐下来?——倍加小心地抬步、越过电冰箱,通过走廊,小心翼翼地打开锁,把门敞开。
“早上好,夫人。”他站在那里,靠着旁边的小道,因为他一只肩上还扛着一大瓶矿泉水。他长得很高,如果不是在边道上,就会撞着头。她低了低头,去端详那张在边道上的脸。蓬松的栗色头发,眯着太小的眼,鼻子过分长,嘴唇又太圆厚,一切都向极端处长。然而他却笑嘻嘻的,很是友好。他喜欢她,他长得很高。
“又一个好天气,准会是的。”他补充了一下。她在门后,把门敞得大一点,让他走进来,把水瓶放在地板上。
“你是生人。”她沙哑着嗓子说。
“今天走了两条路线。汉克斯因病躺倒啦。”
“嗯。”
他快速地擦了擦水瓶,旋开瓶盖,直起身从放置处把旧瓶子拿开,然后,显然毫不费力地把盛满水的大瓶子捧得高高的,把尖口插进水箱里。在那新鲜的泉水漏出、汨汨地注入进箱内时他带着某种满意的神色注视着。
“好啦,”他说,转过身。“现在,够你用两个星期啦。”
“干得不错。”她说。她看见他正在直盯盯地看着她,有点异样,她记起来,她在睡衣里面没有戴乳罩,或者没有穿裤头。不过那衣褶使得这睡衣并不完全透明。那么他到底在瞪眼瞧什么?也许是他喜欢她。好小子。
“哦。”他说。
“现在就付钱吗?”
“我相信是这样,夫人。”
“好吧,跟我来。”
她东倒西歪地走进厨房里。她听见他跟在后面。她开始向餐室走。
“我应该在此等候吧,夫人?”
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不高兴。“我的名字叫内奥米。”
“是——”
“跟我来,我的钱包放在——”
她试探着慢慢地抬着步,并且听见他就在身后。他们移动着脚步,穿过用餐处,然后是起居室,走进过道,进入了卧室。她瞅了他一眼,见他站在房门里,不知道如何安排他的两只手。他长得很高。他对着她微笑。她报之以回笑。她从梳妆台里拿出钱包,伸着手给他。
“给,”她说,“取你的钱。”
“不过——”
“还有什么?”
他直挺挺地向她走去,拿过钱包,打开它,在里面摸索了一气,发现只有一张5美元的票子。
“我有零钱找。”他说。他把钱包还给她,伸手向他的口袋里掏。她把钱包丢在床上,并坐在床沿上面,紧靠那条揉皱了的玫瑰色床单。他找钱时,她注视着他。
她交叉起大腿。“我喜欢你,”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正看着手中的钞票上抬起头来,只见她的睡衣从她的大腿部分离开。她的股部暴露出来。他脸红了。“好家伙。”他说。
他赶急把找回的钱递过去,她伸手去接,但是抓到的不是钱而是他的手腕。“过来,”她说,“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拉他,她这样做时,把自己也带着站起来。喉头处的系带松了,离开了原处,那睡衣敞开了。她看见他的眼睛朝下看,他那喉结上下跳动,她知道他看到了她那褐色的奶头,而且知道这将会是快乐的一天。
“我要你。”她说,不正经地笑着。
他大喘着气,敢情吓坏了。“不允许我这样,夫人。我会陷进麻烦中——”“别犯傻了。”她把他俩的中间距离拉得更近了,抬起双臂揽着他的脖子。“听着,吻我。”
他向下伸手去移开她,但是他的手未到肋部,而是落在她那巨大的乳房上。他急忙把手抽开,宛如触到了火燃一般。
“我结了婚,”他喘着气说。“还有孩子——”“吻我,爱我——”“我不能!”
