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济贫……
第七部
济贫……
13.5 旨在救济穷人的礼物……具有慈善性质,即使它恰好也顺便惠及了富人……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救护车的警报声呼啸着穿过死气沉沉的帕格镇已是近三周前的事了。四月一个晴朗的上午,雪莉·莫里森独自站在她的卧室里,斜着眼睛打量穿衣镜中的自己。去西南综合医院已经成了每日惯例。出发之前,她最后一次整理仪容。她的腰带比两周前松了一扣,银色的短发需要修剪,对着射入屋内的强光摆出的一脸苦相完全就是她目前心情的写照。
过去的一年中,雪莉一直在病房中走动,推着图书室的小推车,给病人送去写字板和鲜花。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那些坐在床边、形容憔悴的妇人,生活被拖离轨道,丈夫落魄而虚弱。霍华德不像七年之前那样迅速复原。他还连在嘟嘟作响的机器上,离群而脆弱,脸色可怕,凡事都要依赖别人。有时,她会假装需要上厕所来逃避他哀怨的眼神。
迈尔斯陪她来医院时,她会让儿子全权负责跟霍华德说话,而他也会欣然承担,絮絮叨叨地向父亲报告帕格镇的各色新闻。有高大的迈尔斯陪她走在阴冷的过道里,她会感觉好得多——既得到更多保护,也更受重视。迈尔斯会亲切地跟护士们交谈,上下车时伸手搀扶她,让她重新感觉自己是个珍贵的人儿,值得被关怀被呵护。可是迈尔斯无法每天到医院来,更让雪莉极为愤慨的是,他会时不时授权萨曼莎来陪她。对她来说,儿子和儿媳的陪伴根本不是一回事,虽然萨曼莎是为数不多能让霍华德青紫而空洞的脸上露出微笑的人之一。
似乎也没有人意识到家里有多么冷清。当医生通知家属说霍华德的复原可能需要几个月时,雪莉本来希望迈尔斯会让她住到他们教堂街上大房子的客房里,或是能时不时地在老房子里住住。然而没有:她被独自留下,孤单单的,除了帕特和梅莉过来探视的那难挨的三天之外。
在无法入睡的寂静长夜里,她会不自觉地一遍遍对自己说:我不会真的下手的。我从来就没打算真的下手。我只是不安。我不会真的那么做的。
她把安德鲁的肾上腺素埋在了花园里鸟食台下松软的土里,像具小小的尸体。可她并不喜欢知道它就在那里的感觉。她打算在垃圾车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再把它挖出来,偷偷扔进邻居的垃圾桶。
霍华德没有向她或是任何人提起针筒的事,也没有问她当时为什么见了他就跑。
雪莉从对某些人无休止的指责中得到了安慰。在她看来,那些人直接导致了灾难降临到她的家庭。铁石心肠、拒绝为霍华德诊病的帕明德·贾瓦德自然首当其冲。接下来是那两个年轻人,正是由于他们毫无责任毫无廉耻的行为,才分散了急救力量,否则救护车就能早点到达。
第二条指控或许有点站不住脚,但贬低斯图尔特·沃尔和克里斯塔尔·威登已成为令人心情愉快的新风尚,而且雪莉在跟她交往密切的人中找到了许多热心听众。况且,已有风声传出,沃尔家的男孩正是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他已经向父母承认过了,之后他们给受害者一一打了电话致歉。鬼魂的真实身份迅速在更广的范围内扩散,再加上他对一个三岁孩子的溺水身亡负有共同责任,两者合一,使得对斯图尔特·沃尔的谴责既是乐趣,也是责任。
雪莉的抨击比谁都要猛烈。她每一句残暴的痛斥都是对鬼魂曾经怀抱的亲近和憧憬之情的弃绝,也是对那最后一个迄今无人承认看到过的可怕帖子的否认。沃尔家还没有打电话向雪莉道歉,但她时刻准备着,只要男孩向他的父母提起,或是有任何人说到,她就会给斯图尔特本就大厦将倾的名誉来上最后一击。
“哦是的,我和霍华德知道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说辞是这样的,而且要带着冰冷与高傲。“我相信他是在震惊之下才心脏病发作的。”
她甚至真的在厨房里大声演练了这两句话。
至于斯图尔特·沃尔是否真的知道她的丈夫和莫琳之间有什么这个问题,雪莉已经不那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了,因为霍华德现在根本无法再以那种方式让她蒙羞,或许永远都不行了,而且,也没有人说闲话。在那些不可避免要与霍华德独处的时刻,她僵持的静默还涂抹着几分双方均感觉得到的幽怨之色,但起码她已能够以三周之前决计无法想象的平静来面对他长得出人意料、必须住院的康复期了。
门铃响了,雪莉急忙跑去开门。莫琳站在门口,愚蠢的高跟鞋让她有些跛脚,亮蓝色的裙子看上去花枝招展的。
“嗨,亲爱的,快进来,”雪莉说,“我去拿包。”
哪怕是跟莫琳同去医院也好过独自前往。虽然霍华德不说话,莫琳也丝毫不受影响,依然乌鸦般聒噪个不停。每当这种时候,雪莉就会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露出她波斯猫般矜持高雅的微笑,放松心思。不管怎样,雪莉暂时接管了霍华德的生意,她已经找到了足够多的途径来化解心中的怨气,比如反驳莫琳的每一个决定,那就像是把巴掌狠狠地扇在那女人的脸上。
“你知道路那头发生了什么吗?”莫琳问,“在圣弥格尔?威登家两个孩子的葬礼。”
“在这里?”雪莉震惊得无以复加。
“据说大家募捐了。”莫琳一肚子的闲言碎语、小道消息,都是雪莉因为无休无止地跑医院而错过的。“别问我是谁。反正,我不认为那家人会想在河边举行葬礼,你说呢?”
