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娜娜皱了皱眉头,示意她住口,因为那儿还有别的妇女,她们都穿着室内便袍,内衣也不穿,披头散发,头发上沾满了白绒毛。每天早上,在这个地区烟花女刚把过夜的嫖客送走之后,就来这里买菜。她们拖着破鞋睡眼惺忪地走路,一夜的烦恼把她们弄得疲惫不堪,个个心情沉重,她们从十字路口的各条街走向菜市场,有的还很年轻,脸色十分苍白,神态从容迷人;有的则又老又丑,腹部鼓起,皮肤松弛,这副样子被人看见,在接客以外的时间里也觉得无所谓。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过头来看看她们,可是她们当中谁也不露出一丝笑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态像高傲的家庭主妇,在她们眼里,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就在萨丹为买一把萝卜付钱时,有一个年轻男子,样子很像一个上班迟到的职员,走过她的身边,对她说道:"晚安,亲爱的。"她猛然直起身来,像尊严被冒犯了的王后,说道:
"这个蠢猪着了魔了吧?"
后来她想起来好像此人自己认识。三天前,将近午夜时分,她独自一人从大街上往回走时,在拉布吕耶尔街的拐角处同他交谈了将近半个钟头,她想拉他到家里过夜。她心里为这件事更加气愤。
"这些没教养的人,大白天对你说些不伦不类的话,"她又说道,"人家在干正经事时,就该尊敬人家,难道不是这样吗?"
娜娜虽然怀疑鸽子不太新鲜,最后还是买下来了。这时,萨丹想带她到家里看看,她住在附近的拉罗什福科街。等到只有她们两个人时,娜娜告诉她自己对丰唐怎样钟情。到了自家门口时,矮个子萨丹停下脚步,站立着,手臂下夹着那把萝卜,饶有兴趣地听娜娜把最后一件事讲给她。她也撒谎了,赌咒说是她把缪法赶出门的,还向他的屁股上狠狠连踢几脚。
"哦!踢得好!"萨丹连声说道,"踢得好!他什么也没敢说,是吗?他真是个胆小鬼!我要是在场并看到他那副脸就好了……亲爱的,你做得非常对。得了,金钱算什么!我呀,如果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我宁愿为他而死去……嗯?你要常来看看我, 你答应我吧,敲三下左边那个门我就知道了,因为经常有很多讨厌鬼来捣乱。"
打那时起,每当娜娜感到太烦闷时,就来看萨丹。萨丹在十点钟前是从来不出门的,娜娜总有把握见到她。她一个人住两个房间,一个药剂师怕警察来找她的麻烦,为她添置了家具;但是,刚过了一年,她就把家具捣坏了,椅子被弄出了洞眼,窗帘也被搞脏了,东西堆在屋子里,杂乱无章,就好像被一群疯猫住过似的。有几天早上,她自己也觉得屋子里脏得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清扫一下, 可是清除污垢时用力过大,不是椅子的横档被拉下,就是一块窗帘被撕坏。在那几天里,房间里比平常更脏,别人简直难以进去了,因为有一些东西堵在门口。所以,她最后干脆不收拾了。再说,在灯光照射下,带穿衣镜的衣柜。挂钟和残剩下来的窗帘,嫖客们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幻想。况且六个月以来,房东一直威胁要把她赶走。那么,她为谁维护好这些家具呢?莫非是为了那个药剂师?她决不这么干!她早上起来脾气好时,就大声喊:"吁!驾!"一边把脚伸得长长的,衣柜和五斗柜的侧面被她猛踢几脚,它们被踢得简直快要裂开了。
娜娜每次来了以后,几乎都发现她躺在床上。即使下楼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她也感到疲乏极了,往床边上一躺就睡着了。白天,她总是无精打采的,常常躺在椅子上打盹,直到黄昏时分,她才摆脱这种委靡不振的状态。娜娜觉得在她家里挺自在的,坐在乱糟糟的床上什么事也不做,眼看着脸盆随便摆在地上,沙发被前一天溅上泥浆的裙子上沾满泥斑。她们推心置腹,聊个没完没了,萨丹身穿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脚翘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下午,她们觉得烦闷时,就喝苦艾酒,用她们的话来说,这样一切烦恼可以被忘掉;萨丹不下楼,她甚至连裙子也不穿,就走过去把身子俯在栏杆上,吩咐女门房去买酒。女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一边端来一杯苦艾酒,一边瞄着太太赤裸的大腿。男人总是她们最后谈到的话题,说男人怎样肮脏。娜娜谈起丰唐,让人厌烦;她说不上十句话,就要噜苏一次,说丰唐是怎样说的,丰唐是怎样做的。