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听到牢门打开以后,牛虻转过眼睛,露出懒散的冷漠之情。他以为又是统领,借着审问来折磨他。几名士兵走上狭窄的楼梯,短筒马槍磕碰在墙上。随后有人毕恭毕敬地说:“这里很陡,主教阁下。”
他一抽一搐了一下,然后缩了一下一身一体,并且屏住呼吸。紧束的皮带使他疼痛难忍。
蒙泰尼里随同军曹和三名看守走了进来。
“如果主教阁下稍等片刻,”军曹神情紧张地说道,“我就让人搬来椅子。他已经拿去了。恳请主教阁下原谅——如果我们知道您来,我们就会作好准备。”
“没有必要准备。军曹,请你让我们单独谈一谈。你带上你的部下到楼下去等好吗?”
“是,主教阁下。这是椅子。我来把它放到他的身边好吗?”
牛虻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是他感觉到蒙泰尼里正在看他。
“我看他睡着了,主教阁下。”军曹开口说道,但是牛虻睁开了眼睛。
“不。”他说。
正当士兵们离开牢房的时候,蒙泰尼里突然喝住了他们。
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他正弯腰检查皮带。
“谁干的?”他问。
军曹摸一着军帽。
“这是遵照统领的明确命令,主教阁下。”
“这我毫不知晓,里瓦雷兹。”蒙泰尼里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极度的痛心。
“我告诉过主教阁下,”牛虻答道,面露苦笑,“我从来就不指望被人拍拍脑袋。”
“军曹,这样已有多长时间了?”
“自从他企图越狱以后,主教阁下。”
“这就是说有两个星期了?拿把刀子来,立即割断皮带。”
“悉听主教阁下尊便,医生想要取掉皮带,但是费拉里上校不许。”
“立即拿把刀子来。”蒙泰尼里没有提高声音,但是那些士兵可以看出他气得脸色*发白。军曹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刀,然后弯腰去割皮带。他不是一个手脚灵活的人,因为动作笨拙而使皮带束得更紧。尽管牛虻保持自制,他还是直往后缩,并且咬紧牙关。
“你不知道怎么做,把刀子给我。”
“啊——啊——啊!”皮带松去以后,牛虻舒展胳膊,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蒙泰尼里随后割断了绑在脚踝上的另一根皮带。
“把镣铐也给去掉,军曹。然后到这里来,我想和你谈谈。”
他站在窗边望着。军曹取下镣铐,然后走到他的跟前。
“现在,”他说,“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军曹并非不乐意。他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包括牛虻的病情、“惩戒措施”和医生想管却没管成的经过。
“但是我认为,主教阁下,”他补充说道,“上校给他捆上皮带是想一逼一出他的口供。”
“口供?”
“是,主教阁下。前天我听上校说他愿意取下皮带,如果,”——他瞥了一眼牛虻——“他愿意回答他提的一个问题。”
蒙泰尼里攥紧了放在窗台上的那只手,士兵们相互望着对方。他们以前从没见过一性一*情一温一和的红衣主教生气。至于牛虻,他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竟自体会松绑之后的愉悦。他的四肢曾被绑着,现在却能自如伸展、转动和扭曲,煞是惬意。
“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军曹。”红衣主教说道,“你不用担心违犯了纪律,你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务必不让别人打扰我们。完了我就出去。”
士兵们关门离去以后,他靠在窗台上,对着落日看了一会儿,好让牛虻有点喘一息的时间。
他离开窗户,坐在地铺的旁边。“我已经听说了,”他随后说道,“你希望和我单独谈谈。如果你觉得身一体还行,想要对我说出你想说的话,我就洗耳恭听。”
他说起话来非常冷漠,他的态度一贯生硬而又傲慢。在皮带取掉之前,牛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受到严酷虐一待和折磨的人。但是现在他回忆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以及结束的时候自己受到的莫大侮辱。牛虻懒洋洋地把头枕在一只胳膊上,然后抬起头来。他装出了悠然自得的神态,这种才能他是具备的。当他的脸庞没在-一陰一-影之中时,没有人猜得出来他经历了多大的磨难。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明净的夜色*显出他是那样的憔悴和苍白,最近几天受到虐一待的痕迹那样清晰地烙在他的身上。蒙泰尼里的怒气平息了下来。
“恐怕你一直病得非常厉害,”他说,“这些我全然不知,对此我诚心表示歉意。否则我早就予以制止。”
牛虻耸了耸他的肩膀。“战争之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冷冷地说道。“主教阁下出于基督教的观点,从理论上反对使用皮带。但是想让上校明白这一点,那就毫不公平了。他无疑不愿把皮带绑在自己的身上——我的情况也、也、也是如此。但是这个问题就看谁、谁、谁方便了。目前我是低人一等——你还、还、还想怎么样?多谢主教阁下能来看我,但是您来兴许也是出于基、基、基督教的观点。看望犯人——噢,对了!我给忘了。‘对他们中的一个卑微小人行下功德’[引自《福音书》。]——不是什么恭维话,但是卑微小人感谢不尽。”
