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性爱
论性爱
你们这些有智慧和高深学问的人,
你们想过,并且也知道,
一切事物为何都要交配?
这到底是怎样发生,
他们为何亲吻和相爱?
你们这些高贵的智者,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何时、何地、为何
这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比格尔[1]
我们习以为常地看到文学家主要着眼于描写性爱。总的来说,性爱是所有戏剧作品的主要题材,这里面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既有浪漫剧,也有古典剧;既有出自印度的,也有产于欧洲的。性爱也同样是绝大部分抒情诗和史诗作品的素材,尤其当我们把浪漫爱情小说也归入史诗作品的类别——这些浪漫爱情故事自多个世纪以来,在欧洲的文明国家年复一年地大堆涌现,其定期重复就像大地结出的果实。至于所有这些作品的主要内容,那都不外乎是对性爱从多方面或简短、或[168]详尽的描写。而描写这一主题的最成功的作品,诸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新爱洛绮丝》[2]、《少年维特的烦恼》等则获得了不朽的声名。拉罗什福科[3]认为狂热的爱情犹如鬼魂:所有人都谈论它们,但却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它们。利希腾贝格在他的文章《论爱情的力量》(《杂作》,1844)里怀疑和否认这一激情的存在,认为这一激情并不合乎自然。但是,上述两人都大错特错了。这是因为一件有悖于人性,并且为人性所不熟悉的事情,不会在各个时代都受到文学天才们不知疲倦的描绘和表现;这类作品也不会吸引人们始终不变的兴趣。缺乏真理的东西不会具有艺术美:真实的才是美的;
只有真实的才是可爱的。
——波瓦洛[4]《书信》,Ⅸ,23
我们有过的经历——虽然这不是每天都可体验到——的确证实了我们对某一异性的热烈、但却可被控制的喜爱,在某些情形下,会演变成一种强烈无比的激情。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就会抛弃一切顾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坚持克服一切艰难险阻;为了满足这一激情,人们甚至毫不犹豫地拿生命去冒险;如果这一激情肯定无法获得满足,人们甚至不惜放弃生命。维特和雅可布?奥蒂斯[5]并不只是小说中的人物。每年在欧洲我们都至少看到好几个属于“对于他们的死,我们无从知晓”(贺拉斯语)的人,因为记录他们这些烦恼的人除了官方报告的记录人和报纸记者以外,别无他人。读一下英文和法文报纸所登的警察报告就会知道我所说的并无虚言。不过被这一狂热激情送进疯人院的人数就更多了。最后,每年我们[169]都会听闻一两桩殉情案例:当事人由于外在情势的阻挠而无法结合,竟双双共赴黄泉。可是像这样的事情始终让我感到费解:这些彼此相爱、并且期望在享受这种爱情中得到至高快乐的人,为何不采取这一最极端的手段:脱离一切关系,忍受各种不便,而是把这对于他们来说至高无上的幸福,连同自己的生命拱手让出。至于强烈程度稍逊的爱情,以及它对人们的轻微袭击,每天我们都有目共睹;如果我们还不至于那么衰老的话,我们还通常有心共感呢。
经过这一番的回忆,我们也就既不可以怀疑这种爱情的存在,也不能怀疑它的重要性;这样,我们就不会因为一个哲学家探讨这一属于所有文学家的永恒主题而感到奇怪;相反,我们会对此感到迷惑不解:这样一件在人们生活当中扮演着如此重要角色的事情,至今为止竟然几乎完全被哲学家所忽略;这一方面的素材仍然未经处理。柏拉图是对这一问题至为关注的哲学家,尤其是在《会饮篇》和《菲德洛斯篇》;但他所表达的看法只是局限于神话、寓言、笑话等,并且大部分的内容也只涉及希腊人对男孩的爱恋。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对这一话题的谈论既不充分,同时也是错误的。康德在其文章《论美感和崇高感》(罗森克兰茨版本的435页)的第三节对于这一话题的讨论只涉及了皮毛,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专门的知识;某些部分也是不正确的。最后,柏拉特纳[6]在《人类学》里探讨了这一问题,每个人都会发现他的讨论既呆板又肤浅。而斯宾诺莎对这一问题的定义则值得一提,这只是因为这一定义极其幼稚,足以博取我们一乐:“爱情是伴随着一个具有外在原因的表象而产生的兴奋和愉快。”(《伦理学》,4,命题44)所以,我既没有先行者的讨论可[170]供利用,也没有他们的观点可供批驳。这一题目客观地摆在了我的面前,是自然而然与我对这一世界的考察产生了关联。此外,我根本不可以寄望那些本身就受着性爱激情的控制的人赞同我的观点;那些人绞尽脑汁地以最高尚、最理想和最超凡脱俗的形象表达他们洋溢的感情。对于这些人来说,我的观点是太过肉体和物质方面的,尽管我的观点其实是形而上、甚至是超验的。他们也不曾想一下:如果现在激发他们写下田园抒情诗和十四行诗的对象早出生18年,那他们就可能难得向她投去哪怕是匆匆的一瞥呢。
所有的爱恋激情,无论其摆出一副如何高雅飘渺、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都只是植根于性欲之中;它的确就是一种更清楚明确、具体特定、在最严格意义上个人化了的性欲。牢记这一事实以后,我们现在就考察一下性爱——它有着各级强烈程度和多种细微差别——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仅在戏剧和浪漫小说里面,同时也在这世界的现实生活当中——在这里,性爱表现为至为强劲、活跃的推动力,它仅次于对生命的爱;它持续不断地占去人类中年轻一辈的一半精力和思想;性爱是几乎所有愿望和努力的最终目标;至关重要的人类事务受到它的不利左右,每过一小时人们就会因为它而中断正在严肃、认真进行的事情;甚至最伟大的精神头脑也间或因为它而陷入迷惘和混乱之中;它无所顾忌地以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干扰了政治家的谈判、协商和学者们的探求、研究;它会无师自通地把传达爱意的小纸条和卷发束偷偷地夹进甚至传道的夹包、哲学的手稿里面;每天它都挑起和煽动糊里糊涂、恶劣野蛮的争执斗殴,解除了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联系,破坏了最牢不可破的团结;它要求我们时而为它献出健康或者生命,时[171]而又得奉上财富、地位和幸福;它甚至使先前诚实可靠的人变得失去良心、肆无忌惮,把一直忠心耿耿的人沦为叛徒。总的看来,性爱就好像是一个充满敌意的魔鬼——它执意要把一切都颠倒过来,弄成混乱的一团糟。如此这般的情形,使我们忍不住大声发问:为何这般喧哗和忙乱?这些渴望、吵闹、害怕、困顿,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汉斯要找到他的格蕾特[7]嘛;为何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并为井井有条的人类生活带来这些没完没了的烦扰和混乱?不过,真理的精灵会向严肃认真的探究者慢慢显露答案:我们现在面对的可一点都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相反,这种事情的重要性是与人们所做出的认真、不懈的努力完全相称的。所有情事的最终目标,不管其上演是穿着拖鞋抑或穿着厚底鞋[8],实际上比人生中任何其他目标都重要;它们值得人们如此一丝不苟、认真地展开追求。也就是说,这些情事所决定的不是别的,而是下一代人的构成……当我们退出舞台以后,将要粉墨登场的角色——他们的存在和素质——就全由这些风流韵事所决定。正如这些将来的人,其存在完全是以我们的性欲为条件,同样,这些人的真正本质,则为满足性欲,即进行性爱而由个人做出的选择为前提;他们的本质,无论在哪一方面,也就由此不可挽回地确定了下来。人们为此做出的选择是解答这整个问题的关键;逐级探索一遍强烈程度不一的性爱激情——从只是一般、泛泛的喜欢一直到最狂热的激情——那我们就会更加精确地了解这些选择是如何进行的。这样,我们就会了解到爱欲激情的不同强度源自这种选择的个人化程度。
