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亨利在接到南方的消息以后,怎样又接到了北方的消息

七十九   亨利在接到南方的消息以后,怎样又接到了北方的消息

亨利怒不可遏,几乎无法把希科刚交给他的信看下去。他辨读着贝亚恩人的拉丁文,身体一阵阵不耐烦地抽搐着,连地板都给震动了,这时候,希科站在一面悬挂在金银细工的餐具柜上方的威尼斯大镜子跟前,欣赏自己的仪表以及穿着军装的无限风度。

“无限”这词儿用对了,因为希科从来没有显得这么高过,他那微秃的头上戴着一顶锥形头盔,样子像特雷弗和美因兹的工匠雕镂得奇奇怪怪的那种德国钢盔。此刻他正忙着往一再给汗水浸和兵器磨而变得油光光的水牛皮背心上套一件旅行半胸甲,刚才为了吃早饭他把这胸甲放在餐具柜上,他一边扣上胸甲的褡钮,一边把马刺在地板上敲得咣咚咣咚响,这副马刺别说用来刺马,就连马肚子都可以剖开。

“啊!我上当了!”亨利看完信后大声说,“贝亚恩人早就有个计划,可我一点也没想到。”

“我的孩子,’希科接着说,“你知道有句谚语:‘死水是最坏的水。’”

“你,带着你的谚语见鬼去吧!”

希科朝门口走去,仿佛真的是听从命令似的。

”别走,留下。”

希科停住脚步。

“卡奥尔被占领啦!”亨利继续说。

“甚至是以很出色的方式占领的。”希科说。

“难道他有元帅和工程师?”

“没有,”希科说,”这个贝亚恩人穷得很,他怎么付得起钱呢,不,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干的。”

“那……他自已打仗?”亨利带点儿轻蔑地说。

“要说他一开始就奋不顾身地去打仗嘛,不,我可不敢这么说,不:他像下水洗澡前先要摸摸水烫不烫的那种人,他心怀不祥的预兆,身上沁着冷汗,把指尖蘸湿,用一些mea culpa来使自己的胸膛有准备,用一些哲学的沉思来使自己的额头有准备,这在第一声炮响以后花了他十分钟时间,然后他一头扎了进去,在融化的铅弹和炮火中游泳,就像一只蝾螈。”

“见鬼!”亨利说,“见鬼!”

“我向你保证,亨利,那儿很热。”

国王猛地立起身来,大步地在厅里来回踱着。

“这对我是一个失败!”他嚷道,高声地结束了他以低声开始的思考,“别人会笑话的。我会给人编成歌谣来嘲笑的。这些加斯科尼的无赖都是些刻薄鬼,我已经听到他们和着可怕的风笛调门在那儿佩牙咧嘴,在那儿笑。见鬼!幸亏我想到给弗朗索瓦派去了他急需的援军,安特卫普会抵偿我的卡奥尔!北方的胜利会抵消南方的失败。”

“阿门!”希科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把手指伸进糖果盒和国王的高脚盆,想吃完他的餐后甜食。

这时候门开了,掌门官通报:

“德·布夏日伯爵先生到!”

“啊!亨利大声说,“我对你说过,希科,我的消息来啦。进来,伯爵,进来。”

掌门官掀起门帘,只见在门帘半垂的门框里出现了刚才通报的这个年轻人的身影,就像一张贺尔拜困或者提香的全身肖像画。

他慢慢地走上前来,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单膝跪下。

“总是这么苍自,”国王对他说,“总是这么忧伤。好啦,朋友,暂且装出过复活节的笑脸吧,别哭丧着脸向我报告好消息,快说吧,德,布夏日,我急不可待地要听你说呢。你从弗朗德勒来,我的孩子?”

“是的,陛下。”

“跑得很快,我看得出。”

“陛下,一个人能在地上跑多快,我就跑得多快。”

“非常欢迎。安特卫普,安特卫普怎么样啦?”

“安特卫普在奥兰治亲王手里,陛下。”

“在奥兰治亲王手里!这是什么意思?”

“在威廉手里,如果您喜欢这么说的话。”

“原来如此,我的弟弟不是到安特卫普去吗?”

“去了,陛下,但是现在他不是去安特卫普,而是去蒂埃里城堡。”

“他离开军队了?”

“他已经没有军队了,陛下。”

“啊!”国王双膝一软,跌倒在扶手椅里,“儒瓦约兹呢?”

