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威廉斯太太与雷电

再说,先生——原来麦克威廉斯先生这是在继续往下谈,他那席话并不是从这里扯开头的——害怕雷电可是令人最感痛苦的一种病态。这多数只限于妇女;但你偶尔会看到一只小狗,有时也可以发现一个男子汉,有这种表现。这是一种特别令人苦恼的病态,因为其他的恐惧都不能像它那样使一个人丧失勇气,而且它不能凭理喻加以消除,更不能使一个人由于觉得这种表现可耻而戒掉。一个妇女敢面对一个真的鬼怪——或者一只老鼠——但是在雷电一闪之下,竟会无法自持,吓得心胆俱裂。她那份恐惧,会叫你看了为之心酸。

再说,像我刚才对您所讲的,当时我醒过来,耳边只听到有人嘤嘤啜泣,那是一阵闷声闷气的、一时无法确定是从哪里传来的呼唤:“莫蒂默呀!莫蒂默呀!”于是,我竭力定下了神,立刻在黑暗里一路摸索过去,然后说:

“伊万杰琳,是你在唤我吗?怎么一回事?你在哪里?”

“躲在靴子间[1]里啦。现在正下这样一场可怕的雷暴雨,你却躺在那里睡大觉,你真该为自己害臊。”

“怎么啦,一个人睡着了,他怎么还能害臊?这话可是不近情理的;一个人睡熟了,他是不可能害臊的呀,伊万杰琳。”

“你从来不肯想想办法,莫蒂默——这你心里有数,你这人就是从来不肯想想办法的。”

我听出了一阵闷塞的啜泣声。

那声音打断了我已到舌尖的嘲笑,于是我把话改为:

“对不起,亲爱的——我真对不起。我根本不是要那样说。回到床上来,然后——”

“莫蒂默!”

“我的天哪!是怎么一回事,亲爱的?”

“你意思是说,这会儿你还在床上?”

“呃;当然啰。”

“立刻给我下来。我总以为你会稍许爱惜你的性命,即便不是为了你自己,至少会为了我和孩子们。”

“可是,亲爱的……”

“别跟我啰嗦啦,莫蒂默。你明明知道,在这样一场雷暴雨的时刻,没有一个地方比床上更加危险——所有的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你却偏要躺在那儿,存心要送了自己的命——天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除非是存心要不断地摆道理,和我争论,争论……”

“可是,真该死,伊万杰琳,这会儿我不是在床上呀。我是在……”

(突然间一道闪电打断了这句话,接着就是麦克威廉斯太太在恐怖中发出的低声尖叫和惊人的阵雷轰鸣。)

“瞧!你看到你招来的后果了。哎呀,莫蒂默,你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胆敢在这种时刻咒骂起天来了?”

“我何尝咒骂来着。再说,无论如何那也不是咒骂招来的呀。即使我一声不吭,它也照样会发生;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伊万杰琳——至少你应该知道——当空气中充满了电……”

“好啦,现在你就去争论吧,争论吧,只管争论吧!——我不明白,明明知道这屋顶上没安装避雷器,你可怜的妻子和孩子们完全听老天爷支配,你怎么能作出这样的举动。这会儿你正在干什么?——竟然在这样的时刻擦火柴!你是完全疯了不成?”

“真该死,你这个女人,这又有什么危害?这地方一片乌黑,黑得就像异教徒的心肠一样,再说……”

“把它灭了!立刻把它灭了!难道你是存心要牺牲我们所有的人不成?你明知道没有比光亮更会招来雷电。(咈哧!哗啦!嘣——轰隆——嘣——嘣!)哎呀,你倒听听!现在你总明白你闯下了什么祸!”

“不,我不明白我闯下了什么祸。我只知道,火柴会吸引雷电,但是它并不能够产生雷电呀——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跟你打赌。再说这一次它丝毫也不曾把雷电吸引了来;因为,如果那一阵雷是瞄准了我的火柴,那它的瞄准本领就十分拙劣——我可以说,大约平均一百万次中它一次也打不中。咳,在多利蒙打靶场,像那样的枪法呀……”

“真不像话,莫蒂默!这会儿咱们正面对死亡,在这样一个严峻的时刻,亏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你不是诚心要……莫蒂默!”

“怎么样?”

“今天晚上你做祈祷没有?”

“我——我——原来是打算做的,可是后来我准备算出十二乘十三是多少,于是……”

(咈哧!——嘣——噗隆——嘣!嘣——叭,呼——哗啦啦!)

“哎呀,咱们可完蛋了,完全没救了!你怎么能在这样一个时刻,忽略了这桩事情?”

“可那时候并不是像这样的一个时刻。那时候晴空无云。我怎么会知道,由于那一点儿小小的失误,竟然会惹得老天爷赫然震怒,大发雷霆?再说,你明知道这样的事情难得发生,我再想不到你会对这件事这样小题大做,至少这样对我是不公平的。自从四年前我招来了那一次地震,此后我再也不曾缺过一次祈祷。”

“莫蒂默!亏你说出了这样的话!难道你忘记那次黄热病了吗?”