“里瓦雷兹先生,”红衣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如果你不是你所说的‘低人一等’,那么在你最近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是永远也不会跟你说话的。但是你享有双重的特权,既是犯人又是病人,我无法拒绝前来。现在我已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抑或你把我叫来,只是为了侮辱一位老人取乐吗?”
没有回答。牛虻转过身去,一只手挡住他的眼睛。
“非常抱歉,我想麻烦您一下,”最后他扯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我能喝点水吗?”
窗户旁边放着一只水壶,蒙泰尼里起身把它取来。当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时,他突然感到牛虻冰冷而又潮一湿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一把钳子。
“把您的手给我——快——就一会儿,”牛虻低声说道,“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分钟。”
他倒了下去,把脸伏一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他浑身抖个不停。
“喝点水吧。”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说道。牛虻默默地喝了水,然后闭着眼睛躺在地铺上。他自己无法解释,在蒙泰尼里的手碰到他的面颊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什么样的感受。
他只是知道他这一生还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可怕。
蒙泰尼里把椅子挪近地铺,然后坐了下来。牛虻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具死一尸一,煞白的脸拉得老长。沉默许久以后,他睁开眼睛,那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目光死死盯住红衣主教。
“谢谢您,”他说。“我、我非常抱歉。我想——您问过我什么话吧?”
“你还不宜一交一谈。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明天我会尽量来的。”
“请您不要走,主教阁下——我的确没什么。我在想我这几天有点心烦意乱,一半是装的——如果您问上校,他会这么跟您说。”
“我宁愿得出我自己的结论。”蒙泰尼里平静地答道。
“上校也、也、也会这样。您知道,有些时候,他的结论可是非常机智。看他的外表,您不、不、不会想到这一点。但是有时,他能冒出一个绝、绝、绝妙的主意。比如上上个星期五——我想是星期五吧,但是日子所剩无几了,我对时间有、有点颠三倒四——反正我想要一剂、剂鸦片——我记得十分清楚。他走了进来,说如果我告诉他谁打、打开了铁门,我就可、可以得到鸦、鸦片。我记得他说:‘如果真病,你就会同意;如果你不同意,我认为这就证、证明了你在装病。’我还不曾想过会有这么滑稽。这事真是好笑——”
他突然发出一阵不大和谐的刺耳笑声,然后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沉默的红衣主教。他接着说了下去,话说得越来越快,结结巴巴,所以他的话很难听懂。
“您不、不、不觉得这事好、好笑吗?当、当然不好笑了,你们这些宗、宗教人士从、从来就没有什么幽默感、感——你们抱着悲、悲、悲观的态度看待一切。比、比如说那天夜晚在大教、教堂里——您是多么庄重!随便说说——我装、装扮的朝圣者多、多么叫人怜、怜悯!今晚您来到这里,我不、不相信您能、能觉得有什么好、好、好笑之处。”
蒙泰尼里站起身来。
“我来是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我认为今晚你太激动了。医生最好给你服用一片镇静剂,等你睡上一一夜以后,我们明天再谈。”
“睡、睡觉?噢、我会安稳入、入睡,主教阁下,等您同、同意上校的计、计划——盎司的铅、铅就是绝、绝好的镇静剂。”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蒙泰尼里调头说道,吃惊地看着他。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诚、诚、诚实是基督教的主、主要道德。您认、认、认为我不知、知道统领一直尽力争、争取您同意设立军事法庭吗?您最、最好还是同意吧,主教阁下。别的主、主教也会同、同意这么做的,‘Cosifanfutti’[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您这、这样做好处颇多,坏处极、极少!真的,不、不值得为此整夜辗转反侧!”