他把手伸向后,狂乱地把她的手臂撕开,然后车转身,几乎是跑步似地,迈着异样的大步,冲出了房间。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像用铆钉固定住了似的,谛听着他渐渐离去的脚步声,从起居室到厨房。后来,过了一会儿,从过处传来了砰的一声游廊门响。
她没有动。这下可有话告诉那些小子们,她想。猥亵的假装正经的东西,也许是去了不能办事的家伙。他知道什么叫爱?野兔惠子。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胀鼓鼓的双乳。她感到清醒和恶心,并感到喉咙里的白兰地烈度很大,而且有些酸。
这事已经连着三周没有发生了,而刚才几乎就要发生。过去为什么发生?出了什么毛病?她向下沉进床里去,趴在上面,把大腿蜷在身下面。她感到泪水在脸上淌,后来她的身体随着啜泣而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她的胃一阵阵向上撞,她想呕吐。她趔趔趄趄站起来,试探走进浴室里,她病了。过了好长时间,她脸色苍白,非常虚弱,返回到厨房里来。她重把炉子点上,等着咖啡再热起来。她慢慢走向窗前。外面的中国榆树长得葱葱茏茏,鸟儿在上下翻飞。在远处什么地方,一只狗在吠。她听见街上的儿童的戏闹声。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她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
※ ※ ※
凯思琳·鲍拉德坐在她的胶木桌前,审视着敞着的文件夹中的人名单。她一直坐在那里,已经好长时间了。从她给内奥米·谢尔兹打电话以来,很想拍支烟并稍停一下。她的目光向下扫视了一遍已经打过电话的人名单。厄苏拉、萨拉、玛丽、特丽萨、内奥米。她们用去了一个多小时——她现在可以把那发布稿的内容背出来——可仍有七个人需要她打电话。她自问道,给每一个成员发一封信,通知她有关查普曼博士演讲会的事情,这样做是不是效率更高些?她随即料到,那样效率诚然是高,可是作用却不会大。萨拉·戈德史密斯和内奥米·谢尔兹将不会理睬打印的邀请书。这样的人谁知还有多少?只有直接通话才能迫使这两个妇女、也许她们所有的人答应去。更有甚的是,凯思琳想,在所有的人当中,正是她本人被迫去向其它妇女推销查普曼和他那帮观淫狂的,这不是大滑稽可笑和具有讽刺意味吗?确确实实,从各方面考虑看,没有一个人比她更不愿去听或去见这个查普曼。
她又端详着那部令人为难的电话。公事归公事,一码是一码。她瞥了一眼人名单中未打电话的名字。伸手去取电话筒。
她的手刚悬在电话机上,突然,那电话异常刺耳地响起来。她不由得一怔,本能地缩回了手,最后,电话铃响过三遍以后,她才去接。
“喂?”
“凯蒂,宝贝儿,我是特德。”
她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烦躁。“特德,你好吗?什么时候到的?”
“5分钟前。我仍在执行任务。在我和梅特斯盖尔一起干以前,我必须听到你的声音。”
“那里好玩吗?”
“我所固守的地方是北非,看上去像德克萨斯的韦斯尔基地差不多。”
“你甚至连利文斯通或一个在髦髦也没见吗?”
“我只逛了军人消费合作社,仅此而已。你过得怎样?想我不?”
“那当然。”
她没有想念他,这是真话。当特德两周前告诉他,他必须代表拉德康执行一次战略空军指挥部主办的非洲试航时,她倒松了一口气。自从博伊恩顿于16个月前去世以后,特德·戴桑一直来看望她,成为她的朋友。特德早在凯思琳认识博伊恩顿以前就熟悉博恩了(大多数美国人喜欢叫博伊恩顿·鲍拉德为博恩)。特德和博伊恩顿驾着米格式飞机在雅鲁上空互相照应,比翼而飞。紧接着,特德又去为范奈斯的J·R·梅特斯盖尔和拉德康飞行队工作。其后,当博伊恩顿加人到那里去时,随着社会上宣传机构的大哄大嗡,他成了一名试飞员,特德总是骄傲地宣称部分荣誉应归功于他把他勾引过来。
凯思琳嫁给博伊恩顿之后,特德·戴桑保持着头号单身朋友的身份——偶尔为家庭办点事情,从纽约来了女友时临时补补缺,博伊恩顿忙不过来时陪陪凯思琳去看场话剧。博伊恩顿去世之后,自然而然地特德便以正式的家庭中送葬人的身份出现了。整个国家、梅特斯盖尔、白宫的总统都为之哀悼,不过特德更有资历。起初,他不定时走一下,出于对凯思琳的哀思表示关心,这就让她觉得,他总是在附近,只要吩咐一声,随时可以帮忙。后来,在过去的16个月当中,渐渐地特德·戴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作为英雄的朋友,他同样也是英雄衣钵的继承人。他被提升到拉德康的第一个试飞员和故障检修员位置,担任了博伊恩顿原先的工作,他成了博伊恩顿某些原有的光荣和声誉的接受者。所以很快,正像凯思琳所察觉到的那样,他开始认为自己是能够占有并使博伊恩顿的寡妇满意的唯一的男人。他就是继承人,并开始用继承人的身份处理自己的举止。他的出现更加有规律。他的亲密劲越来越露骨。在他们最后会见的那一次,恰恰就在他非洲之行的前夕,因为喝过几杯酒,便壮着胆子,在他们站在门内时,他吻着祝凯思琳晚安,接着不知怎地,又用手去摸她的双乳。不过她立即转身躲过,而他并没有去追她。两人都心照不宣,想是他喝得太多了。现在,他回来了。
“……大体就这样,我想很快就可见分晓。”他在电话中说着。
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见。“那很好,特德。”她快速地说。
“哦,无论如何,我打算到这儿来,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什么时候我能见你?”
