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只肥大的金结婚戒指,玛格丽特舅只有一件首饰,是一条新奇的项链。星期天午饭以后,她会换下单调的黑日常衣服,穿上她最好的周日礼服,戴上这条项链。这一星期的工作结束了,她穿上这件丑陋的假日礼服等着又一个星期的辛劳。礼服款式老气,是由廉价、不服帖的羊料子制成的,死气沉沉,呆板的暗灰,一种否决了所有彩的暗,一种歼灭了所有变漂亮的可能的极度沮丧凄惨的灰。高领、窄袖,袖子对她来说太短了,皴裂嶙峋的手腕和她那双肌腱纠结血管清晰的手毫无生气地探了出来,就像它们是被单独缝在袖口上的,根本不属于她手臂的一部分。这是她最好的礼服,因为这是她唯一拥有的礼服。另外她的衣橱里只挂着三或四件破烂的黑裙子,还有四到五件松垮、线,正在缓慢地自行拆散的黑衣,所有这些衣的手肘部分都已经磨薄,褪了。

礼服直挺地从她的肩膀包下来,划出一道垂直的长线,裙边落在小中间。这件礼服和她很不相宜,勉强算是贴身,又紧绷在她骨头凸出的部。很难想象这是一件她用心买来的礼服,在过去某个美好的一天,走进服装店,试了一件又一件礼服之后,最终从挂满了多彩服装的衣架上挑中这件灰不溜丢的、不合身的布筒子,然后她把它从头顶套进去,站在试衣间的镜子前面,前走后退地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笑了,双手击掌表示赞同,然后她对自己说:“这件可,这件真正像样。”然后一位鬈发、喷了香水的导购小姐转了过来,说:“它完全和您相称,女士。”事实,应该与这些相反,她一定是继承了这件衣服或是在一个杂物义卖会买的它,为了能有什么东西穿,算做是从那些没完没了的黑衣服里透口气或者(最可能的)是在新婚卧室的屉里发现了它,是菲利普舅舅为她挑选的,作为他的妻子,星期天穿这个正合适。

这件礼服非常寒酸、陈旧,带着樟脑球味,而且松懈,经年的汗水浸渍了布纹,但它还是被一直小心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另外,它仍可说是她星期天才穿的最好的衣服,这样一来,尽管鄙陋,它还是自然而然地带着某种体面。再说,不知为什么,正因为它很不合身,是吊挂起来的死板的平面,却又保管得那样心——污点都用海绵拭掉了,整件礼服又经常地刷洗和熨烫,这衣服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很多,显得感人至深。

这是件乖女孩星期天去主日学校时会穿的礼服。玛格丽特舅穿着它看上去天真了,年轻了。和礼服配套,她穿上了专为星期天准备的,破洞和丝都已经织补整齐了的袜子,和一双圆头低跟的绑带皮鞋,虽然很旧但细地擦洗上了光,也是专为星期天准备的。当她穿戴整齐,她就会从某个匣子或者纸盒里取出她的项链,绕在脖颈上,扣上扣锁,她的打扮完成了。

这是条雾银项圈,两条镶着月长石的缠结的银铰链,紧紧缠住她瘦弱的脖颈,高耸着几乎要蹭到她的下巴,戴上它,她动一下脑袋都很困难。项圈很重,易碎又很贵重,而且它看上去非常古老,好像是属于基督教以前的世纪,或许更早,属于创世大洪水之前,实际上,又不是。坐落于这件憔悴的灰礼服顶端,这条项圈几乎具有了极其邪恶的异国情调,而且古怪招摇。戴上项圈的玛格丽特舅不得不高昂着头,有了亚述王后的傲慢,但她的眼神里没有自豪,只有悲伤和忧虑。

每逢星期天,玛格丽特舅的头发梳理得远比平常的日子要心,弄成平滑的红发卷和发圈,这种不寻常的整洁和她庄严的项圈以及她显露出的年轻,使她具有了一种令人吃惊的、野兔般瞬间即逝的美,她显得那样毫无累赘,简练至极;这种奇异的美感直到就寝时间就消失了,她取下她的项链,再一次把它收好。因为每个星期她对此种令人生畏的美的拥有是如此短暂,使得这美差不多令人震撼。膝上坐着维多利亚,她的头又因项圈的迫而凛然地竖立着,她看起来就像饥馑圣母的肖像,由一位瘦弱女孩做模特画出的。

戴着项圈,玛格丽特舅的进食就变得非常困难。周日下午茶是固定的。总是虾、面包和黄油,一碗芥菜和水芹,还有一个富有营养的明亮的金松蛋糕,蛋糕是早晨就放进炉和星期日烧烤一起烘焙的,所以它还带有一丝肉脂的焦香味。餐桌上堆满了虾须壳,松蛋糕已经被吞食了,只余下一点残渣——但她能做的,只是疼痛地啜一口寡淡的茶,玩耍般挑起几根芥菜和水芹,尽管是她做出如此丰盛的美食的。菲利普舅舅敲开了足有一个营的粉红虾的壳,不紧不慢地吃掉了它们,吞掉了抹了半磅油的一整条面包,然后又随欲地吃光了最大的一份松蛋糕,他注视着她,一种面无表情的满意,很显然是从她的不适里得到了确定无疑的快感,或许他甚至发现她的这个样子促进了他的食欲。

“他麻木无情。”梅拉尼想。但,是这条帝王气势的枷锁项圈使玛格丽特舅变美的。想要美就要受折磨。[1]竖立的月长石,项圈做工原始又野蛮;画里中世纪波斯王子放鹰打猎的随行獒犬可能会戴这种东西的缩小版。不能设想这东西是玛格丽特舅自己做主选中的。

可以猜想,像梅拉尼坚信礼礼物的那串养珠项链才是她的个人品位,或者可能是莱茵石,或是易碎、闪烁的宝石花针,一个镶着彩婴儿照片装着小卷柔软胎发的小金盒。不过,她很为她的项圈自豪,它是纯银的。

“这是他的结婚礼物,”她用粉笔写,“他自己做的,他自己的设计。”

“天啊,他真是心灵手巧。”梅拉尼说。

“他什么都会做,不管是用木头还是用金属。也许某天他会为你做一些首饰的。”

“那可太好了。”梅拉尼礼貌地说。在心里,她想:“千万别!”

