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献给我的妻子琳达,
她在高原沙漠住了20年,
她对那里的爱也同样持久。
我很遗憾自己没能学会打牌。它是生活中的一项非常有用的技能:它滋养了仁善之风,巩固了社会根基。
——塞缪尔·约翰逊博士
好吧,我的侄儿,且听我说并记住我的话:在高原荒漠上,时间就像一个老奸巨猾的骑手,一个传奇中的匪徒,他会偷走你在阳光下的日子,偷走你的女人,并在霭霭暮色中登上火车,向你投下一个微笑。
帕布罗记住了叔叔这番话,并用自己整整五十一年的岁月,对此信守不移,体验着其中的真谛。因此,他才在沉沉夜色中,沿着桂帕山的山脊疾行而下。此处离边境有一百多公里,他一路踩着松滑的石块踉跄而行,一边攥着翠绿矮松摇摆的枝条保持平衡,开始朝着斯莱特溪谷的方向下山,到了那儿,他的身影将不再如在山脊上被钉在天幕上般一览无遗。胶皮和草绳草草扎就的凉鞋里,那双褐色大脚正一如既往地领着他穿过这片干燥的土地,向北进发——这双脚坚定不移地曳步而行,仿佛走这漫漫长途不过是要尽到脚的天职罢了。
凉鞋上面是一条泥泞松垂的灰色长裤,已被沿途的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裤子上头的衬衫早先可能是灰绿色的,现在则早已颜色褪尽,衬衫背面印着“穆斯林巷,流放地,得克萨斯州”的字样。昨天,当帕布罗攀爬到圣克拉拉山峰附近时,一架直升飞机发现了他,紧接着,山下就传来了野马四驱车震耳的轰鸣声,还能隐约听到身下峡谷里边境巡警追踪他的无线电通话声。整个白天他都东躲西藏,现在是时候夺回损失的时间了。
他步履匆匆,这也理所当然,因为差不多就要到达此次行程的终点了。他含着块鹅卵石,一边不住地用舌头搅着它,好咂出嘴里最后一丁点水分。他体重一百四十磅,背包就几乎占了体重的三分之一,而那些漫漫长路和背包里的负重则使它背起来更重了几分。他调整好背包带,从一片凸出地表的石灰岩上滑下来,朝着溪谷走去,蜿蜒的溪流会把他带到一处安静而美好的水源,晚间的信号灯正在那儿摇曳。
他希望那儿只点着两盏灯,因为无论多一盏还是少一盏都意味着他在到达那所房子和完成工作之前,将不得不在黑暗中傻等。那个女人有时会有访客,所以不想让他在这种时候出现。这种不期而至不到两周前就有过一次,他没打招呼就匆匆跑来了。当时,他对她怒不可遏,并口不择言地恶语相向了一番。但她只是摆了摆手,在他面前放好玉米粉薄烙饼和水,他的一腔怒火便烟消云散了。
在帕布罗下方一百五十米、东面半公里处躺着一条响尾蛇。这是一条西部菱背响尾蛇,它蛰伏在自己的领地上,俨然实至名归的一方之主。还有一个月,它就二十高龄了;它身躯庞然,长达二米多。它成日躺在一棵牡豆树任一种豆科牡豆树属的带刺小树或灌木,原产于新大陆的炎热干燥地带,是蜜蜂采蜜的重要树种,也是家畜的重要饲料,尤指腺牧豆树。下,只有当放牧的牛群经过时才会睁两次眼瞧瞧。现在,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一轮明月正由亏转盈,苍白的月光倾泻在北峰上,空气已变得足够凉爽,正是夜猎的好时机。
尽管空着肚子,响尾蛇仍重达十六磅,它缓缓地伸展着自己盘成一堆、平坦舒缓的身体,紧贴着泥土,把横卧的躯体转成向前的姿态,开始穿过沙漠朝着一所牧场的房子游去。它沿着这条路线游过低矮的牧草,穿过仙人掌的矮丛,在一条小路的松散尘土中蜿蜒,蜿蜒。在路的另一边,牧场房舍后约十五米处,有一个水槽正朝外慢慢漏水,逐渐形成了一个可以让它饮水的水坑。
差不多快要穿过小道的时候,响尾蛇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它警觉地停了下来,双目透出无情的冷光,一如既往:黑漆漆的、直勾勾的、一眨不眨。它的信子不停地闪动,把空气中的微粒传送到上颚的犁鼻器中,然后进入大脑:这就是蛇的嗅觉。它昂起头,部分身体也随之仰起,差不多蜷成了一团惹人注目的蛇圈,凝然不动。然而颤动逐渐消退了,两分钟后它松弛下来,继续朝水坑爬去,终于爬过了数分钟前刚刚留下的靴印。