“我……我说不上来。我一直忙得要命——”“所以,眼下你将会更忙了。”
她还没有想出如何回答,就听见车道上汽车开近的噪音,这使她有些为难。“特德,稍停一下,有人来了,我马上就回来。”
她急乎乎地从桌前站起来,走近窗口,朝外瞅了瞅。一辆磨损了的货车正在绕过圆形车道朝她的门口开过来。这辆车样子很面熟,后来车子刹住时,她认出了那位司机,立即她记了起来。昨天夜里,詹姆士·斯科威尔正在格雷斯·沃特顿打来电话时,也打电话过来。在忙乱之中,他答应让斯科威尔早上来一下。他曾说他只需占用几分钟,第四章中有几点应把情况澄清一下。
凯思琳匆匆返回到电话机旁。“特德,对不起。吉姆·斯科威尔来啦,我答应今天上午帮帮他的忙。”
“他还没有写完那本书吗?”
“还需要时间。”
“呐,我们见面的事呢?”
她知道,她总免不了要见他的。直到三周前,一直是相安无事的,有时候她还欢迎他来,这可使她在看电影时有个伴。
但愿特德对她这次没有此非礼举动把这种局面破坏就好了。不过那是在大醉之后呀。”好吧,”她说。“星期二。与戴利达丽和我一起用晚餐,饭后还可以去看场演出。”
“好极啦,凯蒂,到时见。”
斯科威尔很审慎地拍打着铜门环。凯思琳朝着那张人名单烦躁地瞥了一眼,便急匆匆地走到门口,把那位作家让进门。
“你好,吉姆,”她说,“我真应该打电话给你,今天早上一直拍不开身。”
“只打扰一分钟。”他很谦恭地说。
“哦,如果真的只需——”
“不会更多。我写完了第四章,要解决的只是证实某些日期和澄清一两处前后不一致的地方。”
“很好。”她点点头。“我们坐下谈。需要纸吗?”
“不,不需要。我什么都有。”
他们走过去,围着那张比耶德梅尔梨木茶几安排下来。凯思琳坐在沙发上,而斯科威尔只坐在那张青绿色的椅子的边上。斯科威尔从他的运动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黄纸,找出一支圆珠笔,咔嗒一下把它打开。
“书的进度怎样?”凯思琳问。
“我想两个月后我能完成。”
“那够快了。”
“是的,我猜想自己来了劲头,昨晚半夜时索尼姬硬逼着我上床睡觉。”
凯思琳对詹姆士·斯科威尔怀着一种熟悉的好感。他是那样地闲散和不唐突。他给人的印象几乎有6英尺高——他的头被拉进那疲惫不堪的、耸起的肩膀里去的样子,倒像一头龟,为了防护把头朝里缩,这样一来,就让人难以精确地估计他的高度。他长着一头无光泽的灰黄色的头发,一张和蔼的生满雀斑的脸,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一个向后削的下巴。他的衣服使人看起来总像是穿着睡过觉一般。是拉德康飞行队的梅特斯盖尔,安排他为博伊恩顿写传记的。
梅特斯盖尔是个有钱、身份显赫的人物,但是橡所有的通过办公室和电话升迁上来的过着案牍生活的男人一样,他崇拜敢于行动的人。虽说他雇用过博伊恩顿,但他知道,博伊恩顿并没有为他工作。博伊恩顿只属于他本人,除了那些直接通向上帝的道路外,他什么途径也不尊重。这一点,亦如博伊恩顿的不顾一切的勇气一样(在大多数男人身上,生来知道害怕,不过按博伊恩顿的情况,正如只有凯思琳才知道的那样,他生来就冷漠麻木,而且有古怪好奇、自高自大的神性的意识,他太年轻、太有用,而不该让死亡来碰他),使梅特斯盖尔反而请求他。
当博伊恩顿在那次喷气机试飞中,在熊熊大火中栽下去,撞碎在维克托维尔附近的灼热的沙漠上时,梅特斯盖尔(不光他自己)拒绝接受他的偶像必然死亡的证据。为使他仍然活着,永远活在其他人的梦中,梅特斯盖尔构想出写传这一招。
他一边答应曼哈顿一家著名的出版商保证5千册的预先订数(准备在顾客和空军人员中散发),一边把写的计划付诸实施。
此后,他到处物色合适的撰写人。他不想要任何会作文字游戏的人,不想让这样的人把自己的品格硬塞进这篇伟大的遗嘱当中去。要的仅仅是一条人的传送带,把这项产品传出来,包装好,然后把它分送到公众手里。
