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正餐都是在饭厅吃(除了偶尔喝茶吃点心),可不管他们多么频繁地进出饭厅,饭厅还是充满了发霉和生冷的气味。但早餐总是例外地在厨房吃,虽然梅拉尼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乔纳森和维多利亚也在厨房里了,冷水洗的脸蛋红润发光,面前摆着还没动的粥碗。一定是玛格丽特舅叫醒了他们,给他们洗了脸。舅紧张地挥动着细胳膊,让梅拉尼坐在维多利亚旁边。一条很脏的印花棉布围裙绕过她的后背,用细带子系着,歪斜地盖住了她的黑裙和黑衣,她看起来很狼狈。她的头发像是做着梦别好的,非常凌乱。

维多利亚漂亮的巾围嘴上绣着绿青蛙,她好像被这场开饭锣加吼叫的餐前仪式唬住了,罕有什么能唬住她的,终于碰上了。梅拉尼不敢用微笑或者唱歌哄维多利亚吃早饭,因为菲利普舅舅可能会打小孩,那太可怕了。基瓦尔兄弟坐在梅拉尼和维多利亚对面,像一张用整洁对比邋遢的教育照片,弗朗辛是非常繁琐的整齐,套装、绿的新领带,领带夹也与众不同,是小匕首。桌首是把巨大的扶手椅,菲利普舅舅笨重地坐在椅子里,傲慢冷漠地看着盛切面包的大浅盘和表面很黏的橘形果酱罐。玛格丽特舅蜷缩在桌脚的位置,一只眼瞅着要烧开的水壶。又听到了一句餐前祷告,没有弗朗辛的新奇但很简短。

“为我们将得到的。”菲利普舅舅说,这就算说完了。他拿起了勺子,这是个信号。他们行动一致,向麦片粥进攻。

可以从棕陶壶里倒出来,有方糖,也有绿金铁罐原包装的糖浆。费因独占了糖浆,拿它在自己碗里做朦胧的教会刺绣,还不吃。餐桌上可说是一片寂静,除了进食的极低和声和弗朗辛喝粥的哗啦哗啦声。费因还在做细的交织花边图样,其他人的碗都已经空了。时间在流逝。菲利普舅舅粗杂眉下的双眼盯着费因,美杜莎[1]的凝视。

“费因。”他最后开口了,非常严肃。

“是,先生?”费因活泼地说,咧嘴笑着。为什么他总是咧嘴笑,在展示他那口脏牙吗?

“不许拿吃的东西弄着玩,该死!”

“我只是,”费因说,“在做设计。”

“不许拿吃的东西弄着玩,或是干什么别的。”

玛格丽特舅哆嗦着闭上了眼。费因叹了口气,然后以惊人的迅速打扫干净了粥碗。他可能根本就没吃,就像把粥舀到口袋里去了。趁着麦片粥事件的混乱,舅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费因身上,梅拉尼最后大胆地看了看他。

她仍然对他的庞大感到震惊,在母亲的婚礼上,他曾是那么高瘦的一个人。他的岁数?比玛格丽特舅要老,这是肯定的,老很多,但老多少岁呢?他的发苍老但还不是白发,而是像晦暗的银器,有些发黄,发丝还很柔顺光滑,在左侧分缝再偏梳过去盖过前额,一大把由虚荣心心料理过的头发。蓬乱的海象胡,颜要来得深些,棕里夹杂着盛年的几缕铁灰,浸湿在了他自己那把特制的一品脱容量的马克杯里了,杯面上的玫瑰花蕾里印着大字:“父亲”。他的胡须让他有些像艾伯特·史怀哲[2],可他绝没有后者的仁慈。马克杯的大小对头,但样式很不合适,太漂亮了,对他那只硕大粗糙、疤痕密布,长年干着粉刷和木匠活已经看不见本的手来说。梅拉尼心想她可不愿意那只手碰到她。他的眉菲斯特面具那样悬垂着,眼球混浊,像雨天。

他穿着一件超白的硬翻领衬衣,浆得像玻璃那样平直闪亮,还是那条鞋带样的细绳领带,可能从他姐姐结婚那天就没摘下来过。他的坐姿很自在,有族长的威严,松开的黑背心(亮料子的后背带着一道很长的脱线)上挂着一条惹眼的金表链,款式是维多利亚时代矿主们的最。假使矿坑有了麻烦,他也是不会在乎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宽大的白亚麻餐巾。他的威权使人窒息。玛格丽特舅脆弱得像朵压扁了的花,他的气势把她吓坏了,吓得连抬眼看他都不敢。她碗里的粥最少,是熊宝宝的饭量[3],可她吃的时间最长,小心地沿着勺子边吸溜。菲利普舅舅把勺子哐啷丢进他的空碗里了,舅还没能吃完她那点。

“费因把盘子换一下!快点!”