(那个满口脏话的邋遢孩子,本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除了他的妈妈和姐姐,也没有任何人喜欢他。死亡使他在帕格镇人的集体意识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被所有的人描述成一个溺水的宝贝儿,一个小天使,纯洁和温柔得让任何人都会带着爱意和怜悯拥抱他,如果他们救起了他的话。
然而,针筒和火苗丝毫没有扭转克里斯塔尔的声誉,相反,它们把她永远地钉在了老帕格镇的耻辱柱上,一个毫无灵魂的人,为了寻刺激——这是老人们习惯说的话——而罔顾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
雪莉穿上外套。
“你知道吗,我那天竟然看到他们了。”她说着略微红了脸,“那小男孩站在一丛灌木前哭,克里斯塔尔·威登和斯图尔特·沃尔在另一丛——”
“你真的看到了?他们真的……”莫琳急切地问。
“哦是的,”雪莉说,“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看到小男孩时,他就在河边。再走两步就要掉下去了。”
莫琳表情中的某些意味刺痛了她。
“我当时正在赶时间。”雪莉粗暴地说,“霍华德说他不舒服,我十分担心。我根本不想出门的,但迈尔斯和萨曼莎把莱克西送过来了——恕我直言,我猜他们俩吵架了——然后莱克西想去咖啡馆——我的心思完全放在家里的事上,满脑子都是,我必须回到霍华德身边去……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雪莉的脸涨得比任何时候都红。紧接着,她又回到了自己最爱的话题。“最可怕的是,要是克里斯塔尔·威登不是只顾自己在草丛里找乐子,而让那孩子到处乱跑的话,救护车就能到得早很多。因为,你知道,同时出了两件事……造成混乱——”
“是的。”莫琳赶紧打断她,因为接下来的台词她早就听过了。她们出了门,朝雪莉的车走去。“要知道,我真的无法想象他们要在帕格镇举行葬礼……”
她想向雪莉建议,去医院的路上往教堂兜一下——她想看看威登一家人凑到一块儿出现是什么样子,或许还能瞟到一眼那个吸毒堕落的当妈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我看来,倒是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雪莉。”车开上旁道时,她说,“丛地差不多就算划走了。霍华德一定很欣慰。哪怕他短期内无法出席议会,他也把这件事做成了。”
安德鲁·普莱斯飞快地蹬着车,冲下山顶小屋。太阳暖暖地晒在他的背上,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一周前的乌青眼圈已经变成了黄绿色,看起来甚至比他之前眼都睁不开地出现在学校里的样子更糟,虽说比那时的惨状还狼狈几乎是不可能的。老师问起来的时候,安德鲁就说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弄伤的。
现在是复活节假期。昨天晚上,盖亚给安德鲁发短信,问他第二天去不去参加克里斯塔尔的葬礼,他立刻就回复说“去”。经过再三斟酌之后,他穿上了最干净的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深灰色的衬衫,因为他没有西装。
他不是十分清楚盖亚为何要参加葬礼,除非是为了跟苏克文达·贾瓦德做伴。自从确定要跟母亲一起回伦敦之后,她似乎比以前更黏着苏克文达了。
“妈妈说她根本就不该来帕格镇。”三个人坐在报刊亭旁的矮墙上吃午餐时,盖亚高兴地告诉安德鲁和苏克文达,“她知道加文是个混蛋。”
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安德鲁,并告诉他,等她去雷丁看望父亲时,他们可以一起出去,甚至还无意中提到,若他来伦敦,会带他去自己最喜欢的那些地方。她像复员的士兵般慷慨地广施恩泽,这些轻易做出的许诺为安德鲁自己的离别镀上了一层金。有人向父母提出要买山顶小屋后,他带着至少与伤感同等的兴奋迎接了这个消息。
拐向教堂街的急弯,通常会让他的情绪为之一振,如今却让他心情沉重。他看见人们在墓地里走动,心下琢磨稍后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今天早上第一次,克里斯塔尔·威登不再是以一个抽象的符号出现在他的思绪里。
他想起了埋在记忆深处的一件往事。那是在圣托马斯小学的操场上,出于纯粹的探究心,肥仔把一颗花生藏在棉花糖里给了他……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种喉咙火烧火燎、逐渐就无法呼吸了的感觉。他记得自己想要呼喊却无法发声,膝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孩子都围在他身边,漠然而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克里斯塔尔·威登沙哑的嗓子尖叫起来。
“安迪·普莱斯过敏了!”
