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您很可以把我从您家里轰出去,而用不着对您的严厉措施多费唇舌。’

“我在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早有准备,要是她真的对我下逐客令,我就把她杀掉。

“‘您发疯了,’她笑着嚷道。

“-您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强烈的情的后果吗?’我接着说,‘一个失望的男人常常会杀死他的情妇。’

“‘与其遭受不幸,倒不如死去的好,’她冷冷地回答,‘一个如此热情的男人,在吃光他老婆的财产后,总有一天会抛弃她,让她穷困无依。’

“她这一反击,使我哑口无言。我看得很清楚,在我和这女人之间,存在着一道深渊。我们永远也不能相互了解。

“-再见,’我冷冷地对她说。

“-再见,’她友好地点一下头又说,‘明天见。’

“我望着她好一会儿,把我业已放弃的情,全部掷还 给她。她站在那儿,给我投来她的平静的微笑,那是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讨厌的微笑,它似乎在表达情,但那也是冰冷的情。

“亲的朋友,你能够很好地设想我在失掉一切之后,冒着雨雪,踏着堤岸上的薄冰,走一法里路时,万般烦恼一齐涌上心头的那种痛苦吗?噢!我但愿能知道她并不曾想到我的穷苦,只相信我也和她一样,富贵尊荣,高车驷马!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破产和失望呵!现在,已不光是金钱问题,而是我的全部神财富的问题;我越来越糊涂,最后连自己的论点都弄不清楚了,我甚至对语言和思想本身所代表的意义都发生了怀疑!可是,我却始终迷恋,迷恋着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她嘛,又无时无刻不希望别人去征服她的心,尽管她常常取消前一天晚上的许诺,第二天她又以新的情妇姿态出现。

“当我在研究院墙上的小窗口下转弯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发烧,这时我才想起还 没吃过东西,我身上连一个铜子都没有。最倒霉的是雨水把我的帽子打湿了,使它走了样。从今以后,没有一顶象样的帽子,叫我如何能接近时髦的女人,并在沙龙里露面!尽管我诅咒强迫我们把帽子经常拿在手里,以便随时向人展示帽子衬里的那种既无聊又愚蠢的风气,我却极端小心地照料我的帽子,多亏这样,直到这次遇雨以前,我还 能把帽子保持在半新不旧的状态,既不太新,也不太旧,既未掉,也不太光亮,它可以被看做细心人的帽子;但是,它那虚有其表的存在,已到达最后的阶段,此刻它已损坏,歪扭,完蛋了,成了真正的破烂,和它的主人倒十分相称。就因为我缺少三十个铜子,使我丧失了心保存下来的时髦行头。啊!三个月来我不知为馥多拉做出了多少无人知晓的牺牲!

“我常常因为要去看她一会儿,便把一个礼拜内必需花的面包钱节省下来。放弃工作和饿着肚子,这还 不算什么!但是,穿过巴黎的街道而不让身上溅着一点泥污,为躲雨而拚命奔跑,到她家里时,还 得象围绕在她身边的花花公子般穿得干干净净,啊!对一个钟情的诗人和粗心者来说,要完成这项任务,真有数不完的困难。我的幸福,我的情都要受到我唯一的白背心上的一小点泥斑的影响!万一我被溅上泥浆,被雨水打湿,我就只好放弃去看她的希望!我连花三个铜子让擦鞋人给我擦掉长靴上的一处最小的泥污都花不起!这一切旁人不知道的小痛苦,对一个易激动的人来说,却是极大的苦刑,这反而增加了我的激情。穷苦的人有他们的忠诚之处,这种忠诚是他们无法向生活在荣华富贵中的女人诉说的;因为她们看世界是透过一个三棱镜的,她们所看见的人和物都被染成了金色。

“她们的乐观来源于自私,她们的娴雅出于残忍,这些女人排除思虑是为了尽情享受和为了快乐而原谅自己漠视别人的不幸。对她们说来,一个铜子决不是百万金币,而百万金币在她眼里倒象是一个铜子。如果情应该用巨大的牺牲做代价,那也应当把这种牺牲掩盖起来,把它埋葬在沉默里;但是,当有钱人为费他们的财富和生命,当他们为情表示他们的忠诚时,却能利用上流社会的偏见,这种偏见对他们恋的疯狂行为,往往给予一定的荣誉;对他们来说,沉默等于张扬,掩盖倒是种优雅行为,至于我的可憎的穷困却使我陷入可怕的痛苦之中,甚至不让我说出‘我恋’或‘我死亡,!说到底,这算不算忠诚呢?我为她牺牲了一切而感到快乐,难道这不就是我所得到的丰富的报酬吗?伯爵夫人曾经使我生活中最平凡的琐事,具有极大的价值和给我增添了无上的快乐。从前我对衣着是不关心的,现在我却把我的衣服看做我的第二生命。要在让我的身体受伤或让我的燕尾服被撕破这两者之间作一选择,我将毫不迟疑地选择前者!那么,你应该设身处地来了解我的这种疯狂思想和我在走路时越走越激动的狂乱情绪,也许是走路使我的狂乱心情更火上添油!我在面临灾难的顶点时,反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我愿意在这场最后的灾难中看到命运的预兆;但是,恶运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宝藏。我住的旅馆的大门半开半掩,透过百叶窗上心形的切孔,我看到了投射到街上的一缕光线。波利娜和她母亲一面谈话,一面在等候我。听到谈话中提到我的名字,我索停下来倾听。