现在一代人的总体情事,就是人类为将来一代人的构成——而将来一代人又决定了以后无数代人的构成——所做[172]出的考虑。这事情极其重要,因为它并不像其他事情那样,只关乎个。人。的悲欢哀乐,而是关乎将来人类的存在和特定构成;因此,个人的意欲得到了加强,并作为种属的意欲出现了。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情爱事件才显得庄严伟大和崇高感人,爱情的狂喜和痛苦也才有了超验的特性。千百年来,文学家乐此不疲地通过无数事例把爱情的这些心醉神迷和伤心欲绝表现出来,因为没有任何其他题材能比性爱更加吸引人们的兴趣。由于这一题材涉及种属的喜怒哀乐,而其他各类题材只关乎个体的事情,所以,它与其他题材的关系就像是一个实体与这一实体的某一表面的关系一样。正因为这样,一部戏剧如果缺少了爱情情节,那它就很难吸引观众的兴趣;并且,无论人们如何周而复始地重弹这一老调,它也永远不会有穷尽的时候。
被我们意识到的、没有以某一特定异性为目标的泛泛的性冲动,就其本身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在现象之外的生存意欲。但在意识里显现、目标指向了某一特定个人的性欲,就其本身而言,则是作为一个特定个体而存在的意欲。当后一种情形出现时,虽然性欲本身是一种出于主体的需要,但它却懂得非常巧妙地戴上一副客观赞赏的面具以欺骗意识;大自然需要运用这种策略以达到其目的。在每一个两情相悦的例子里,无论男女双方彼此的赞赏和钦佩显得多么客观和带有如何崇高的意味,其惟一的目标只是生产一个具有特定本质的个体而已。这一事实首先可由这一点得到证实:在这种恋爱事件里,重要的或许不是彼此的爱慕,而是占有对方,也就是说,享受对方的身体。尽管我们确信得到了异性一方的爱慕,但如果无法获得她的身体,前者丝毫无法弥补后者,并给我们以安慰。不少碰到这种情形的人,已经开枪了断自己。相比[173]之下,那些深爱着对方,却又得不到对方同样爱意的人,只要能够占有对方的身体,亦即得到肉体的欢娱,那他也就可以勉强凑合。要得到这方面的证明,我们可以看看所有那些强迫性的婚姻;还有就是虽然女方对男方没有爱意,但男方通过赠送大量的礼物和做出其他牺牲而换取女方的欢心;另外还有强奸的例子。整段浪漫情事的真正目的就是生下这一特定的小孩,虽然沉浸在爱情之中的当事双方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至于为达到这一目的而采用的手段和方法则是次等重要的。尽管那些具高尚和多愁善感心灵的人,尤其是那些处于热恋之中的人如何大声反对我的这一大胆、不客气、现实的观点,但他们可都是错的。这是因为:难道下一代人的个性素质不是一个比那些洋溢的激情和脱离现实的肥皂泡高得多和有价值得多的目标吗?的确,在这世上所有的目标当中,还有一个目标比这一目标更重要和更远大吗?也只有这样的目标才配得上我们对爱之激情的深切感受,与爱情相伴的认真、执着,以及这爱情赋予当时情景中微小细节的重要性。只有当我们把这一目的认定为真实的,那我们为了得到心仪的对象而经历的琐碎事情和没完没了的折腾、痛苦才似乎与整件事情相称。这是因为将来一代,及其全部的个性特质,就是经由这些努力和操劳才得以进入生存。事实上,早在我们为满足性的冲动而执拗和具体确切地做出深谋远虑的选择时,这将来的一代就已经蠢蠢欲动了。两个恋人间逐渐加深的爱慕实际上就是新个体的生命意欲,而这新个体就是两个恋人可以并且渴望生产的。事实上,这一个体在这一对男女那充满渴望的四目交投之时,就已经燃起了新生命之火,他们彼此间的渴望宣告了新的个体将是和谐匀称、构造良好。男女双方感觉到[174]了要实实在在地结合、彼此融为一体的渴望,而这融合的一体能够从此存活下去;这一渴望最终就在男女双方所生产的孩子身上得到了实现。在孩子的身上,从父母双方传过来的素质融会结合、自成一体地继续生存下去。反过来,一对男女间彼此明显持续的反感则公开显示由他们两人生产的孩子只能是一个结构糟糕、欠缺自身和谐、不尽美满的生命。据此卡尔德隆[9]把残忍、可怕的色米拉弥斯称为出自空气的女儿,并把她作为谋杀丈夫、实施强奸以后生下的女儿介绍给我们——卡尔德隆的做法是别有一番深意的。
但是,最终以这样的力量把异性两人专门凑合在一起的,是表现在整个种属中的生存意欲。在这里,生存意欲期望在这两人所生产的个体当中根据自己的目的把自己的本质客体化。这一个体将具备遗传自父亲的意欲,或者性格;得之于母亲的智力,和受之于双亲两人的身体。但这一个体的形状通常取决于父亲,身材的大小则更多由母亲方面决定——这一点是与观察杂交动物以后所发现的规律相符的;这一规律主要是因为胚胎的体积是由子宫的体积大小而定。一个人所具有的绝无仅有的独特个性很难加以解释;两个恋人间独特的和个人的激情也同样如此。确实,归根到底,这两者都是同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前者显示于外,而后者则隐藏于内而已。当父母开始彼此相爱,亦即像表达非常精确的英语短语——“tofancyeachother”[10]——所说的那样,我们确实就可以把这视为一个新的个体及其生命的“最初萌芽”。就像我已经说过的,在他们充满渴望的眼神交投并锁定在一起时,新生命的第一颗种子就产生了——当然,这一颗种子,一如所有其他的种子,通常都被糟蹋浪费了。这一新的个体在某种程度上是一[175]个新的柏拉图式的理念;正如所有的理念都全力以赴争取进入现象界,并为达到这一目的而贪婪地抓住因果律分配给所有这些理念的物质,同样,这一个体的理念也异常激烈和贪婪地争取在现象中实现。这种激烈和贪婪正好反映在这一个体将来的双亲之间狂热的爱欲之中。这种激情在强烈程度上有着无数级别,而其中的两个极端人们至少可以用“感官肉欲”和“圣洁爱情”加以形容;但就其本质而言,所有这些始终是同一样的东西。在另一方面,就其强烈程度而言,这种激情越是个体化…,也就是说,被爱的个人越能够惟一满足爱人的愿望——无论这是被爱人外在部分抑或内在素质的原因——和投合爱人那因其自身个性而产生的需要,那这种激情就越强烈。关于这一点,随着下面更进一步的讨论,就会变得更加清晰。我们首先从根本上倾向于爱恋健康、力量、形态和相貌的美,也就是青春,因为意欲首先争取展现的是人种的种属特征——这是人所有个性的基础。一般的打情骂俏、谈情说爱不会要求除此之外更多的东西。与人的种属特征几个方面相关的则是更专门和特别的要求——这些我们将继续具体地探讨。而一旦看到可以满足自己特别的要求的异性对象,性爱的激情就会油然而生。但达到最高程度的激情则出自两个彼此契合得天衣无缝的个性。正是由于这种契合的作用,父亲的意欲,亦即性格,和母亲的智力在互相结合以后,就可以完美地完成这样一个个体——对这一个体,那普遍的、在这整个种属当中展现自身的生存意欲怀有巨大的渴求,这一渴求是与意欲的大小互相吻合的;一个凡夫的心感受到了超乎他的心所能承受的渴求。而这种渴求的动因也同样是在个人的智力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这也就是真正、巨大的激情之魂。[176]那么,两个人越是完美地在多种多样的方面互相契合对方——这些具体的方面我们将在稍后讨论——那这两个人相互间的激情就越强烈。在这世上并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所以,某一个别的女人只能最完美地适合某一个别的男人——这都是针对将要生产的小孩而言的。真正狂热爱欲的产生是和两个这样个别、确定的人能够彼此相遇同样的稀罕。但由于这种可能性对于每个人来说始终是存在的,所以,在文学家的作品里面,关于这种激情之爱的描写就能为我们所理解。正因为相爱激情的目的本来就是那将要生产的孩子及其具备的素质,而这也就是这种激情的内核,所以,两个年轻和具一定文化、思想修养的异性,由于在气质、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相同一致,他们之间就可以存在一种不含性爱成分的友谊。事实上,在性爱方面,他们甚至会产生某种反感和厌恶。这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结合、生产出来的孩子在肉体上或者精神上会带有不和谐的素质;一句话,小孩的存在与本性会与生存意欲——它通过种属表现出来——的目标不相符合。如果情况恰恰相反,虽然气质、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不相一致,并由此产生了相互间的反感,甚至敌意,但性爱却是可以产生和存在的;如果性爱蒙蔽了当事人,使他们对上述那些差异视而不见而导致了婚姻,那这样的婚姻将是非常不幸的。