玛格丽特舅,放下自己的粥饭,慌张地跳到火炉边,从温热的烤箱里取出一盘盘培根和煎面包,而费因伸着懒腰,夸张地打了个做作的哈欠,咽喉大敞,像深红的隧道。菲利普舅舅怒视着他。

“你是想惹我发火,年轻人?”

费因摞好了盘子。他端着这座盘子斜塔从菲利普舅舅的身后走过,老家伙看不到,他嘲弄地表演了几个小而灵活的舞蹈动作。没人开口说话也没人挪动位置。早餐由培根开始,以果酱结束,自始至终笼罩着压抑的沉默。

他们吃早餐、午餐和喝茶,日常使用的都是这些柳枝花纹的餐具,另外还有几个朴素的、白退伍纪念马克杯,费因和弗朗辛有时会在深夜里用它们喝热可可和牛。但在星期天,他们会用全套的餐具,美的绿宽边白瓷,包括带抓耳的蔬菜碟和深底带盖的汤盘。玛格丽特舅为此自豪。这套餐具曾经属于她生活在尔兰的母亲。它们平常居住在饭厅的碗柜里,只在上菜前才搬来厨房暖热,餐后端来厨房洗刷。以后不久,梅拉尼会开始用这些绿宽边瓷器的出场来刻算星期,“又是一个星期天了”。每个星期天,她都会看一眼柳枝花纹碟子上的小桥,梦想自己穿越这架桥梁逃跑,逃出菲利普舅舅的家去到满树花朵的地方。不过,这是她到这里的第一天,现在她还没猜到这些。

“为我们将领受到的。”菲利普舅舅说。他把餐巾丢进盘子,椅子向后撤,“费因,去把自己弄体面点,然后赶紧下来。”

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房间仿佛变得明亮了。费因又笑嘻嘻。弗朗辛点上烟,用双向后跷着椅子。玛格丽特舅把水壶坐在炉上烧水洗碗,厨房里也没有热水管。孩子们自卫地靠拢在一块,两个小的,包括乔纳森,一边一个紧抓着梅拉尼的手,能听见维多利亚在不住地噎。玛格丽特舅的脸上有了苦恼疼惜的表情。

汪汪的狗不咬人,他就是样子凶。”她在黑板上写。

好像是遵照了什么隐蔽的舞台指挥,狗吠叫起来。

“他甚至都没问我们叫什么。”乔纳森带着茫然的惊愕。

“他知道你们的名字。”费因温柔地指出原因。

“你是不是最好去收拾一下?”梅拉尼问他。

“首先我要去洗漱一下,我是不是要洗漱?然后,还得刮刮脸?”

“他,怕!”维多利亚喘着气说,这是她对菲利普舅舅仓促的结论。在恐惧的重压下,她不会发刚学会的送气音了。玛格丽特舅把她抱起来,疼地搂在怀里。

“她还不太惯大叫大嚷。”梅拉尼解释说。

“那,她可得学着惯了。”费因搔着腋窝说。

等锅壶洗完,梅拉尼要和舅一起去店面,记住玩具的价钱,知道它们都在哪儿摆着。维多利亚可以和她们一起去,在旁边自己玩。

这就是居家生活的前景。乔纳森,自己有安排,他请求并得到了允许,离开去做他的船了。

“乔纳森的手很巧。”梅拉尼说。

“那你舅舅会高兴的,”费因说,他在屋里闲逛,等着刮脸用的热水,“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削一两个木偶。”

“学校……”她胆怯地提道,擦着一把叉子。

“啊,”费因说,“这学期已经太晚了,现在上的话。”

弗朗辛还坐在餐桌旁烟,呼呼笑着,听起来在研磨咖啡,玛格丽特舅的眉头拧得像大头钉,嘴上竖起了一根告他的手指。

“那个人听不到的,麦琪,”费因说,手臂从后面环抱住他姐姐的腰,“你不用害怕。”

