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泼留希金说。他好象对乞乞科夫那种近于喜悦的惊叹感到不快。乞乞科夫自己也感觉到,对他人的痛苦采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确也不够礼貌,所以马上叹了一口气说他深表同情。泼留希金说:“同情有什么用,附近住着一个大尉,谁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地叫着,还吻我的手。他要是表起同情来,哭的声音那么大,你得赶紧把耳朵堵起来。他总是满脸通红:喝起酒来不要命。也许当军官的时候把钱全输光了,要不就是被女戏子骗了,因此他现在就来表同情了!”
乞乞科夫极力解释,说他的同情跟大尉的同情截然不同,说他不善交谈,愿意用实际行动来证实,接着,他毫不拖延,立即开门见山地表示愿意承担为全体不幸死去的农奴纳税的义务。这个建议看来使泼留希金大为惊讶。他瞪大眼睛,看了他许久,终于问道:“先生,您大概在军队里当过兵吧?”
乞乞科夫相当轻松地说道:“没有,我曾在文职衙门里做过事。“泼留希金又叮问了一句,“文职衙门?”便开始咬起嘴唇来,好象在吃什么东西似的。“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要使您自己吃亏吗?”
“我吃亏也心甘情愿,为了使您高兴。”
“哎呀,先生!哎呀,我的恩人!”泼留希金喊道,竟没有发现到:因为高兴,他的鼻孔里颇不优美地钻出一块鼻烟似的东西,那样子很象一些浓咖啡,便袍的衣襟也敞开了,露出不甚雅观的内衣来。“真叫我老头子高兴!啊,我的圣徒!啊,我的上帝!”
泼留希金说不下去了。没过一分钟,他在那张木头一般的脸上瞬间出现的喜悦表情在瞬息之间也就消失了,好象根本未曾出现过这种表情似的。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忧虑的神情。他甚至还用手帕擦了一下脸,不久把手帕弄成一团,又用它来回擦起自己的上唇来。“请不要见怪,原谅我问一下,您是准备年年为他们纳税吗?那钱,您是给我还要直接交国库?”
“让我们这样办吧:订个文契,您把他们当活人卖给我好了。”
泼留希金说完,“噢,签文契……”便呻吟起来,并且又嚼起了嘴唇。“签文契又要花钱。衙门里的人太没良心啦!
从前花半个卢布再加上一袋白面事情就能办好,现在却得要满满一大车粮食外加一张红票子才成,太贪钱了!
我真不懂,为什么神父们不出面管一管这些事;他们应该找出一个什么圣训来:无论怎么说,上帝的话是不能违抗的呀。”
乞乞科夫这样想了一下,“我看你就会违抗!”随后便说,为了对泼留希金表示敬意,签文契的费用,他也情愿承担。听到乞乞科夫说连签文契的费用也愿意承担,泼留希金断定来客一定是个十足的笨蛋,不过是假充在文职衙门里做过事罢了,也许从前准是个军官,还玩过女戏子。尽管如此,他仍然未能掩饰住自己的喜悦心情,他宁愿乞乞科夫本人又祝愿他的子女(他也没有问一问乞乞科夫是否有子女)万事吉利。他走到窗前,用手指敲了敲窗玻璃,叫道:“喂,普罗什卡!”
过了片刻,可以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了穿堂儿,在那里经过了好一会儿,接着是穿靴子走路的咚咚声,然后门开了,普罗什卡走了进来。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家童,脚上的靴子那么大,以致迈步时,差点儿没有把脚抽出来。为什么普罗什卡穿这么大的一双靴子呢,这立刻就可以说清楚,泼留希金不管家里有多少仆人,只准备了一双总是放在穿堂里的靴子。每个被叫到主人内室的仆人,通常必须光着脚蹦蹦跳跳地穿过整个院子,到穿堂里才能穿上靴子,走到内室里来。出了内室,要先把靴子留在穿堂,不久再光着脚板走开。秋天,特别是早晨开始出现霜冻的时候,假如要是有人向窗外瞥一眼的话,他会看到仆人们跳来跳去,跳得那么出色,即使剧院里最好的舞蹈演员也望尘莫及。“瞧他这副模样!先生,”泼留希金用手指着普罗什卡对乞乞科夫说。“答得象块木头,可是你放件什么东西,他转眼就会给你偷走!你来干什么,喂,笨蛋,说,来干什么?”他问完,沉默了一会儿,普罗什卡也用沉默做了回答。“去把茶炊摆上,把钥匙拿走,听见了吗,交给马芙拉,让她进贮藏室:那儿的架子上有一块面包干儿,就是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的奶油面包做的那块,让她放到桌上喝茶吃!…站住,混蛋!上哪儿去?咳,混蛋哪!你怎么总是急着跑,脚痒痒了吗?