现在我们将更加深入、彻底地探讨性爱这一问题。自私和利己这一特质深深地普遍植根于每一个性之中;如果要刺激某一个体生物活动起来,那么,我们惟一可以确信达到这一目的的就是利己的目标。虽然种属跟弱小的个体相比,拥有对个体更为优先、密切和更大的权利,但是,当个体需要为种属的构成和持续生存行动起来,甚至做出牺牲时,个体的智力[177]并不能够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以致可以为着这一目的发挥作用,因为智力只是为服务个体而设计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大自然要达到自己的目的,那就只能通过让个体产生某种错。觉。,好让事实上只是对于种属有好处的事情,在个体的眼中变成了属于自己的好事。这样,个体才会在错觉地以为为自己服务的情况下,为种属尽力。在这一过程中,某种幻象——它在事成以后就马上消失了——在这一个体的眼前晃动;它取代现实,成为了个体行事的动因。这一错觉就是本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可以把本能视为种属的感觉——它把对种属有益的东西呈现给了意欲。但因为意欲在这里已经成了个体的意欲,所以,必须让它受骗,以便把种属的感觉所呈现的东西,让它透过个体的感觉加以发觉,也就是说,让个体误以为在追求自己的目标,其实只是致力于普遍[11](这个词在此采用了本来的含义)的目的。
我们在动物的身上最清楚地观察到本能的运作过程——因为动物的本能发挥着至为重要的作用;至于了解本能的内在运作过程,那我们则只能通过观察、感觉我们自身,这和了解一切内在的东西是一样的。当然,人们会以为人几乎是没有本能的,那顶多是新生婴儿寻找和紧抓母亲乳房的那种本能而已。其实,我们有一确定、清晰、甚至复杂的本能,也就是说,精细、认真、一意孤行地选择具体特定的异性以获得性满足的本能。另一个体的美或丑与这种性欲的满足本身,也就是说,只要这种满足是基于个人某种迫切需要的感官乐趣,是根本没有关联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相当热切地考虑异性对方的美、丑,以及由此做出小心、谨慎的选择——这种做法因而很明显与选择者无关,虽然选择者误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作为;这其实是跟真正[178]目的,跟两人要生产的小孩有关,因为真正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得到种属纯粹和正确的典型。也就是说,由于种种肉体上的意外和道德上的劣性,人的多种多样退化和带缺陷的形态也就出现了;尽管如此,人的真正典型,连带其各个部分,总会被重新确立起来。这一切工作就是在美的感觉的指引下讲行——这种美的感觉无一例外地指导着性的冲动。缺少了这种美感的指引,性欲就会沦为一种令人厌恶的需求而已。因此,每个人首先都明确喜欢和热切追求最美丽的个体,也就是说,把种属的特征表现得至为纯粹的人。其次,每个人都会在其对象身上特别要求他自身欠缺的优点;甚至与自己的缺陷恰成相反对照的那些缺陷在他的眼里也被看作是美的。例如,矮个的男子会寻找高个的女人,金头发的人喜爱黑头发的人,等等。男人在看到一个符合自己美的标准的女人时,会感觉到心醉神迷,头脑中出现的假象会让他以为与这一个女人结合就是在这世上至为美好的事情——这种错觉就正是种属的感觉…这种种属的感觉在认出个体清晰表达出来的种属的印记以后,就希望这个男人能把这种属的印记永远保存下来。维持种属典型就得依靠这种对美的明确喜好。这种喜好发挥着如此强大的作用,稍后,我们将专门考察这种喜好的根据理由。因此,在这里起作用的其实是着眼于种属利益的本能,但人们自己却误以为只是在为自己寻找更高的快感享受。事实上,我们可以透过这一本能现象获得对所有本能的内在本质的一个富启发意义的解释,而所有的本能几乎总是驱使个体生物为追求种属的利益而活动起来,就像我们现在谈论的情形那样。一只昆虫为了得到一处产卵的地方而小心翼翼地寻找某一特定的树木、水果,或者粪堆;或者像姬蜂那样,寻找另[179]一只昆虫的幼体;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经受劳苦和危险也在所不辞。这只昆虫一丝不苟的谨慎功夫,一如一个人为了满足其性欲而细致认真地挑选一个具备特定的、在个体方面吸引自己的素质的女人。他热切渴望得到她。通常,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罔顾理智的反对,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生活而缔结愚蠢的婚姻;或者,卷入一桩风流韵事之中,并为此赔上自己的财产、荣誉和生命;他甚至会做出诸如通奸、强奸等犯罪行为。所有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服从那君主般的、无处不在的大自然意欲的旨意,以最适当的方式为种属效劳,尽管这是以个体为代价。可见所有的本能都好像是按照某一目标概念而行事,然而头脑中其实并没有这一概念。一旦行事的个体缺乏能力理解种属的目标,或者不愿意追随这一目标,那大自然就会把本能植入这一个体之中。因此,一般来说本能只是给予动物,而且主要是给予最低等的动物,因为这些动物只有很微弱的理解力。几乎只有在现在考察的这一情形下,人们才获得了本能:人们虽然懂得性爱的目的,却不会以所需的热情,也就是说,甚至不惜付出自己个人利益和幸福的代价,追求这一目的。真相在这里,一如所有的本能,摇身一变而成为人们头脑中的错觉、幻想,以便给意欲施加影响。这一肉欲享受的错觉向这个男人虚构出这样的前景:在一个他觉得美丽的女人的怀里,他会得到比在别的女人怀里所得到的更多的快感享受;或者,这一错觉使这个男人认定某一特定的个人,并确信占有这个女人就会给他带来无限的幸福。这样,他就误以为现在是为了自己的享乐而花费劳动和做出牺牲,但他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维持种属正规的典型;或者,只是某一全然确定的个体现在要求进入生存,而这一个体只能出自这一[180]对双亲的结合。在此,我们看到了本能的特征,也就是说,某种行事似乎遵循着某一目标概念,但这一目标概念其实并不存在;受到这种错觉驱动的人通常甚至憎恶这一目的,并希望避免达到这一目的,亦即生殖,但正是生殖的目的引导他做出性行为——几乎所有非婚姻的私通行为都属于这种情形。这一事实与我所阐述的本能的特征相符合:每个热恋中的人在终于得到他的快感以后,都会体验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他会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苦苦渴望的东西并没有比任何其他别的性的满足带来更多的东西,他也看不出这种满足到底给了他多少好处。这一欲望与其他欲望的关系就犹如种属与个人,也就是说,无限之物与有限之物的关系。而这一欲望的满足本来就只是为了种属的利益,并不会进入个体的意识;而这一个体受着种属意欲的鼓动,在这种情形下做出种种牺牲,为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目的服务。所以,在伟大的工作终于大功告成以后,每一个恋人都会发现自己受骗上当了,因为错觉消失了,而全凭这一错觉的作用,个体才会受到种属的蒙骗。因此,柏拉图相当确切地说过:“没有什么比性欲更会吹牛的了。”
所有这些再一次让我们更多地了解动物的本能和机械性的倾向。毫无疑问,动物也是受到某一错觉的影响——这一错觉假意许以它们快活。这样,这些动物就为种属孜孜不倦地劳作和做出种种自我牺牲。鸟儿建造自己的巢儿;昆虫寻找适合产卵的地方,或者捕捉一些并不适合自己享用、但却必须放置在卵子旁边、作为将来出生的幼虫的饲料;蜜蜂、黄蜂、蚂蚁埋头营造那巧夺天工的建筑物和异常复杂的系统。它们肯定都受到某种错觉的引导,这种错觉把为种属的服务裹上[181]一层自我目的的外衣。这或许是理解在外部展现下面深藏着的本能内在或者说主观运作过程的惟一途径。但从外在或客观上看来,我们发现那些主要听任本能摆布的动物——尤其是昆虫——在它们的身上,神经节系统,亦即主观的神经系统,占据着相对于客观的大脑系统的优势。我们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些动物与其说被一种客观的、正确的认识所驱使,不如说是因为主观的、能够刺激起欲望的表象的作用而行动起来——这些表象是通过神经节系统作用于脑髓而产生;因此,这些动物也就是被某种错觉所驱动。这就是所有本能发挥作用的生理过程。我再举出一个例子以解释人的本能所发挥的作用,虽然这一例子不是很鲜明,那就是怀孕妇女那刁钻的胃口:这似乎是为了胚胎的营养,灌输给胚胎的血液有时必须发生某一特别或者明确的变化;这样,能够引起这种变化的食物马上就成了孕妇心目中异常诱人的美食;错觉因而也就产生了。因此,女人比男人具有多一样本能;同样,女人的神经节系统更为发达。对于人类而言,他们所具有的脑髓优势解释了为何他们的本能比动物少;而且,甚至这么点点的本能也容易遭到误导,也就是说,那本能地引导着人们挑选配偶以满足性欲的美感,会误入歧途而堕落为鸡奸的癖好[12]。这与某些丽蝇的例子相类似:它们不是依据本能把卵产在腐肉上面,而是把卵产在海芋的花朵上面——丽蝇被这种植物的腐肉气味误导了。
