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纳瓦拉国王真正的情妇
五十一 纳瓦拉国王真正的情妇
这顿饭吃得再高兴没有了。亨利似乎什么也不再去想,什么也不再放在心上了。这个贝亚思人处在这样的心情时,可真是一个最好的同桌吃饭的伙伴。
至于希科,他尽力掩盖他开始冒头的不安情绪,这种情绪在西班牙使臣出现时纠缠住他,一直跟着他到庭院里,在施舍金币给那些乞丐的时候就更加厉害起来,从那以后再没有离开过他。亨利过去很喜欢他的伙伴希科能够单独跟他吃饭;在亨利国王的宫廷上他对希科一直十分偏爱,这种有才智的人对有才智的人的那种偏爱;而希科这方面呢,除了那些西班牙使臣、有着口令的乞丐和切开的金币以外,他对纳瓦拉国王是非常有好感的。希科看见国王换了一种葡萄酒,一举一动都表现得像一个快活的同桌吃饭的伙伴,他打定主意要自己注意节制,这样贝亚恩人酒醉饭饱后不由自主说出的那些俏皮话,他就不至于听漏一句。亨利拚命喝酒,他有着一套劝诱客人的办法,决不会让希科在三杯酒里少喝到一杯以上。
不过,大家都知道,希科先生的脑袋是够顽固的,至于亨利·德·纳瓦拉呢,他说,所有这些酒都是本地产的葡萄酒,他喝起这种酒来跟喝乳清一样。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交换着许许多多恭维话,给这一切增添了热烈的气氛。
“我多么羡慕您,”希科对国王说,“您的宫廷多么可爱,您的生活如花似锦,陛下,在这座美好的房子里,我看见多少张喜气洋洋的脸!加斯科尼这块美丽的地方多么富庶!”
“如果我的妻子在这儿的话,我亲爱的希科,我不会对你说我要说的话,可是,她既然不在这儿,我就可以向你老实承认,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是你看不见的那一部分。”
“啊!陛下,说真的,人们对陛下有些希奇古怪的说法。”亨利在他的安乐椅上朝后一靠,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笑出声来。
“是的,是的,难道不是吗?”他说,“大家说我管女臣民的事远远超过我管男臣民的事。”
“这是真的,陛下,不过这叫我很惊奇。”
“惊奇什么,我的伙计?”
“惊奇您,陛下,有着造就伟大国王的那种忙忙碌碌不知休息的脾气。”,
“啊!希科,你错了,”亨利说,“与其说我忙忙碌碌,倒不如说我懒懒散散,我的生活就足以证明。如果我要谈情说爱,我总是找离我最近的对象;如果我要挑选酒,我总是挑选离我最近的一瓶。希科,为你的健康干杯!”
“陛下,我深感荣幸,”希科回答,因为国王用那似乎能看透他内心深处的狡黠目光瞅着他,于是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所以,”国王抬起眼睛朝空中望着,继续说,“在我的家里有多少纠纷啊,伙计!”
“是的,我明白:王后的所有陪伴女侍都崇拜您,陛下。”
“她们是我的邻人,希科。”
“啊!啊!陛下,从这个原则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您住在圣德尼,而不是住在奈拉克,国王的生活很可能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平静。”
亨利忧郁起来。
“国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希科?”亨利·德·纳瓦拉接着说,“国王!您是不是把我想象成一个吉兹?我希望得到卡奥尔,的确如此,但这是因为卡奥尔近在我的家门口,还是我那个道理,希科。我有野心,不过是在坐着的时候;一站起来,我就觉得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真是活见鬼!陛下,”希科回答,“这种对手边东西的野心,很像恺撒·波尔奇亚的野心,他是一座城一座城地取得一个王国,他说意大利好比一棵蓟,要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去吃。”
“我认为,伙计,这个恺撒·波尔奇亚不是一个十分坏的政治家,”亨利说。
“不是,不过他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邻人,一个恶毒的兄弟。”
“啊!可是,你不会是在拿我这个胡格诺教的首领跟教皇的一个儿子相比吧?别忙,使臣先生。”
“陛下,我不拿您跟任何人相比。”
“为什么呢?”