像一支手摇留声机里飘出的老歌,高原荒漠悠然入夜。在桂帕山的夜影中,一条菱背响尾蛇正在饮水,一只夜莺正在鸣唱。没几秒钟,一头野狼开始嗥叫,不一会儿,同类的应答声、合鸣声交融到了一处,一时间,究竟是谁在嗥叫,已难以分辨。帕布罗自西边沿着斯莱特溪谷的河床走来,在他沉重的喘息声中,凉鞋下石块的嘎吱作响几乎难以听见了。爬下山脊时,他已经注意到了右下方远处牧场房舍里的灯光。这灯光并不陌生,因为在他向北边流亡时就曾见过,对此他从不介意,因为他确信,住在那里的老头儿对夜幕下发生的一切都懵然无知。
离主宅西北方向半公里处另有一处建筑,它更小巧些,由泥砖筑成,四周环绕着毛枝香柏,这样一来从远处根本看不清在西边的窗口处亮着几盏灯。帕布罗会继续沿着干涸的小河道一直走到那块他用过的大岩石处,他会站在上头,把目光投过溪谷的边缘,细数窗边的灯火。求你了——他的祷告飘向苍穹深处的圣母玛丽亚——让那儿只有两盏灯。然后他就可以扔下背包、开怀痛饮了,还可以在再次向南回到自己位于圣赫勒拿的家乡和家人处之前休息几个小时。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可以搭上边境巡警的车,被送到卡斯托伦附近的交叉路口,那样第二天傍晚就能到家了。他们当然会讯问他,但他会说他只是到北部来找工作的,而其他方面则完全查无实证。虽然帕布罗从未真正那样想过,但用美国纳税人的钱作一次归家之旅无疑是令人愉快的。对他而言,英美佬宽松的法律条文和无知的慷慨大方让事情变得更为简单。
再一次,夜莺在鸣唱。再一次,野狼在嗥叫。菱背响尾蛇也几乎饮完了水,它再次感觉到了异动,把头从水坑中昂起,静静地将这一姿势保持了五秒钟,然后慢慢往回爬向它能找到的任何掩体。有什么东西来到了水槽的另一侧,正在发出声响。由于没有与听觉相关的生理器官,蛇只觉察到了那些声响中的一部分,就是引起地层最微小颤动的那些声响,比如人类的脚步。这样一来,西部菱背响尾蛇永远都无法确定其周围的环境,而只能以一种原始的方式,对自己的感应器所能接收到的小片现实作出反应。对于菱背响尾蛇,以及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大多数事物而言,当对生存无关紧要的因素都被剥离了之后,生存就简化成了食物、危险和物种繁衍。
那些声响先是旧靴子踩在沙地上所造成的柔和影响,然后是蛇无法听到的、从水槽表面拂去尘屑的沙沙声。一个男人从捧成杯状的双手中咕嘟嘟地喝水,月光随着水面波动的涟漪荡漾开来。
印第安人喝完了水,用破旧的丹宁布一种厚质棉布。衬衫袖管擦了擦嘴,向十五米开外的牧场房舍窗户瞥了一眼。厨房里透出的光亮仅在黑暗里溢出了很短的距离,透过部分覆盖着金银花藤的窗户,他能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桌边,正把玩着牌。
这位印第安人久处沙漠,对其韵律与最细微的变动都敏感异常。此时,他觉察到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于是停下了用衬衫袖管擦嘴的动作。他转动着眼睛,没什么东西,又朝水槽另一边看去,保持了这个姿势达一分钟之久。然后他微笑着把右上臂放在胸口,手掌朝下,再以一种轻挥的姿态把手移开。这个动作属于一种古老的、不为人所知的语言,一百五十年前他的祖先曾用过这一手势,那时人们漫步在卡曼奇瑞亚印第安人一部族属地。时他们曾经这样做过。很久以前,人们曾在自由与荣耀中生活着,而卡曼奇这个名字则曾是令人畏惧与冷酷无情的同义词。
他放松下来,不再理会水槽那边的状况。分开沙漠红柳的枝条,他走上了一条偏斜的小道——离开了那条蛇,朝着南方十公里处的戴尔布罗峡谷走去。他向上望去,差点就看见了映在月影下的一个侧影,那个人正沿着山脊下行,朝着凹凸不平、被称作斯莱特溪谷的狭长地缝走去。
印第安人正犹豫地寻思着自己是否应该绕回那所亮着灯的小泥砖屋。在他离开后,那个名叫索妮娅的女人正在一边哼着小曲梳理自己的黑发,一边注视着自己在浴室镜子里的样子。她的嘴里仅存留着一丝辛辣的味道,由于同印第安人一起喝了些莎脱酒一种使用龙舌兰为原料所酿造的酒类。,她觉得稍微有点头晕。镜子是便宜货,让人的影像看起来有些变形。她觉得要是她要求的话,牧场主也许会给她买面新的,然而这偏差使得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影像都变得很窄,这就让她感觉自己比实际的五十四岁更年轻,比实际的身材更苗条。出于这个原因,她什么都没说,依然保留着这面镜子。