至于一切性爱的后面都隐藏着完全着眼于将要生产的后代的本能——这一事实可以从对这一本能更为详细的剖析中获得完全证实;因此,这些分析是不可以省略掉的。首先,就其本性而言,男人在爱情方面喜欢多变,而女人则倾向于专[182]一。男人从获得了性欲满足的那一刻起,他的激情就明显下降了;几乎其他每一个女人都会比他已经占有的女人更能吸引他:因为他渴望变换口味和花样。相比之下,女人的恩爱之情却从那一刻起日渐增加。这是大自然的目的所使然:它的目的就是延续,也就是尽可能地繁殖种属。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可以在一年里方便、容易地生育超过一百个孩子,只要他有足够数量的女人;但一个女人,无论她跟多少个男子在一起,也只能在一年里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世上(孪生孩子除外)。因此,男人总是环顾寻找更多的女人;而女人则相反,女人会紧紧地依附自己的那一个男人。这是因为大自然驱使她留住将来小孩的养育者和保护者——她这样做是本能的作用,并不曾经过她的思考。由此看来,婚姻上的忠实对于男人来说就是人为的,但对于女人则是自然的。因此,女人的通奸行为比男人的这种行为更加难以原谅:从客观上看,是因为女人的通奸行为所带来的恶果;从主观上看,因为这种行为是违犯自然的。
不过,为了让我们的考察更加完全、彻底,使人们信服地意识到:对异性的喜爱,无论看上去是多么的客观,都只不过是一种经过了乔装打扮的本能,亦即维持种属典型的种属感觉而已,那我们就有必要仔细地考察在这种对异性的喜爱里,引导我们这种喜爱的考虑理由(原因)。我们必须深入其中的细节,虽然这些东西在哲学着作中出现似乎很奇怪。这些考虑因素可分为直接与种属的典型,亦即与形体美有关的一类;目标着重于精神、心理素质的一类;和最后属于相对的一类:它们出自两人中某一方单一、不正常的素质需要得到另一方的修正和中和。我们将逐一对它们进行讨论。
对方的年龄是引导我们的喜爱和做出选择的首要考虑因[183]素。总的来说,我们会认可从月经开始到月经结束的一段年龄,虽然明显偏爱从18岁到28岁之间的女子。处于这一年龄段之外的女人不会再能吸引我们;一个年老的,亦即闭经的女人会引起我们的厌恶。长相不美、但处于青春年华的女子永远有其魅力;但不再年轻的美丽就没有吸引力了。在此,那在无意识之中引导着我们做出选择的计划目的,显而易见就是繁殖后代。每个人随着自己远离生育或者受孕的最佳时期而相应地失去了吸引异性的魅力。引起我们喜爱的第二个考虑因素就是健康。急性病只是暂时困扰我们,但慢性病,或者体力(智力)的衰退都会吓倒我们,因为这些东西是可以遗传给小孩的。第三点考虑因素是对方的身体骨架结构,因为这是种属形态的基础。除了高龄和疾病以外,没有什么比畸形的身材更能引起我们的反感,哪怕配上最美丽的一张面孔也难以弥补这方面的欠缺;甚至一张至为丑陋的面孔,只要有一挺拔身材为之撑腰,那就绝对更胜前者一筹。我们对对方身材骨架的有欠匀称是至为敏感的,例如,短足、矮腿、缩了水似的身材;还有那一瘸一拐的走相——如果这不是外在事故所造成的话。相比之下,一副绝妙、匀称的身材却可以让我们着迷,它足以弥补所有其他的缺陷。大家对小足的珍视也可归入这一类的原因。小足的重要是因为小足是种属的基本特征,没有动物能有人这样小的、加在一起的骶骨和跖骨,而这一特征又是跟人们直着身子走路有关。人是跖行哺乳动物。据此,耶稣?西拉克[13]说过:“一个身材匀称、有着美丽双脚的女人,就好像是有着银基座的金柱子。”牙齿同样是我们所看重的,因为这些对于汲取营养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它们会被遗传给子女。第四个考虑就是对方的身体要达到一定程度的[184]丰满,也就是说,身体的植物功能、肉体和柔软性要占据优势,目为这会保证带给胎儿丰富的养料。如果女方瘦削无肉,那就让人大倒胃口。女人的丰满胸脯特别能够吸引男人,因为女人的胸脯与她的生殖机能直接相关——它向新生儿保证提供丰富的食物。但特别肥胖的女人却刺激起我们的厌恶情绪,原因在于这种身体状态显示子宫萎缩,亦即难以受孕。这些不是经由大脑,而是透过本能知道的。最后,对方是否面孔漂亮…也是一个因素。在这里,我们首先关注的是脸部的骨头。人们主要察看对方的鼻子是否好看,短小、鼻孔朝天的鼻子会糟蹋掉脸上的其他好处。鼻子稍微向上抑或向下弯曲决定了不知多少女孩子的生活幸福,并且应该是这样:这可是关系到种属典型的问题。由上颌骨形成的较小嘴巴,作为人的脸部的种属特征是非常重要的,它与动物的嘴巴恰成对照。向后收缩、好像被人砍削了一截的下巴尤其令人作呕,因为明显突出的下巴是我们人类种属独一无二的特征。最后,我们会察看对方的眼睛和额头是否漂亮,因为眼睛和额头与人的精神素质,尤其是遗传自母亲的智力素质有关。
相比之下,至于在无意识中导致女人喜爱异性的理由,我们自然不能那么详细地罗列出来。大体上,我们可以说出下面这几点。她们偏爱从30岁到35岁年龄段的异性,也就是说排在年轻小伙子之前,尽管后者其实显示了最高的美。这其中的理由就是女人并不是由审美趣味指挥自己;她们其实受着本能的引导——她们的本能使她们看到处于上述年龄段的男人达到了生殖力的顶峰。总的来说,女人对男人的外在美,尤其是英俊的面孔并不那么重视——她们似乎把传给孩子美貌的任务独力承担了下来。吸引女人的主要是男人[185]的力量,以及与此相关的勇气;这些东西能够保证生产强壮的子女,同时也让她们有一个强壮的保护者。男人身体上的每一样缺陷,对种属典型的每一处偏离都可以被这女人消除——就他们所生的孩子而言——只要这个女人本身在这些方面无懈可击,或者在这些方面朝着相反方向明显突出的话。只有那些专属于这个男人性别的、母亲因而无法提供给孩子的素质才是例外。属于这一类别的素质包括男人的躯干骨骼、宽阔的肩膀、勇气、胡子等等。因此缘故,女人经常会爱上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却永远不会喜欢一个没有男子气的男子,因为她们无法中和、抵消这个男人在这方面的缺陷。
在性爱的背后隐藏着的第二类考虑因素着眼于精神方面的素质。就这方面而言,我们会发现女人普遍受到男人的心或者说性格的素质的吸引,因为这些是遗传自父亲的。女人特别喜欢男人坚定的意志、果断和勇敢的作风,或许还有诚实、仁慈的心地。相比之下,智力方面的优点却不会对女人发挥直接的和本能的作用,这恰恰是因为这些东西孩子并不受之于父亲。对于女人来说,悟性是不重要的;事实上,超人的思想能力,甚至思想的天才反倒会造成不妙的效果呢——因为这是不同于常情的事情。我们经常看到一个丑陋、愚蠢和粗野的家伙比聪明、有文化修养和亲切可爱的人更能获得女人的欢心。出于两情相悦而结秦晋之好的人,有时候在智力本质方面差异相当悬殊。例如,男方是一个粗鲁、孔武有力、思想狭窄的人,女方则温柔、思虑细腻、富于审美情趣和文化修养等。或者,男方学富五车,甚至是个思想天才,而女方则是十足的呆头鹅:这就是维纳斯女神的意旨;
她开着残忍的玩笑,
喜欢把不相匹配的形体和精神,
束缚在同一枷锁之下。
——贺拉斯《卡米娜》
这其中的理由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发挥主导作用的是某些与智力上的看法迥然不同的考虑因素,亦即出于本能的考虑。人们在婚姻里寻找的不是卖弄才智的消遣,而是生儿育女;婚姻是两颗心,而不是两个脑的结合。当女人说爱上了男人的头脑思想时,那是本性退化的过激表现。相比之下,在男人对女人发自本能的爱情中,男人并不会受到女人性格素质…的左右。因此,那许许多多的苏格拉底才会娶了珊迪普[14]这样的河东狮,例如,莎士比亚、阿尔布希特?丢勒、拜伦等。但女人的智力素质却会发挥出某种影响,因为这些东西是由母亲遗传给孩子的;不过,这种影响却轻易被美丽的身体所压倒,因为后者关乎更为关键的东西,所以,后者产生的影响是直接的。尽管如此,由于对母亲的智力影响孩子的智力有所感觉和有所经验,所以,母亲们会让女儿们学习优美艺术、语言,等等,以让她们在男人的眼里显得更有魅力。在这里,她们试图运用人为的手段促进智力,就像在需要的时候她们会人为地增大其臀部和隆起其胸部一样。大家必须记住: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始终是那完全出于本能的、直接的两性间的相互吸引,而真正意义上的两性相爱…只能由此产生。至于一个富于理性和有文化思想修养的女人会珍视一个男人表现出来的悟性和思想;和一个男人出于理性的思考,审视和检验新娘的性格,[187]并看重和考虑这些——这与我们现在探讨的问题是没有关联的。这些想法和行为为理性选择婚姻对象奠定了基础,但却不会构成那充满激情的性爱,而后者才是我们正在讨论的题目。