“亲爱的,你老是把黄热病推到我的头上;我认为这是完全不合理的。哪怕是拍电报吧,你也不能不经过几个中转站,再转到孟菲斯,那么,我一次在祈祷上的小小疏忽,竟然会影响到那样远的地方?我愿意承担那责任,因为地震发生在附近,可是,我真倒霉,要我负责每一次该死的……”

(咈哧!——嘣勃隆——嘣!嘣!——呯!)

“啊,哎呀,哎呀!哎呀!我知道它击中了什么东西,莫蒂默。咱们再也不能活到明天了;我们死后,这样会对你有好处的:如果你记住,你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莫蒂默!”

“呦!我又怎么啦?”

“你的声音,听来好像是——莫蒂默,你竟敢站在那敞开的壁炉前面呀!”

“我的确是犯了一个大错。”

“给我离开那儿,这就离开。你真像是存心要毁了我们所有的人哪。难道你不晓得,露天的烟囱是雷电最好的导体吗?这会儿你又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儿,在窗口旁边。”

“哎呀,老天发发慈悲吧,难道你疯了不成?这就给我离开那儿。连一个抱在怀里的孩子也知道,有雷暴的时候站在窗口附近,是会叫你送命的呀。哎呀,哎呀,我知道我再也活不到明天了。莫蒂默?”

“什么事?”

“那窸窸窣窣的是什么?”

“是我。”

“你在干什么?”

“找我的裤腰在哪里。”

“快!这就扔掉那些东西!我就猜到,你会故意挑这样一个时刻穿那些衣服;可是你明明知道,所有的学术权威都一致认为:毛料会吸引雷电。哦,哎呀,哎呀,难道一个人的生命会遭到的自然灾害还不够,你还一定要想方设法去增加那种危险不成。哦,别唱歌啦!你倒是存的什么心眼儿?”

“嗐,这又有什么害处?”

“莫蒂默,要问我可曾对你说过这话,那我已经说过上百次,说唱歌会在空气中造成振动,这就阻碍了电流的流动,于是——你这会儿究竟为什么要去开那扇门?”

“哎呀,瞧你这个女人,可这样做又有什么害处?”

“害处!这样会让你死了。无论是谁,只要是对这一问题稍加注意,他就会知道,放进了穿堂风,就会引来雷电。你还没把它全部关上;把它关紧了——千万赶快,否则咱们都得完蛋。哦,在这种时刻,和一个疯子关在一起,真倒霉呀。莫蒂默,你这会儿又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只是打开自来水。这间屋里闷热不通风。我要洗一洗脸和手。”

“你肯定是完全丧失了理智!雷电每击中任何其他东西一次,就会击中水五十次。千万把它关上。哦,亲爱的,我肯定再没任何办法能挽救咱们了。我真的觉得——莫蒂默,刚才那是什么?”

“那是该[2]——那是一幅照片。被我撞倒了。”

“那么,你是紧靠着墙了!我从没听说过有谁这样轻率!难道你不知道,墙是雷电最好的导体吗?快给我从那里走开!你又恨不得要咒骂了。哦,你怎么可以坏到这个程度,瞧你家里的人正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莫蒂默,你已经订购了一个羽毛褥垫吗,我叫你订购的?”

“没订。我忘了。”

“忘了!这样你会赔出一条命的。如果你现在有一个羽毛褥垫,可以把它铺在屋子当中,躺在它上面,那你就可以确保安全了。到这里面来吧——快来,趁你还没找到空子犯更荒唐的错误。”

我试了一下,但是那个小间一关上了门,就容纳不下我们两个人,除非是我们情愿被憋死在那里,有一会儿工夫,我大口喘着气,然后挤了出去。我妻子放声叫唤……

“莫蒂默,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有一些事你必须做。给我壁炉台尽头那本德文书,再给我一支蜡烛;可是,别点燃它;给我一支火柴;让我在这里点燃它。那本书里有一些指导说明。”

我找到了那本书——所付出的代价是一只花瓶以及其他一些易碎的东西;于是我太太将自己和她的蜡烛一起关在小间里。我获得了片刻安静;接着她又大喊:

“莫蒂默,刚才那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那只猫。”

“那只猫!哎呀,这可完了!快逮住它,把它关在盥洗柜[3]里。要快,亲爱的;猫身上全是电呀。我敢肯定,经过一夜可怕的危险,我的头发都要变白了。”

我又听到闷声闷气的啜泣声。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是不会那样在黑暗中为这件荒唐事费一举手一投足之劳的。

然而,我终于开始执行我的任务——翻过一些椅子,撞上各种障碍,所有那些东西都是质地坚硬的,多数的边缘都像锋口一般锐利——最后我到底把那只小猫关进了盥洗柜,碰坏了价值四百多元的家具,擦破了我的小腿。接着,从那小间里传来了这些闷声闷气的语句:

“书上说,最安全的办法,是站在屋子当中一把椅子上,莫蒂默;必须用非导体使椅子腿绝缘。也就是说,你必须把椅子腿套在平底玻璃杯里。(咈哧!—呯—啰!—哗啦啦!)哎呀,你倒是听听!千万赶快,莫蒂默,趁你还没被击中。”

我好不容易找出并拿到了玻璃杯。我拿到了最后的四只——其余的都被砸碎了。我使椅子腿绝缘,然后请问下一步的指示。

“莫蒂默,书上说:雷雨时,不可将一些金属物,如指环、钟表、钥匙等物带在身上,也不可将其随意放置:如将很多金属物堆放在一起,或将它们与其他物体连接起来,不论是在灶上,火炉上,铁格上,或其他同类的物体上。[4]这是什么意思,莫蒂默?是说,你必须把一些金属物带在身上呢,还是说,你必须离开它们远点儿呢?”

“这个吗,我可不大清楚。它好像有点含糊不清。所有的德文书上提出的意见多少都有点含糊不清。但是,我认为那个句子里多半是用的与格,为了读起来上口,这里和那里也有少数一些地方变换了所有格和宾格;所以照我看来,那意思是说,你必须把一些金属物带在身边。”

“对,肯定是那意思,这是顺理成章的。你瞧,它们是具有避雷针一类性质的。戴上你那顶消防员的钢盔吧,莫蒂默;那东西大部分是金属的。”

我找到了它,把它戴上了——炎热的夜晚,在一间不通风的屋子里,那是一个极其笨重的、很不舒适的玩意儿。连我身上那件睡衣也显得是有些多余的,不是我绝对需要的。

“莫蒂默,我想,必须把你的腰部保护好了。要不要请你系上你那把民兵的军刀?”

我照办了。

“喂,莫蒂默,你必须想一个什么办法保护你的脚。千万请你穿上你那带马刺的靴子。”

我奉行了——一声不吭——尽量耐着性子。

“莫蒂默,书上说:雷电交作时十分危险,因为钟本身由于空气流动而发出的震鸣,以及图尔姆山(德国北部高山)的高度,可能吸引雷电。[5]莫蒂默,这意思是不是说,有雷暴的时候,你如果不去撞教堂的钟,那会有危险吗?”

“是呀,好像是这个意思——如果那个句子里用的是单教主格的过去分词,我认为就是那个意思。对,我想那意思是说,教堂的钟楼是那样高,里面又没有风[6],所以,遇到有雷暴的时候,如果你不去撞那些钟,那就十分危险[7];而且,难道你没注意,单看这句的措辞本身——”

“别去管那个啦,莫蒂默;别只顾从事空谈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把那个大就餐铃取来;它就在门厅里。快,莫蒂默,亲爱的;这一来咱们大体上可以安全了。哦,亲爱的,我真的相信,咱们终于可以得救了!”

我们那幢避暑的小别墅,高高地位于一溜小山顶上,俯临下面一片谷地。我们附近有几处农庄住宅——那最近的与我们相隔大约三四百码。

我站在那把椅子上,刚费力地把那只怪大的铃啷啷摇了约莫七八分钟,这时我们的百叶窗突然被从外面拉开,一盏耀眼的牛眼灯[8]从窗口捅了进来,接着就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地问:

“这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啦?”

窗外满都是人脑袋,脑袋上满都是眼睛,都神情激动地直瞪着我那一身睡衣,以及我那一套准备上阵的装备。

我一失手落下了那只铃,困惑不解地跳下了椅子,说:

“什么事也没有,朋友们——只是由于那一场雷暴,感到有点儿不安。我刚在想办法避免雷电。”

“雷暴?雷电?麦克威廉斯先生呀,难道你是神经失常了不成?这会儿是满天星斗的夜晚,并没有什么雷暴呀。”

我朝外面望出去,大吃一惊,一时间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然后,我说: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分明看到从窗帘和百叶窗缝里射进来闪电的光,还听见雷响。”

那些人,一个又一个,笑得倒在了地上——有两个人笑死了过去。幸存者当中有一个说:

“可惜你们就没想到要打开你们的百叶窗,向远处那座高山顶以外望过去。你们听到的是大炮的声音;你们看见的是炮火的闪光。你可知道,就在昨天半夜里,电报传来消息:加菲尔德[9]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不是,吐温先生,就像开头所说的(麦克威廉斯先生说),保护人类免遭雷击的方法是那么周到,又是那么不胜枚举,所以我觉得,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怎么还会有人能遭到雷击?

他一面说,一面收拾起他的背包和雨伞,然后离开了;原来火车已经抵达他所居住的那个城镇。

一八八〇年

* * *

[1] 存放鞋帽和其他家用器具的小房间。

[2] “该死的”一语没说完。

[3] 上面嵌有面盆并放有水罐的小柜。

[4] 原文为德文。

[5] 原文为德文。

[6] 原文为德文,意指不通风。

[7] 原文为德文。

[8] 夜间外出巡逻时常用的一种上面嵌有一块凸透镜的提灯。

[9] 詹姆斯·艾布拉姆·加菲尔德(1831—1881),美国第二十任总统(1881),就任后四个月遇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