“请你暂时别笑。”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告诉我,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说的,谁对你说的?”
“难、难、难道上校没、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魔、魔、魔鬼——不是一个人吗?没有?他也没、没有对我说!呃,我是一个魔鬼,能够发、发现一点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主教阁下正在想着我是一个极其讨、讨厌的东西,您希望别、别人来处理我的问题,免得扰乱您那敏一感的良心。猜得很、很对,是不是?”
“听我说。”红衣主教重又坐在他的身边,表情非常严肃。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都是真的。费拉里上校担心你的朋友再次劫狱,所以希望预先阻止这种事情——就用你所说的办法。你知道,我对你十分坦诚。”
“主教阁下素以诚实著称天下。”牛虻恨恨地插了一句。
“你当然知道,”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从法律上来说,我无权干涉世俗的事务。我是一位主教,不是教皇的特使。但是我在这个地区有很大的影响力。我认为上校不会贸然采取这么极端的措施,除非他至少得到我的同意。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无条件地反对这个计划。他一直竭力打消我的反对意见。他郑重向我说明,在星期四民众游行的时候,极有爆发武装劫狱的危险——这会最终导致流血。你听清我说的话吗?”
牛虻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他回过头来,无一精一打采地答道:“是,我听着呢。”
“也许你的身一体真是不大好,今晚无法承受这样的谈话。要我明天再来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你集中全部的一精一力。”
“我情愿现在把它谈完,”牛虻带着同样的语调回答,“您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这样,”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为了你的缘故,真有爆发一騷一乱和流血的危险,那么反对上校,我就给自己揽下了巨大的责任。我相信他的话至少是有几分道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判断有些偏差,因为他个人对你怀有敌意,而且他很有可能夸大了这种危险。由于我已目睹了这种可耻的野蛮行为,这一点在我看来可能一性一*更大。”他瞥了一眼摊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然后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同意的话,我就杀死了你;如果我拒绝的话,我就冒着杀死无辜民众的危险。我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殚一精一竭虑地想从这个可怕的抉择中寻找出一条道路来。现在我终于作出了决定。”
“当然是杀死我,挽救无辜的民众——这是一个基督徒所能作出的唯一决定。‘若是右手冒犯你,就砍下来丢掉,’[引自《福音书》。]等等。我不、不幸成为主教阁下的右手,可我却冒犯了你。结、结、结论显而易见,不用长篇大论,您就不能直说吗?”
牛虻说话带着懒散的冷漠和鄙视,仿佛厌倦了整个话题。
“呃?”他在片刻之后又问,“主教阁下,您是作出了这个决定吗?”
“不!”
牛虻改变了他的姿态,双手枕在头后,眯起眼睛望着蒙泰尼里。红衣主教低头陷入沉思,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扶手。啊,这个熟悉的老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他最后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是要做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当我听说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决意要到这里来,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已经这么做了,即把问题一交一到你的手里。”
“我——我的手里?”
“里瓦雷兹先生,我到你这儿来,不是作为一位红衣主教或法官。我到你这儿来,是作为一个人看望另一个人。我并不要求你告诉我,说你知道上校所担心的劫狱计划。我十分明白,如果你知道,那是你的秘密,而你也不会说。但是我要求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我已经老了,无疑活不了多长的时间。我希望在进入坟墓的时候,双手不要沾满鲜血。”
“主教阁下,难道它们还没有沾满鲜血吗?”
