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蒙林致夫人卢息尔书
德斯蒙林致夫人卢息尔书
我的信的附本,你也许没有收到。
酣睡已经把我的忧愁驱走了。当一个人一经睡觉,他没有身羁囹圄的感觉,他是自由的。上天对于我发了慈悲心。在一瞬之前我终于梦中见着你,我接连地拥抱你们,拥抱荷拉慈(Horaz)和达洛(Daronne)。我们的小孩子丧失一只眼睛,我看见他的面上缠有一根绷带。我在痛苦的面前惊醒了。我发见自己的身上是锁链子锁着。天亮了。我的洛洛特(Lolotte),我不复见着你了,不能听见你说话了,因为你和你的母亲本来是向我说话,而荷拉慈不知有忧伤之情,一声声唤:爸爸,爸爸!,啊,可怕的东西剥夺我看看你的快感了,并剥夺我取乐的快感了。这样在梦中和你相聚是我的唯一的野心,也是我的唯一的计策。现在此路既是不通,我于是提起神来,以为至少可以和你在信中谈话。我将窗户打开,而我的寂寞之感,以及这分离你我的可怕的铁栏栅忽袭击我的思想,将我所有的心灵力都破坏了。我不禁涕泪滂沱,咨嗟太息,并且从我的坟墓中叫道:卢息尔,卢息尔,我亲爱的卢息尔,你在何处?你的头从前靠着你的可怜的洛易(Lou),你的头此刻何在?你的两臂从前抱着我,使贴近你,你的两臂此刻何在?你的颈,你的脚,你嘴又何在?啊,昨天,昨天是何等的一种别离!致命的打击也不复能将此心灵从其肉体分离出来。昨天我有一个时刻痛苦到万分,当我看见你的母亲在园中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是怎样破碎了。一种自然的动作使我看见铁栏栅即双膝跪下,表示反抗。我将双手合拢来,好像是向她——我知道她是不断地向你嗟叹的——求得同情。昨天我在她的手帕和她所放下的面帕上看出她的痛苦,因为她看见我被逮捕,她是不能忍受的。当她再来的时候,让她靠近你一点,我可以更清晰地看你们,我相信这没有什么危险。…我在我的小室中发见一个罅隙。我将耳朵按在上面听去,觉得有一种叹息声。我大胆说了几句话,听见一个受苦的病人的声音。他问我的姓名,我即以实相告。"我的天呀!"他这样叫了一声之后,跌到自己的铺上去了。他接着又说:"我是德格拉笛(Fabred'Eglantine)。可是你也在此么?反革命是达到顶点了么?"我们不敢多交谈,一则免引起心中的愤恨,在无形中夺去我们很小的一点安慰,二则免使人听见,将我们分离,严加看管。爱人,你不懂得什么叫做居于黑暗中,什么叫做不认事情的缘由,什么叫做不加审问,什么叫做没有一张半页的报告。这就是生而死。或者就是在棺材里面活首。
有人说,自问无罪,心神是安逸的,勇气是充足的。啊,我的亲爱的卢息尔,倘若人是上帝,这种说法即系真理。
在这个时刻,革命裁判所的委员们来问我是否阴谋反抗共和国。这是何等可笑啊!最纯洁的共和主义怎能加以诬蔑呢。我看到自己要遭遇什么命运。我的亲爱的卢息尔,我的洛洛特,我的好洛易,祝你好,并向我的父亲请安!写封信给他罢。你在我的身上看见人类野蛮和忘恩的一个例子。你看,我的恐惧是有根据的,我的预言每次都是对的。可是我的生命最后的一刻也没有污辱你。我是一个贤妻的丈夫,是一个好儿子,并且还是一个好父亲。我的兄弟们为共和国而死,我现在也要跟他们去了。我确信一切道义的,自由的和真理的朋友对于我表示敬意与同情。我死时为三十四岁,然五年以来我穿过革命中许多羊肠鸟道,绝壁悬崖,而仍然独存,这宁非怪事。我安安静静高枕在我的无数着作品上,至于此等作品是对于没有受过圣脊斯特(St-Juste)的斧头的同胞表示人类的博爱,表示使他们自由和快乐的志愿。我眼见几乎一切人都醉心于权力。一切人都和息拉柯斯(Syrakus)的帝安尼斯(Dionys)同声说道:"专制政治是一种美丽的恩物。"无人安慰的寡妇,只有你当稍称意,因为你的不幸的卡密尔(Camille)的墓碑铭是更荣耀些,那是卡托(Coto)和布洛托斯的墓碑铭,是谋杀专制者的墓碑铭。我的亲爱的卢息尔,我生成是个诗人,并且生成是个不幸人的保护者。在四年以前一个生下十个小孩子的母亲找不到律师,我替她辩护,一连好几夜。有一次我的父亲一件大诉讼已经失败了,我突然出现于现今要杀害我的陪审官这同一案前,使审判官惊讶不置。我那情至理顺的言词知道怎样去打动他们,而我父亲曾经败诉的案件又由我赢转来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策士。我从未做过其他的阴谋家。我是生成来使你快乐的,生成来为我俩,以及你的母亲,我的父亲,和几个亲信朋友,创造一个乾坤的。我所做的梦是圣辟尔(Saint Pierre)之梦。
我梦想一个共和国,——这是一切人所抱的偶像-我不能想到人类竟如此无道,如此残酷。因我的着作中对于同志们有些戏谑的话,遂不念及我许多的劳绩,我实不解。我因这种戏谑并因对于不幸的丹顿(Danton)有一种友谊,而被牺牲,这是无容隐讳的。我这样继丹顿和菲力白(Dhelipéaux)而死,谢谢我的凶手。我的同志们,我的朋友们,以及:"山狱党"(Der Berg)全党(除少数人外)从前鼓舞我,庆祝我,向我接吻,向我握手,现在畏葸不前,听我们陷入苦境中。那些向我说许多道理的人,甚至于那些排斥我的报纸的人无有能真正认我为阴谋家的。出版自由和言论自由既已无经拥护,我们只好以最后的共和主义者的资格而死,倘若没有断头台,我们应和卡托一样引剑自裁呀。
一七九四年四月一日晨五点钟
注:
德斯蒙林(1762-1794年)为法国大革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且为最能干的律师,在恐怖时代被判处死刑,他的幼年妻子因干涉他的死刑,也于两星期后在断头台上送掉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