她向后倒进他怀中,他亲吻她的脖子,脖子上没打采地拖拉着一些从发髻里掉落下来的红发。梅拉尼觉得被冒犯了。为了从他们的亲密氛围里独立出来,她耐心地把叉子摆进已经放了一些叉子的屉。然后她又擦干了刀子,放好,然后是勺子。她是个上紧了发条的摆家什娃娃,按照设定的动作运转。菲利普舅舅调试过她了,已经。她完全失去了自我意志。

室外是看不出天气的伦敦早晨,一种不适的单调,没有光,也没有下雨,清冷的早晨。她想,这就是属于她的天气。再也不会有什么极端情况了。再也无惧烈日的酷炙。[4]她已经身在地狱的边境,并且要在此地过完余下的生命,要是这能称为生命的话——只是拖延过一段乏味的时间,不会有沉醉的喜乐,也不会有可怖的忧伤,因为她血管里的血太稀薄,承受不住那些。可她还只有十五岁。这太骇人听闻了。

就在她一边摆餐具一边为自己倍感难过的时候,她发现如果把一些事情戏剧化,接受起来会容易得多。或者改写成通俗闹剧。那就简单了,比方说,要面对菲利普舅舅这个事实,不妨将他设想成她会在某个影片里看到的人物,他甚至可能是由奥逊·威尔斯[5]饰演的。她是坐在一家电院里看电影。稍后就会有穿白裙子的女孩进来,卖冰淇淋、盐渍核果和爆米花。可是历时短暂的自我安慰不可能治疗永久之疾。她也试着不把费因、弗朗辛和这个哑女人之间那自然流露的好感放在心上。

昨夜,这三个人搅在了一起,就像他们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东西,构成了一只三颗头的新物种,用弗朗辛的双手,玛格丽特舅的嘴唇和手指,还有费因的脚,惬意地喃喃自语。并且,梅拉尼曾经透过钥匙孔窥视他们,但她永远不可能比钥匙孔更接近住在门后的他们。看电影的人就像一个窥癖患者,想象自己是跟别人一起生活。他们是一个实体,基瓦尔一家,温暖得像羊。对他们,她有着苦涩的嫉妒。“就像是在自己家。”她怎么做得到呢?她的小分队已经被拆散了。突然,她非常渴望闯进他们的家庭影片,超过渴望世上的一切。

可是她真的想属于他们吗?有那么一会,她渴求得心痛——然后,也是突然地,她又厌恶他们了。他们很脏,是普通人。她讨厌用“普通人”这个词,母亲教谕过她,只有自己普通的人才会把别人称为“普通人”。可这个词对他们适用。

“我没在这个家里看见一本书,一本也没有。”饭厅里的调味酱瓶子成结队,像卡车司机光临的路边店。弗朗辛像探矿那样扎进粥碗,而且这会儿正在用点过火的火柴棍沉思着剔牙。还有费因穿的可卑的汗衫,可卑的睡衣。卧室里贴的那张感伤的老式印刷品是她在这座房子里看到的仅有的画,还有壁炉架上挂的费因画的狗,那就像是个小孩子画的,挂起来炫耀一下。还有喝茶,喝茶,吃什么都要喝茶,在家里,她本已惯欣赏那些复杂的咖啡了。再加上玛格丽特舅袜子上的洞。还有,没有厕纸。这里的一切都让人作呕。他们活得像猪。

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有红头发,有真实的存在,而她,梅拉尼,将永远是暗灰,一个影子。这是那个婚礼服之夜造成的过失,她和影子结了婚,真实的世界完结了。所有这些都是在世界尽头的那片空虚里发生的。她要擦干杯子,酱瓶和摆在湿布上的盘子,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他们是在菲利普舅舅这个启示录怪兽[6]的弹压下活着,他们是怎么设法保住他们的红发和他们持续的真实存在的(或者,就玛格丽特舅的情况,断断续续地真实存在着)?她怎么做到的?梅拉尼曾把她的舅舅设想成一头怪物,它的嘶吼会震落天花板,把大家全埋在里面?

