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
七月十九日
“我将要见到她啦!”清晨我醒来,望着东升的旭日,兴高采烈地喊道,“我将要见到她啦!”除此我别无希求;一切的一切,全融汇在这个期待中了。
七月二十日
你劝我跟公使到X地去的想法,我还打算同意。我不大喜欢听人差遣,加之此公又是位众所周知的讨厌的人。你信上说,我母亲希望看见我有所作为。这使我感到好笑。难道我眼下不也是在做事么?归根到底,不管我是摘豌豆还是摘扁豆,不也一样么?世界上的一切事情,说穿了全都无聊。一个人要是没有热情,没有需要,仅仅为了他人的缘故去逐利追名,苦苦折腾,这个人便是傻瓜。
七月二十四日
你那么担心,生怕我把画画给荒疏了,我本想压根儿不提此事,免得告诉你说,近来我很少画画。
我从来还不曾如此幸福过;我对自然的感受,哪怕小到一块石头,一根青草,也从来还不曾这么充实,这么亲切过。可是──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才地──我的想象力却这么微弱,一切在我心里都游移不定,摇摇晃晃,我简直抓不信任何轮廓。不过我仍自信,我要是手头有黏土保存得更久,我就取黏土来捏,即便捏出些饼子也好。
绿蒂的肖像我已画过三次,三次都出了丑。这事令我极为懊恼,尤其因为我前些时候一直很成功。后来我就画了一张她的剪影像聊以自慰。
七月二十五日
好的,亲爱的绿蒂,我将一切照办,一切办妥;你只管多多给我任务吧,常常给我任务吧!可有一件,我求求你,以后千万别再往你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一接着它就送到嘴上去吻,结果弄得牙齿里全嘎吱嘎吱的。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下过几次决心,不要经常去看她。是啊,可谁又能做得到呢!日复一日,我都屈服于诱惑,同时又对自己放下神圣的诺言:明天说什么也不去啦。
可明天一到,我总又找得出一条无法辩驳的理由,眼一眨又到了她身边。这理由要么是她昨晚讲过:“你明天还来,对吗?──而谁又能不来呢!──要么是她托我办件事,我觉得理应亲自去给她回个话;要么是天气实在太好,我到瓦尔海姆去了,而一到瓦尔海姆,离她不就只有半小时的路吗!──周围的气氛,使我感觉她近在咫尺,于是一抬腿,便到了她跟前!记得我祖母曾讲过一个磁石山的故事,说的是海上有一座磁石山,船行太近了,所有铁器如钉子什么的便会一下子吸出来,飞到山上去;倒楣的般夫也就从分崩离析的船板中掉下去,惨遭没顶。
七月三十日
阿尔伯特已经回来,而我就要走了。尽管他是一位十分善良、十分高尚的人,尽管我在任何方面都准备对他甘拜下风,可眼睁睁看着他占有那么多完善的珍宝,我仍然受不了!──占有!── 一句话,威廉,未婚夫回来啦!倒是个令你不能不产生好感的能干而和蔼的男子。幸好接他那会儿我不在,不然我的心会被撕碎了的!阿尔伯特也真够正派,当着我的面从来没有吻过绿蒂。上帝奖励他吧!为了他对姑娘的尊重,我不能不爱他。他对我也很友善,我猜想这更多出于绿蒂的调弄,他的本心则少一些。要晓得女士们都精于此道,而且也自有她们的道理;只要她们有本事使两个崇拜者和睦相处,那么好处总归是她们的,尽管要做到绝非容易。
话虽如此,我仍不能不对阿尔伯特怀着敬重。他那冷静的外表,与我不安的个性形成鲜明的对照;而这不安我怎么也掩饰不了。他感觉敏锐,深知绿蒂非常爱他。看起来他没有什么坏脾气;而你知道,我是最恨人身上的脾气不好这种罪恶的。
他认为我是个有头脑的人;我对绿蒂的倾慕,对她一言一行的赞美,都只增加了他的得意,使他反倒更加爱她。他是否偶尔也对她发发醋劲儿,我暂且不问;至少我要是他,就难保完全不受嫉妒这个魔鬼的诱惑。
不管怎么讲吧,我在绿蒂身边的快乐反正是吹啦!我不知道叫这是愚蠢呢,还是头脑发昏?──名称又有何用,事实就是事实!──现在我知道的一切,在阿尔伯特回来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没权要求绿蒂什么,也不曾要求什么。这就是说,尽管她那么迷人,我也竭力使自己不产生欲望。可而今另一个真的到来,夺走了姑娘,我却傻了眼。
我咬紧牙关,两倍三倍地更加鄙视某些个可能说我应该自行退出的人;他们会讲,别无他法了嘛。──让这些废物见鬼去吧!──我成天在林子里乱跑一气。每当去到绿蒂那儿,发现阿尔伯特和她一起坐在园子里的凉亭中,我就脚下生了根,模样变得傻不愣愣,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看在上帝份上,”绿蒂今天对我说,“我求你行行好,别再象昨儿傍晚似地做戏行不行!您那副可笑的样子真要命。”