说到项圈,费因说:“你看,他们是在星期天晚上做,他和玛格丽特。”眼神冰冷,还啐了一口,这让梅拉尼很沮丧,以至于没能理解他说的是什么。地板上的唾沫点就像流动的月长石。

“你不是很喜欢菲利普舅舅,对吗?”她说。

“我凭什么要喜欢他?”他说,手指着他右眼下的一大块紫淤血。那天是倒霉的一天。凿子滑脱了,切破了他的皮肉,伤口深得能见骨头;他不能再工作了。梅拉尼远在铺面站着,都能听见菲利普舅舅的怒吼:“你是成心的,你这个尔兰杂种!”还传过来隐约的砰砰殴打声。随后费因走上来了,沉着脸,一声不吭,伤口滴着血,没有说话,给她看了看那条可怕的伤口,就上楼找他姐姐包扎去了。

现在他坐在了店铺的柜台后面,用那只还完好的左手玩着那对吹笛子和拉小提琴的猴子。突然,他说:“让他烂掉吧!”然后猛地把玩具使劲扔到一个角落里。玩具的面板粉碎了,撞在地板上的白铁皮变成了锯齿形的碎片。音乐盒的发条嘣地断了。

“哦,费因!”

“我想把它们全都砸烂了。”挨了打的费因说。他看上去很幼稚,像个小男孩,他这样说的时候像个刚被场小霸王们痛打了一顿的小男孩,没有力量报复,只有对他们的满心仇恨。“我想要吸气,鼓气,吹塌他的房子,[2]然后把麦琪从他身边带走,然后她和我还有弗朗辛能回到尔兰,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时常拉拉琴,跳跳踢踏舞。”

“那样的话,我和那两个小孩子怎么办?”

“噢,那我就不知道了。人人都为自己着想。”他抚着他那只受伤的手。那块淤血是他斜眼的着重提示的黑下画线。“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右手不能动了呢?这只我画画用的手?”梅拉尼走过去清理掉那件摔坏的玩具。

她原本不想和费因说话的,但当他走过来,坐在柜台这里的时候,她忍不住要和他说话。另外,如果她再压根不理他,一直不理,那么她就没人可以说话了,除非把她和玛格丽特舅的交流也算做谈话,并且她是处在难以忍受的孤独里。最终,她还是没能勇敢到能彻底地脱离和费因的联系。况且他似乎也在假装,假装他无论如何也不曾用他热乎的湿嘴巴碰过她。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以为——当他是那么泰然自若地态度友好——可能是她幻想得太多超出了实际发生的情况,或者根本就是她幻想出来的。当然,如果她挪开椅子,她就会看见那个窥视孔,所以她不动那把椅子。

“乔纳森,”她说,“当菲利普舅舅打你的时候,乔纳森有什么反应?”因为她不愿意想到乔纳森成为一个坐着不动的观众,冷静地观看那些在工作间发生的冷暴力场面。

“他不看,他在那儿弄他的船。”

“我不想让我的弟弟受到惊吓。”

“他在想一些别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你舅舅很喜欢他。可能他会收他做学徒,就像收我做学徒一样。那些船给你舅舅很深刻的印象。他正说要开拓瓶中船的新生意,因为乔纳森只愿意做船。但他做船真的很擅长。”

“这是发疯了。”

“这更像是一种意乱神迷。”

“我不知道。”

“可是,他才只有十二岁,这就像小孩子的妄想或是着迷。”

“大多时候,”她迟疑地说,“乔纳森看上去很不现实。就像真的乔纳森已经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只留了一个他自己的复制品在这儿,所以没人能注意他已经走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即便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

“每当他把他的眼镜摘下来,他暴露出来的双眼就像被空气吓住了。”费因说。

“他的成绩单总是写着:‘如果敢于尝试,乔纳森可以做得更好。’”

“谈论这些不也很像学校老师吗?别为乔纳森烦恼了,梅拉尼。

他过得很满足。他是你舅舅的血脉,一个弗洛尔。”

“一个弗洛尔。”她说,领略到这个名字有种她未曾体验过的陌生感。

“最初的时候,我想,那该是位什么样的母亲呢?因为每个孩子都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因为他们是那么体面又干净,从不会用他们的袖子抹鼻子,都是用手帕擦。可是这层外表已经褪下来了。”

“我母亲,”梅拉尼说,她很为难要借用她来举例,“她总是戴着手套和帽子,她还是一些委员会的委员。”