到现在为止,我只是探讨了在性爱方面引导人们的绝对的、亦即适用于每一个人的考虑因素。现在我要谈到的是相对的、属于个人的考虑因素;因为这些考虑的目的是矫正那已呈现出缺陷的种属典型,使现在已经出现在挑选者身上的种种偏离种属典型之处纠正过来,让后一代人回复表现出纯粹的种属典型。为此原因,每个人都喜爱在异性身上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出自个人自身构成的原因、以这些相对的考虑因素为基础,把目标瞄准在对方的自身构成以后所做出的选择,和只是出于绝对考虑因素的选择,两者相比前者显得更为坚决、独特和具体。可见真正狂热的激情一般都出自这些相对的考虑因素;发自绝对考虑因素的则只是平淡无奇的喜爱。据此,那些长得端正、匀称、无可挑剔的美人很少燃起强烈无比的热情。因为要生发这种真正狂热的激情,是必须具备某些条件的——这只能用一个化学方面的比喻才可以表达清楚:这异性双方必须能够互相中和,就像酸和碱中和而成为一种中性盐一样。激发真正狂热性欲所需的条件基本上是下面这几点。首先,所有性别特性都是某一片面的特性。这种片面特性在一个人的身上比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更显明、程度更高。而在每一个人身上的片面特性也只有通过异性中的特定一位得到补足和中和,因为每一个人都需要得到与自己个体的片面特性相反的某一片面特性以便互相取长补短,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类典型,而这一典型就将反映在将要出生的新个体身上,而这一新个体的构成永远是一切努力所要达到[188]的目标。生理学家知道一个男人身上所具有的男人特性和女人特性是有无数等级的:如果男子特性降至最低程度,那这个人就是令人作呕的两性人和畸胎;如果女子特性增至很高的程度,那他又成了妩媚的雌雄同体、男性女子。经由前者或者后者他都可以变成一个完整的两性人,而有些人则是处于男、女两性的中间,他们都不可以被归于男的或者女的性别,因而也就不适合繁殖。我们现在讨论的两种个体特性的互相中和需要男方所具有的某种程度的男性特性正好对应着女方的某种程度的女性特性;这样,双方的结合也就消除了彼此的片面特性。因此,最有男性气的男人会寻找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反之亦然。同样,每个人都会寻找在性别特性程度上与自己相应的异性一方。至于两人间在这方面的对应达到了何种程度,那就由男女双方凭本能去感觉;而这方面的对应,与其他相对的考虑因素一道,是更高程度的爱欲的根源。当恋人们充满激情地抒发其令人感动的心灵相通时,情形通常就是:正如我在这里指出了的,男女双方就他们将要生产的生命及其是否完美,已经达成了协调一致。的确,这种协调一致明显比他们的心灵相通重要得多;后者在婚后不久经常就会转变为烦人、难受的龃龉。接下来是其他相对的考虑因素——它们的共同基础就是这一事实:每个人都试图通过对方以消除自身的弱点、缺陷,以及种种偏离典型之处。这样,这些不良之处就不会在生下的孩子身上得以延续,或者进一步发展为完全反常的东西。一个男人的肌肉力量越弱,那他就越想找个身强体壮的女人;女人也会做出这方面的同样事情。因为女人稍欠肌肉力量是合乎自然和普遍的情形,所以,一般来说,女人都会更喜欢强壮的男人。再者,身体的大小是需要考虑[189]的重要一点。小个男人特别喜欢身材高大的女人,反之亦然。更确切地说,如果这小个男人的父亲身材越高大——这小个男子只是因为母亲的影响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那这小个男子对高大女子的喜爱程度就相应越高,因为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能够供应血液给一副高大身躯的血管系统及其能量。但如果他的父亲和祖父身材矮小,那他对高大女子的喜爱就不会那么明显了。高大女子对高大男子的厌恶,其根源就是大自然为了避免产生过于高大的种族;否则,以这一女子所遗传的力量,这一种族就会因为太过衰弱而不能久活。但如果这样一个高大的女子选择一个高大的丈夫——这或许是为了在社会上显得体面一点的缘故——那么,生下的后代一般来说就将为此愚蠢付出代价。此外,人们对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也是相当看重的。金黄色头发的人绝对喜欢发色黝黑或者棕色的异性;但后者却很少喜欢前者。这其中的理由是金发、蓝眼睛形成了变种;它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反常的现象,这近似于白老鼠,或者起码是白马的一类。这种人并非土生土长于地球的其他地区,甚至南北极的邻近地区,他们只是独一无二地出现在欧洲;并且,他们明显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在此我附带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白色皮肤对于人来说是非自然的;人的自然肤色是黑色,或者褐色,正如我们的祖先印度人那样。所以,白人并非原初出自大自然的怀抱,因此也没有白人这一人种,尽管人们对此颇多谈论。其实,白人的皮肤只是褪色了。当这些人被赶到陌生的北方以后,他们就像移植到那里的热带植物;像这些植物一样,他们在冬天需要一个温室。经过千万年的时间,这些人的皮肤就褪成白色了。茨冈人(吉普赛人)——一个在大概4个世纪以前就移民进入欧洲[190]的印度人部族——就让我们看到了从印度人的肤色过渡到我们现在肤色的情形。因此,大自然在人的性爱中争取回归属于人的原型的黑色头发和褐色眼睛;但白皙的肤色已经成了一种第二天性,虽然这还不至于使我们对印度人的褐色皮肤感到反感。最后,每个自身有缺陷和偏离典型之处的人也会在异性的身上寻找和追求能够起矫正作用的相应部位;这一部位越重要,那这种寻找和追求就越坚决。鼻子扁平的人对鹰钩鼻子、鹦鹉脸会情有独钟;至于身体其他部位,情况也是一样。身材、手脚异常高挑、纤细的人甚至会认为过于矮短、敦实的异性也是一种美。对异性脾性的考虑也与此相似:每个人都会偏爱与自己相反的性情,但偏爱的程度视这个人在这方面的特征是否明显、突出。一个在某一方面相当完美的人虽然不会喜爱和追求异性在这一方面的缺陷,但他对这方面的欠缺完美会比其他人更能迁就和接受,因为他本人可以确保子女不会获得这方面的重大缺陷。例如,如果一个人本身肤色相当白皙,那他就不会很反感对方泛黄的脸色;但如果自己是这个样子,那他就会觉得白净的肤色简直就是美若天仙。有时候,一个男人会爱上一个明显丑陋的女人——出现这种情形是因为除了上面所讨论的男、女特性程度恰好互相对应而构成和谐以外,女方身上的总体反常之处也与这个男人所具有的反常之处恰成对比,并因此发挥纠正和调整的作用。一旦出现这种情形,男女相互间的爱欲通常就会达到相当强烈的程度。
我们是那样认真地审视和检查女人身体的每一部分——当然,女人也从她的角度检查男人;我们察看一个开始获得我们欢心的女人时,那种小心翼翼和一丝不苟的态度;我们在选[191]择时的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新郎对新娘的密切留意,以防在哪个方面因看走了眼而出错,以及他对女方身体关键部位的太过或者不及的高度重视——所有这些谨慎和认真是与最终目的的重要性完全相称的。这是因为将要出生的新生儿将要一辈子背负与此类似的身体部位。例如,如果女方背部只有很轻微的弯曲,那这就很容易把驼背传给她的小孩;其他部位也是这样的情况。当然,当事人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相反,每个人都以为做出这样困难的选择只是出于获得性欲快感(但这从根本上并不曾参与其中)。不过,在自己身体交合的前提下,他准确无误地做出了符合种属利益的事情,而他的秘密任务就是尽可能地维护种属纯粹的典型。在此,个体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依据更高的、种属的命令行事。正因为这样,他才那样看重那些可以是,并且的确是无所谓的事情。当两个年轻异性首次见面时,在那种互相打量的无意识的认真劲里,在投向对方的特征和部位的探求、查询的锐利眼神中,都隐藏着某种奇特的东西。这种考察和探求也就是种属守护神…对这男女双方有可能生产的个人及其素质的思考。男女各自对对方的满意和渴望程度由这种思考的结果而定。这种渴望在达到了某一相当程度以后,可能会因为突然发现此前不曾观察到的东西而减弱和熄灭。这样,种属守护神为所有能够生殖后代的人思考将来一代的问题。这一代人的构成是那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思考着、盘算着的丘比特所一手操持的重要工作。与这种关乎种属和以后千秋万代的伟大事情相比,那加在一起也不过犹如白驹过隙的个人事情是琐碎、不足道的;于是,丘比特随时准备着无所顾忌地牺牲这些个体。这是因为丘比特与众个体之比,就是不朽与可朽之比。他的利益[192]与个体利益相比,也就犹如无限与有限相比。由于丘比特意识到自己掌管着的事情比所有其他只涉及个体苦乐的事情更高一级,所以,在混乱的战争中,在熙攘的生意场里,或者在瘟疫肆虐的间隙里,丘比特仍能超然、不为所动地忙于自己的职责;甚至在孤独、冷清的修道院里,他仍在继续处理分内的事情。