蒙泰尼里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他还是镇静自若,接着说道:“我毕生反对高一压政策和残暴,到哪儿我都是这样。我一直都不赞同各种形式的死刑。前任教皇在位的时候,我再三强烈抗议设立军事委员会,并且因此失势。直到现在,我所拥有的影响和权力都用于布施慈悲。请你相信我,至少我说的都是真话。现在我是进退两难。如果予以拒绝,本城就有爆发一騷一乱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可他却亵渎了我所信仰的宗教,并且诽谤、冤枉和侮辱了我本人(尽管相对来说这是一件小事),而且我坚信如果放他一条生路,他会继续去做坏事。可是——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啊。”
他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说道:“里瓦雷兹先生,从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存心不一良。我早就相信你是一个一胡一作非为、凶狠残暴和无法无天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我对你仍然持有这样的看法。但是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又发现你是一位勇敢的人,忠于你的朋友。你也使那些士兵热一爱一你,并且钦佩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认为也许是我看错了你,你的身上有着某种好的东西,这种东西从你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我祈求于你心中好的一面,郑重恳求你,凭着你的良心如实告诉我——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牛虻抬起头来。
“至少我会自己决定我的行动,并且承担行动的后果。我不会低三下四地跑到别人跟前,俨然是一副懦弱的基督徒模样,请求他们来解决我的问题!”
这阵攻击来得太突然,猛烈的言辞和激愤的情绪与片刻之前懒散的一温一情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牛虻仿佛一下子扔掉了面具。
“我们无神论者明白,”他愤怒地说道,“如果一个人必须承担一件事情,他就必须尽量承担。如果他被压垮了下去——哼,那他就活该。但是一位基督徒会跑到他的上帝或者他的圣徒跟前哀号;如果他们帮不了他,他就跑到他的敌人跟前哀号——他总是能够找到一个背脊,卸下他的负担。难道你的《圣经》、你的弥撒书和你那些伪善的神学书里规定你必须跑到我的跟前,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吗?天啊,你怎么这样!难道我的负担还不够重吗?你非得把你的责任加在我的肩上?去找你的耶稣,他要求献出一切,你最好也这么做吧。反正你杀的只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咬不准‘示潘列’[出自《圣经》之《旧士师记》中的故事。基列人(Gilead)把守约旦河渡口,为了不让以法莲人(Ephraimites)逃走,用Shibboleth“示潘列”考验过河的人,把此字念成 Sibboleth“西潘列”的人则会被处死。故凡念不准Shibboleth“示潘列”的人便是敌人。]的人,这当然不是犯下什么大罪!”
他打住话头,喘过气来,然后重又慷慨陈词:“你居然也谈起了残暴!哼,那头笨驴就是用上一年的时间,他也不能像你这样伤害我;他没有头脑。他所想的只是一抽一紧皮带,如果再也一抽一不紧了,他就无计可施。哪个笨蛋都会这么做!但是你呢——‘签上你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吧,我心太软一了,下不了这个手。’噢!基督徒才会想出这个主意——一位一性一*情一温一和、慈悲为怀的基督徒,见到皮带一抽一得太紧,脸色*都会发白!在您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位慈悲的天使——见到上校的‘野蛮行径’那么震惊——我就该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您为什么这样看我?伙计,当然还是同意了,然后回家吃你的饭去。这事不值得小题大做。告诉你的上校,他可以把我槍毙,或者绞死,或者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如果他乐意,也可以把我活活铐死——这事就算结束了!”
牛虻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愤怒和绝望之余,他已身不由己。他喘着粗气,浑身发一抖,他的眼睛闪出绿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只发怒的猫。
蒙泰尼里已经站起身来,正在默默地俯视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疯狂的指责,但是他明白在情急之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原谅了以前对他的所有侮辱。
“嘘!”他说,“我并不想这样伤害你。我的确没有打算把我的负担转嫁到你的身上,你的负担已经太多。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活人故意做过——”
“你在撒谎!”牛虻两眼冒火,大声说道,“主教的职位是怎么来的?”
“主教的职位?”
“啊!您忘记了吗?那么容易就忘了!‘如果你希望我不去,亚瑟,我就说我不能去。’让我替您决定您的生活——我,那时我才十七岁!如果这都不是丑陋的行径,那就太好、太好、好笑了!”