但费因不再听了,他为他那只受伤的手陷入沉思,他的目光躲闪,杀气腾腾。

那天傍晚,梅拉尼一个人刷洗餐具,因为舅要为维多利亚洗澡。全是为了维多利亚,玛格丽特舅每周都要和那个怪兽般的腐朽的浴室煤气锅炉进行一番乒零哐啷的角斗,要弄十分钟,从锅炉龇牙咧嘴的猪嘴巴里滴答出来的,深绿黏鼻涕一样带咸味的温水,才能在浴盆里积到三英寸深。梅拉尼认为玛格丽特舅真是太勇敢了,竟然敢去惹那口生锈发疯的锅炉,给它点火,冒犯它,强迫它喷出热水或者勉强算是热的水。梅拉尼只试过一次,当时她想用锅炉里的水放满浴盆,它就非常狂暴地发作了——杯子里的牙刷全跳了出来,在架子上不住地颤抖,搁板上菲利普舅舅的漱口杯自地一跃,蹦到了地板上,谢天谢地,没有摔坏。

从那以后,她就只用凉水洗了,有时她能跟舅借用一下开水壶,然后在厨房或在浴室那个裂纹的浴盆里分步骤地擦洗。掀开潮乎乎的法兰绒浴衣,先是在一条上发现了亮杏红的热水擦洗斑,然后她发现全身都有。她想起自己曾经每天都能泡个香氛浴,在黏热的夏季里,有时还要泡两个,那种日子再也不会有了,除非等她长大成人拥有她自己的浴室。她要彻底地洗一下头发也很困难。

费因和弗朗辛也从未点过这口锅炉。梅拉尼不清楚费因洗澡的时候是怎么弄的,如果他也洗澡的话;但弗朗辛有时会反锁厨房门,用水壶和平底锅放在火炉上烧水,倒满一个椭圆形的白铁浴盆,然后无动于衷地坐进去。玛格丽特舅也是洗的,她洗得更频繁,在她能比较早就把维多利亚哄睡以后。但菲利普舅舅是经常用浴盆沐浴的,每周一到两次;他好像会对锅炉施展某种神秘的威权,只要是他生火,那口锅炉就不会爆发。他总把浴室弄得脏乱得可怕,水溢满了地板,巾全部湿透。那件梅拉尼到达第一天就在浴室里发现的塑料玩具,她一直没找到主人。证据指向菲利普舅舅,但这又有点太不可能了。

不管怎么说,维多利亚每周的洗浴都是一个仪式,一项典礼,不仅需要玛格丽特舅全身心的投入,还要花费她大量的时间,梅拉尼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因为这天的活全都干完了,感觉厨房温暖、整洁还很自足。碗柜里的坛罐、直背椅、硬靠背椅,还有那块邋遢的小毯子,全都安安分分地在世界上存在着。待在厨房里觉得开心,梅拉尼低声哼着歌,把茶杯挂在钩子上,然后把盘子竖好。她拉开碗柜屉要把餐刀和勺子放进去,却看到一只才切断的手,切口还鲜血淋漓。

一只看上去软绵绵的、胖乎乎的小手,漂亮的锥形指甲染着淡淡的珠光指甲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很细的小女孩戴的那种银戒指。一只穿上饰边衬裙和配套的衬去上舞蹈课的孩子的手。从那血肉参差的腕部切口来看,这是只用一把非常钝的刀或者斧头从胳膊上砍下来的手。梅拉尼听到屉里的血噗噗地滴下来。

“我一定是疯了,”她大喊,“这儿有蓝胡子[3]。”

她推上了屉,冲着碗柜直直地倒了过去。她嘴巴发干,汗水湿透了衣。瞬间,她双膝无力,伴着一阵餐具的哗啦声,她滑倒在地板上。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上蹿下跳蹦跶起来。椅子叉着跳开了吉格舞,桌子踉跄地跳着华尔兹,布谷钟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她躺在不停升降的地面上,全身僵直,不敢动弹。

接下来,她看到一只举在她嘴边的杯子。杯里盛着掺了一点威士忌的水,很浅的泥炭。她全身僵直地躺在弗朗辛的臂弯里。他一只手举着茶杯,另一只手里是瓶打开的一夸脱装狄澈高地油苏格兰威士忌。尽管他的两只手都满着,她还是觉得自己非常安全了。她能看见他鼻孔里那些细小、浅棕的鼻。她的牙齿哆嗦着,咔嗒咔嗒地敲着茶杯。

“把这喝下去,你就好了。”弗朗辛说。今天,他卡了一个圣布利奇特十字架形状的领带夹,晦暗破败的灰白金属质地。领带是深蓝和红的对角线斜条纹。他那长满了须茬的脸颊像砂纸一样粗糙。

他看起来真是个典型的尔兰男人。他是穿着海军蓝套装,别着领带夹发现她的,这让她感觉愉快。

“你是个平常人。”她说,向他感恩。他露出他一贯的迟钝笑容。

“我是的。”他说,“只是个平常的家伙。”

她的脑袋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摔倒了。”

“眩晕,可能是。我进来拿我的松香,看见你躺在地板上。狗正凑着鼻子闻你。”他说话的方式就像以前他从未用语言思考那样,不得不随讲随发明一些词句来表述他头脑里的那些大块的、不成形的概念。

那只狗双眼满含关切,把鼻子塞进她的手掌心,用鼻音哼哼着表示安全可靠了。她攒了点力气,轻轻地拍了它的脑袋。就这么突然,她和这只狗是朋友了。她咂着发甜的淡威士忌水,然后感觉好多了。

“以前我还以为你是只喝尔兰威士忌的。”她有点好奇地说。

“两样都差不多,”他说,“我还是喜欢给自己弄点好酒。”

他说得很慢,嗓子粗哑,就像一辆马车被一匹睿智的老马拉着吱吱嘎嘎地碾过一段崎岖的路。她喝完了,嘴巴停在茶杯沿上对他微笑了一下。他的手臂斜举过她的上方,从瓶子里喝了一口。然后他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孩子?”