她迈开两条结实的小腿儿,一路跑到教师办公室。校长一把抱起安德鲁,把他送到最近的诊所,克劳福德医生紧急为他注射了肾上腺素。之前,老师告诉全班学生,安德鲁的过敏可能致命时,只有克里斯塔尔一个人听进去了,也只有她一个人认出了安德鲁发病的症状。
克里斯塔尔按理该获得一枚美德小金星,或是在校会时作为“一周明星学生”被通报表扬,可是就在第二天(安德鲁对此事的记忆就像他自己的过敏险情一样清晰),她就在莱克西·莫里森的嘴上重重打了一拳,敲掉了那姑娘的两颗牙。
他小心地把西蒙的车推进了沃尔家的车库,然后带着从未有过的不情愿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特莎·沃尔,穿着她最好的灰外套。安德鲁看到她就生气,都是因为她,他才被打乌了眼。
“进来,安迪。”特莎的表情很凝重,“我们马上就好。”
他站在门厅里等着,阳光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洒了进来,宛如在地板上铺了一个调色盘。特莎走进了厨房,安德鲁瞥见肥仔在里面,穿着一套黑色西装,像只被压扁的蜘蛛般蜷缩在椅子里,一只手抱着头,似乎在抵挡打过来的拳头。
安德鲁转过身去。在安德鲁把特莎带到鸽笼子眼儿的那天之后,两个男孩没有过任何交流。肥仔两个星期没有去学校。安德鲁发了两条短信,但肥仔从来没回过。他的“脸谱”主页还停留在霍华德·莫里森生日派对那天。
一周前,毫无预兆地,特莎给普莱斯家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肥仔已经承认以“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的名义发了那些帖子,并为由此造成的损失向他们致以最深的歉意。
“他怎么会知道我有那台电脑的?”西蒙吼叫着向安德鲁步步逼近。“肥仔·沃尔他妈的怎么会知道我在印刷厂里干私活?”
安德鲁只能安慰自己说,若是他老爸知道了真相,恐怕会无视鲁思的求情而不停手地痛揍,直到把他打昏。
安德鲁不明白肥仔为什么要假装是他发了所有的帖子。或许是他的自负在作怪,他已经决心要充当此事的幕后操纵者,扮演他们之中最坏的、破坏力最强的那个。也有可能他认为自己为他们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不管究竟是何种原因,肥仔都制造了他自己意想不到的麻烦。等在客厅里的安德鲁想,肥仔安全地待在他的小阁楼里,有一对理智而有教养的父母,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和一个像西蒙·普莱斯这样的父亲住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安德鲁能听见沃尔家大人们的对话,他们没有关上厨房的门。
“我们现在必须动身了,”特莎说,“他有道义上的责任要负,他一定要去。”
“他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鸽笼子说。
“我不是让他以——”
“你不是吗?”鸽笼子严厉地质问道,“看在上帝分上,特莎。你真的认为人们想在葬礼上看到他吗?你自己去,斯图和我待在家里。”
一分钟后,特莎从厨房走了出来,将门在身后牢牢关上。
“斯图不去了,安迪。”她说,语气中的愤怒难以掩藏。“对不起。”
“没问题。”他小声说。他很高兴,因为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以说。这样他就可以跟盖亚坐在一起了。
教堂街的稍远处,萨曼莎·莫里森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手端一杯咖啡,看着参加葬礼的人们从她家经过,前往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看见特莎·沃尔以及那个看上去是肥仔的男孩时,她轻轻惊呼了一声。
“哦上帝,他去了。”她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尽管身边没有人。
接着,她认出了那个男孩是安德鲁,立刻涨红了脸,从窗边躲开了。
萨曼莎本来是要在家里工作的。她的手提电脑开着,放在身后的沙发上,但早上起床后,她穿上了一条黑色的旧裙子,有些犹豫到底去不去参加克里斯塔尔和罗比·威登的葬礼。她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来做决定了。
她从没说过克里斯塔尔·威登一句好话,所以若去参加葬礼肯定是伪善的。想去,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被《亚维尔公报》上关于克里斯塔尔死亡的报道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或是因为在莱克西从圣托马斯小学带回来的每一张班级合影上,克里斯塔尔胖乎乎的小脸都在笑着?
