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日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开始勉勉强强适应了此地的生活。使我最高兴的,是这儿有足够的事干;引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百态千姿,形形色色,恰似在对着我的灵魂演出一场热闹的趣陌。我已经结识了C伯爵,一位令我日益尊敬的博学而杰出的男子。他见多识广,所以对人就不冷漠;从他的待人接物,可以明显看出是很重感情和友谊的。我有一次奉命去他府公干,他便表现对我有所好感,一经交谈,他便发现我们相互理解,发现他可以同我象同象他的少数知心朋友似的倾谈。还有他对人态度之坦率,我怎么称赞也不为过。世间最纯粹、最暖人胸怀的乐事,恐怕莫过于看见一颗伟大的心灵对自己开诚相见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
公使给了我许多烦恼,这是我预料到的。象他似的吹毛求疵的傻瓜,世上找不出第二个。一板一眼,罗里罗嗦,活象个老太婆;他这人从来没有满意自己的时候,因此谁也甭想多会儿能称他的心。我喜欢的可是干事爽快麻利,是怎样就怎样;他呢,却有本事把文稿退还给我,说什么“文章嘛写得倒挺好,不过您不妨再看看,每看一遍总可以找到一个更漂亮的句子,一个更适合的小品词。”──这真叫我气得要死。任何一个“和”,任何一个连词,你都甭想省去;我偶尔不经意用了几个倒装句,他都拚命反对;要是你竟把他那些长套句换了调调,他更会摆出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真叫受罪啊。
只有C伯爵的信任,才给我以安慰。最近他开诚布以地告诉我,他对我这位公使的拖沓与多疑也很不满。“这种人不仅自讨苦吃,也给人家添麻烦。不过,”他说,“我们必须听天由命。这就象旅行者不得不翻一座山,这座山要是不存在,路走起来自然舒坦得多,也短得多;可它既然已经存在,那你就必须翻过去!”
我那老头子心里明白,比起他来伯爵更器重我。他对此十分生气,一抓住机会就当着我的面讲伯爵的坏话;我呢,自然便要为伯爵辩护,这一来事情只会更糟。
昨天我简直叫他惹火了,因为他下面的一席话,捎带着把我也给骂了进去。他说,伯爵处理起事务来还算在行,非常干练,笔头嘛也来得,可就是缺少渊深的学识,跟所有文人一样。讲这话时,他那副神气仿佛在问:“怎么样,刺痛你了吧?”我才不吃这一套哩;我鄙视一个象这样思想和行动的人,便与他针锋相对,毫不让步。我道,无论个性或是学识,伯爵都是位理应受到尊重的人。“在我所有相识者中,”我说,“没有谁象他那样心胸开阔,见多识广,同时又精于日常事务的。”
──我这话在老头子无异于对牛弹琴;为了避免闲扯下去再找气呕,我就告辞了。
瞧,全都怪你们不是。是你们唠唠叨叨,劝我来戴上了这副理轭,成天价在我耳边念“要有作为呀”,“要有作为呀”。要有作为!如果一个种出铃薯来运进城去卖的农民,他不就已经比我更有作为的话,我也甘愿在眼下这条囚禁我的苦役船上再受十年罪。
还有那班麋集此间的小市民们的虚荣与无聊!他们是如此地斤斤计较等级,无时无刻不在瞅着抢到别人前头去一步的机会,以致这种最可悲、最低下的欲望,竟表现得赤裸裸的。比如有一个女人,她逢人便讲她的贵族血统和领地,使每个不谙内情者都只能当她是白痴,要不怎么会神经失常,把自己那点儿贵族的血液和世袭领地竟看得如此了不起。──更糟糕的是,这个女的偏偏只是本地一名书记官的千金。──是啊,我真不明白这类人,他们怎么竟如此没有廉耻。
不过,好朋友,我一天比天看得更加清楚,以自己支衡量别人是很愚蠢的。何况我本身有的是伤脑筋的事儿,我这颗心真叫不平静呵──唉,我真乐于让人家走人家的路,只要他们也让我走自己的路就成。
最令我恼火的是市民阶层的可悲处境。尽管我和任何人一样,也清楚了解等级差别是必要的,它甚至还给我本人带来了不少好处,可是,它却偏偏又妨碍着我,使我不能享受这世界上仅存的一点点欢乐,一星星幸福。最近,我在散步时认识了封。B小姐;她是一位在眼前的迂腐环境中仍不失其自然天性的可爱姑娘。我和她谈得十分投机,临别便请她允许我上她家去看她。她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使我更加急不可耐地等着约定的时间到来。她并非本地人,住的是一位姑母家里。老太太的长相我一见就不喜欢,但仍然对她十分敬重,多数时间都在和她周旋。可是不到半小时,我便摸清了她的底儿,而事后封。B小姐也向我承认了。原来亲爱的姑妈老来事事不如意,既无一笔符合身份的产业,也无智慧和可依靠的人,有的只是一串祖先的名字和可资凭借的贵族地位,而她唯一的消遣,就是从她的楼上俯视脚下的市民的脑袋。据说她年轻时倒是很俊俏的,只是由于行事太诡,才毁了自己的一生:开始一意孤行,把不少倒霉的小青年折磨得够戗;后来上了几分年纪,就只好屈就一位软耳根的老军官啦。此人以这个代价和一笔勉强够用的生活费,和她一道度过了那些艰辛的岁月。随后他就一命呜呼,丢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眼下的日子同样艰辛。要不是她那外甥女如此可爱的话,谁还高兴来瞅她一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