“陛下,我的哥哥,带领他的水兵干出一番奇迹,支撑住全军的撤退以后,重新集结了一小批幸免于难的官兵,带领他们护送了德·安茹公爵先生。”

“吃了败仗!”国王喃喃地说。

随后,他的眼睛猛然闪过一道奇特的光芒:

“这么说我的弟弟失去了弗朗德勒?”

“完全如此,陛下。”

“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这样认为。”

国王似乎是受到了内心的一个思想的影响,额头渐渐舒展开来。

“可怜的弗朗索瓦,”他含笑地说,“他在取得王冠这方面是不幸的。他没有把纳瓦拉的王冠搞到手,他伸手想要英国的王冠,他已经碰到了弗朗德勒的王冠,咱们来打赌,德·布夏日,他永远不会登上王位。可怜的弟弟,他多想得到它啊!”

“哎!我的天主!一个人想得到什么东西时,往往会是这样的,”希科口气庄重地说。

“有多少人被俘?”国王问。

“大约两千人。”

“多少人阵亡?”

“至少相等,德·圣埃尼昂先生也在内。’

“怎么!他死了,可怜的圣埃尼昂?”

“淹死的。”

“淹死的!怎么!难道你们都掉进埃斯考河了?”

“没有,是埃斯考河掉在我们身上了。”

于是伯爵给国王详详细细地讲述了战斗和洪水的经过。

亨利听着,自始至终保持着无比尊严的姿势、沉默的表情。

经过情况讲完以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祈祷室里,在跪凳上跪下做祷告,片刻之后,带着完全恢复平静的面容走了回来。

“得!”他说,“我希望我能做出国王的样子来。上天佑助的国王,确实不是一个普通人。行啦,伯爵,学学我的样儿,既然您的哥哥和我的弟弟一样得救了,感谢天主!嗯,让咱们稍稍露出笑容来吧。”

“我遵命,陛下。”

“你想得到什么作为你的效劳的代价,德·布夏日?说吧。” 

“陛下,”年轻人摇头说,“我并没有效过劳。”

“我不同意,不管怎么说吧,你的哥哥总效过劳。”

“太大了,陛下。”

“你是说,他拯救了军队,更确切地说,拯救了残军?”

“在剩下的这些人中间,没有一个人会不对您说:是我的哥哥救了他的命。”

“嗯,德·布夏日,我决定对你们两人都施加我的恩泽,我这是要学万能的天主的样,他以一种非常明显的方式佑护着你们,让你们俩如此相像,也就是说,一样的富有、勇敢和英俊,我也要学那些经常有卓越想法的大政洽家,他们有奖赏带来坏消息的使者的习惯。”

“得了吧!”希科说,“我就知道好些例子,带了坏消息的使者全给吊死了。”

“这有可能,,亨利仪态庄严地说, “但是也有元老院奖赏过瓦隆。”

“你给我举的是拥护共和政体者的例子。瓦罗亚,瓦罗亚,不幸使你变得谦卑了。”

“得啦,德·布夏日,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要求?”

“既然陛下赐恩于我说得如此恳切,我就冒昧地利用您的好意了,我对生活已经厌倦,陛下,但是我又厌恶去缩短我的生命,因为天主不许这么做,一个重视荣誉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任何逃避手段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在军队中让自己阵亡,听任自己俄死,渡河时忘记游泳,这都是变相的自杀,在这中间天主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因为,您也知道,陛下,我们最隐秘的思想在天主面前也是暴露无遗的,因此我放弃了在天主给我的生命安排的死期以前死去的念头,可是这个世界使我感到厌倦,我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朋友!”国王说。

希科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个如此英俊,如此勇敢,如此富有,然而说话声音却又如此绝望的年轻人。

“陛下,”伯爵口气坚决地继续说,“近来我碰到的每一件事情,更坚定了我的这一愿望,我愿投入天主的怀抱,他是受苦的人至高无上的安来者,正如他同时也是世上幸福的人至高无上的主宰;因此,陛下,请您俯允,赐给我方便,让我尽快地出家修道,因为正如先知说的,我心哀伤,已如死去。”暂时停住胳膊和面部表情的不停动作,听着这尊严的痛苦的倾诉,它用天主赋予青春和美貌的最温柔、最有说服力的声音,倾诉得那么高尚,那么诚挚。

他的明亮的眸子失去了光辉,反映出了儒瓦约兹的弟弟的忧伤的目光,他的整个身子躺下去了,被对气馁的同情压垮了,这种气馁好像不是放松了,反而是切断了德·布夏日肉体里的每一根纤维。