印第安人知道事情一成不变的道理,不管你多渴望会有一些不同的元素,该怎样还是怎样。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人们只顾得上自己必须要顾着的东西,这些行为通过吃饭、喝水以及相互交往来完成。当他不和那女人在一块儿时,她的所作所为就与他无关了。于是他就这么思索着,拿着她给他的一塑料包食物,在夜里向自己在戴尔布罗峡谷的棚子走去,那棚子是由木头和帆布搭起来的。其间他停下来两次,抬头看看月亮,感谢它领他回家。
很难说菱背响尾蛇是否理解月亮的意义,是否也会带着一种感激之情来仰望着它。也许如此,也许不是。但这条蛇确实看起来像在仰望苍穹,然后它慢慢爬向自己敏锐的嗅觉所指引的地方——可能是一处兔子的巢穴,那里也许有足够的食物再让它维持几个星期。它游过黄色樱草花时,一时间使那些花茎纷纷折腰。
在斯莱特溪谷东边一点儿的地方,有两盏灯正在窗前跳跃着。一个背包被人从溪谷里轻轻扔了出来,它躺在地上,里面装着在美国大街上价值超过四千五百美元的东西。帕布罗紧随其后,一只手抓住了一条树根,另一只手扒住了泥土,把自己从溪谷中拉了出来,攀上了地面。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河谷灰尘,调整了一下呼吸,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高原沙漠寂寥无边,唯一的声响就是远处一只母兔子的尖叫,但距离太远了,帕布罗根本听不见。
温切尔·迪亚正坐在牧场主房的厨房里,他听到了这尖叫声。他以前也听过这样的叫声,所以既不惊讶也不警觉。在这沙漠中,大自然是冷酷无情的:黑夜里的尖叫,一两个月后森森白骨就任人践踏。矮草丛中的死亡而已。
桌子底下,一只狗昂起了头,她的年纪以狗龄计算已比温切尔还大。她的头僵着,喉咙里低低咆哮。这只狗是牧场建起来的时候就跟来的,曾经一度她会跳起来推开纱门,她把这方寸之地视为自己的属地,在这片领域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要冲出去一探究竟。然而现在,由于关节炎的折磨以及十四年来始终保持警觉的困倦,她只是把头搁在爪子上又继续睡去了。
温切尔说道:“没事儿,宝贝儿。随它去吧。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一只野兔,就这么回事儿。”
他挺直了肩膀,洗着牌,一边瞥向外面的夜色,那里有什么东西正离他越来越近。他可能已经知道了,或者已有了一种感觉,因为老赌徒们饱经沧桑,历经风霜,有这种智慧,能够在邪恶到达之前先行嗅出它的味道。
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把手伸向了悬挂在左臂下皮套里的点三八自动式柯特枪,并触及了它的原因。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穿上了上好的灰衣服和定制的靴子,为什么先前又确保车库里那辆开了十年的凯迪拉克加好了油的原因。白天已经过去了,夜色依然弥漫,而这里总有些什么让人感觉不对劲。温切尔·迪亚时刻准备着,这种戒备出于某些模糊的理由——和他意识底层最微弱的颤动相关。
有个歪念头溜进了他的脑海,偶尔它就会这么溜进来,要是杰瑞尔没有脱掉衣服在柯特挪威的赌桌上裸舞,他就不会有足够的理由把她一屁股踢到牧场大道上,踢回拉斯维加斯或随便什么地方。除此之外,她可能依然在这儿陪着他,他就不会如此孤独了。她也不会寄给他那些恶心的、向他要钱的信,也不会在深夜给他打又臭又长的电话,电话里充满了模糊的威胁,告诉他如果他不寄来那个她所说的分居赡养费的玩意儿,她将会如何如何。温切尔·迪亚不知道什么是分居赡养费,得克萨斯州的法律条文里也没有这个词。
他洗着牌,看着外面的茫茫夜色,开始略带紧张、断断续续地哼起一首歌,这歌是一个维加斯音乐家为他而写的:
坐在桌边,穿着我最好的衣服,蓝色背带拉扯着我的肩膀……
西北方向半公里处,一所小泥砖屋里燃着两盏晚间的信号灯,索妮娅边梳理着黑发边注视着一面镜子,镜子有着可爱的瑕疵,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