你先听完:面包干儿表面上大概有点儿发霉了,让她把发霉的地方用刀子割掉,刮下来的渣儿别扔啦,叫她拿到鸡窝里去。你,你要注意,你可别进贮藏室,要不,我饶不了你!叫你尝尝桦树条的滋味!你现在的胃口很好,那就叫你的胃口更好!你走进贮藏室试试,我这就从窗户上看着。这些贼骨头就是叫人放心不下,“普罗什卡穿着大靴子离开了以后,泼留希金转身对着乞乞科夫说。随后他看着乞乞科夫也怀疑起来。乞乞科夫这种非比寻常的慷慨大方使他感到有点突然,他暗想 :“或许他不过是个牛皮大王,谁知道呢,象所有的浪荡公子一样;吹得天花乱坠,目的不过是骗顿茶点,随后一走了事!”
为了防止万一,也为了试探一下乞乞科夫,他说不妨尽快签订文契,由于他认为人的生命是靠不住的:尽管今天还活着,谁知明天如何呢。乞乞科夫表示即使立刻签订也可以,只要提供一份全部死农奴的名单就可以。这使泼留希金放了心。他在琢磨着要做点什么,看得出来,所以,他拿起钥匙,走到柜橱跟前,打开了橱门,在一些杯碗中间翻腾了许久,最后 说:“找不到啦。我本来有一些顶好的蜜酒,准是叫谁给喝啦!
这些人哪,简直是些强盗!
说不定这瓶就是吧?“乞乞科夫看到他手里拿一个瓶上落满了灰尘的玻璃瓶,象是罩了一层绒套儿似的。”这还是我那去世的妻子酿的哩,“泼留希金继续说。“骗人的管家婆把它乱掷一气,连瓶塞也不塞,这个骗子!
里面本来爬进了些小虫子什么的,我都给拿出来了,您瞧,这会儿干干净净的;我给您倒一盅吧。”
乞乞科夫极力推辞地说他可能酒足饭饱了。“已经酒足饭饱啦!”泼留希金说。“对呀,当然了!体面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认得出来:他还没有吃,就已经饱了,不象那些骗子,无论你给他吃多少……就拿那个大尉来说吧,他一来就说的是:‘大叔,给点儿什么吃吧!’我是他哪门子大叔呢,就象他不是我的爷爷一样。一定是家里没有吃的了,才出来东游西逛!
对啦,您不是要那些白吃饱的全部名单吗?
我早有准备,那好,都专门写在一张纸上,为的是一旦普查农奴人口就把他们全部取销。”
泼留希金戴上眼镜便在纸堆里翻腾起来。他解开一捆捆的纸张,使客人尝尽了一顿灰尘,甚至还呛得打了一个嚏喷。他最后找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死农奴的名字:什么皮缅诺夫啊,帕拉莫诺夫啊,潘捷列伊莫诺夫啊,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外号称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总共有一百二十多个。乞乞科夫看到这么多的名字,微笑了一下。他把名单放到怀里,告诉泼留希金说,为了办文契手续,需要他泼留希金到城里去一次。“到城里去?那怎么成啊?怎么能把家扔下呢?我家里的人不是小偷就是骗子:一天的工夫,什么都得被抢光,连挂一件衣服的东西也剩不下。”
“那么,您城里有熟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