国王呢,在听取这悲痛的请求时,也感到自己的心变软了。“啊!我明白了,朋友,,他说,“你想出家修道,但是你觉得自己还是凡人,害怕那些考验。”

“我并不为苦修而害怕,陛下,而是为苦修给人带来的犹豫未决的时间而害怕,不,不,我并不是要减轻将加在我身上的考验,因为我希望不要从我身体上消除一点肉体的痛苦,也不要从我的心头里消除一点精神上的匮乏;这是为了从这两方面杜绝重返过去的任何借口;一句话,这是为了让地底下迅速冒出一道把我和这尘世永远分开的栅栏,而按照教规它通常是像荆篱一样慢慢地形成的。”

“可怜的孩子,”国王说,他仔细地听完德·布夏日的一番话,简直可以说是字字着力地说,“可怜的孩子: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布道神甫,你说是吗,希科?”

希科没有回答。德·布夏日继续说:

”您知道,陛下,即使在我的家族中也会引起一场斗争,最激烈的反对将是来自我最亲近的人:我的红衣主教哥哥非常善良,但同时又非常世俗,会找出一千条理由来使我改变主意,要是他没能说服我,这是我可以肯定的,他就会去做实际上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会求助于罗马教廷来对付我,罗马教廷可以在圣品的每一级上拖延期限。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是无所不能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将领受到陛下伸在我头上的那条手臂的力量。您问我想要什么,陛下,您应允满足我的要求,我的要求,您已经知道,就是献身天主,请您向罗马教廷要求免除我的初修期。”

国王从冥想中醒来,笑吟吟地立起身,握着伯爵的手对他说,“你的要求,我会做到的,我的孩子.你愿意献身天主,你是有道理的,他是比我更好的主人。”

“你对他的这个恭维可真漂亮!”从希科的唇髭里、牙齿间冒出这句声音很轻的话。

“嗯,好吧,”国王继续说,“你会按你的要求受到神品的,亲爱的伯爵,我应允你。”

“陛下您给了我最大的快乐!”年轻人一边吻亨利的手,一边嚷着说,快乐得就仿佛他被封为公爵、重臣或者法兰西元帅似的,“这么说,事情说定了。”

“这是国王的诺言,绅士的保证,”亨利说。

德·布夏日脸色变得开朗了,一种像是狂喜的微笑掠过他的唇边,他恭敬地向国王鞠躬,退了出去。

“这真是个幸福的,非常幸福的年轻人!”亨利大声说。

“好!”希科大声说,“依我看,你没有什么可羡慕他的,他并不比你更可悲,陛下。”

“可你要明白,希科,你要明白,他要当僧侣,要献身给天主啦。”

“哎!有谁拦住你不让你这么做呢?他向他的红衣主教哥哥请求特许,可我呀,我认识一个红衣主教,他会给你一切必要的特许,他这个人呀,跟罗马教廷比你还要好;你不认识他?他就是德·吉兹红衣主教。”

“希科!”

“倘使剃发礼使你感到不安,因为这剃发礼毕竟是一个很细致的手术,世上最漂亮的手,刀剪业街最漂亮的剪刀,金剪刀,没错!将为你做下这个珍贵的记号,上面将有你戴的王冠的数目字‘三’,还将证实这句铭言:Manet ultima  c?lo。”

“漂亮的手,你说!”

“嗯,得啦,你在说过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肩膀的坏话以后,莫非又要说她的手的坏话?你这国王是怎么当的,你对女臣民有多苛刻啊!”

国王皱起眉头,伸手按在两边太阳穴上,这只手就像刚跟他谈到的那只手一样白,不过可以肯定颤抖得更厉害。

“得啦,得啦,”希科说,“咱们不说这些了,因为我看得出,这种谈话使你厌烦,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个人感兴趣的一些事情吧。”国王做了个半像无所谓、半像赞成的手势。

希科朝四下扫了一眼,让椅子单单靠后面两个轮子往前移,低声说:

“好,你回答我,我的孩子:这对德·儒瓦约兹兄弟是像这样动手到弗朗德勒去的吗?”

“首先,你说的像这样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见是说,他俩都是有所热衷的人,一个热衷于娱乐,一个热衷于忧愁,因此使我们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毫不声张地离开巴黎,一个去找消闲,一个去找排遣。”

“嗯?”

“嗯,你是他们最好的朋友,你大概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

“一点不错,我知道。”

“那么,告诉我,亨利凯,你有没有听说过……”

希科打住话头。

“什么?”

“比如说他们打了哪一个要人?”

“我没有听说过。”

“他们有没有撬门持枪绑架过哪个女人?”