她浑身打颤,噩梦又回来了。

“刀屉里有东西。我看见了。它在淌血。”

“刀屉?可她只是把刀放那里的。麦琪只会把刀放在那儿。

毕竟,那是个刀屉嘛。”

“去替我看一眼吧。去看看。看那东西是不是还在。”

“我要先让你舒舒服服地在椅子里坐好了,孩子。”听到他喊她“孩子”,她的心暖暖的。他毫不费力地把她放进菲利普舅舅的扶手椅,把她安顿好,拽着电暖气的电线把它拉到她近前。然后他拉开了屉。她咬着自己因为害怕而攥紧了的拳头。

“这里面什么也没有,”他说,“除了刀子和叉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哦,还有勺子,有勺子。你一定是恍惚走神了。”

“你很确定没有吗?我是说,你确定?”

他摇摇头,就像是在表明屉的清白无辜,他反复地把屉拉开又关上。

“你想自己看见了什么,小姑?”

“一只手,”她说,“砍下来的手。”

他惊讶地把头转向她。他的眼睛像费因的眼睛一样,也是灰蓝,但他的眼里有些温暖的棕斑,他目光坦率,直愣愣地看着她,仿佛他们这样面对面地互相看着有些过于直接了。

“一个多可怕的东西啊!”他想了一会儿,“也许是你想到了费因的手,所以你认为自己看见那样一只手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要给你弄杯茶,这能让你安安神。”他小心地灌满了水壶,然后把它放在煤气炉上,尽管他是很小心,但壶里的水还是溢了出来。他那份沉甸甸的热心把他笨拙的肢体压出了若干难受的角。

“他多么友好,”梅拉尼吃惊地想,“而且直到现在我也并不十分了解他。”

她确信她曾在那个屉里看见一只手,一只长着粉小指甲的手,有根手指还戴了一只银戒指,是有条静脉通向心脏的无名指。尽管弗朗辛没看见有手,而且她也相信他。她喝着他煮的热乎、甜丝丝的茶,他继续察看屉,嘬着舌头,拨拉着里面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他说,“除非是手什么的让你神紧张,所以你认为自己看见了一只手。人会看见一些让自己紧张又害怕失去的东西,这很自然。”

他待在一堆罐子、平底锅、石膏阿尔萨斯犬雕像和面包缸之间,显得很突兀;他是一尊复活节岛石像,粗拙、古老,装配起来就与众不同,比一般人的结构原始,这样你根本就不用猜,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有颗仁慈的心。他的好心是出人意料的,可又那么势不可挡,就像是他故乡的春天,那里四处都是岩石,却又存有一丛绿草。她喝光了茶。

他把茶叶渣倒进洗碗池。

“你看,”他给她看沉在池底糖水里的茶叶图形,“一条船,这意味着一次旅行。”

“我的旅行吗?”她无法平抑心中的渴望,出声问道。

“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嗯,你有些不舒服,还是去睡吧。”

“嗯,好吧。”她答应了,“可是你得帮我上楼梯,我的两条还是感觉怪怪的。”

她蓝灯光的卧室里,玛格丽特舅在给清爽可的维多利亚穿睡衣,扑腾着潮湿爽身粉气味的薄雾。她俩都滚倒在梅拉尼的床上,她俩把这弄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游戏。玛格丽特舅容光焕发,挠维多利亚肋骨上软垫样的婴儿肥,挠那两个软脚丫的脚心,架着她弹跳,和她摔跤。维多利亚兴奋地嚷叫着,没有声音,玛格丽特舅笑得前仰后合。能看到玛格丽特舅欢乐这真是奇迹。她的头发披了下来,到处都散落着发夹。

“梅拉尼晕倒了。”弗朗辛说。

游戏立刻止住了。忧虑涌上了玛格丽特舅的脸,欢快被冲刷掉了。她不顾维多利亚的不情愿,把她从床上挖了起来,匆忙地吻了一下,就把她搁进了儿童床,示意梅拉尼躺下。她抚着梅拉尼的额头,冰凉清新,感觉就像夹着雨点的风。她哆嗦了,她有很多话,但她不能张口说。

她和弗朗辛之间进行着一些无语的交流,一些梅拉尼无法理解的过于深切和私密的交流。然后,她微笑了,再次充满意地抚梅拉尼的脸,温柔的抚,梅拉尼闭上了双眼,幻想是她自己的母亲在抚她,或者是任何一位母亲在抚任何一个孩子。可就在她闭眼的瞬间,那只切断的手闪现在她的眼帘上就像一幅汉默公司影片的剧照,她挣扎着呻吟起来。

“别怕,别怕。”弗朗辛说。他和他的姐姐站在床的两边,俯着身,就像要用他们自己的肉身保护她免受暗夜危险的侵袭。在梅拉尼眩惑的视线里,他们已经融为一体,在她的上方砌成了一座活生生的拱门。在这拱门下,她可以安全地睡去。

马修,马克,路加和约翰,

祝福我躺着的床,

四天使绕着我的头……

不是四个天使,是三个。费因来了,在她的床脚出现。所有的红发人为她燃起了篝火,亮光吓退了她居住的这片恐怖森林的狼和老虎。

“我来陪着她,直到她睡着。”费因说。他是弗朗辛的弟弟,那个哑女人是他的姐姐。他不会伤害她,“这不过是可怜虫费因,他不会伤害你的。”他曾经这样说过,但她那时不相信他。嗯,现在,她相信他了。

弗朗辛和玛格丽特分别轻柔,满含深情地触吻了她的两颊,然后他们就消失了。顶灯关掉了,一盏夜灯继续照着。她不知道这盏夜灯是从哪里来的。它在一个盛满了火柴棒的蓝白浅碟里燃着纯净温馨的火焰。费因坐在她床边的椅子里。在一片昏暗里,他乱糟糟的头发好像在自己放射着光线。影塑造出了他的面部轮廓,她能清晰地看出他颅骨的线条,那由骨骼本质组成的坚硬神秘。他的双手平和地蜷曲在膝上。他的绷带很脏了,现在。

“你砍着的那地方很疼吗,费因?”她昏沉沉地问。

“那也不是什么致命的伤,我能活下去。”

在隔壁房间里,弗朗辛在拉小提琴,玛格丽特舅在长笛上试音。

“要我让他们别弄吗,还是听这个不妨碍你睡觉?”