萨丹是个好姑娘,她不厌其烦地听娜娜讲述:她在窗口怎样等他呀,一碗肉烧焦了怎样发生口角呀,一连几个钟头赌气不说话呀,上床后又怎样和他和好了呀,那些没完没了的琐事。娜娜感到需要谈这类事情,竟然向她讲到她怎样被他打耳光的事:上个星期,他把她的眼睛都打肿了;昨天晚上,他找不到拖鞋,一个巴掌打在她的头上,她一下子栽在床头柜上。萨丹依然抽她的烟,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在插话时,才停止抽烟,说要是她的话,总是把头一偏,让那位先生和他的巴掌落个空。两个人都沉湎于这些挨打的故事中, 她们非常快乐,甚至为这些重复过一百遍的蠢事飘飘然,她们还说被辱挨打后,浑身感到软绵绵。热乎乎。疲倦得很。娜娜回味丰唐怎样打他,直到他怎样脱靴子, 对她来说,那是一种乐趣,因此,她每天来找萨丹,更何况最后她们感到相互有同感。萨丹还举出自己被打得更厉害的例子:一个糕点师傅把她打得晕倒在地上,但是她仍然爱他。从那以后,娜娜来了就哭,说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萨丹每回都要送她回到家门口,在街上待一个钟头,观察丰唐会不会来杀害她。第二天,娜娜和丰唐又言归于好了,两个女人高兴了整整一个下午,不过,她们尽管嘴上不说,挨揍的日子却让他们喜欢,因为她们对这种日子更有兴趣。
她俩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但是,娜娜家里萨丹从来未去过,丰唐说过,他不愿意看到婊子在他家里。她俩总是一起出去,一天,萨丹带她到一个女人家里,她就是罗贝尔太太。自从那次被谢绝来家里吃夜宵,娜娜一直挂虑着她,并对她产生了某种敬佩之情。罗贝尔夫人住在莫斯尼街,这是一条新街,很是幽静,属于欧罗巴区,街上没有一家店铺,房屋都很漂亮,里面的套间既小又窄,这里住的都是女人。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们沿着人行道走着,不见任何其他行人道路旁全是高大的白色房屋,非常宁静,充满了贵族气派。街上停放着一辆辆交易所投机家和商贾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些男人来去匆匆,一边举目向窗户里张望,女人身着晨衣伫立在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娜娜起初不肯上楼,她神态矜持,说她不认识这位太太。可是萨丹坚持要她上楼。带一个朋友在身边总是可以的,更何况萨丹只想作一次礼节性拜访。萨丹是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馆才认识罗贝尔夫人的,她的态度和蔼可亲,她还叫她保证一定过来看她。娜娜终于同意上楼了。到了楼上,一个睡眼惺忪的矮个子女仆告诉她们,太太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们仍被带到客厅里,在那里等待罗贝尔太太回来。
"哎哟!这房子真是漂亮!"萨丹喃喃说道。
这是一个套间朴实无华,墙上挂着深色布幔,很具一个发迹后退休的巴黎店主住房的风貌。娜娜感触很深,想开个玩笑。萨丹却生气了,她保证罗贝尔太太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挽着她膀子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是上了年纪。作风正派的。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他很严肃。他每次来时,常要羡慕房子的陈设大方,叫仆人通报姓名,叫她为"我的孩子"。
"看,这就是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张放在挂钟前的照片。
娜娜端详了一阵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妇女,长长的脸,双唇紧闭,暗暗地笑着。看过照片她完全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不过,表情显得有些拘谨。
"真是有意思,"娜娜终于嘟哝道,"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副面孔。究竟在哪里?我记不起来了。或许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哦!不,肯定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她转向她的朋友,接着说道:
"她叫你保证来看她,她要你来干什么呢?"