“‘拉法埃尔要比七号房间那位学生强得多,’波利娜说,‘他的金黄色头发的色泽多么漂亮!你不觉得在他的声音里有种什么东西?我也弄不清那是什么,总之,那是种能撩动人心的东西。再说,尽管他神情有点骄傲,人可是真和蔼!他的举止多么高雅!噢!他可真好呵!我确信女人全都会为他颠倒。’

“-看你这么说,好象你已经上他了,’戈丹太太打趣地说。“‘噢!我象一个兄弟那样他,’她笑着回答说,‘要是我对他没友情,那就太忘恩负义了!难道不是他教我学会音乐、素描、文法,一句话,我所有的知识,不全都是他教会我的吗?我的好,你对我这些进步真的太不关心了;现在我已成为有知识的人,过些时候,我就有能力给别人讲课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雇用一个女佣人啦。’

“我轻轻地退出来,然后故意弄出一点声音,便走进客厅去拿波利娜正好要给我点燃的油灯。这可怜的孩子刚才所说的话,就象是在我的创伤上抹了点令人舒适的香膏。这种对我本人的天真无邪的赞美,使我恢复了一点勇气。我正需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和搜集别人对我的真正优点的公正评价。我的重新恢复的各种希望,也许都要反映在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上。“也许因为我对这两个女人在这间小客厅中颇为常见的生活场景,还 从未认真观察过;那么,现在我就要来欣赏象弗朗德勒画家们用如此淳朴的手法描绘的那种在朴素题材中显示它的真实的最美的图画了。母亲坐在已半灭的火炉的一角编织袜子,嘴上不时流露出慈祥的微笑。波利娜在给遮热用的小扇①着色,她的颜料、画笔摊在小桌上,鲜艳的色彩十分刺目;但是,在她离开她的座位,站着给我点灯时,她那洁白的面孔便整个浴在灯光里了;除非是已被非常可怕的激情所征服,不然,对她那双白红的小手,她那完美的头部,她的处女的风姿,你就不能不加以欣赏!黑夜和沉寂给这个宁静的家庭和这种辛勤的熬夜增添不少情趣。她们能以快乐的心情来接受这种日以继夜的劳动,证明她们怀有乐天知命的高尚情。在这里人和物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和谐。馥多画家里的豪华是干巴巴的,它在我心里引起各种坏念头;而这儿谦卑的穷苦,出于天的善良,却使我的灵魂清醒。也许是我在豪华面前受到屈辱,而在这两个女人身边,在这生活俭朴的棕色小客厅里,则好似置身于感情的激流中,要是我有办法来保护她们——这是男子渴望让人感觉到的事情,也许我能恢复我的自信心。当我走近波利娜的时候,她几乎是用母的眼光望着我,忽然她两手发抖,急忙把灯放下,嚷着说:

①上层社会妇女烤火时候拿来遮脸,免受热气直接烤烘的一种小扇。

“‘我的天!您脸色多么苍白呵!——啊!他全身都湿透了!我母亲会给擦干的……拉法埃尔先生,’她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您是喜欢牛的;我们今晚有新鲜油,怎么样,您可要尝尝?’

“她象小猫般敏捷,跑过去拿来一只装满制品的瓷罐,并且以非常可的态度送到我的嘴边,这倒使我犹豫起来。

“-您不肯吃我的油吗?’她用激动的声调说。

“我们两人的傲气彼此都很了解:波利娜似乎为自己的穷困感到痛苦,并且责备我的高傲。我终于心软了。这油也许是她明天的早餐哩,但盛情难却,我只好接受了。这可怜的少女试图隐藏她的高兴,但是,她眼里闪耀的光芒泄露了她心中的快乐。

“-我正需要吃点东西,’我对她说,一面坐下来。这时在她的前额上出现一种关切的表情。‘波利娜,您还 记得么,博叙埃在一段文章里曾描绘上帝对一水的报酬,竟然比对一次胜利的报酬还 要大?’