“因为我相信拿您跟别人相比,而不跟您自己相比是错误的。您是有野心的,陛下。”
“真是怪事!”贝亚恩人说,“瞧瞧这个人,他拚命要我去希望得到什么东西。”
“但愿不会如此!陛下;正相反,我一心只希望陛下什么也别希望得到。”
“喂,希科,”国王说,“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回巴黎吧?”
“没有,陛下。”
“那就跟我一起过几天吧。”
“如果陛下给我荣幸,希望我陪伴,我求之不得能陪陛下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好吧,就这样,伙计,在这一个星期里,你将看到我会像一个亲弟兄一样。我们喝酒吧,希科。”
“陛下,我喝够了,”希科说,他开始放弃他原来打算把国王灌醉的念头。
“那我要离开你了,伙计,”亨利说,“一个人在饭桌上什么也不干,就不应该留下。听我说,我们喝酒吧!”
“为什么还喝?”
“为了睡得好。这种本地的土酒能让人美美地睡上一觉。你喜欢打猎吗,希科?”
“不大喜欢,陛下,您呢?”
“我呀,我太喜欢了,还是从我在查理九世宫廷待过以后开始的。”
“陛下为什么赐给我荣幸问我喜欢不喜欢打猎?“希科问。“因为我明天打猎,打算带你跟我一起去。”
“陛下,这太荣幸了。不过……“
“啊!伙计,你放心,这次打猎是为了让每一个军人眼睛看看热闹,心里高兴高兴。我是个好猎手,希科,我一心指望你能看到我满载而归,见鬼!你说您要了解我吗?”
“真是活见鬼!陛下,老实说,这是我最大的希望。”
“好吧,这是我的一个你还没有研究过的方面。”
“陛下,只要是能使陛下高兴的事,我都将去做。”
“好!一言为定了!来了一个年轻侍从,我们要受到打扰了。”
“公事,在我吃饭的时候,有我的公事!这个亲爱的希科,他总以为还是在法兰西宫廷上,真是叫人感到奇怪。希科,我的朋友。要知道,这是在奈拉克……”
“那又怎么样,陛下?”
“一个人吃饱了晚饭就去睡觉。”
“可是这个年轻侍从?……”
“怎么,这个年径侍从,难道除了公事他不可以说别的吗?”
“啊!我懂了,陛下,我去睡觉了。”
希科站起来,国王也站起来,挽住他的客人的胳膊。希科给这么匆忙地打发走,不由得产生了疑心,再说,从宣布西班牙使臣到达时开始,每一件事情都使他感到可疑。因此,他决定尽可能迟地离开书房。
“啊!啊!”他摇摇晃晃地说,“真奇怪,陛下。”
贝亚恩人露出微笑。
“有什么奇怪的,伙计?”
“真是活见鬼!我脑袋发昏,刚才我坐着一直很好,可是,现在我站起来,哎呀呀!”
“得了!”亨利说,“我们只不过品尝了几口酒。”
“好!品尝,陛下,您把这叫做品尝?妙极了!陛下,啊!您是海量,我向您致敬就像对我的国王陛下致敬那样!好!您,您把这叫做品尝?”
“希科,我的朋友,”贝亚恩人说,一边用那种只有他才有的敏锐的目光望着,打算看看希科是真醉还是装醉。“希科,我的朋友,我想你现在最好是去睡觉。”
“是的,陛下;晚安,陛下,”
“晚安,希科,明天见!”
“是的,陛下,明天见!陛下说得对,希科最好是去睡觉。晚安,陛下!”
希科躺到了地板上。
亨利看见他的客人做出这个决定,朝门口望了一眼。尽管这一眼非常快,希科却在旁边看见了。
亨利走到希科跟前说:
“你醉成这个样子,我可怜的希科,所以有桩事你没有发现。”
“什么事?”
“就是你把我书房地上铺的席子当成了你的床。”
“希科是一个军人,希科不计较这种小事。”
“那么你就有两桩事没有发现。”
“啊!啊!……第二桩是什么事?”
