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
十二月二十日
我感谢你的友情,威廉,感谢你对那句话作了这样的理解。是的,你说得对,;我真该走了。只是你让我回到你们那儿来的建议,不完全合我的意;无论如何我想兜个圈子,尤其是天气还有希望冷一段时间,眼看路又会变得好走起来。你来接我我当然很感激;只是请你再推迟两个礼拜,等接到我的下一封信再说吧。千万别果子没熟就摘啊。而两个礼拜左右可以干很多事情。请告诉我母亲,希望她替自己的儿子祈祷;为了我带给她的所有不快,我求她原谅。我命中注定了,要使那些我本该使他们快乐的人难过。别了,我的好朋友!愿老天多多降福于你!别了!
* * *
这段期间绿蒂的心绪如何,她对自己丈夫的感情怎样,对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怎样,我们都不便下断语;尽管凭着对她的个性的了解,我们很可以在私下作出评判,尤其是一颗美丽的女性的心,更可以设身处地,体会出她的感情。
肯定的只是,她已下了决心,要想一切办法打发维特离开。如果说她还有所迟疑的话,那也是出于对朋友的一片好意和爱护;她了解,这将使维特多么难受,是的,在他几乎就不可能。然而在此期间,情况更加逼迫她认真采取行动;她的丈夫压根儿不肯再提这事,就象她也一直保持着沉默一样,而唯其如此,她便更有必要通过行动向他证明,她并未辜负他的感情。
上面引的那封维特致友人的信,写于圣诞节前的礼拜日。当晚,他去找绿蒂,碰巧只有她一个在房中。绿蒂正忙着整理准备在圣诞节分送给小弟妹的玩具。维特说小家伙们在收到以后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并回忆了自己突然站在房门口,看见一棵挂满蜡烛、糖果和苹果的漂亮圣诞树时的惊喜心情。
“你也会得到礼物的,”绿蒂说,同时嫣然一笑,借以掩饰自己的困窘,“你也会得到礼物,条件是你要很听话;比如得到一支圣诞树上的蜡烛什么的。”
“你说的听话是什么意思?”维特嚷起来,“你要我怎么样?我能够怎么样?亲爱的绿蒂!”
“礼拜四晚上是圣诞夜,”她说,“到时候我的弟弟妹妹,我的父亲都要来这里,每人都会得到自己的礼品。你也来吧,可是在这之前别再来了。”
维特听了一怔。
“我求你,”她又说,“事已至此,我求你为了我的安宁,答应我吧;不能,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啊。”
维特转过脸去不看她,自顾自地在房里来加疾走,透过牙齿缝喃喃道:“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绿蒂感到自己的话把他推进了一个可怕的境界,便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来企图引开他的思路,但是不成功。
“不,绿蒂,”他嚷道,“我将再也不来见你了!”
“干吗呢?”她问。“维特,你可以来看我们,你必须来看我们,只是减少一些就行了。唉,你干吧非得生成这么个急性子,一喜欢什么就死心眼儿地迷下去!”
“我求你,”她拉住维特的手继续说“克制克制自己吧!你的天资,你的学识,你的才能,它们不是可以带给你各种各样的快乐么?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别再苦苦恋着一个除去同情你就什么也不能做的女孩子。”
维特把牙齿咬得咯吱吱响,目光阴郁地瞪着她。绿蒂握着他的手,说:
“快冷静冷静吧,维特!你难道感觉不出,你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存心把自己毁掉么!干吗定要爱我呢,维特?我可已是另有所属啊!干吗偏偏这样?我担心,我害怕,仅仅是因为不可能实现,才使这个占有我的欲望对你如此有诱惑力的。”
维特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目光定定地、愤怒地瞪着她。
“高明!”他喝道,“太高明了!没准儿是阿尔伯特这么讲的吧?外交家!了不起的外交家!”
“谁都可能这样讲,”绿蒂回答,“难道世间就没有一个姑娘合你心意了么?打起精神去找吧,我发誓,你一定能的;要知道一些时候来你自寻烦恼,已经早叫我为你和我们担心了啊。打起精神来!去旅行一下,这将会、一定会使你心胸开阔起来。去找吧,找一个值得你爱的人,然后再回来和我们团聚,共享真正的友谊的幸福。”
“你这一套可以印成教科书,推荐给所有的家族教师哩,”维特冷笑一声说。
“亲爱的绿蒂!你让我稍稍安静一下,然后一切都会好了。”
“只是,维特,圣诞节前你千万别来啊!”