“‘记得,’她回答道。

“她的胸脯起伏,象一只秀眼鸟儿被孩子握在手中那样。

“-好吧!我们不久就要分离啦,’我接着说,声音不那么自然了,‘为了您和您母亲对我的种种关照,诸让我向你们表示我的感激。’

“-噢!我们彼此别算这个账吧,’她笑着说。“她的笑声里隐藏着一种使我难过的激动心情。

“‘我的钢琴,是埃拉尔①厂的制品,’我接着说,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请您接受它吧,请把它留下,不必客气,我打算出去旅行,说真话,我是没办法把它带走的。’

①埃拉尔(1752-1831),法国著名乐器制造家,他的琴厂里制造的钢琴和竖琴均闻名于世。

“也许是从我说话的忧郁音调里得到了启发,这两个女人似乎领会我的意思了,她们便用混着好奇和惊愕的眼光望着我。我在上流社会冷冰冰的地方寻找的,原来就在这里,它是真实的,朴实无华,但甜蜜动人,也许还 是持久可靠的。

“-您用不着担心,’那母亲对我说。‘请您留在这儿吧。我丈夫这时该在归途中了,’她接着说,‘今晚上我念《约翰福音》的时候,波利娜把我们夹在《圣经》里的一把钥匙悬在手指上,这把钥匙竟然转动了。这个兆头预示戈丹身体健康,生意兴隆。波利娜又照样给您和七号房间的青年人占卜,可是,那把钥匙却只为您转动。我们大家都将要变成富翁。戈丹会带着百万钱财回来:我梦见他搭在一条装满蛇的大船上,幸而水是浑的,这意味着黄金和海外的珍宝。’

“这种友好的空话,象母亲唱来减轻孩子痛苦的那种空洞的歌儿,倒给我带来了心境的平静。这位善良妇人的声调和眼神散发出一种柔的真挚之情,即使它不能消除忧虑,可也能缓和、宽慰和减轻忧虑。波利娜比她母亲更明,她用不安的心来观察我,她那双聪明的眼睛似乎已经猜透了我的生活和我的前途。我担心自己会太动感情,只对母女两人略为鞠躬表示感谢,便匆匆走开了。我回到房间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便躺在上想着我的不幸。我的不祥的想象力给我描绘出无数的空中楼阁,并强令我制定出许多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当一个人破产后在自己财产的废墟上爬的时候,他还 有可能在那儿找到一点资财;但我却完全空无所有。

“啊!我亲的朋友,我们对贫穷的指控未免太轻率了。其实对于社会上一切堕落现象中最明显的后果,我们倒是应该宽容一点。因为,在贫困笼罩着的地方,就谈不上贞和罪行,也谈不上道德和智慧了。我当时是处在没有思想、没有力量的境地,就象一个少女跪倒在一只老虎面前。一个没有情没有金钱的男子,还 是自己生命的主人;但是,一个陷入情网的可怜虫,已不再属于自己,他甚至不能自杀。情成了我们的宗教,我们尊重我们心中的另一种生活;这种情况成为不幸中的最大不幸,这种不幸给你带来希望,这个希望使你愿接受种种折磨。我终于怀着第二天去找拉斯蒂涅,告诉他馥多拉的奇怪决定的心情而入睡了。

“‘啊!啊!我知道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拉斯蒂涅看见我早上九点钟就来到他家,便嚷着说,‘你一定是被馥多拉下逐客令了。有几个家伙,因为忌妒你对伯爵夫人的影响,便散布你们结婚的消息。天晓得你的情敌们给你编了些什么疯狂事,把你当成什么样的诽谤对象!’

“-现在什么事情都清楚了!’我嚷着回答。

“‘我回想起我的一切无礼行为,觉得伯爵夫人真是太崇高了。我由衷地觉得自己一个还 没吃够苦头的无赖,对于她的宽容大度,我能看出的只是一种由情产生的耐心的怜悯罢了。’

“‘我们别这么快下结论吧,’这位谨慎的加斯科涅人对我说,‘馥多拉具有极自私的女人所特有的天生的洞察力,也许她在你还 只看到她的财产和她的豪华的时候,就已经对你下了判断;不管你手法多么灵巧,她早就看透了你的心。她是很会弄虚作假的人,所以在她面前,你的任何伪装都不会得逞。我认为,’他补充说,‘我把你引上一条坏路了。尽管她绝顶聪明,仪态优雅,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高傲的,正象所有运用聪明来取乐的女人那样。对她来说,一切幸福都寄托在生活的舒适和社的快乐上;在她身上,感情只是一个角色,她会使你遭受不幸,使你变成她的贴身仆人……’

“拉斯蒂涅简直是在对牛弹琴。我用一种表面上快乐的神情对他说明我的?济情况,借以打断他的话头。

“‘昨天晚上,’他回答我说,‘来了个倒运,把我能够支配的钱全搞光了。要不是遇上这桩倒霉事,我倒愿意把钱包里的钱象来大家花。现在,我们先到酒店午餐吧,新鲜的牡蛎也许能给我们出一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