萨曼莎放下咖啡,奔到电话旁,给迈尔斯的办公室打了电话。
“嗨,宝贝儿。”他说。
(医院里,当他在病床前放松地哭出声时,她曾紧紧地拥抱住他。霍华德躺在床上,身上连着监控仪器,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嗨,”她说,“你怎么样?”
“还不错。上午很忙。真高兴你打电话过来,”他说,“你还好吗?”
(昨晚他们做爱了,而她没有假装他是别人。)
“葬礼要开始了,”萨曼莎说,“人们走过……”
她把想说的话压抑了三个星期,因为霍华德住院了,而且她也没提醒霍华德他们之间那场可怕的争吵。可是现在,她再也憋不住了。
“……迈尔斯,我看见那男孩了。罗比·威登。我看见他了,迈尔斯。”她声音慌乱,带着哀求的意味。“那天上午我从圣托马斯的操场穿过时,他就在那里。”
“在操场?”
“他一定是在到处乱晃,因为他们在——他是一个人。”她说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脏兮兮的邋遢孩子。过后她一直在问自己,若那孩子看上去干净些,她会不会表现出更多的关心;是否,在潜意识的某个层面,她把他身上明显的疏于照料误读为世故、泼辣和韧性。“我以为他是去那里玩的,但他身边没有大人。他只有三岁半,迈尔斯。我为什么不问问他是跟谁来的呢?”
“喂喂。”迈尔斯的口气是“别瞎说”,她立刻感到了释然,因为他接过了她心上的重担。泪水一下子涌上了她的眼眶。“不能怪你。你不可能预见到以后的事。你当然很可能认为他的妈妈就在别处,只是看不到而已。”
(这么说他不讨厌她,也不认为她是个坏女人。这些天来,面对丈夫的宽容,萨曼莎感到十分惭愧。)
“我不知道。”她虚弱地说,“迈尔斯,如果我跟他说几句话……”
“你看见他时,他根本不在河边。”
但他在马路边,萨曼莎想。
过去的三周里,一种投身于比自身更宏大之事的渴望在萨曼莎心中生长起来。一天又一天,她等待着这种渴望消散(人们就是这样皈依宗教的,她自嘲地想,试图以此让自己解脱),然而,唯一的变化却只是渴望越来越强烈。
“迈尔斯,”她说,“你知道,议会……你爸爸病着——帕明德·贾瓦德也退出了——你们需要再指定两个人,对不对?”听了这么多年,她已经熟知了所有术语。“我是说,经过这么多事之后,你们不会想再来一次选举吧?”
“哦见鬼,当然不。”
“科林·沃尔可以占一席,”她急急忙忙地说,“我在想,我有时间——所有的生意都放在网上了——我可以承担另一个。”
“你?”迈尔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参与社区的事。”萨曼莎说。
克里斯塔尔,死于十六岁,把自己关在福利街上那栋污秽的小房子里……萨曼莎有两个星期滴酒未进了。她觉得自己或许会想听听关于贝尔堂戒毒所的辩论。
霍普街10号,电话铃正在不停地响着。凯和盖亚要去参加葬礼,眼看就要来不及了。盖亚拿起听筒问是谁打电话来时,她漂亮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看上去成熟了许多。
“是加文。”她告诉母亲。
“我没有给他打电话!”凯接过话筒,像个紧张的女学生般对女儿解释道。
“嗨,”加文说,“你好吗?”
“我要去参加葬礼。”凯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儿,“威登家两个孩子的葬礼。所以,我一点也不好。”
“哦,”加文说,“耶稣,哦,是的。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
他在《亚维尔公报》的标题上瞥见了那个有些眼熟的姓,出于某种含混的好奇,便买了一份报纸。看完之后,他突然想到,或许自己曾经走到了那两个少年和小男孩的附近,但一点也想不起来见过罗比·威登。
加文过去的几周里感觉一直很古怪。不知为何,他特别想念巴里。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难道他不该为玛丽拒绝他而沮丧吗?为何他想要的却只是跟那个他想娶的女人死去的丈夫一起喝杯啤酒呢……
(他从玛丽的家中离开时,大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你试图偷走自己最好朋友的妻子的下场。”却没留意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听着,”他说,“我在想,你愿不愿意稍后一起喝上一杯?”