哦,可怜的玛格丽特舅,她这么柔弱,却要(也许)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因为他们结婚了。他制作玩具取笑地模仿她那些无辜的娱乐,他雄狮嗓门一高,她和她的弟弟们都要打哆嗦。而且她很想要孩子,梅拉尼能看出来;可是她想要个菲利普舅舅的孩子吗?玛格丽特舅是那么渴望孩子,她希望维多利亚完全属于她。好吧,维多利亚是她的了。梅拉尼在这一点上完全放弃了对维多利亚的权利,并且感到轻松。她摆脱了一个负担。

“要是我出走,”她一边把盘子靠在屉边上,一边想,“我能找份工作自立,住起居兼卧室的单间公寓,像杂志上报道的那些女孩。”

用她自己的小煤气炉煮雀巢咖啡,买单份四盎司酪;一面墙刷成鲜红,一面刷成浅蓝,其他两面墙是纯白,她在家的时候就想这样弄,但是母亲不让。她想到了母亲,清晰又遥远,很小,就像看望远镜拿反了,她穿着那套最好的黑套装,戴着一顶小旅行帽,躺在飞机的残骸里,在黄的沙地上,四周是其他乘客烧焦的残肢和碎片。可事实至少不会是这样的。梅拉尼把杯子挂在屉里的挂钩上;她的手臂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她有点好奇地看着它们,仿佛它们有自己的生命。

早晨快要结束的当口,她坐在商店的营业室后面,用一张从舅的便笺簿上撕下来的纸给兰道太太写一封早先答应要写的信。她嚼着铅笔头,咽下了不少木屑;她能跟兰道太太说什么,她现在(假设她曾经是亲近的)是个陌生人了,生活在遥远的地方,正把他们归入她的过去,一种记忆会和她其他的记忆一起塞进她鼓鼓的手提包里,慢慢忘掉?

“亲的兰道太太:

我们旅途愉快但很劳累,我们希望您的旅途也是愉快的。”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划掉了第二个“旅途”,改成了“行程”,以避免重复用词。这是一种文体,他们在学校是这样教她的。不知道为什么,她预感自己再也不能回学校上学了。

“维多利亚和我用一个房间。玛格丽特舅好像已经非常喜维多利亚了。”

维多利亚莫名其妙地平静了,坐在玛格丽特舅的脚上瞪着变幻的火苗,嘟囔着一首没有歌词的哀曲。他们为什么不给她件玩具玩呢?这里到处都是玩具。

“玛格丽特舅是个哑巴。”梅拉尼写道。稍后,她划掉了“哑巴”加进来一个“和蔼的”,因为她想到兰道太太可能早就从律师那里了解到这一点了,她肯定也为此苦恼过,但她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把这点告诉这些孩子。

“菲利普舅舅有点老古董,但我确信我们会……安顿下来”——她强调说——“很快。”

“我希望您已经安顿好了,也祝愿猫咪好。”

这是撒谎。她不希望那只猫过得好。她希望猫死掉。她确信那只猫本邪恶,但就算它是个少年犯,兰道太太也宠它,她必须问候那只猫。

“献上至

梅拉尼,乔纳森和维多利亚”

她写完信叹了口气。她还得去找个信封,买邮票(哪里有邮局?),然后寄信,然后过一段时间兰道太太就会拿出她的眼镜看这封信,她一定会坐在一间全新的厨房里,有冰箱,有带自动烤箱的炉子,有高度合适、能平视作的烤架,还有闪亮的塑胶料理台,还有电动搅拌器、电动咖啡研磨机,也许。梅拉尼非常肯定,兰道太太的新家里会有红漆罐装着的现磨咖啡。她握紧了兰道太太的居家照片,因为她曾是家的组成部分,孩子们曾经短暂地泊进她膝上的黑港湾。

电铃响了,鹦鹉大声尖叫。她陪着舅走出来,一个穿袖珍牛仔衣,鼻孔里粘着鼻涕渣的小男孩要买万圣节面具。店里有一大批野蛮吓人的面具库存。她们把一个又一个盒子倒在柜台上,就在小男孩面前——狮子、熊、魔鬼、巫师(惨绿的脸,稻草头发)。这些面具没有在工作间见到的那些致。当梅拉尼和舅这样讲,这个年纪不小的女人潦草地写道:“那是些华丽的模型,这些是标准的面具。还有,请不要再去工作间。”她拿了一个带耳朵的灰熊面具给男孩看。

男孩兴高采烈,试了一个又一个,一会是狮子的咆哮,一会儿变成喵喵的小猫。他应该,差不多七岁了,他的钱紧裹在手帕的一角。他干巴巴的南伦敦腔在梅拉尼听来粗俗丑陋,她又一次想到,她希望维多利亚千万别学上这种口音。为了买一个菲利普舅舅的面具,他一定攒了很长时间的零花钱。每个十九先令零十一便士,在她觉得太贵了,但小男孩喜它们。