在上述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看到爱欲的强度随着爱欲的个人化程度而增加,因为我们指出了:两个个体的身体构成可以是这种情形:为了达到尽可能地确立或者恢复种属典型的目的,这其中一个个体就是另一个个体的特定和完美的补充,后者因此也就惟独渴望前者。出现这样的情形也就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激情;因为这一激情指向了某一独特的对象,并且惟独指向了这独一无二的对象,因而就好像肩负着种属的一件特殊任务似的,所以,这种爱欲激情马上就带上了某种高贵和崇高的色彩。根据与此相对应的理由,纯粹的性的冲动就是平凡、庸俗的,因为这种性欲并没有个人化,它的对象是所有的异性;这种性欲只是争取在数量上保存种属,而很少考虑到质量问题。不过,个人化以及与之相伴的强烈爱欲却可以达到这样厉害的程度,以致如果无法得到满足,那这尘世间的一切好处、甚至生命本身都会失去其价值。到了这个时候,这种爱欲的激烈程度是任何其他欲望都无法相比的。当然,这种爱欲激情会使一个人不惜做出任何牺牲;如果这种欲望始终无法获得满足,它会导致疯狂或者自杀。这种异乎寻常的激情的根源,除了上述选择性爱对象所进行的种种考虑以外,肯定还有其他无意识的考虑——而这些我们是无法看见的。我们只能做出这样的假设:在此,不仅男女双方的肉体,而且,男方的意欲和女方的智力都特别地彼此匹配;这样的结[193]果就是:某一具体、特定的个体只能经由这一对男女产生;这一个体降临在这世上是种属守护神的旨意,但这其中的理由我们却不得而知,因为这些理由和根据藏于自在之物的内在本质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吧,生存意欲要求在这一特定的个人身上化为具体的客体,而这一特定的个人只能经由这一父亲和这一母亲才能产生。至于自在之意欲的这一形而上的渴求,对于各种生物来说,它的首要活动区域不是别处,而是生产这些生物的未来双亲的心;这一强烈的欲望攫住了他(它)们的心。他(它)们误以为是为了自身的缘故而渴求,但其实,他(它)们此刻追求的是纯粹形而上,亦即存在于现象系列事物之外的目的;也就是说,当将来的个体要闯进生存的渴望——这一渴望发自所有生物的本源,并且,也只有经过双亲的结合才能成为可能——反映在现象里,它就成为了这一个体将来双亲之间强烈的、把别的一切置之度外的爱欲激情。事实上,这种渴望表现为一个绝无仅有的错觉——正是因为这一错觉的作用,一个热恋中的人才会为了和这一女人同床共寝,不惜献出这世上的一切好处;但与这一女人同眠事实上并不比和其他别的女人同眠给他带来更多东西。可是不管怎么样,能够与这一女人大被同眠就是他期望达到的目的——这一事实可以由此看得出来:甚至这种强烈的情欲,就像其他所有情欲一样,也在享受个中欢娱的当下消退了;当事人为此也感到无比惊讶。这种情欲也会由于,例如,这女子不育(根据胡夫兰[15]所言,不育可以由19种偶然的身体构造缺陷所引致)而消退——这种不育使大自然真正的、形而上的目标无法实现。但诸如此类的情形天天发生:无数百万计的种子都被浪费和糟蹋了。在这些种子里,形而上的生命原则[194]同样在争取进入生存。对此我们只能得到这样的安慰:无穷无尽的空间、时间、物质和因此无可穷尽的时机等待着牛存意欲重新作出努力。
柏拉色斯并没有讨论过本章的话题,我的这整个思路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但我在这里陈述的观点肯定在某时某刻曾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哪怕它们只是匆匆掠过,因为他在完全是另一种的上下文里,以一种随意的方式,写下了下面这世值得注意的看法:“这些人是上帝结合在一起的,例如,乌利亚斯的妻子和大卫王;虽然这种关系(人们的头脑也只有姑且这样想)与正当和合法的婚姻关系正好相悖。但为了所罗门的诞生——他只能经由巴芙丝芭和大卫的精子所产生,虽然那只是通奸——上帝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论长寿》,i,5)
爱欲所带来的渴望和思慕——这是各个时代的文学家运用难以胜数的方式没完没了地抒发、但又永难穷尽的主题;他们甚至做得还不够呢。这种渴望和思慕把得到某一特定的女子与享受无尽快乐紧紧地联结了起来;一旦想到不可能占有这个女子就会感受到无以名状的痛楚。爱欲的这种渴望和痛苦不可能出自一个匆匆而逝的个体所能有的需求;这些渴望和痛苦其实是种属精灵发出的叹息——这一种属精灵在此看到了能够达致其目的的无可替代的手段;它要么得偿所愿,要么眼巴巴看着机会失之交臂;它因此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声。惟独种属才会有无尽的生命,并因此具备能力拥有无尽的渴望、无尽的满足和无尽的痛苦。但这些东西现在都被囚困在一个凡夫的狭窄胸膛之内,这也就难怪他的心胸似乎都要爆裂了;并且,尽管胸中充满了无尽的酸、甜、苦、辣,但却又无法找到言语直抒胸臆。因此,这些也就成为了所有伟大情爱诗[195]篇的素材——这些诗篇据此采用了超验的、翱翔于尘世事物之上的形象比喻。这就是彼特拉克写作的主题,塑造圣?倍夫、少年维特和雅可布?奥蒂斯的素材。除非以我这里所说的原因解释,否则,这些人物就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对所爱的人那种无以复加的赞赏不可能是建立在她所具有的精神素质或者泛泛的客观、实在优点之上,因为坠入情网者通常还没有对他的恋人了解到这个份上,例如,彼特拉克就属于这样的情形。惟独种属的精灵才可以一眼就看出这女子对于种属及其目的所具有的价值。一般来说,激情都是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燃起:深爱的恋人,有谁不是一见就钟情的呢?
——《皆大欢喜》,第三幕,第五场
在马迪奥?阿勒曼[16]所写的、在这250年间颇负盛名的浪漫爱情小说《阿尔法拉契的古兹曼》里,有这样一段在描写爱情方面引人注目的言论:“人们真要相爱的话,是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的,也不需要煞费思量和做出某种选择的;就在初次的惟一的一眼里,男女双方之间就已经有了某种投契和一致,或者,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说的:他们本身气味相投,而星宿的某种特殊影响促成了这一件事情。”(第二部分,第三篇,第五章)据此,失去了所爱的人——无论是因为情敌或者死亡的原因——的痛苦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更甚于任何其他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具有超验的特性——它不仅涉及个人,而且还涉及个人所具有的长久、永恒的本性和种属的生命;这一个人现在受到种属意欲的召唤,并承担起种属委派的[196]任务。因此,出于爱情的嫉妒是那样的厉害和折磨人,而放弃我们的恋人则是所能做出的最大牺牲。一个英雄以恸哭、悲鸣为耻,但发自爱情的除外。因为在这里,痛哭流涕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整个种属。在卡尔德隆的《伟大的齐诺比亚》一剧中,在第三幕里,齐诺比亚和德西斯进行一段对话;后者说:
天啊!你是爱我的吗?
那我宁愿放弃千万场胜仗,
我马上回来??