凯差点笑出声来。
“她拒绝你了,是不是?”
说完,凯把听筒交给盖亚,让她挂上。母女二人冲出家门,小跑着冲到街尾,穿过广场。她们十步就跑过了黑典酒馆,盖亚挽起了母亲的手。
她们到达时,灵车正好出现在路口,于是她们匆匆走进墓地。抬棺人从车里鱼贯而出,站在人行道上。
(“别站在窗边。”科林·沃尔命令儿子。
然而肥仔接下去的人生都要背负着自己的懦弱走下去,因此他执拗地向前一步,试图证明他起码可以承受这个……
两副棺材从窗户漆黑的大车中滑出来:一副是亮粉色的,看得肥仔忘了呼吸;第二副很小,是耀眼的白色……
科林冲过来挡在肥仔身前,想要保护他,虽然来晚了一步,但他还是拉上了窗帘。就是在这个昏暗而熟悉的房间里,肥仔向父母坦承了是他把父亲的疾病公之于众的。他把能想到的错处全招认了,希望父母最后能断定他是疯子,是变态。他往自己身上堆了那么多指控和责难,恨不得让父母打他、拿刀捅他,无论他们做什么,他都是罪有应得。然而,在这个昏暗而熟悉的房间里,科林只是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儿子背上,带他离开,朝洒满阳光的厨房走去。)
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外,抬棺人正在做准备。即刻,那两副棺材就会被抬上通往教堂内部的小径。戴恩·塔利也是抬棺人之一。他穿着一件厚厚的黑大衣,戴着一只耳环,脖子上露出一个自己涂色的蛛网文身。
贾瓦德一家和鲍登母女在紫杉树的树荫下等着。安德鲁·普莱斯在他们附近徘徊,特莎·沃尔站在稍远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其他参加葬礼的人都围在教堂的门边。有些人形容憔悴却神情桀骜,另一些人看上去垂头丧气且逆来顺受;少数人身着廉价的黑色套装,大多数仍然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装。有个女孩甚至穿着剪短的T恤,肚子上的脐环伴着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抬棺人走上小径,两副棺材在明亮的阳光中十分耀眼。
是苏克文达为克里斯塔尔挑了那副亮粉色的棺木,因为她确信克里斯塔尔会喜欢那个颜色。也是苏克文达几乎一力承担了所有的工作,包括组织、挑选和说服。帕明德一直不住地偷偷打量女儿,并找出各种借口去接触她:为她拨开眼角的头发,或是为她整好领子什么的。
如同河水的洗礼与帕格镇人的愧疚让罗比成为纯洁的化身一般,甘冒生命危险去救他的苏克文达·贾瓦德也被推举为英雄。《亚维尔公报》报道了她的事迹,莫琳·洛伊大声宣布她认为苏克文达应该获得警方的特殊勋章,女校长在校会上也专门发表讲话,对她进行了表彰。苏克文达知道,她的光彩今生首次盖过了姐姐和弟弟。
然而,对于这一切,她都万分厌恶。每到晚上,她都会再次感觉臂弯中那死去男孩的重量,拖拽着她朝水底沉去;她会记起当时她想要放手,保住自己的命,并问自己还能抵抗这种诱惑多久。不管她是活动还是静止,腿上那道很深的疤痕都是又疼又痒。克里斯塔尔·威登的死讯对她造成的影响令人忧心,父母甚至为她安排了一位心理咨询师。不过,自从被人从河里拽出来之后,她一次也没有自残过,几乎溺毙的经历似乎使她摆脱了那种需要。
她回去上学的第一天,肥仔·沃尔仍然没有来学校,走到哪里她都有同学们敬佩的目光尾随。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苏克文达听说特莉·威登没有钱埋葬她的孩子们,克里斯塔尔和罗比将不会有石头墓碑,只有最便宜的棺材。
“听到这个真是让人难过,乐乐。”当晚,全家人坐在照片墙下吃晚饭时,她的母亲说。她的语气像当时那位女警一样温柔,跟女儿说话时,帕明德再也不会凶巴巴了。
“我想试试让人们捐钱。”苏克文达说。
帕明德和维克拉姆在餐桌两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对于让帕格镇的人们为了这么个理由捐钱,两个人都是本能地反对,但是他们都没有立刻说出来。看了苏克文达胳膊上的伤后,他们都有些不敢刺激她,那位尚未出现的心理咨询师更是像一块阴影般横亘在他们与女儿的每次互动上,让他们三思而后行。
“还有,”苏克文达继续说,狂热的劲头竟有些像帕明德,“我认为葬礼应该在这里举行,在圣弥格尔。跟菲尔布拉泽先生的一样。我们在圣托马斯上学时,克里斯塔尔就是在这里参加教堂活动的。我敢说她这辈子没进过其他教堂。”