"她要我来干什么?当然罗!或许是聊聊天,要不在一块坐坐……
这只是表示礼貌嘛。"
娜娜眼睛盯着萨丹;接着,她把舌头轻轻地咂了一声。总之,这对她无关紧要。这位太太还要让她们久等,娜娜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人一块走了。第二日,丰唐告诉了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的消息,所以她就很早去找萨丹,请她到饭店去美餐一顿。究竟到哪家饭店倒成了一个大问题。萨丹建议几家小饭店,娜娜觉得那些饭店条件太差。最后她说服了娜娜到洛尔饭店。这家在殉道者街的饭店专卖客饭,吃一顿饭只需花三个法郎。她们等着吃晚饭的时间,等得不耐烦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干什么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钟进了洛尔饭店。没有人来到这三间餐厅。她们进了一间餐厅,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老板娘洛尔。彼尔德费尔端庄地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高凳子上。这个洛尔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体态臃肿,把皮带和胸衣紧紧地束在身上。女客们鱼贯而入,她们踮起脚尖,从柜台上的茶托上面探起身子,亲切而温存地吻一下洛尔的嘴巴。而洛尔这个老怪物,眼睛里湿润润的,对待每个人都很热情,尽量不让有人产生嫉妒心。而那个侍候这些女客的女招待则相反,她又高又瘦,满脸麻子,眼皮发黑,眸子里发出暗淡的光芒。三间饭厅里很快就坐满了客人。大概有一百来顾客,她们随便找张桌子坐下,她们当中大部分人大约四十来岁,她们都是大块头,肌肉臃肿,因为过分纵欲,浮肿的脸把松软的嘴巴都淹没了。然而,在这些胸脯滚圆。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姑娘身材苗条,她们尽管举止轻浮,但神态还非常天真。她们是从低级舞场里挑选出来的新手,是一个女顾客把她们带到洛尔饭店来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就围住她们,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们大献殷勤,竞相给她们买甜食。饭店里为数不多的的男客,在这潮水般的裙子中间,他们的态度非常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看看这一场面的,他们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你说对吗?"萨丹说道,"这个店里的烩肉做得很好。"
娜娜点了点头,样子很满意。晚餐像过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样充实:有金融家式鱼肉香菇馅酥饼,鸡肉米饭,果汁云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们对鸡肉米饭非常感兴趣,简直吃得快把上衣都要撑破了,她们用手慢慢地擦嘴唇。起初,娜娜担心遇见过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问题,但是后来安静下来了,因为这人群非常混杂,她重未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脚的帽子和华丽的服装混杂在一起,她们在同样的变态性欲中,结成姐妹情谊。一会儿,娜娜对一个男青年产生了兴趣,神情傲慢的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短发,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死,个个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他把胸脯一挺,大笑起来。
娜娜轻轻叫了一声"看,这是个女人!"。
萨丹嘴里被鸡肉塞满了,一边抬起头来,一边嘀咕道:
"啊!对了,我认识她……她真是漂亮!大家都抢着要她呢。"
娜娜非常反感,撅了撅嘴。这事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她用通情达理的口气说道,人各有所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所以她仍然神态达观地吃她的冰淇淋,这时候,她完全注意到萨丹那双处女般的大蓝眼睛使邻桌的人大为震惊。特别是她旁边的一位身体壮实的女客,一头金发,态度和蔼可亲;她对萨丹满怀热情,拼命地往她身边挤靠,娜娜气得差点出来干涉。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来,让娜娜见了大吃一惊。她认出她就是罗贝尔太太, 她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妇,容貌俏丽。她向那个金发。又高又瘦的女招待点点头,她们仿佛很熟悉,然后走过来倚在洛尔的柜台上,接着与老板娘接了个长吻。这样身份高贵的妇女,竟然与一个饭店老板娘如此亲热,娜娜觉得挺滑稽可笑的。更何况罗贝尔太太的神态丝毫不庄重,显得很随便。她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与老板娘低声交谈起来。洛尔又坐了下来,再次拱起背,摆出一副老荡妇偶像式的尊严,苍老的面颊已经被信徒们吻得油光发亮。她高高地坐在柜台后边,一盆盆满满的菜肴被搁在下面,她俯视着那一群肥胖的女顾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还要肥,她坐在女掌柜的宝座上,这个宝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经营的结果。