“住嘴!”蒙泰尼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用双手捂住脑袋。他又垂下手来,缓慢地走到窗前。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胳膊支在栏杆上,前额抵在胳膊上。牛虻躺在那里望着他,身一体抖个不停。
蒙泰尼里很快就起身走了回来,嘴唇如死灰一样煞白。
“非常抱歉。”他说,可怜巴巴地强打一精一神,竭力保持平常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我必须回家去。我——身一体不大好。”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哆嗦。牛虻的所有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了。
“Padre,您看不出来——”
蒙泰尼里直往后缩,站在那里不动。
“但愿不是!”他最后低声说道。“我的上帝,但愿不是啊!要是我在发疯——”
牛虻撑着一只胳膊抬起身一体,一把抓住蒙泰尼里发一抖的双手。
“Padre,您难道从不明白我真的没被淹死吗?”
那一双手突然变得又冷又硬。瞬间一切都变得那样寂静,蒙泰尼里随后跪下一身来,把脸伏一在牛虻的胸前。
当他抬起头来时,太陽已经落山,西边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他们已经忘却了时间和地点,忘却了生与死。他们甚至忘却了他们是敌人。
“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你是从死亡那里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从死亡那里——”牛虻重复说道,浑身发一抖。他躺在那里,把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牛虻长叹一声。“是,”他说,“而且您得和我斗,否则就得把我杀死。”
“噢,Garino,别说话!现在说那些做什么!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误把对方当成了幽灵。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对方,我们已经走进了光明的世界。我可怜的孩子,你变得太厉害了——你变得太厉害了!你看上去像是经历了全世界所有的苦难——你曾经充满了生活的欢乐!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我的跟前,然后我就醒了过来,看见外部的黑暗正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我怎么能知道我不会再次醒来,发现全都是梦呢?给我一点明确的证据——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过。”
“经过非常简单。我藏在一条货船上,作了一回偷渡客,乘船到了南美。”
“到了那里以后呢?”
“到了那里我就——活着呗,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后来——噢,除了神学院以外,因为您教过我哲学,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您说您梦见过我——是,我也梦见过您——”
他打住了话头,身一体直抖。
“有一次,”突然他又开口说道,“我正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场干活——”
“不是当矿工吧?”
“不是,是作矿工的下手,——随同苦力打点零工。我们睡在矿井口旁边的一个工棚里。有一天夜晚——我一直在生病,就像最近一样,在烈日之下扛石头—— 我一定是头晕,因为我看见您从门口走了进来。您举着就像墙上这样的一个十字架。您正在祈祷,从我身旁走过,头也没回一下。我喊您帮助我——给我毒药,或者是一把刀子——给我一样东西,让我在发疯之前了结一切。可您——啊——!”
他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蒙泰尼里仍然抓着另一只手。
“我从您的脸上看出您已经听见了,但是您始终不回头。您祈祷完了吻了一下十字架,然后您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我非常抱歉,亚瑟,但是我不敢流露出来。他会生气的。’我看着他,那个木雕的偶像正在大笑。
“然后我清醒过来,看见工棚和患有麻风病的苦力,我明白了。我看出您更关心的是向您那个恶魔上帝邀一宠一,而不是把我从地狱里拯救出去。这一情景我一直都记得。刚才在您碰到我的时候,我给忘了。我——一直都在生病,我曾经一爱一过您。但是我们之间只能是战争、战争和战争。您抓住我的手做什么?您看不出来在您信仰您的耶稣时,我们只能成为敌人吗?”
蒙泰尼里低下头来,吻着那只残疾的手。
“亚瑟,我怎能不信仰他呢?这些年来真是可怕,可我一直都坚定我的信念。既然他已经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怎能怀疑他呢?记住,我以为是我杀死了你。”
“你仍然还得这么做。”
“亚瑟!”这一声呼喊透出真实的恐怖,但是牛虻没有听见,接着说道:“我们还是以诚相待,不管我们做什么,不要优柔寡断。您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毫无希望的。如果您认为您做不到,或者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您就必须同意上校——”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但是我一爱一你啊!”
牛虻的脸扭曲得让人感到可怕。
“您更一爱一谁,是我还是那个东西?”