神之光平等地照耀每个灵魂,帕明德想,然后突然表态,让维克拉姆深感意外。“是的,好,我们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葬礼开销的大部分是由贾瓦德家和沃尔家出的,但凯·鲍登、萨曼莎·莫里森和划艇队两个女孩的母亲也捐了钱。接下来,苏克文达坚持要亲自到丛地去,向特莉解释他们做了什么和这样做的原因,告诉她有关划艇队的一切,以及克里斯塔尔和罗比为什么应该在圣弥格尔举行葬礼。
帕明德对于苏克文达独自前往丛地十分担心,更别提是去威登家那栋肮脏的房子了,但苏克文达却深信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威登家和塔利家都知道她曾跳到河里救罗比。戴恩·塔利已经停止了在英语课上对她的骚扰,并阻止他的朋友们再欺负她。
无论苏克文达说什么,特莉都没有意见。她骨瘦如柴,浑身污秽,完全被动,对任何问题都是蹦出一个字作为答复。看着她斑痕遍布的胳膊和快掉光了的牙,苏克文达感到害怕,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跟一具尸体说话。
教堂里面,参加葬礼的人们整齐地分开:丛地的人坐在左手边的长椅上,帕格镇人坐在右边。沙恩和谢莉尔·塔利一人一边搀扶着特莉来到前排。特莉穿着一件大了两码的外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两副棺材并排放在教堂前部的停尸架上。克里斯塔尔的棺材上面放着一把黄色菊花扎成的船桨,罗比的上面放着一只白菊扎成的泰迪熊。
凯·鲍登想起了罗比的卧室和里面几个沾满污垢的塑料玩具,手指颤抖了起来。这时,牧师宣布葬礼开始。很自然,出事后,会有针对社工的问责,因为本地报纸正在为此疾声呼吁,并撰文发于头版,暗示死去的小男孩被扔给两个瘾君子照顾,若是失职的社工能够及时将他转移到安全的环境中,他的死亡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玛蒂再次因为压力请了病假,凯对于威登一家的处理受到了调查。凯不知道调查结果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她在伦敦再找一份工作,况且现在各地方政府本来就在削减社工的人数。如果她们不得不继续留在帕格镇,盖亚会有何反应呢……她还没敢跟女儿讨论这个可能性。
安德鲁瞥了盖亚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微笑。在山顶小屋里,鲁思已经在为搬家整理东西了。安德鲁知道,他那千年不变的乐观妈妈希望通过牺牲现在的房子和山顶的美景,一家人可以获得重生。她嫁的是她心目中的西蒙,刨掉了他的臭脾气和他的不诚实,她希望能够把那些问题都抛在后面,就像搬家时遗漏的箱子……但至少,安德鲁想,搬到雷丁后,他离伦敦又近了一步。而且,他得到了盖亚的保证,说她当时醉得太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肥仔做什么。她还提议,或许葬礼后他和苏克文达可以去她家里喝杯咖啡……
这是盖亚第一次进圣弥格尔教堂。她一边听牧师唱歌似的念着悼词,一边任由自己的目光从布满星辰的穹顶飘到珠宝般璀璨的彩色玻璃。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帕格镇,她反倒发现了这里有一些日后必定会令她无比怀念的美……
特莎·沃尔选择独自坐在所有人的后面。这个位置让她直接迎上了圣弥格尔冷静的凝视;圣徒的脚永远踩在那个头生角、臀长尾、扭曲挣扎的魔鬼身上。自第一眼看到那两副闪亮的棺材后,特莎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尽管她极力控制,近处的人们仍然能够听到她轻轻的啜泣声。她本以为有可能坐在威登家那边的某个人会认出她是肥仔的妈妈并过来打她,但什么也没发生。
(她的家庭已经底朝天了。科林很生她的气。
“你告诉他什么?”
“他想尝尝真正的生活,”她哭着说,“他想看看藏起来的龌龊事——你难道不明白他跟丛地搅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就告诉他他可能是乱伦生下的,而我因为他的到来试图自杀?”