“我可不知道。”

“他们有没有……放火烧过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我,我怎么知道?当一个显贵的爵爷为了消造而烧掉的东西叹,比如说一个穷鬼的房子。”

“你是疯了吗,希科?在我的巴黎城里烧掉一座房子,难道有人敢干这等样的事情?”

“啊,是呀,他们不敢!”

“希科!”

”这么说,他们没有干什么让你听到响声或者看到冒烟的事情?”

‘当然没有。”

“这就好啦!”希科说,悠然自得地舒了一口气,在他刚才询问亨利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不曾有过这种悠然自得的态度。

“有件事你知道吗,希科?”亨利说。

“不,我不知道。”

“就是你变坏了。”

“我?”

“对,你。”

“待在坟墓里的那些日子使我变甜了,伟大的国王,可是你的出现使我变酸了。Omnia leto putrescunt”

“这就是说我发霉了?”国王说。

”有点儿,我的孩子,有点儿。”

“你变得叫人没法忍受啦,希科,我看这是阴谋和野心的计划把你变得这样的,我本来以为这种计划与你的本性是格格不入的。”

“野心的计划,说我!希科有野心!亨利凯,我的孩子,以前你只是傻,现在你变得疯了,真是有进步。”

“我呀,我要对您说,希科先生,您想让我疏远我所有的仆人,把一些他们没有的企图,他们想都不曾想到过的罪行,加在他们头上,我说您是想独占我,就这么回事。”

“独占你!我!”希科嚷起来,“独占你!干吗要独占你?天主不会让我这么做的,你是个太讨厌的人,bone Deus 还不说你吃东西有多挑剔……哦!不,不,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呣!”国王说。

“行啦,你倒给我解释一下,你这怪念头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一开始您听我表扬您的旧时的朋友,您受过他很多好处的莫德斯特长老,显得很冷淡。”

“我,我受过莫德斯特长老很多好处?好,好,好!后来呢?”

“后来,您企图在我面前诋毁儒瓦约兹两兄弟,我的两个真正的朋友。”

“我不否认。”

“接着您又恶意中伤吉兹兄弟。”

‘啊!你现在连他们也喜欢啦,照我看来,今天这日子人人都讨你喜欢。”

“不是,我不喜欢他们,但是因为目前他们老老实实,保持缄默;因为目前他们对我没有做过一点过不去的事,因为我一刻也没有放过对他们的注意,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永远是同样的大理石般的冷漠,我可没有害怕石像的习惯,不管它们有多么吓人,我认得面孔和举止的那些石像再没有别的要求,你知道,希科,一个鬼魂,当它跟你熟悉以后,也就不过是一个难以忍受的同伴而已。吉兹家的这些人,有着吓人的目光和长长的剑,但是直到今天他们是我的王国里没有对我做过一点过不去的事的臣民,他们就像,你想听我说他们像什么吗?”

“说吧,亨利凯,我很乐意听你说,你也知道,你在打比方上是非常聪明的。”

“他们就像放进池塘的鲈鱼,让它们去追逐大鱼,免得大鱼长得太肥:不过,暂且还不妨设想那些大鱼并不害怕它们。”

“嗯?”

“它们没有足够锐利的牙齿,咬不穿大鱼的鳞片。”

“哦!亨利,我的孩子,你可真狡猾!”

“至于你那个贝亚恩人……”

“哟,你对贝亚恩人也有一个比方吗?”

“至于你那个贝亚恩人,他喵喵叫起来像一只猫,咬起人来像一只老虎……”

“哎哟!”希科说,“瞧,瓦罗亚舔起吉兹来了!行啦,行啦,我的孩子,你进行得太顺利,不可能停下来了。马上离婚改娶德·蒙庞西埃夫人吧,你跟她在一起至少有一份机会,如果你不给她生孩子,她也会给你生孩子的,想当年她不是爱上你吗?”

亨利神气活现起来。

“对,”他说,“但是我另有所爱,她所以要恫吓我,原因就在这儿。希科,你说到点子上了,她对我怀有一种女人的妒恨,时不时她要惹得我很恼火,不过幸好我是个男子汉,我只是一笑置之。”亨利一边说完这些话,一边竖起他那意大利式的翻领,这时候掌门官南比在门口大声说:

“德·吉兹公爵先生派来晋见陛下的使者到。”

“是信使还是绅士?”国王问。

“是军官,陛下。”

“是吗,让他进来,他将受到欢迎。”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戎装的近卫骑兵队长走了进来,按例鞠躬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