通过对他所曾收买和雇用过的撰稿人的筛选,他记起了詹姆士·斯科威尔这个人。他记得,斯科威尔曾经写过几篇有关拉德康的很有力的文章。因为他记得斯科威尔的笔力,而不是他的外貌或者性格,他知道斯科威尔就是合适的人眩他把斯科威尔从他在威尼斯的海岸边的家中引来(有一次,因为递几封旧信,凯思琳曾经访问过这间很单薄的小房子,发现里面设备简陋,家具不足,很是可怜。在那位作家的妻子、一个穿着吉普赛服装的面色憔悴、形似巫婆的姑娘面前,她真有点感到不自在),接着梅特斯盖尔便交给了他这份差使。他能从出版商那里领到3千美元,还能从梅特斯盖尔那里领到另外3千。
斯科威尔被这笔他曾经知道的最大数目的钱弄得眼花缭乱,梅特斯盖尔很是高兴,斯科威尔听取了他的简单介绍后,便准备动手。万事俱备,只缺凯思琳答应合作的正式手续。就她的本性而言,对这一切都是持抵制态度的,但是,到了最后她知道,梅特斯盖尔——以及千千万万像他那样的人——必须树他们的纪念碑。连着两个周的晚上,又是录音,又是翻信和剪辑,这位作家便从凯思琳那里弄到他所需要的一切。现在,他像发狂般地拼命写。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就会很快把妻子和本人搬到桑弗南多山谷中一所比较宽敞的平房中祝凯思琳喜欢斯科威尔,也许因为他几乎没有男子汉的气派的缘故。
“也许下一次我们可以工作得时间长一些,”她很抱歉地说。“正巧碰上我们的俱乐部——我们这里的妇女们——准备与乔治·G·查普曼会见,委员会指派我通知她们。”
斯科威尔抬起头,他的眼泛了眨,脸上露出不太明显的恐惧神色。“查普曼博士?您是说他准备会见您?”
“怎么,是的,当然是——我们所有的人。”凯思琳说,她不无吃惊地说。
“但是你不能。”他无意中冲口说了出来。
凯思琳完完全全不知其所以然了。“为什么不能?”
“这不适当。您不仅仅是个普通人。您是——哦——您与博伊恩顿·鲍拉德结了婚。那……把您与‘他’夫妻间的私生活告诉某个生人不太合适。”斯科威尔说到“他”这个字时,好像他是在说耶和华。
凯思琳凝视着斯科威尔,而且立即明白了话中的含义。
他,也像梅特斯盖尔,像那不露面的公众一样,有一种渴望信仰什么人的需求。真正的英雄毕竟太少了,因为他们通常都活得很久。一个德国人,大概是戈塞,曾经说过“每个英雄最后都成了使人厌烦的人”,这倒是真话。不过,要成为一个英雄,一个在火焰最烈处被烧成灰烬的英雄,应该指望获得永垂不朽的荣誉。而且,从某种角度上说,她曾经是英雄的一件动产,她就必须被用祭礼保存起来,与他一起埋进坟墓中去,使之圣洁化。不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他的纯洁和品德,还有他的人格,这比纯粹的死亡更重要,必须继续存在于身上。据此,她领悟出斯科威尔的痛苦所在了。如果她向一个生人揭露出这个英雄野兽般的习性、一些卑鄙的私通细节,展示他一直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具有肉体的低贱需求和弱点,她就等于亵渎了神圣的记忆。
她从眼角瞅了一下斯科威尔,见他的头向里缩,弯曲起来,忙着检查他的空白黄纸。她真想知道,如果他哪怕稍稍想象到她脑子里真正在想什么,他会作何感想。因为她正在想,16个月前当男人死去,英雄被埋葬时的那个暗蓝灰色的傍晚时刻。
她曾哭泣过,那是当然的,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感到沉痛的悲哀。但是,假若有一杆秤能够衡量感情轻重的话,她的这种悲痛并不比她对远方匈牙利殴斗的街道上的死者,比对遥远的车祸中死去的秘鲁人,比对贝尔爱尔游泳池中发现淹死了一个孩子所感到的悲伤更沉痛,这种悲伤是那种对人的状况所引起的悲伤,那种生命与希望的不公平,它供给活着的如此之多,然后又如此之快地撤回去。这便是她的悲伤,而且仅此而已。至于对那个人,她所生的孩子所采用其名的那个人,她所洒的眼泪,不是爱的眼泪,而是宽慰的眼泪。谁能理解这一点?
“也许,你说得对,”她最后对斯科威尔说,“好了,你想问的问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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