在这里,此前一直压倒了各种利害得失的荣誉和尊严,一旦在性爱,亦即种属的利益加入战团,并看到了更大的利益所在以后,就马上夹着尾巴溃败了。这是因为性爱相对纯粹个体的利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不管后者有多重要。因此,荣誉、责任、忠诚能够抵挡住其他的诱惑,甚至死亡的威胁,却惟独臣服于性爱。同样,在私人生活里,没有哪些方面比性爱问题更让人缺乏认真态度的了。那些在其他方面相当忠诚、老实和公正的人,一旦强烈的性爱,亦即种属的利益,俘虏了他们,有时也会变得轻率和随便,无所顾忌地做出通奸行为。他们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为着一个更高的理由——这是个人的利益所无法给予的;这正因为他们是为着种属的利益行事。尚福尔[17]在这方面的议论值得我们注意:“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互之间产生了强烈的激情,我始终是这样认为的:无论妨碍他们结合的障碍是什么,诸如丈夫、父母等,根据大自然和神圣的权利,这两个恋人是属于各自对方的,不管人类的法律和规章是什么。”(《格言录》第六章)谁要是对这种说法感[197]到忿忿不平,那他就看看《圣经》的《福音书》好了:救世主对待被逮住的通奸妇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宽容,因为救世主同样假定了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犯了这同一样的罪行。从这一观点出发,薄伽丘所着的《十日谈》的绝大部分看来纯粹就是种属守护神对个体权利和利益的嘲笑和讽刺,后者都遭到了前者的践踏。当社会地位的差异和类似情形妨碍狂热恋人的结合时,种属守护神同样轻而易举地把这些东西视若无物,随手把它们推到一边去。种属守护神追求的目的关乎无尽的后世,人为的规章、法令和顾虑都被弃如敝屣。出于这同样深藏不露的原因,一旦狂热爱情的目的受到威胁,人们就会不惜冒险,甚至胆小、怯懦的人在此时都会变得勇气十足。在戏剧和小说里,年轻的主人公维护自己的爱情,亦即种属的利益,终于战胜了那些关注着主人公个体幸福的老一辈人——每当看到这些,我们就感同身受地为他们高兴。这是因为这些恋人的努力和争取在我们眼里比所有妨碍、阻挠他们爱情的东西都更重要和伟大,所以,也更公正、合理,正如种属比个体重要得多一样。据此,几乎所有喜剧的基本主题都是种属守护神及其目的登场亮相,但这些与剧中个人的自身利益背道而驰,并因此对剧中人的个人幸福构成威胁。一般来说,种属守护神最终会达到目的——这样的安排与诗意的合理性相吻合,使观众们得到了满足;因为观众感觉到种属的目的远远优先于个人目的。因此,在故事的结尾时,作者会放心大胆地让有情人赢得胜利,终成眷属,因为作者和这些有情人一道受到这一错觉的影响:这些有情人终于奠定了自己的幸福;但实质上,他们只是为了种属的利益,罔顾深谋远虑的长辈的意愿,甘愿奉献了自己的安乐。在个别、反常的滑稽剧中,作者则试[198]图把这种情形颠倒过来:主人公以种属的目的为代价,换取了个人的幸福。但观众感觉到了种属守护神所受到的苦痛,他们不会因个人为此得到了好处而感到有所安慰。在我的记忆中,属于这一类的玩笑剧有《十六岁的女王》和《理智的婚姻》。在爱情题材的悲剧里,因为种属的目的遭到挫折,所以,恋人作为种属的工具,一般也就同时消灭了,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旦克里德》、《唐?卡洛斯》、《华伦斯坦》、《梅西纳的新娘》等。
一个处于热恋状态的人常常会有滑稽性的、时而又是悲剧性的表现。这两种情形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一旦被种属精灵所占据,个人也就听任它的摆布,再也不是属于自己;这样,他的行为与他的个人就不相一致了。处于强烈的爱欲状态时,一个人的思想会沾上某种诗意的、崇高的色彩,甚至带有一种超验的和超越肉体的倾向;因此缘故,他的眼睛似乎再也无法看清自己真正的、属于自然和肉体的目的。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时此刻的他正受到种属精灵的鼓动,而种属的事务比起所有那些只是涉及个体的事情不知要重要多少倍;他接受了种属精灵分派的特殊任务,要确立后代的存在:这一后代必须具备这特定的、具体的个人本质特性,并将延绵不绝;但这一本质特性只能从作为父亲的他和作为母亲的他的心上人那里获得,否则,如此这般…的后代是不可能进人生存的;现在,生存意欲的客体化坚决、明确地要求进入这一生存。正是因为恋人感觉到自己正在从事着具有超验重要性的事情,所以,他们才会超越了所有尘世、凡俗的事情,甚至超越了他们自己,并使他们的那些肉体欲望裹上这样一层超越肉体的外衣。哪怕是一个最干巴、乏味的人,他的爱情仍然构成了[200]他生命中的一段诗意的时光。当这种情形出现时,我们有时候就会看到某种滑稽的色彩。那要客体化为种属的意欲,其分配给个体的任务,在恋人的意识里会呈现出一副假象,好让恋人以为:如果与这一女性个体结合,那他就会得到无尽的极乐。处于最强烈的爱欲状态时,这一美好的幻象会照射出熠熠光彩;如果无法达到爱欲的目的,那甚至生命本身也会失去其所有魅力;生活从此就会显得平淡、乏味、了无生趣,以致对生活的厌恶甚至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这样,轻生的事情就时有发生了。这个人的意欲已经陷入了种属意欲的漩涡里;或者说,种属意欲已经远远压倒了个体意欲,以致这个人如果无法为种属意欲效劳的话,那他也就不屑于仅仅继续发挥其个体意欲的作用了。在这种情况下,个体无法承载种属意欲集中在一个确定对象上面的无限渴望。所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结局就是自我了断,有时则是两个有情人的双双殉情——除非大自然为了挽救生命的缘故引进了疯癫——这样,疯癫就以一层纱幕使头脑无法意识到那种无望的处境。每年都不乏好几个这类情形的实例证明我在这里陈述的真理。
不过,不仅无法获得满足的情欲有时候会导致悲剧性的结局,就算这情欲得到了满足,它带来的结果仍然更多的是不幸,而非幸福。这是因为这种激情所提出的要求经常与当事男子或者女子的个人利益相互抵触,以致损害了后者;因为这些要求与他或她其他方面的处境不相吻合,建立于这些处境的生活计划也就被扰乱了。事实上,性爱不仅经常与人的外在处境不相协调,它甚至与情人自身的个性也产生了龃龉,因为这情欲的对象,除了在性关系方面以外,在这一恋人看来却是可憎、可鄙,甚至是可怕的。但种属意欲却比个体意欲强劲[201]得多,在情网中挣扎的人对种种他会感到讨厌的素质甚至视而不见,对其他一切都得过且过,对一切事情都做出错误的判断,并把自己和激情的对象永远地联结在一起。他完全彻底地陶醉于自己的错觉之中;而一旦种属意欲得到了满足,这一错觉也就烟消云散了,留下来的只是让自己厌烦的终身伴侣。只能由此解释为何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相当具理性,甚至是优秀、杰出的人物竟然与悍妇、泼妇共偕连理——他们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我们简直无法理解的。正是因为这一大原因,古人把爱情表现为盲目的。事实上,一个热恋中的男人或许在其未来配偶的身上清楚看到和颇为痛心地感觉到那些性格、脾性方面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它们必将让他一辈子受累——但这些仍然没能把他吓倒:我不会问,也不理会,
如果你的心里有的是罪责;
我知道我爱你,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托玛士?莫尔[18]《爱尔兰歌谣》
因为他归根到底不是在追求自己的利益,他考虑的只是将要进入生存的第三者的利益,虽然在他错觉的意识里,他以为寻求的是自己的利益。不过,正是因为没有追求自己的利益,所以,它才成为了伟大的标志——这无论在哪里都是这样。它甚至使激烈的爱欲也带上了某种伟大、崇高的色彩,并使这种爱欲成为诗歌理所当然的题材。最后,性爱甚至与对性爱对象至为强烈的憎恨情绪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因此,柏[201]拉图把性爱比作狼对羊的爱。所以,当一个狂热的恋人无论做出何种努力和请求都得不到一个让人好受的回应时,这种情形就出现了:我爱她,但我又恨她。
——莎士比亚《辛白林》第三幕,第五场
由性爱激起的对恋人的憎恨有时候会达到这样的程度,他甚至动手把她谋杀了,然后自杀。每年通常都有好几个这一类的例子,它们常见之于英文和法文报纸。歌德的诗句是相当正确的:爱情遭到了拒绝!地狱腾起了烈焰!
愿我知道更糟糕的东西,好让我咒骂千遍万遍。
——歌德《浮士德》,2805
当热恋中的情人把对方的冷淡和对方从自己的痛苦中获得虚荣心的快感形容为残忍时,他可的确一点也没有夸张。这是因为他现正处于一种冲动之中——它类似于昆虫的本能;这种冲动迫使他无条件地追随自己的目标,不顾理智的分析、根据,把其他一切都置之度外。他无法摆脱这一冲动的控制。不止一个彼特拉克带着未曾满足的爱欲——那就像拴在脚上啷当作响的铁镣——从此艰难吃力、壮志难酬地走完一生,在孤独的林子里叹息;但同时又兼备诗才的则只有彼特拉克而已。所以,歌德的优美诗句适用于他:[202]
在痛苦中沉寂无语时,
给我神灵的本领,好让我诉说痛苦。
——飞塔索》第五幕,5
事实上,种属的守护神与每个人自己的守护神通常势同水火,前者是后者的追捕者和敌人,总是随时准备着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丝毫不带怜悯地破坏个人的幸福;有时候,甚至整个国家的福祉也会因为种属守护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成为其牺牲品。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第三部分第三幕第二场和第三场给了我们这方面的例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种属——我们的本质植根于此——和个体相比,对我们拥有更优先的权利,因此,种属的事务优先进行。古人正是有感于此,才把种属守护神拟人化为丘比特的形象:虽然丘比特长着一副小孩的外貌,他却是一个敌意、残忍、声名狼藉的神祗;一个任性、专横的魔鬼。但不管怎么样,他是掌管神祗和人类的主人:你,厄洛斯爱神,是控制着神、人的暴君