他正要回答,阿尔伯特进屋来了。两人只冷冷地道了一起“晚上好”,便并排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气氛十分尴尬。维特开始讲了几句无足轻重的话,但很快又没词儿了。阿尔伯特也一样;随后,他问自己的妻子,是否已经把这样那样交给她办的事办妥;一听绿蒂回答还不曾办妥,便冲她讲了几句在维特听来不止冷淡,简直称得上是粗暴的话。维特想走又不该走,迟迟捱捱地一直到了八点钟,心里越来越烦躁,越来越不快。人家已开始摆晚,他才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阿尔伯特邀他留下,他只看作是客套敷衍,冷冷道过一声谢,便离开了。
他回到家中,从为他照路的年轻的佣人手里接过蜡烛,走到了卧室里,一进门便放声大哭,过不多会儿又激动地自言自语,绕室狂奔,临了儿和衣倒在床上,直到深夜十一点,佣人蹑手蹑脚地摸进来问少爷要不要脱靴子,才惊动了他。他让佣人替他把靴子脱了,告诉佣人明天早上不叫不要进房来。
礼拜一一大早,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他死后,人们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了这封信,已经用火漆封好,便送给了绿蒂。从行文本身看出,信是断断续续写成的,我也就依其本来面目,分段摘引于后。
已经决定了,绿蒂,我要去死。我在给你写这句话时,并没有怀着浪漫的激情,相反,倒是心平气和,在将要最后一次见到你的今天的早上。当你捧读此信的时候,亲爱的,冰冷的黄土已经盖住了我这个不安和不幸的人的僵硬的躯体。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感到的快慰,就是能和你再谈一谈心。我熬过了一个多可怕的夜晚啊;可是,唉,这也是一个仁慈的夜晚!是它坚定了我的决心,使我最后决定去死!昨天,我忍痛离开你时,真是五内俱焚;入事一一涌上心头,一个冷酷的事实猛地摆在我面前:我生活在你身边是既无希望,也无欢乐啊……
我一回到自己房里,就疯了似地跪在地上!上帝呵,求你赐给我最后几滴苦涩的泪水,让我用它们来滋润一下自己的心田吧!在我脑海中翻腾千百种计划,千百种前景,但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十分坚决、十分肯定的念头,这就是;我要去死!我躺下睡了,今儿一早醒来心情平静,可它却仍然在那里,这个存在于我心中的十分强烈的念头:我要去死!──这并非绝望;这是信念,我确信自己苦已受够,是该为你而牺牲自己的时候了。是的,绿蒂,我为什么应该保持缄默呢?
我们三人中的确有一个必须离开,而我,就自愿做这一个人!呵,亲爱的,在我这破碎的心灵里,确曾隐隐约约出现过一个狂暴的想法──杀死你的丈夫!──杀死你!──杀死我自己!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你在一个美丽夏日的黄昏登上山岗,你可别忘了我啊,别忘了我也常常喜欢上这儿来;然后,你要眺望那边公墓里的我的坟茔,看我坟头的茂草如何在落日的余晖中让风吹得摇曳不定……
我开始写此信时心情是平静的;可眼下,眼下一切都生动实在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又忍不住哭了,象个孩子似的哭了。
将近十点,维特叫来他的佣人,一边穿外套一边对他讲,过几天他要出去,让佣人把他的衣服刷干净,打点好全部行装。此外,又命令佣人去各处结清帐目,收回几册借给人家的书,把他本来按月施舍给一些穷人的钱提前一次给两个月。
他吩咐把早饭送到他房里去。吃完饭,他骑着马去法官家;法官不在,他便一边沉思,一边在花园中踱来踱去,象是在对以往的种种伤心事作最后一次总的重温。
可是,小家伙们却不让他长久地安静,他们追踪他,跳到他背上,告诉他:明天,明天的明天,喏,就是再过一天,他们就可以从绿蒂手里领到圣诞礼物了!他们向他描述自己的小脑瓜所能想象出来的种种奇迹。
“明天!”维特喊出来,“明天的明天!再过一天!”──随后,我挨个儿吻了孩子们,打算要走;这当儿,最小的一个男孩却要给他说悄悄话。他向维特透露,哥哥们都写了许多张美丽的贺年片,挺大挺大的,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伯特和绿蒂,也有一张给维特先生;只不过要到新年早上才给他们。维特深为感动,给了每个孩子一点什么,然后才上马,让孩子们代他问候他们的父亲,说完便含着热泪去了。
将近五点,他回到住所,吩咐女仆去给卧房中的壁炉添足柴,以便火能一直维持到深夜。他还让佣手把书籍和内衣装进箱子,把外衣缝进护套。做完这些,他显然又写了给绿蒂的最后一封信的下面这个片断:
你想不到我会来吧!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直到圣诞节晚上才来看你,是不是!呵,绿蒂!今日不见就永远不见。到圣诞节晚上你手里捧着这封信,你的手将会颤抖,你莹洁的泪水将把信纸打湿。我愿意,我必须!我多快意呵,我决心已定!