蒙泰尼里缓慢地站起身来。他的心灵因恐怖而焦枯,他的肉一体仿佛也在萎一缩。他变得虚弱、衰老和憔悴,就像霜打的一片树叶。他已从梦中惊醒,外部的黑暗正在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
“亚瑟,你就可怜一下我吧——”
“在您的谎言把我赶出去成为甘蔗园的一奴一隶时,您又给了我多少可怜呢?听到这个您就发一抖——啊,这些心软的圣人!这就是一个符合上帝心意的人——这个人忏悔了他的罪过,并且活了下来。只有他的儿子死去。您说您一爱一我——您的受害得我够惨的了!您认为我可以勾销一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使我变成亚瑟?我曾在肮脏的一妓一院洗过盘子;我曾替比他们的畜生还要凶狠的农场主当过马童;我曾在走一江一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小丑,戴着帽子,挂着铃铛;我曾在斗牛场里为斗牛士们干这干那;我曾屈从于任何愿意凌一辱我的混蛋;我曾忍饥挨饿,被人吐过唾沫,被人踩在脚下;我曾乞讨发霉的残羹剩饭,但却遭人拒绝,因为狗要吃在前头。哼,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怎能说出您所给我带来的一切?现在——您一爱一我!您一爱一我有多深?足以为了我而放弃您的上帝吗?哼,他为您做了什么?这个永恒的耶稣——他为您受过什么罪,竟使您一爱一他甚过一爱一我?就为了那双被钉穿的手,您就对他如此一爱一戴?看看我吧!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他撕一开他的衬衣,露出可怕的伤痕。
“Padre,您的上帝是一个骗子。他的创伤是假的。他的痛苦全是做戏!我才有权赢得您的心!Padre,您使我历尽了各种折磨。要是您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好了!可我没死!我忍受了这一切,耐心地把握住我的心灵,因为我会回来的,并和您的上帝斗争。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把它作为盾牌来捍卫我的内心,这样我才没有发疯,没有第二次死去。现在,等我回来以后,我发现他仍占据我的位置——这个虚伪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个小时,真的,然后就死里复生!Padre,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也是死里复生。您要拿我怎么办?您要拿我怎么办?”
他说不下去了。蒙泰尼里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尊石像,或者就像是被扶坐起来的死人。起先听到牛虻在绝望之下慷慨陈词,他有点发一抖,肌肤机械地收缩,就像遭到鞭子的一抽一打;但是现在他十分镇静。经过长久的沉默,他抬起头来,沉闷而又耐心地说道:“亚瑟,你能给我更清楚地解释一下吗?你把我弄糊涂了,我也给吓坏了。我听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牛虻转身看着他,脸上-一陰一-森可怖。
“我什么也不要求。谁会强迫别人一爱一他呢?您可以在我们两者之中自一由选择,看您最一爱一哪一个。如果您最一爱一他,您就选择他吧。”
“我不明白,”蒙泰尼里无力地回答,“我能选择什么?我无法弥补过去。”
“您必须在我们当中你出选择。如果您一爱一我,那就从您的脖子上取下十字架,然后跟我一起走。我的朋友正在安排另一次劫狱,有了您的帮助,他们就能轻易取得成功。然后等我们平安越过边境,您就分开承认我是您的儿子。但是如果您对我的一爱一不足以使您做出这一切——如果这个木雕的偶像比我对您更重要——那么您去找上校,告诉他您同意。如果您要去,那您马上就去,免得让我因为见到您而感到痛苦。我已受够了。”
蒙泰尼里抬起头来,微微颤一抖。他开始明白过来了。
“我当然会和你的朋友联系。但是——跟你一起走——这不可能——我是一位教士。”
“那我就不接受教士的恩惠。Padre,我不会再作让步。我已厌恶了让步,吃尽了让步的苦头。您必须放弃教士职位,否则您就必须放弃我。”
“我怎能放弃你呢?亚瑟,我怎能放弃你呢?”
“那么就放弃他。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您愿意分给我一部分您的一爱一——一半给我,一半给您那个魔鬼一般的上帝吗?我不会接受他丢下的东西。如果您是他的,您就不是我的。”
“你要把我的心撕成两半吗?亚瑟!亚瑟!你想把我一逼一疯不成?”