他戴着虎皮斑纹冲着柜台后的梅拉尼张牙舞爪,她差点惊声尖叫出来。非常真的老虎,磷光漆闪耀着熊熊烈火,野蛮、残忍。她不认为那是给小孩子的可玩具。终于,小男孩数出一把六便士和一便士硬币放到柜台上,拿走他最终选定的象面具,一只带着极其锋利的倒模塑胶獠牙,泡沫塑料的长鼻子能用拉绳拽高和放低的象面具。这是大象脸的老一套,梅拉尼想。她建议用纸盒包装一下面具,但他嘣地一下把带子套上后脑勺,跑到大街上去了,大象就在他的运动衫衣领上活蹦乱跳,他的新鼻子上下跳动。玛格丽特舅微笑着把钱放进当现金柜使用的屉里。那是个充满意,温馨、自然的微笑。

“伺候小孩子买东西很有意思。”她说。

“想来也会很累人,可是。”梅拉尼说。

“这些孩子们已经惯和我打交道了。”玛格丽特舅写道。梅拉尼很奇怪她会这样说。谢天谢地,她终于把那些可憎的面具收拾起来了。

时间过得很慢。到十一点半,去营业室后面煮茶。梅拉尼还想要不要端茶去地下室,不过看来他们那里有自己的小煤气炉,一直自己煮茶喝。不过她端茶给楼上的乔纳森了,玛格丽特舅教她把茶碟盖在上面来保住热气。

乔纳森的阁楼非常冷。寒冷抓咬着他,膝盖上的疤冻成了亮紫,鼻头红得像生肉。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走进来的梅拉尼。地上的乱丢的线圈和黑线像蜘蛛网,他的船神气地骑在一条土耳其地毯上,乔纳森跪坐着编一缆索,像是在弄超难的翻花绳。他整齐地穿着灰法兰绒校服,仿佛这仍是寻常的一日。短、带章的上衣和灰起皱的长袜子——就是穿这些上的火车。这带着往日的气息。他总是早晨起床看也不看就穿上昨晚脱下来的衣服,除非他睡着以后,你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放上替换的一套。

“喝点热饮。”梅拉尼说。

他没听见。

“乔纳森!我给你端了杯茶!”她把杯子放在他旁边的地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慢腾腾地摘下手指上套的黑绳,从镜片后面瞟了她一眼,好像在寻思她是谁。他的镜片昏暗污浊。他把眼镜摘下来,哈口气,用手帕擦亮,手帕现在已经非常脏了。他两眼娇弱,带着粉眼圈。他让她想到小野鼠之类的动物,像豚鼠或者鼹鼠。他戴上眼镜,又仔细地打量她。

“哦,是你。”他说。他困惑地看着茶杯。

“喝吧,”她说,“等会儿就凉了。”

带着受到恐吓的温顺,他三口就喝干净了茶,把空杯子递还给她。他注视着自己的船,礼貌地等着她走开。她觉得自己侵犯了别人的空间;但他,毕竟,是她的弟弟,她有权闯进他的生活。

“乔纳森,”她说,“你好吗?”

他考虑该怎么回答,或者说看上去他像是在考虑。

“你的意思是……”他最后问道。

“你是不是开心或者说你有没有找到让自己快乐的途径?”

他安静地一动不动,手搁在膝盖上,没有任何要回答她的意思,好像对他来说她的问题乏味而且不适当。

“乔纳森,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开心。”毕竟,他是她的弟弟,她忧心他的幸福。

“我想接着做我的船,”他说,“求你了。”

“哦。”她无力地应道,走开了。

她孤单地拐进漫长的棕过道,打着寒战从那些藏着秘密,紧闭的门前经过。蓝胡子的城堡。梅拉尼迈过每个门口都要吓得打一个激灵,万一门开了,有什么东西,比方说一个巨大的钟表芯带着吱吱响的小轮子滚出来,她的脑袋里开始浮现一些恐怖笑话和整蛊玩具考验着她的勇气。她现在真的是孤身一人了,弟弟和妹妹都不在,乔纳森在楼上,维多利亚在楼下,而梅拉尼要在和他们失去联系的条件下穿过他俩之间这危机四伏的通道。

“要是,”她想,“我不是这么年少幼稚,依赖别人就好了。”