绿蒂这段时间的心境也很特别。最后那次和维特谈话以后她就感到,要她和他分手会多么困难,而维特如果被近离开了她,又会何等痛苦。
她象无意似地当着阿尔伯特讲了一句:“维特圣诞夜之前不会来了。”阿尔伯特于是便骑马去找住在邻近的一位官员,和他了结一些公事,不得不就在他家过夜。
绿蒂独坐房中,身边一个弟妹也没有,便不禁集中心思考虑起自己眼前的处境来。她看见自己已终身和丈夫结合在一起;丈夫对她的爱和忠诚她是了解的,因此也打心眼里倾慕他;他的稳重可靠仿佛天生来作为一种基础,好让一位贤淑的女子在上面建立起幸福的生活似的;她感到,他对她和她的弟妹真是永远不可缺少的靠山啊。可另一方面,维特之于她又如此可贵,从相识的第一瞬间起,他俩就意气相投;后来,长时间的交往以及种种共同的经历,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不管感到或想到什么有趣儿的事,都已习惯于把自己的快乐和他一块儿分享;他这一走,必然给她的整个一生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空虚。呵,要是她能马上把他变成自己的哥哥就好了!这样她会多么幸福啊!──她真希望能把自己的一个女友许配给他,真希望能恢复他和阿尔伯特的友好关系!
她把自己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发现她们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觉得没有一个配得上维特的。
这么考虑来考虑去,她才深深感觉到自己衷心地暗中希望着一件事,虽然她不肯向自己明白承认,这就是把维特留给她自己。与此同时,她又对自己讲,这是不可能的,不允许的。此刻,她纯洁、美丽、素来总是那么轻松、那么无忧无虑的心,也变得忧伤而沉重起来,失去了对于未来幸福的希望。她的胸部感到压抑,眼睛也让乌云给蒙住了。
她这么一直坐到六点半;突然,她听见维特上楼来了。她一下子便听出是他的脚步和他打听她的声音。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可以,她在他到来时象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她很想让人对他讲自己不大;当他跨进房来时,她心慌意乱得冲他叫了一声:
“你食言了!”
“我可没许任何谎言,”维特回答。
“就算这样,你也该满足我的请求呀,”她反驳说,“我求过你让我们两人都安静安静。”
她不清楚自己说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做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就派人去请她的几个女友来,以免自己单独和维特呆在一起。他呢,放下带来的几本书,又问起另外几本书。这时,绿蒂心里一会儿盼着她的女友快来,一会儿又希望她们可千万别来。使女进房话,有两位不能来,请她原谅。
她想叫使女在隔壁房里做针线活;但一转念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中踱着方步,她便坐到钢琴前,弹奏法国舞曲,但怎么也弹不流畅。维特已在他坐惯了的老式沙发上坐下;她定了定神,也不慌不忙地坐在他对面。
“你没有什么书好念念吗?”她问。
他没有。
“那边,在我的抽屉里,放着你译的几首莪相的诗,”她又说,“我还没有念它们,一直希望听你自己来念,谁知又老找不到机会。”
维特微微一笑,走过去取那几首诗:可一当把它们拿在手中,身上便不觉打了个寒颤,低头看着稿纸,眼里已噙满泪花。他坐下,念道:
朦胧夜空中的孤星呵,你在西天发出美丽的闪光,从云朵深处昂起你明亮的头,庄严地步向你的丘岗。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呢?那狂暴的风已经安静,从远方传来函脂流的絮语,喧闹的惊涛拍击岩岸,夜峨儿成群飞过旷野,嗡嗡营营。
你在社荒原上寻觅什么哟,美丽的星?瞧你微笑着冉冉行进,欢乐的浪涛簇拥着你,洗濯着你的秀发。别了,安静的星。望你永照人间,你这莪相心灵中的光华!
在它的照耀下,我看见了逝去的友人,他们在罗拉平原聚会,象在过去的日子里一样。──芬戈来了,象一根潮湿的雾柱;瞧啊,在他周围是他的勇士,那些古代的歌人:白发苍苍的乌林!身躯伟岸的利诺!歌喉迷人的阿尔品!还有你,自怨自艾的弥诺娜!──我的朋友们呵,想当年,在塞尔玛山上,我们竞相歌唱,歌声如春风阵阵飘过山丘,窃窃私语的小草久久把头儿低昂;自那时以来,你们可真变了样!
这当儿,娇艳的弥诺娜低着头走出来,泪眼汪汪;从山岗那边不断刮来的风,吹得她浓密的头发轻飕。她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勇士们的心里更加忧伤;要知道他们已一次次望过萨格尔的坟头,一次次张望过白衣女可尔玛幽暗的信房。可尔玛形影孤单,柔声儿在山岗上唱着歌;萨格尔答应来却没来,四周已是夜色迷茫。听啊,这就是可尔玛独坐在山岗上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