多年来,她一直努力调和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如今却借由一个孩子的生命和科林对负罪感的深刻理解完成了。前一晚,她听到他们俩在肥仔的阁楼卧室里谈话,便在楼梯脚停下偷听。
“……你可以把那个——你妈妈暗示的那件事完全放开,”科林粗声粗气地说,“你没有任何生理或精神上的不正常,不是吗?所以好啦……别再担心那件事了。你的心理咨询师也可以帮你……”)
特莎继续抽泣着,纸巾已经打湿。她想到自己为克里斯塔尔做的那么少,竟让她落得死在厕所地上的下场……若是圣弥格尔从那闪亮的窗户上走下来,宣布对众人的裁判,对她来说反倒是个解脱。她想听到对她自己的判决,那故去的孩子、破碎的人生与这一团混乱的局面,究竟有多少是由于她的错误造成的……走道另一边,塔利家某个坐不住的小男孩从长椅上跳下,跑了出来,紧接着就有一个有文身的女人伸出一条有力的胳膊,抓住小男孩,把他拽了回去。特莎的哭泣被一小声惊呼打断。她确信在那女人粗壮的手腕上看到了自己丢失的表。
苏克文达一直听着特莎的哭声,心里很难过,却又不敢回过头来。帕明德已经跟特莎闹翻了。要解释自己胳膊上的伤疤,苏克文达就不得不提到肥仔·沃尔。她求母亲不要打电话给沃尔家兴师问罪,偏偏特莎给帕明德打了过来,告诉她肥仔已经承认议会网站上“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名下的所有帖子都是他发的。盛怒之下,帕明德说了很多刻薄的话,导致两个朋友至今谁也没理过谁。
令苏克文达费解的是,肥仔竟然把她发的那个帖子也承担了下来,苏克文达几乎把这一举动视为他的道歉。他似乎总能看穿她的心思:他知道是她攻击了自己的母亲吗?苏克文达不知能否将真相告诉新来的心理咨询师,她的父母貌似对那位咨询师寄予了厚望。还有,她能告诉那个脱胎换骨般温柔和歉疚地对待她的帕明德吗?
她试着集中注意力听悼词,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她很喜欢劳伦的妈妈做的菊花船桨和泰迪熊,她很高兴盖亚和安迪能来,还有划艇队的女孩们,但她也希望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没有拒绝出席。
(“那会让妈妈不安的,”西沃恩对苏克文达说,“要知道,她认为爸爸在克里斯塔尔身上花的时间太多了。”
“啊。”苏克文达倒是真没想到。
“还有,”尼安说,“妈妈不喜欢我们去看爸爸时必须经过克里斯塔尔的墓。它们很可能挨得非常近。”
苏克文达认为这些拒绝的理由卑鄙而刻薄,但把这样的字眼用在菲尔布拉泽太太身上似乎是种亵渎。双胞胎走开了,仍然固守着彼此的陪伴,这段时间一直如此;她们冷冷地对待苏克文达,把她跟那个外人盖亚·鲍登的亲近视为对她们友情的背叛。)
苏克文达等着有某个人站起来,向大家讲一讲真正的克里斯塔尔是什么样子,她的一生有哪些事迹,就像尼安和西沃恩的伯伯为菲尔布拉泽先生做过的那样。然而,牧师除了简短地提到“令人心痛的短暂的生命”和“深深植根于帕格镇的家庭”以外,好像决定跳过所有的事实。
于是,苏克文达把思绪集聚在划艇队去参加地区决赛的那天。菲尔布拉泽先生开着小巴车,带着她们去迎战圣安妮的姑娘们。运河恰好从那所私立学校的土地上穿过,因此比赛组织方决定,她们要在圣安妮的体育馆更衣,并从那里开始比赛。
“这当然是有违体育精神的,”去的路上,菲尔布拉泽先生对她们说,“绝对的主场优势。我反映了这个问题,但他们不肯更改。你们不要被吓住,好吗?”
“我他妈的才——”
“克里斯——”
“我才不会害怕。”
然而,当她们进入圣安妮时,苏克文达却害怕了。大片大片柔软翠绿的草地,还有一栋结构对称的巨大建筑,由金色的石头建成,上面有尖塔和一百扇窗:除了在明信片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就像白金汉宫!”劳伦在后面喊道,克里斯塔尔的嘴张成了一个O,她有时就像孩子一样率真。
她们所有人的父母,加上克里斯塔尔的曾外祖母,都在终点线处等着。苏克文达相信,在划艇队走向那栋美丽建筑的入口处时,自己绝不是唯一感到渺小、胆怯和自卑的人。
一位穿着学院礼服的女士飞奔过来迎接菲尔布拉泽先生,而他只穿着普通的运动装。
“你们一定是温特登了!”