在这些门后(具体是?),夜里,睡着舅、舅舅、弗朗辛和费因。

但是现在,这个时刻,谁在白天占据着这些房间呢?它们是蓝胡子的城堡,还是狐狸先生的庄园宅邸——宅的每根过梁上都写着“要大胆,再大胆,但不要太大胆”,衣柜里整齐地摞满了块,床单上、枕套上和碗柜上也有块在风干。梅拉尼知道她的想法是不合理的,她四周不过是些空的房间,安稳的床,可是,心还是恐惧,而且她吓人的脚步吧嗒吧嗒带着刺耳的噪音,激起了回声。到了厨房门口的平台,狗赖坐在顶头的台阶上,它很明显是在深思,背对她堵住了路。它具有一种离奇的本质的洁白,就像莫比·迪克[7]。在这座棕的房子里,它闪闪发光。她很震惊。

她站在狗身后。它没动。她被困住了。

“好狗,”她试着说,“乖乖狗,就让我过去吧。求你了。”

它的尾巴开始慢腾腾地东摇西晃,簌簌发响。

“求你了。”她又说了一遍。它的脖子转过来,向她眨着红眼睛。

她有点神经错乱,“这是那只狗,是真的那只,还是画上的那只?”最后,虽然担心它可能会在她抬脚的时候绊倒她,她还是从它身上迈过去,走了下来。但它还是纹丝不动,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直等她走进商店后面的房间,把它深红的凝视关在门外。

玛格丽特舅在削土豆,膝盖上放着一个塑料水碗,维多利亚捏着一很小但看上去很锋利的小刀帮忙,她俩周围的地上都是泥浆。

玛格丽特舅小鸟样的脑袋歪向一侧,温柔地俯视着维多利亚的圆头顶。至少,维多利亚目前还是完整的。

然后,她舅去做中饭,把维多利亚也带走了,留下梅拉尼掌管铺面。她发现,站在柜台后面会有一种,一种特殊的满足感;以前,她总是顾客,站在购买东西的那头。她在店里玩了一会儿。她重新数了一遍现金柜里的钞币,察看了那卷发票。第二次确认了她早先就知道的纸袋、棕包装纸、包扎绳和透明胶带卷的位置。

她翻出来一些存货。她对那些凶恶的面具还是心存厌恶不过又被诱惑了,最后她还是试戴了一两个,但这里没有镜子,她照不见自己的模样,不过就面具的样式她自我感觉特别鬼祟和狡猾,它们甚至仿佛带有野兽的体味。她抓了抓鹦鹉的羽冠,看它啄葵花子。鹦鹉立在栖木的边上,耸着肩膀,狡猾地瞅着她,好像要是它想,它就会传一两句她的坏话。

没人进来买东西。店里非常暗,白天也要开着灯。店永远是五点左右的冬日黄昏,那些诱人的纸盒子又让人感觉像是圣诞节前夜,一种急切期待惊喜礼品包的氛围。她在店里要比待在房子里面开心。她很开心能站在通向大街的门口,能看见街上来往的人,知道其他人继续着他们按部就班的平静生活。

她偷偷地用手指撬开纸盒,就像一个小孩翻看藏在父母衣柜顶层那些扎着冬青叶的包裹。她拿开那些费因没动过的纸盒的盖子。她好奇又兴奋,屏住呼吸。她又回到七岁大的时候了。

专供婴儿玩耍的简单木制玩具独占了一排货架,它们迷人极了。

带小轱辘的牵线木马、红马、蓝马、绿马,还带着黑斑纹和白花、黄花。小猪和猫头鹰形状的,肚里填着干豆子的沙铃。哨子是各种颜,吹尾巴就会响的小鸟。梅拉尼把一只鸟哨放在嘴边,吹出一个激烈、甜蜜、刺透人心的音符。木头翻筋斗小人,转——翻——头朝下倒立在木头架上。木摆件是最古老的玩具传统造型——两个男人轮换举锤敲打铁砧。

她辨认出费因独具风格的漆匠手艺,它展现在那些鲜花盛开的木马上,还有那些古怪的茶盘脸的猪和猫头鹰上,小鸟身上耀眼的孔雀纹,翻筋斗小人扭曲的职业化鬼脸和举锤人竭力闭紧的双唇上。他对这两个抡锤的小人费了很大心思;他们的脸上饰有各样的胡须,罗纳德·考尔曼[8]式铅笔细上唇须,外加全套波起伏的古亚述人螺旋小卷长绺须,他们微小的油彩条纹外套上饰满了星纹、箭头纹,还有不规则分布的圆点。费因好像特别喜欢给特别小的小孩漆玩具。在一个特别大的四方纸盒里放着一艘诺亚方舟。那是一件杰作。