坦白说,我一瞅见阿尔伯特不在,吻地一下就跑了去。一当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我的心啊,总是乐滋滋的。
八月八日
我请你原谅,亲爱的威廉我把那些要求我们服从不可抗拒的命运的人骂作忘我的的确确并非指你。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有类似想法。当然,从根本上讲,你是对的。不过,好朋友,世上的事情很少能要么干脆这样,要么干脆那样。人的感情和行为千差万别,正如在鹰钩鼻了与蹋鼻子之间,还可能有各式各样别的鼻子。
你别见怪:我承认你的整个论点,却又企图从“要么这样──要么那样”这个空子中间钻过去。
你说什么,“要么你有希望得到绿蒂,要么根本没有。好啦,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你就努力实现它,努力满足自己的愿望;否则,我就振作起来,摆脱那该死的感情,要不然它一定会把你的全部精力都吞掉。”──好朋友,说得动听!说得容易!
可是,对于一个受着慢性病摧残而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人,难道你能要求他拿起刀来,一下子结束自己的痛苦么?病魔在耗尽他精力的同时,不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么?
当然,你满可以用下面这个贴切的比喻来反驳我:谁不宁愿牺牲自己的一条胳膊,而是迟疑犹豫,甘冒丢掉生命的危险呢?
叫我怎么说好呢?──还是让我们别用这些比喻来伤彼此的脑筋吧。够了。
是的,威廉,我间或也在一瞬间有过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然而……要是我知道往哪儿去的话,我早就走了!
傍晚
我的日记本好些时候以来给丢在一边,今天又让我无意间翻了开来。我很惊异,我竟是这样睁着眼睛一步一步地陷进了眼前尴尬境地!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清清楚楚,可行动却象个小孩子似的;现在也仍然看得十分清楚,但就是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八月十日
我若不是个傻瓜,我本可以过最幸福、最美满的生活。象我上前所处的这样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环境,是很不容易凑齐的。是啊,常言道得好:人这幸福,全在于心之幸福。我是这个和睦家庭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儿子,孩子们爱我如父亲,而且还有绿蒂!就说诚恳的阿尔伯特吧,他也不以任何乖癖来破坏我的幸福,而是以其亲切友善来拥抱我;对于他说来,除去绿蒂我就是世界上最亲爱的了。──威廉,你听听我俩散步时是怎样谈绿蒂的吧,这会叫你愉快的。在世间,恐怕找不出比我们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了;然而我却常常被它感动得热泪盈眶。
阿尔伯特曾对我讲绿蒂可敬的母亲,讲她临终前如何把自己的家和孩子们托付给了绿蒂,如何又叮嘱他对绿蒂加以关照;讲到自那以后,绿蒂如何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兢兢业业执掌家务,对孩子们爱护备至,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们操劳,俨然是一位母亲;但尽管如此,又从来未改变活泼愉快的天性。我和阿尔伯特并肩走着,不时地弯下腰去采摘路旁的鲜花,用它们精心扎成一个花环,然后──我把花环抛进了从面前流过的溪水里,目送着它缓缓向下游漂去……
我记不清有没有告诉你,阿尔伯特将留下来,在此间的侯爵府中获得一个待遇优厚的差事;侯爵府上的人很器重他。象他这样办事精细勤谨的人,我见得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