“我喜欢听他们演奏。”

被冷落的维多利亚,已经睡着了,在睡梦里咕哝着,听着就像蜂箱里的嗡嗡声。费因点了一支烟,烟雾卷舒盘旋,围绕着他。他们亲近私密的两人独处。

“费因,”因为睡意的侵近她放松了戒备,她问,“你为什么要在墙上弄个窥视孔,偷看我?”

“因为你是那么美。”他的声音很柔和,嘴唇比红酒还要红一些。

他本该成为她睡梦里的幻影新郎的。终于,困倦压倒了一切,她睡着了。

从这以后,她他们了,所有的戒备心都没了。以前,她不认为能接触已经围成了一个魔力小圈子的他们。现在,她觉得自己也成了这个小圈子的一部分。尤其是弗朗辛,她他,很乐意和她的舅一起修补他的衣服。而且,只要有机会,她就为他擦鞋。她把自己的命运和基瓦尔连在了一起。他们收养了她。一看见她走进来,他们的脸上就有微笑。即使是同玛格丽特舅一起做家务也让她觉得满足;她也在出力照管这个家,她是玛格丽特舅的小帮手。有天她们在一起做饭,玛格丽特舅用粉笔写道:“我真不知道在你来之前,我是怎么应付的。家里能多一个女人真是太好了。”

梅拉尼被夸赞得有些发窘,转着洗碗池的水龙头做掩饰。对舅的怜悯让她难过,当她的弟弟们不在的时候,沉默让人感觉非常不安。

“她一定是为她的弟弟们活着,”梅拉尼想,“她会和菲利普舅舅结婚只是为了给幼小的弟弟们一个家,她怎么可能对他那样的一个男人有什么感觉呢?”

菲利普舅舅除了粗暴地咆哮着下命令之外,从不和他的妻子说话。他给了她一条能把她憋死的项链。他打她的小弟。他走到哪里都能让人败兴,害怕。他像尊铁塔,目空一切地坐在餐桌的顶头位置,取用品尝她做的那些美食物。他压制了所有想笑的念头。在她以为自己看见了那只手的一夜,梅拉尼选定了自己的立场;她开始憎恨菲利普舅舅。

并且他还从未直接喊过梅拉尼的名字,也从未注意过维多利亚的存在。在早餐桌上,他对他们一瞪而过,厨房里洋溢的晨间喜悦便会戛然而止。喝茶时,他巡视的目光让人惶恐不安,好像他倒要看看这种日子对他们的影响。只要他一坐在那里,饭厅就变得寒冷、沉闷,就像是家给跑买卖的人住的招待所。他知道他的外甥和外甥女们住在这所房子里,他能看见他们,但他从不和他们交谈,他另外有别的事情要忙。

梅拉尼很快就知道了他在忙什么。

一天,她正在收拾做饭要用的抱子甘蓝,按照舅教她的,在每个甘蓝的底部切十字。玛格丽特舅这天很紧张。她手里的编织活不停漏针(她在给维多利亚织一件黄的安哥拉山羊衣),店铃丁零一响或是那只鹦鹉自己嘀咕了几句都让她受惊吓。这会儿她正焦躁不安地修整羊排骨,因为菲利普舅舅不能容忍油脂,所以要把那些粗糙的白肥肉剔下来,她一会儿瞅瞅梅拉尼,一会儿又沮丧不太确定地张开嘴,闭上嘴。似乎她再也承受不住,她丢下手里的刀,抓起一根粉笔。

“明天会有一场演出。”她写道。今天她的两只袜子都丝了,发髻里的头发散落得四处都是。

“这是什么意思?”

“木偶。一出木偶剧。我们必须去看,去崇拜那些木偶。这很特别,因为你们这些孩子以前从未看过这些。”

“噢,”梅拉尼说,“那会是个改变。”她又切了一个十字,心里模糊地疑问那会不会有什么宗教上的意义。他们是尔兰人,他们是天主教徒吗?但据她所知,他们从不去教堂。既然那些木偶是菲利普舅舅做的,她就对它们没兴趣。玛格丽特舅擦了黑板,有了更多写字的地方。

“你不明白,这个对他极为重要!”