这时萨丹被罗贝尔太太发现。她撇下洛尔,跑到萨丹这边,露出一副亲热的样子,说萨丹昨天来访时她不在家,是多么遗憾。萨丹被她感动了,执意要挤出一点位子来让给她坐,可是她坚持说吃过晚饭了,她只想来这里看一看。她站在这位新朋友的后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眯眯的,亲切地和她谈话,问道:
"喂,什么时候我再过来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可惜,娜娜不再想听这样的谈话了,听了使她非常恼火,她真想对这位正经女人斥责一番。可是,这时候她看见来了一群女人,她顿时愣住了。新来的女人个个穿戴时髦,浓妆艳抹,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她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洛尔饭店。她们受一种反常心态的驱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着的价值数十万法郎的珠宝首饰,才到这里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饭,好让那些身上脏兮兮的可怜的女孩子见了这种现象既惊讶又眼馋。她们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把外边的阳光带了进来。 娜娜赶紧转头一看,认出她们当中有吕西。斯图华和玛丽亚。布隆两人,顿时心里颇不高兴。这些女人,与洛尔太太聊了近五分钟之后走进隔壁餐厅,其间,娜娜一直低着头,在台布上搓着面包屑。后来,当她回过头来时,不禁呆若木鸡,她身边的椅子上没有人了,萨丹走了。
"哎哟,她会到哪儿去呢?"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叫道。
刚才目光盯着萨丹的那个大块头金发女人,因为心里有气,冷笑了一声,娜娜被这一笑惹怒,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她,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拖长嗓音说道:
"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她被另一人从你身边带走了。"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就不再吭声了。她索性继续坐了一会儿,免得让人看出她在怄气。从隔壁餐厅里传来了吕西。斯图华的爽朗笑声,整整一桌年轻姑娘都应她邀请来吃饭,她们都来自蒙马特和圣堂舞会。餐厅里非常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鸡肉米饭气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盘子端走,那四个无拘无束的汉子已经给六对女人灌了美酒,他们一心想把她们灌醉,以便她们酒后讲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现在让娜娜气愤的是,她还要付萨丹的饭钱。这个小婊子,酒足饭饱后,就随便跟什么人跑了,连声谢谢都不说!虽然只是三个法郎,但是这种做法粗鲁得太叫人恶心了。然而,她还是付了钱,向洛尔扔过去六个法郎,现在她把这个老板娘看得连阴沟里的污泥都不如。
出了门,走在殉道者街上的娜娜,心里越想越怄气。当然喽,她不会再去找萨丹了,这个下流胚,根本别去理睬她!可是那天晚上的时间是白白浪费了,她漫不经心地向蒙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罗贝尔夫人,这个厚颜无耻,装出上流社会女人的样子的婆娘,她只是废物堆里的上流!现在, 她断定她在蝴蝶舞厅里曾见到过她,那是鱼市街的一家低级舞厅,在那儿,男人们只要花上三十个苏她便可以伴舞。这样的女人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一些办公室的头头骗得团团转,别人请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装正经,不肯赏光!真是的,应该戳穿她的假面目!总是这些假正经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洞穴里,尽情寻欢作乐。
娜娜边走边想着这类事情,不知不觉到了韦龙街家里。她看到家里有灯光,顿时大为震惊。丰唐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原来一个请他吃晚饭的朋友甩掉了他。她怕他打她,就对他作解释,他板着面孔听她讲。本来她以为他在午夜一点钟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现在看到他在家里,真有点胆战心惊;她编了一段谎言,她说她花了六个法郎,请马卢瓦太太吃了一顿晚饭。丰唐听后,还保持着那副严肃的样子,他递给她一封信,信上写的是娜娜的地址,但信已被拆开了。这是乔治写来的信,他一直被关在丰岱特庄园里,每个星期写几封热情似火的情书来,以解解心中的郁闷。娜娜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情书。她还把情书念给大家听。丰唐熟悉乔治的文笔,并且对它评价很好。但是那天晚上,她担心闹出一场风波,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神态忧郁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随即又扔到一旁。这么早就睡觉丰唐不喜欢,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晚上时间,于是在玻璃窗上敲起归营号。突然间,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立刻写封回信给这个孩子好吗?"