“当然不是,我们他妈的看上去像一栋楼吗?”克里斯塔尔响亮地说道。
女孩们相信那位圣安妮的老师一定听到了,菲尔布拉泽先生转过头,皱着眉头瞪了克里斯塔尔一眼,不过她们能看出,他也觉得很好玩儿。于是,整个队伍开始咯咯偷笑起来,直到菲尔布拉泽先生站在门口看着她们走入更衣室时,大家还在乐个不停。
“活动一下手脚!”他冲着她们喊道。
圣安妮划艇队的队员已经和自己的教练一起坐在里面了。两队女孩儿隔着长凳互相打量着。苏克文达被对手们的发型镇住了。她们所有的人都是长发,自然而富有光泽,简直可以上洗发水广告。看看自己队里,西沃恩和尼安是波波头,劳伦一头短发,克里斯塔尔总是扎着紧紧的高马尾,苏克文达自己的头发则是又粗又硬,像马鬃一样乱蓬蓬的。
她认为自己看到圣安妮的两个女孩儿低声说了句什么,夹杂着冷笑。她的猜测被克里斯塔尔证实了,因为克里斯塔尔突然站起来,挺直了身体,瞪着那两个女孩儿,说:“我猜你们的屎都是带着玫瑰香的吧?”
“你说什么?”对方教练问。
“没什么,只是问问。”克里斯塔尔甜甜地回答,然后转过身,拽下她的运动裤。
大家实在憋不住笑,边换衣服边乐个不停。克里斯塔尔扭着腰跳开了,圣安妮划艇队鱼贯而出时,她冲着她们露出了光屁股。
“漂亮极了。”最后一个离开的女孩说。
“非常感谢,”克里斯塔尔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要是你愿意,我会再让你看一眼。我知道你们都是蕾丝边儿,整天待在连个男生都没有的地方!”
霍莉笑弯了腰,不小心把脑袋撞到了衣橱门上。
“见鬼,小心点儿,霍莉,”克里斯塔尔很高兴自己的洋相反响这么好,“等会儿还用得着你的脑袋呢。”
她们排好队走到运河边时,苏克文达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菲尔布拉泽先生想更换场地。出发处,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人为她们加油。反观圣安妮一边,却有众多支持者,叫着、鼓着掌、跳上跳下,都是同样的闪亮长发。
“看!”走过那群圣安妮女生身边时,克里斯塔尔指着其中一个喊道,“是莱克西·莫里森!还记得我是怎么把你的牙打掉的吗,莱克西?”
苏克文达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能够跟克里斯塔尔走在一起,她感到既高兴又骄傲,而且她知道其他女孩也是如此。克里斯塔尔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保护了她们所有的人不被那些眼神、那些飘扬的彩旗和背景中那如宫殿般宏伟的建筑所伤害。
不过,爬上划艇时,她能感觉到连克里斯塔尔也有些紧张。克里斯塔尔转过身来,看着苏克文达;她们一直坐前后位。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我的幸运符。”她把手里的东西给苏克文达看。
是一颗挂在钥匙扣上的红色塑料心,里面有她弟弟的一张小照片。
“我告诉他,我要给他带一枚奖牌回去。”克里斯塔尔说。
“好。”苏克文达心中突然涌上了信念和敬畏,“我们会赢的。”
“是。”克里斯塔尔转头看着前方,把钥匙扣塞进了胸罩里。“这压根不算比赛,”她大声说,让所有队员都能听见,“就是一群咬毛毛的蕾丝边。姑娘们,干掉她们!”
苏克文达仍然记得发令的枪声、人群的欢呼和她鼓足了劲儿、仿佛要尖叫出声的肌肉。她记得她们完美的节奏、笑声过后令人生畏的严肃和自己骄傲的心情。是克里斯塔尔为她们赢得了这一切。是克里斯塔尔摧毁了圣安妮的主场优势。苏克文达希望她也能像克里斯塔尔那样:有趣又强悍,无所畏惧,随时准备斗争。
她向特莉·威登请求了两件事,都得到了应允,因为特莉总是附和任何人。克里斯塔尔那天赢回的奖牌被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随葬。另一个要求是在葬礼结束时实现的。这回,当牧师宣布唱歌时,他听上去有些无可奈何。
好女孩变坏啦—— Good girl gone bad —
来——三——步 Take three —
开始 Action.
我的暴风雨里没有云…… No clouds in my storms ...
随它下,我划艇冲向名利场 Let it rain, I hydroplane into fame
像道·琼斯一样泻万丈…… Comin' down like the Dow Jones ...
特莉·威登的家人半搀半架地扶着她走下品蓝色的地毯,教堂里的人们纷纷侧目,不忍再看。
"Umbrella"
Written by Terius Nash, Christopher 'Tricky' Stewart, Shawn Carter and Thaddis Harr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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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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