“我知道了。”梅拉尼说,很困惑地。为了一场木偶表演这么大惊小怪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有主日烧烤,商店也不营业。玛格丽特舅告诉她要穿自己最漂亮的正装,所以梅拉尼穿了一件她从未在舅舅家穿过的礼服,一件昔日的领口带蕾丝花边的上好的暗绿灯芯绒礼服,它已经在柜子里毫无生气地挂了三个月。现在她感觉自己足够坚强,可以追溯那些和这件礼服有关的回忆了。她抚平了裙摆,然后再一次,她希望有面能照出自己的镜子,看看自从上次那个身穿这件礼服的,狂风大作的由粉红和白点缀的复活节假日以来,自己长高了多少。或许如果她有所改变的话,那么有可能她看起来该变老了。为了让费因高兴,她把头发披散梳开。她能看出头发长了多少,大概有半英寸。头发起来粗糙不服帖,因为她不再好好洗头发,而是用一壶热水在厨房的水池里临时凑合着洗。让她尤为苦恼的是,这样的头发又这么长。明智的做法是剪掉一大半,可这些头发大多是她父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长的,把它们全部剪掉好像是不忠于对父母亲的纪念,而且她也正逐渐惯了全身上下不怎么干净的状态。

吃过饭,她舅舅和费因就又去工作间了,舅穿上了她那件灰礼服,戴了银项圈,自己做了头发。维多利亚也摘了那个脏得像猪圈的围嘴,穿着她的细枝花朵图案的维埃拉牌童装,脸上的巧克力布丁也给擦掉了。乔纳森的脖子和耳朵也被仔细检查过,然后又擦洗了一遍,所幸是用了湿的洗脸巾,还命令他去换了一件衬衫。弗朗辛出现了,戴了竖琴形状的领带夹,拎着他的小提琴盒。

“我喜欢你这个竖琴。”梅拉尼说,她他。

“是圣帕特里克节那天夜里他们给我的,”他说,“在达格南的尔兰人俱乐部。”

他们全都准备好了,整齐干净,就像是要去教堂,主日的装扮。他们列队下楼,狗跟在他们身后,有着正在履行职责的狗的神气。工作间出奇地整洁,在木偶剧场的前面,四把椅子排成一排。是些从商店后面的营业室搬来的直背椅。从她到这里的第一个早晨算起,梅拉尼再也没来过工作间。她尽量不看墙上那些只组装了一部分的木偶,有吊着的,还有肢解的。红的长绒幕布,膨胀,涌动,在它们身后铺了下来。带有仪式感,他们坐了下来,把衣襟裙摆拢在身边。幕布上别着一条红颜料写的告示:禁止吸烟。墙上有张配的原始海报:“盛大演出——弗洛尔的木偶微观世界。”由纯正的海象胡加上硬翻领,可以辨认出海报上的大人物正是菲利普舅舅,他手握一只球,那代表缩微的世界。海报一定是费因画的。

费因上来站在幕布中间,紧张,全神贯注。他关掉了灯光,然后急步跑回剧场。他们坐在心怀期待的黑暗里。自幕布的上方传来一声含混的咆哮:“拉响你那该死的小提琴,弗朗辛·基瓦尔!要不我养着你干吗?”

弗朗辛转了一下子,开始演奏一曲出人意料的茶座音乐风格的曲子。梅拉尼惊奇地瞅了他一眼,可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像是活化石。

幕布拉开了,显露出她以前在这里见过的那个孔雀般斑斓的洞。现在洞用了光芒耀眼的绿照明,那个身穿白芭蕾舞裙的木偶面朝他们直立着。她的头发拧成了芭蕾舞女的圆髻,她的木质嘴唇摆出了一个过于甜腻的微笑。一片网状交织的线控着她。她颠簸着挑起一根木做了个“点地”,然后转了一圈皮鲁埃特旋转[4]。

盖过了弗朗辛的演奏,菲利普舅舅背诵道:“Morte d'une Sylphe,或‘森林灵之死’。”能听到他自己作出了解释“可怜的小女孩”,可见他是个感情脆弱的男人,在某些时刻。

木偶双臂打开,尔后她又做了一个后踢动作。玛格丽特舅开始使劲鼓掌喝彩,她用臂肘轻推梅拉尼示意要她也跟着做。他们齐声鼓掌。他们的手掌仿佛是在暗的水下拂动的海藻。每当玛格丽特舅的掌声停歇,梅拉尼也跟着停下来。

现在,木偶又双手举过头顶,向左侧弯,向右侧弯。它的木头脚(穿着粉缎子舞鞋)在舞台上踢踏响。光线的颜更深了,深得让她看起来像是绿玻璃瓶里的芭蕾舞女。她那双木头手紧握在心脏位置,她的头向后歪又慢慢抬起来。用纸剪成各种形状的,彩纷呈,大小不一的树叶飘落下来。

“有趣的姑。”维多利亚出声说。玛格丽特舅赶紧撕开一块太妃糖,用它堵住维多利亚的嘴。

“随着秋日的降临,”菲利普舅舅吟诵,“森林灵感到自己气数将尽。”

玛格丽特舅鼓掌。梅拉尼鼓掌。然后她们停手。小提琴呜咽哀诉。灵企图做最后的阿拉贝斯克舞姿,但事实证明这种努力是她脆弱的心脏所无法负荷的。她优雅地跌落在白薄纱的瀑布里,厚厚的树叶迅速填满了洞。灯光熄灭。幕布闭合。弗朗辛演奏完了最后的凄切和弦,收起了放在颏下的小提琴。

梅拉尼和玛格丽特舅一直拍手鼓掌,直到她们的手都拍疼了。

幕布再次拉开,森林灵又出现了,复活了,微笑着,行了一个僵硬的屈膝礼。幕布再次闭合。梅拉尼和玛格丽特舅继续鼓掌。幕布再次拉开,菲利普舅舅站在他的木偶后面,骄傲,得意。是的,很得意的笑,牙齿暴露,像条鲨鱼;让梅拉尼想到耍杂技玩具脸上的那种空洞,演艺界的职业微笑。他弯腰鞠躬。直起腰,身上是一身铁锈红华服,条纹子加扣眼里插着一朵白康乃馨的小礼服,还有夹在领口的领结。那是一朵人造康乃馨。整套衣服看起来很新,但又很有年头了,就像曾在甲醛容器里保存了很多年。这是他的木偶主人套装。

灵危险地摇摆着,现在是费因在上面控她。她摇摇晃晃地撞上了菲利普舅舅,他就像扔砖头一样把刚才的快活劲儿扔掉了,他攥起拳头,举过头顶,凶恶地冲着费因晃拳。费因是个缺乏经验、不够专业的木偶控者。

“小心挨揍,费因!”