她把方舟的部件一样样摆在柜台上。

诺亚身高六英寸,及膝的白胡子,用真橡胶做的实心靴子。诺亚一家是个古怪的家庭。诺亚太太是很传统的固有造型,仿佛这是诺亚太太唯一该有的最完美的造型,制造者尝试着自己设计过一百次,但都行不通,就放弃了,还是采用这个造型。她颈后扎着圆髻,圆髻上插着雕刻出的发夹,发夹比劈开的火柴棍还要细。她微笑着,圆脸颊红扑扑的。

可是闪和含,是两个油腻腻的东方人,穿了黑曲线和红线的细条纹套装,微笑着,满嘴金牙,像是赌场主或是脱衣舞俱乐部的老板。但雅弗(她知道他是雅弗,因为他的名字由很小的字母印在T恤衫上)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整个就是费因,真的下视斜眼,身穿蓝牛仔衣。

他把自己押在方舟上了,就像在上面签名画押。她记得他说过“咱们现在是在同一条船上了”。那么,他已经登上了方舟,理应会在任何洪水灾难里幸存。

在方舟的舱有三十对动物,从像诺亚那般大小的公狮和母狮,到比梅拉尼的小指甲还要小的一对白鼠。两只狮子都头顶王冠,表示它们是国王和王后。摆弄这些小玩意,让她一个劲儿兴奋地傻笑,那么小,那么好看,一对猫完全是猫样子,两只袋鼠(母袋鼠的育儿袋里还装着小袋鼠婴儿)生动地体现出袋鼠的滑稽本。她把所有的动物摆成一长溜,狮子站在排头;一支木头雕刻成的,细的马戏游行队。她发现了微小尺寸的意义,按方舟的尺寸来看,现在她有一双巨手了,就像格列佛[9]到了利立普特一样。

平底方舟的四边自带着一片海景,画到吃水线的高度,看上去是域外的无际深渊,草莓的鱼潜游在森林般的水草丛里,四处分布着爬满藤壶的岩石,还有一条胖胖的美人鱼,图案是水手经常刺青到手臂上的那种——美人鱼活泼用力地将口冲向涌或是正坐在沉船朝天翘起的龙骨上,梳着她长长的、很不真实的金发。方舟整体是绿的,画着从舷窗向外窥看的动物脑袋。桅杆上挂着价格标签,七十五畿尼。

“天哪!”她喊了出来。

“这是这件作品很公平的价格,”菲利普舅舅说,“一个人必须要求合理的价格,那只是财政上的问题。还有,请你把这些东西放回去,小姐。我不喜欢别人玩我的玩具。”

“不卖!”鹦鹉叫嚷道。

菲利普舅舅堵住了门口。他的衬衣袖子用不锈钢臂镯卡在了手肘上面,挂着一条从领带结盖到脚踝的窄围裙,本是白的,质量低劣。

黯淡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善意。他板着脸,两条眉拧在一起,像根铁条。梅拉尼紧张地把动物们划拉进纸盒。

“你对着这些东西仔细点!它们是你的黄油和面包了,现在!”

是的,黄油和面包来了。

头顶上敲响了可怕的开饭锣。

[1]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她的目光能把人化作岩石。

[2]艾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1953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20世纪划时代的伟人、一位著名学者以及人道主义者。

[3]童话故事《三只熊》,说一个小姑吃光了熊爸爸、熊和熊宝宝三个人的粥才吃饱。

[4]莎士比亚诗句,“再也无惧烈日的酷炙,无惧寒冬刺冽……归尘入土安息。”

[5]奥逊·威尔斯,美国天才导演、演员,自导自演巨片《公民凯恩》。

[6]启示录怪兽(Beast of Apocalypse),指《圣经》“新约”《启示录》中的“杀害地上四分之一人”的野兽。

[7]莫比·迪克,通常中译为《白鲸》的同名小说里的大白鲸。

[8]罗纳德·考尔曼,著名演员,主演过《鸳梦重温》和《奥赛罗》。

[9]格列佛,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长篇小说《小人国游记》中的主人公。他出海遇难,来到了小人的国度利立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