——尤利庇德斯[19]《安德洛梅达》
可怕的利箭、盲目、翅膀就是丘比特的标志和象征。翅膀表明了反复无常;而反复无常一般只是伴随着失望一道出现,后者则是获得满足以后的结果。
也就是说,因为情欲建立在一种错觉之上——这种错觉把只是对于种属才具有价值的东西误以为对于个体具有价值——所以,在种属达到目的以后,这一幻象就消失无踪了。原先占据了个体的种属精灵现在放过了这一个体。被种属精[203]灵放弃以后,个体重又回复到原来的狭窄和匮乏中去;他惊讶地看到:在自己做出了如此高尚、英勇和不懈的努力争取以后,他所获得的快乐除了性欲得到了满足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他发现自己并不像原先期待的那样比以前幸福了许多。他发现自己被种属意欲蒙骗了。因此,一般来说,一个得到了快乐的第修斯就会抛弃他的阿里阿娜。假如彼特拉克的情欲得到了满足,那从那一刻起,他的歌唱就会停止,就像下完了蛋的鸟儿一样。
在此顺便提一下,尽管我的这些性爱的形而上学会招致深陷在这一情欲中的人的反感,但如果理性的思考大概能够产生点滴效果的话,那么,我所揭示的基本真理就会比任何其他的理性思考都更有效地帮助人们制服这种情欲。但是,那古老的喜剧作家所说的话始终是真实的,“谁要是缺乏理性或者节制,那他就不可能受到理性的引导”(泰伦斯语)。
出自爱情的婚姻,其缔结是为着种属,而不是个体的利益。虽然当事人误以为在谋求自己的幸福,但他们真正的目的却不为他们所了解,因为这目的只是生产一个只有经由他们才可以生产的个体。男女双方为着这一目的而走到了一起。这样,他们应该彼此尽可能地和谐共处。但是,虽然这两个人由于本能的错觉——它是狂热爱情的本质——而走到了一起,这两人在其他方面的差异通常却是很大的。当错觉消失以后——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其他方面的差异就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据此,出自爱情的婚姻一般来说都会导致不幸福的结局,因为这样的婚姻就是为了将来的后代而付出了现在的代价。“为爱而结婚的人将不得不生活在痛苦之中”——一句西班牙谚语如是说。而出自舒适生活考虑而缔[204]结的婚姻——这经常是听从父母的选择——则是相反的情形。在这里,人们主要的考虑——不管它们是什么——起码是现实的,不会自动的消失。这种婚姻着眼于现在一代人的幸福,而这当然就会给后代带来不利;并且,是否真能确保前者仍是未知之数。在婚姻问题上只看在金钱的份上,而非考虑满足自己喜好的男人,更多的是活在个体,而非种属之中。这种做法直接与真理相悖,因此,它看上去就是违反自然的,并且引来人们某种的鄙夷。如果一个女孩,不听其父母的建议,拒绝了一个有钱、年纪又不老的男人的求婚,把所有舒适生活的考虑搁置一边,做出了符合自己本能喜爱的选择,那她的做法就是为了种属而牺牲了自己个体的安乐。不过,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由自主地给予她某种赞许:因为她挑选了更为重要的事情,并且以大自然(更准确地说是种属)的意识行事;而她的父母则本着个体自我的思想给她出谋划策。根据以上所述,我们似乎看到了这样一种情况:在缔结婚姻时,要么我们的个体,要么种属的利益,这两者之一肯定会受到损害。通常就是这样的情形,因为优厚的物质条件和狂热的爱情结合一道是至为罕有的好运。大多数人的身体、道德,或者智力都相当差劲和可怜——其原因或许部分就在于人们在选择自己的婚姻伴侣时通常不是出于纯粹的喜好,而是考虑各种外在的因素和听任偶然的情形。但如果人们在考虑舒适生活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考虑自己个人的喜爱,那就等于是和种属的精灵达成了妥协。众所周知,幸福的婚姻是稀有的,这正好是因为婚姻的本质就在于它主要着眼于将来的一代,而不是现在这一代人。不过,请让我加上这一句,作为对那些具温柔气质和充满爱意的人的某种安慰:有时候,与狂热的性[205]爱结合在一起的是一种出自完全不同源头的感情,也就是说,是一种建立在性情相投基础上的真正的友谊,但这种友谊经常只在真正的性爱因获得满足而熄灭以后才会出现。这种友谊通常是这样产生的:两个个体的身体、道德和智力方面的素质互相对应,形成互补——由此产生了着眼于将来孩子的性爱;这些素质在这两个个体的关系中,使各自的脾性气质和思想优点相映成趣,同样发挥了互补的作用,并由此构成了气味相投、和谐的基础。
在此讨论的关于性爱的形而上学与我的总体的形而上学可谓丝丝入扣,而前者能够帮助我们认识后者的地方则可以总结为下面几点。
我已经清楚表明:人们为了满足性欲而小心翼翼地选择异性伴侣——这里包括性爱的无数强烈等级,最高一级则为狂热的激情——完全是因为人们严肃、认真地关注其后代的个人特性。这种异常奇特的关注证实了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已经阐明的真理:第一,人的自在本质是不可消灭的——它继续生存于后世之中。这是因为假如人类是绝对倏忽、短暂的,那在时间上尾随着我们的人种的确完全有别于我们,那么,如此强烈和不知疲倦的关注——它并非出自人为的思考和意图,而是出自我们本质的内在冲动和本能——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顽固存在、难以根除,并对人们发挥着如此强大的影响。第二,人的自在本质更多地存在于种属,而非个人之中。这是因为这种对种属的特殊构成的关注——它是所有情事的根源,从只是一时的喜欢一直到最投入、最认真的激情——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确实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而这种事情的成功或者失败会深深地触及每一个人。因此,这事情[206]也就被特别称为心。的事情…更有甚者,当这种关注强烈和明确地表现出来时,所有只是关乎自己个人利益的事情则一概让路,并在必要的时候成为其牺牲品。所以,人们以这样的方式显示了:种属比起个体与人们更加密切;两者相比较,人们更直接地活在种属之中。那么,为何恋爱着的男人把全副身心交付出去,诚惶诚恐地看着对方的眼色,随时准备着为她做出种种牺牲?因为渴求她的是他身上的不朽部分;而渴求其他任何别的都永远只是他身上的可朽部分而已。那种目标指向某一特定女子的迫切、甚或炽热的渴望,就是证实我们那不可消灭的本质内核以及它在种属延续着生存的直接凭据。但把这种延续的生存视为不重要和不足够则是错误的。我们出现这一错误是因为我们把种属延续的生存,理解为只是一些与我们相似的生物在以后将来的存在,它们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并非与我们为同一。另外,由于我们的认识从内投向外——从这些认识的角度观察,我们考虑的就只是我们所直观看到的、种属的外在形态,而不是它的内在本质。但正是这种内在本质构成了我们意识的基础,是我们意识的内核;它对于我们甚至比这意识本身还要直接。作为自在之物,它并没有受到个体化原理的限制;存在于所有个体当中的其实就是同一样的东西,不管这些个体相互并存抑或分先后依次存在。这就是生存意欲,也正好就是这如此迫切要求生命和延续的东西。所以,它不会受到死亡的影响。但是,这生存意欲也不可以达到比目前更好的状况和处境了。所以,对于生命来说,个体永恒不断的痛苦和死亡是肯定的。摆脱这些痛苦和死亡,就只能否定生存意欲;只有这样做,个体意欲才可能挣脱种属的根基,放弃在种属中的存在。至于到了这个时候[207]意欲成为了什么,我们缺乏明确的认识,我们甚至缺乏为我们带来这方面认识的素材。我们只能把它形容为可以自由决定成为还是不成为生存意欲的东西;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佛教就把它称为涅盘。这一境界始终是人类这样一种认识能力所无法探究的。
如果我们现在从这最后思考的角度审视熙攘混乱的人生,我们就可以看到每个人都在穷于应付生活中的困苦和折磨,竭尽全力去满足没完没了的需求和躲避花样繁多的苦难;人们所能希望的不外乎就是把这一充满烦恼的个体生存保存和维持一段短暂的时间。在这一片喧嚷、骚动之中,我们却看到了两个恋人百忙当中互相投向对方充满渴望的一眼;为何这样秘密、胆怯、躲躲闪闪?因为这些恋人是叛变者——他(她)们在暗中争取延续那要不是这样很快就会终结的全部困苦和烦恼;他们打算阻止这一结局的到来,就像其他像他们那样的人在这之前所成功做了的一样。
注释
[1]戈特弗里德?比格尔(1747~1794):德国诗人、法学家。——译者[2]法国哲学家和作家卢梭(1712~—1778)的作品。——译者[3]弗?拉罗什福科(1613~1680):法国作家,着有《道德箴言录》。——译者[4]尼古拉?波瓦洛(1636~1711):法国诗人。——译者[5]意大利文学家乌戈?福斯柯罗(1778~1827)所作小说《雅可布?奥蒂斯的最后信件》的主人公。——译者[6]恩斯特?柏拉特纳(1744—1818):德国医学家、哲学家。译者[208]
[7]汉斯和格蕾特分别是德国最常见的男子名和女子名。——译者[8]这里指的是古希腊、古罗马悲剧演员所穿的厚底鞋,比喻在戏剧舞台上演的爱情故事。——译者[9]彼德罗?卡尔德隆(1600~1681):西班牙剧作家,《空气的女儿》是他的作品之一。
译者
[10]原意为“想象对方”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喜欢对方”的意思。——译者[11]在此,叔本华用了generelle(普遍)一词,而不是惯常的allgemein(普遍);前者的词根gene是种属、基因的意思。——译者[12]对此现象的讨论见本章的附录。——译者
[13]耶稣?西拉克(约前130年):整理圣经引日约》的希腊文部分的作者。——译者[14]根据色诺芬的描述,苏格拉底的这位妻子个性刚烈、让人无法忍受。——译者[15]克利斯朵夫?胡夫兰(1762~1836):德国医生、教授。——译者[16]马迪奥?阿勒曼(1547~1615):西班牙小说家。——译者[17]尼古拉?尚福尔(1741~1794):法国格言、警句作家。——译者[18]托玛士?莫尔(1779~1852):爱尔兰诗人,拜伦的朋友。——译者[19]尤利庇德斯(前480~前407):希腊悲剧作家。——译者[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