玛格丽特舅慌张地从她带来的包里掏出一束纸玫瑰,扔到舞台上。花束擦过木偶的头顶,落在了地板上。菲利普舅舅捡起了纸玫瑰,把花束灵巧地插在玩偶的木质房和她的白缎紧身衣之间。他们又谢了两次幕,然后他嘶声大喊:“观众席亮灯!”弗朗辛把灯打开。整场演出耗时大概七分钟。

“这就完了吧?”梅拉尼悄声说。

她舅用力摇头,用柔软的手指给她的手里塞进一块太妃糖。在太妃糖里有张潦草的字条:“为了我和费因,表现得像是你很欣赏这场演出。”为了让舅高兴,梅拉尼的脸做出了一个伪装的、愉快的微笑。

弗朗辛也收到一块太妃糖。

“我认为你是个了不起的小提琴家。”梅拉尼说。他嚼着糖,手指若有所思地着鼻梁。

“不是这些垃圾曲子,”他说,“但这我也尽力了,我拉的吉格和里尔很好。”

费因急匆匆地穿越工作间,走出门外,带回来一顶用纸板做的致的镀金王冠。他的脸上是一条条汗水冲下的污渍。沉重幕布的波翻涌。

“就像是航船。”乔纳森说。玛格丽特舅给了他一块太妃糖。

他没有吃,而是把糖放进了口袋,然后这块糖就被忘了,几个月都待在口袋里。

“我能走了吗?”他问。舅脸上的恐惧把梅拉尼也吓坏了。

“乔纳森,还不行。”

“把灯关掉,弗朗辛·基瓦尔,然后拉小提琴!”

幕布分向两边,弗朗辛开始演奏《绿袖子》。一间用壁板隔出的房间里布满了金黄的人造光,檐壁上是一溜角抵角的独角兽。在舞台中央位置,三个台阶的顶端摆着那顶纸板做的王冠。

“荷里路德宫。”菲利普舅舅说。他的妻子和侄女以履行义务的热情鼓掌。

“一出历史剧,”他宣称,“苏格兰女王玛丽和博思韦尔寻欢的秘密约会。”

弗朗辛开始演奏《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里的一段的主题曲,风格夸张,带着或许是嘲笑的颤音。一个具有致半球形前额的女木偶走了进来,黑丝绒衣服簌簌作响。他们鼓掌。她行屈膝礼。

她走上台阶,一,二,三——第三阶是个分外令人紧张的时刻,在登上去以前,她的木头脚悬空晃悠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戴着一件和玛格丽特舅很相像的项圈,但那东西不会擦破她的脖子,因为她是木头做成的。玛格丽特舅偷偷地用手指了一圈自己的银颈饰,仿佛因为看见女王的项圈倒提醒了她自己戴这个所受的伤害。女王灵巧的关节连接起来的手指玩弄着一个香盒,这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停顿。

然后博思韦尔走了进来。他是位木偶美男子,披着红斗篷,帽子上插着羽。他的上唇有两撇上翘的小胡子,下巴留了山羊胡,他试探着毫无把握地前移,梅拉尼猜是费因在控他。博思韦尔走起来像弗朗辛摇摇欲坠,仿佛他永远都不会走到舞台的中央。舞台顶棚传出一阵地震般的粗吼还伴着压着嗓子的吠叫,这说明菲利普舅舅对费因很不满意。梅拉尼感到玛格丽特舅蜷缩到她的身边。苏格兰女王玛丽步下她的圣坛,伸出了欢迎的双手。博思韦尔抬起了他的双臂。

“情人的约会。”菲利普舅舅的评说。

木偶拥抱了,他们的两张脸贴在一起,咔嗒的相碰声敲响了关于激情的摩斯电码,她和他的手臂紧抱,黑丝绒和红丝绒绞缠在一起。

玛格丽特舅和梅拉尼拍手,拍手,拍手。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弗朗辛拉完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的的主题曲,开始用舒缓的节奏拉起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之死》。梅拉尼的双手已经麻木,但他们一直不停地拍手。

木偶紧贴在一起仿佛他们永远不会分开。气氛变得紧张了。他们就像卡在某道唱片沟纹里的唱针,不屈不挠地重复着拥抱,再拥抱。

菲利普舅舅又是一阵咕哝。这两个肢体还缠绕在一起的木偶狠狠地扔开了对方,仿佛战胜了欲。梅拉尼看到剧本里没写这一幕,她的心沉了一下。鼓掌声停歇了。她看到博思韦尔的控提绳是怎样无可救地和他的那位皇室情妇的提绳缠在了一起,即将打成一个同心结,木偶在摔跤。《之死》仍在继续。

玛格丽特舅在她的椅子里抖缩着闭上了眼睛,等着结局。乔纳森茫然地向前凝视,看见了高高的桅杆和一组红绒布的帆。海鸥嘎嘎叫着,在他头顶上空盘旋。维多利亚已经不耐烦了,她提起自己的罩衣,又向下卷了卷她的白罗纹衬,看肚脐眼是不是还在那儿。在的。