回信常常由丰唐替娜娜代写。他很讲究文笔。每当信写好后,他就大声读给她听。娜娜听后,总是兴奋地搂着他亲吻,大声说,这样漂亮的句子只有他才能写出,他听了也很高兴。这事使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爱得更加深了。
"随你的便,"娜娜回答道,"我去泡茶,喝完茶,我们就睡觉吧。"
于是丰唐坐到桌子前面,把笔。墨。纸都摆开,弯着胳膀,趴在桌子上,伸长了下巴。
"我的心肝,"他大声地念出头一句。
他集中精力写了一个多钟头;有时,他为了一个句子埋头思索很久,不断地推敲。润饰,当他想出一个表达温情的词语,就暗暗笑了起来。娜娜一声不吭,两杯茶已被渴光。信写完后,他用舞台上那种语调平直的声音朗读这封回信,朗读时还做了几个手势。信共写了五页,信中提到在"藏娇楼"别墅里度过的甜蜜时光,"这段犹如沁人肺腑的芳香,将永远留在我的回忆中,"他发誓说"永远忠于这个爱情的春天",信尾这样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新开始那段幸福的生活,如果它能够重新开始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这样写完全是出于礼貌,既然这是为了取笑他……嗯!我认为这封信写得很感动人。"
他颇为得意洋洋。但是,不够机灵的娜娜,总怀疑这怀疑那,这次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马上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她觉得信写得非常好,却未多说几句赞美的话。于是,他恼怒了。如果这封信她不喜欢,她自己可以再写一封;他们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吐衷肠的句子反复念几遍后,就接起吻来,两个人态度冷冰冰的,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不过,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茶真是糟糕!"他用嘴唇沾了一点茶之后,大声叫道,"你在茶里放盐啦!"
娜娜耸了耸肩,这可惹了祸。他顿时怒不可遏。
"啊!今天晚上什么事都让人不称心!"
接着,争吵发生了。挂钟上的时针才到十点,吵架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他气急败坏,对着娜娜的脸,破口大骂,给她加了各种罪名,一个接一个,不容娜娜开口为自己辩护。她下流,她愚蠢,她到哪里都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尔后,谈到钱的问题他更起劲了。他是不是也花六个法郎在外面吃饭?总是别人请他吃饭,没有人请,他宁愿回家吃他的蔬菜牛肉汤。何况她请的人又是马卢瓦这个拉皮条的老女人,明天她敢再来,他一定要把她赶出门!好吧!要是每天不管是他还是她,把六个法郎扔到马路上,那么,他们将来的日子就难过了!
"首先,我要看看帐!"他大声说道,"喂,把钱拿出来,来看看我们究竟花了多少?"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性一下子暴露无遗。娜娜这时克制住自己,她惊慌失措地赶忙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取了出来,放到他的面前。直到这时为止,钥匙插在共用的钱柜上面,两人可以自由取钱。
"怎么!"他算了帐以后说道,"一万七千法郎怎么现在剩下不足七千法郎,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一起生活才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