牛虻拍着墙壁。
“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他重复说道。
蒙泰尼里从他的胸前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
“看!”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相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将它砸碎。您却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牛虻放声大笑,然后把它递了回去。“十九岁的人多么天、天真烂漫!拿起锤子砸碎它们看起来倒挺容易。现在也是这样——只是我已置身于锤子之下。就您而言,您还可以用谎言欺骗许多人——而且他们甚至发现不了。”
“随你怎么说吧,”蒙泰尼里说道,“也许处在你的位置,我就会和你一样残忍无情——上帝知道。我无法做出你所要求的事情,亚瑟,但是我会做我能做的事情。我会安排你逃走,等你平安无事以后,我会到山里死于非命,或者服用过量的安眠药——随你怎么选择。你同意吗?我只能这样做。这是一桩大罪,但是我认为他会原谅我的。他更加慈悲——”
牛虻摊开双手,发出一声尖一叫。
“噢,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我做了什么,以至于您把我想成这样?您有什么权利——好像我想报复您一样!您就看不出我只想救您吗?您永远都不明白我一爱一您吗?”
他抓住蒙泰尼里的双手,并用炽烈的亲一吻和泪水沾满了它们。
“Padre,跟我们一起走吧!您与这个教士和偶像的死寂世界有什么关系?它们充满了久远年代的尘土,它们已经腐烂,臭气熏天!走出瘟疫肆虐的教会 ——随同我们走进光明!Padre,我们才是生命和青春,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天,我们才是未来!Padre,黎明就要照临到我们的身上——您在日出之时还会怅然若失吗?醒来吧,让我们忘记可怕的噩梦——醒来吧,我们会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Padre,我一直都一爱一您——一直都一爱一您,甚至当初在您杀死我时——您还会杀死我吗?”
蒙泰尼里一抽一开他的双手。“噢,上帝可怜我吧!”他叫道。
“你有一双你母亲的眼睛!”
他们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长久、深沉和突然。在灰蒙蒙的黄昏中,他们相互看着对方,他们的心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跳动。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蒙泰尼里低声说道,“能——给我一点希望吗?”
“不。我的生命除了和教士斗争别无他用。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把刀子。如果您让我活下去,您就是批准动用刀子。”
蒙泰尼里转身看着十字架。“上帝!听听——!”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洞的静寂之中,没有回音。只是牛虻重又变成冷嘲热讽的恶魔。
“对他喊、喊、喊响点,也许他是睡、睡、睡熟了——”
蒙泰尼里吓了一跳,好像被打了一下。好一会儿,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然后他坐在地铺边上,双手捂住了脸,哭了起来。牛虻不住地颤一抖,身上直冒冷汗。他知道泪水意味着什么。
他拉起一床一单盖在头上,免得自己听见。他得死去,这就够受的了——他曾活得那么洒脱,那么壮丽。但是他无法堵住那种声音;它就在他的耳边响起,敲打着他的大脑,冲击着他的脉搏。蒙泰尼里还在哭个没完,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滴了下来。
他终于停止了哭泣,并用手帕擦干了眼睛,就像一个刚刚哭过的小孩。当他站起来时,手帕从他的膝上掉到地上。
“再谈也没有用了,”他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牛虻回答,木然而又顺从。“这不是您的错。您的上帝饿了,必须喂他。”
蒙泰尼里转过身来望着他。将要掘开的坟墓都不会比他们更加寂静。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一对半死离别的情一人,隔着他们无法逾越的障碍。
牛虻先垂下他的眼睛。他缩下一身一体,捂住他的脸。蒙泰尼里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让他“走”!他转过身去,走出了牢房。
片刻之后,牛虻惊跳起来。
“噢,我受不了啦!Padre,回来!回来!”
牢门关上了。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睁大的眼睛露出呆滞的目光。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那个加利利人[指耶稣基督。]占了上风。
下面院子里的茅草整夜都在轻轻地摇荡——茅草很快就会枯萎,被人用铲连根掘起。牛虻整夜都躺在黑暗之中哭泣。
(第三部·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