“能再给我一块太妃糖吗?”她问,可是没人理她。

撕扯的线绳发出可怖的噪音。费因终于把博思韦尔拽脱了,但付出了让它摆脱控制的代价;博思韦尔拖着线绳断裂的发射光晕瘫倒在地,他的头敲着通往王座的台阶仿佛请求进入。玛丽蹒跚着向后退去。弗朗辛停下了,中断了一个节拍。充斥着恐惧的沉寂。

一串清晰尖锐的笑声打破了沉寂,费因不能自制地笑了起来。

笑被修理成了惊声尖叫。然后费因就从顶棚摔落下来,就像是落叶;可是没有树叶飘落时的轻柔。他的头发自由地飘荡就像彗星的尾巴。他投身在地,那是永无止境的一秒,摊开的胳膊和两条像是被遗弃了,忘记了,他跌了下来,后背撞落在地板上,压在穿着血斗篷的博思韦尔的身上。

苏格兰女王玛丽,转开她庄严的脚后跟,趾高气昂地走下台阶,她的头抬得高高的,她的脚步声和她肢体的微弱噪音此起彼伏,她走路的声音就像定时炸弹的计时装置。维多利亚张嘴号哭。乔纳森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想现在是结束了,”他说,“我该走了。”他走了。

泪珠缓慢地爬过玛格丽特舅的脸,溅落在维多利亚的脸颊上,她在安慰维多利亚,她那条可憎的项圈妨碍了她。弗朗辛跪在旁边庇护她们,他的身体是一堵石垒墙。

“她怎么能哭得一点动静也没有呢?”梅拉尼想。

费因没有动弹。

“她哭得那么厉害,也许他已经死了?”梅拉尼想,“如果他死了怎么办?啊,上帝呀,别让他死!”

可他还是没有动。他的眼睛睁开了,眼神发直。看上去他已经摔坏了,就像那些被他扔到墙上的玩具。所有与他有关的可时刻纷纷剥落。梅拉尼努力想要弄明白如果费因死了,那会变得多么恐怖,但玛格丽特舅可怕的哑声让她理不出头绪。菲利普舅舅庞大沉的身躯走上了舞台,拉正了自己歪斜的领结。他粗鲁地踢了费因的肚子一脚,但费因没有动。

“再也不能让他碰我那些可的木偶了。”他说,他的嗓音粗糙厚重,就像一根农夫萨拉米香肠,“我永远不会再让他的手碰他们的拉线。”

他把费因的身体从博思韦尔上面推开,那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残忍,就像集中营题材影片里的纳粹士兵挪动体。他把收捡起来的木偶抱在臂弯里。最后,费因慢慢动弹了,他先是侧起身,然后抬头面向大家。他像狗一样趴着,不住地喘息。他的脸比他画过的他姐姐的那张还要苍白。

“但愿刚才你把我弄死了,”他声音嘶哑地对菲利普舅舅说,“要是你弄死了我,你就会遭天谴。”

菲利普舅舅没在意,他温柔地抚着博思韦尔的斗篷。

“我的木偶再也不能使用费因了,”他嘟囔说,“没用的杂种,垃圾。”

费因想要抬起膝盖,结果他痛得呻吟着瘫倒了。

“人可以给我的木偶配戏,”菲利普舅舅说,“就这样。这很新颖。木偶和人。我要用那个女孩子。”他的食指犹豫地摇摆了一下,然后猛地戳向了梅拉尼,“我要使用你,小姐。”

“哦,不!”弗朗辛的惊叫。

“不!”玛格丽特舅的唇语。

“上帝会让你烂在地狱里!”费因说,他呕吐了。他的呕吐物里掺着血丝。他恐惧而惊奇地低头看着它。

“那个女孩为什么不该为收养她做点回报?谁都知道她吃得很饱。她可以在舞台上和我的木偶一起演出。她还不大,她没超出比例。”他满意地着手,“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你的名字。”

尽管她的嘴已经像在牙医诊室里打过麻醉针那样毫无感觉,可她还是说了,“梅拉尼。”

“蠢名字,”他说,“不过,就这么定了。现在清场,你们都出去。”

“可是,费因——”弗朗辛说。

“弄他走,彻底弄干净。鸡了我的博思韦尔。还有,麦琪你要清理他弄的那些污秽的臭玩意儿,他是你弟弟。”

菲利普舅舅拿起博思韦尔,走下舞台去了他的工作台。他摆平了木偶,一具厚木板上的体,哭号着:“可怜的老博思韦尔!他的线全断了!”

弗朗辛架着费因扶他走路。手紧抓着维多利亚的玛格丽特舅扶着费因另一边,她的脸像是膝上抱着耶稣体的圣母马利亚。梅拉尼和那只一直安静地坐在她椅子底下观察着所有这些的狗也跑过来帮忙。梅拉尼高兴得有些脚步踉跄,因为费因还活着而且能走。

“我没受伤,”他说,“是的,我不认为我受伤了。但我觉得恶心,恶心。还有,我尝到了血的甜味。为什么我能尝到血的甜味呢,麦琪?”接着,他又问了她一遍,脸上是困惑不解的天真,“为什么?”他的双眼好像无法凝神注视。

玛格丽特舅的悲痛难以抑制,她亲吻他的脸。

“滚蛋,你们这帮东西!”菲利普舅舅突然暴怒地大喊大叫,“滚蛋!”

[1]原文为法语谚语。

[2]童话《三只小猪》里大灰狼说的话。

[3]蓝胡子,《格林童话》里娶妻后杀死妻子,把体藏在家里的蓝胡子丈夫。

[4]皮鲁埃特旋转,芭蕾动作,原地旋转。指用一脚脚尖或半脚尖,以此为支点所做的完整的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