“第二桩是我正在等一个人。”
“等人吃晚饭?也好,让我们一同吃。”
希科一使劲想站起来,但是没有能够站起来。
“真是活见鬼!”亨利大声说,“既然你突然一下子醉了,伙计!快走开,该死的!你明明看到她等得不耐烦了。”
“她!”希科说,“她是谁?”
“啊!该死的!就是我等的那个女人,她在门口那儿干等着……”
“一个女人!啊!您为什么不早说,亨利凯……啊!请原谅,”希科说,“我原来以为……我原来以为是在跟法兰西国王谈话。这个好心的亨利凯,您瞧,他宠坏了我。您为什么不早说,陛下?我这就走。”
“好极了,你是一个真正的绅士,希科。好啦!站起来,快走开,因为我还有一个愉快的夜晚要过,你听见吗?整整一个夜晚。”
希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
“再见,亲爱的朋友,再见,好好睡吧。”
“您呢,陛下?”
“嘘——!”
“对,对,嘘!”
他打开门。
“你在走廊里会碰见那个年轻侍从,他会把你的卧房指给你。走吧。”
“谢谢,陛下。”
希科鞠了一个躬,一个喝醉的人腰能弯多低,他的腰就弯多低,然后他走了出去。
不过,房门在他身后刚一关上,他醉醺醺的样子就完全消失了,他朝前走了三步,突然又踅回来,把眼睛贴在那个很大的门锁上。
亨利已经在忙着给一个陌生女人开门。希科作为一个使臣,好奇心重,他想弄清楚这个女人是谁。
进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脱掉帽子,希科认出了迪普莱西一莫尔内的那张高贵而严肃的脸。他是亨利·德·纳瓦拉的严格而审慎的顾问。“啊!见鬼,”希科说,“这个人突然来找我们的这个恋人,不用说,他会比我妨碍他还要妨碍得厉害。”
但是亨利见到以后,脸上只显露出高兴的表情。他握了握新进来的人的手,轻蔑地把桌子推开,让莫尔内紧挨着他坐下,简直像一个情人接近他的情妇时那样热情。
亨利看上去好像急于想听到这位顾问将开口说出的头几句话;可是,在莫尔内开口以前,他突然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要对方等一下;他走到门跟前,谨慎地插上门门,这使得希科要好好琢磨一下了。
接着,亨利用火热的眼光瞧着这位大臣接连送到他面前的地图、计划和信件。
国王另外又点着了几根蜡烛,开始写字,在地图上做记号。“啊!啊!”希科说,“纳瓦拉国王的愉快夜晚原来是这样。真是活见鬼!如果每一个夜晚都像这一个夜晚,亨利.德,瓦罗亚就很可能要过一些不愉快的夜晚了。”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路,这是那个守卫走廊的年轻侍从,按照国王的命令正在等候他。
希科担心如果再听下去会给发现,于是伸直他那高大的躯干,问那个孩子他的卧房在哪儿。
况且,他也用不着再探听了,迪普莱西一露面,他什么都明白了。
“请跟我走,先生,”杜比阿克说,“我是派来领您去您的套房的。”
他领着希科到三层楼上,那儿早给他准备好了房间。对希科来说,再没有可怀疑的了,人们称为纳瓦拉国王的这个谜,谜底有一半已经给他猜到了。因此,他没有睡觉,而是闷闷不乐地坐在床上沉思。这时候月亮落到屋顶的尖角上,仿佛是从一把银壶的上面,把它幽蓝色的光辉倾泻在河水上和草地上。“得啦,得啦,”希科忧郁地说,“亨利是一个真正的国王,亨利在搞阴谋。整个这座王宫,他的花园,围绕着他的这座城市,围绕着城市的这个省,整个儿是阴谋的策源地。所有的女人都在谈情说爱,不过谈的是政治爱情;所有的男人都在为自己缔造一个对美好前途的希望。亨利生性奸诈,他的聪明接近天才。他和西班牙这个诡计多端的国家暗中勾结。谁知道他回答使臣的那番如此高尚的话是不是和他心里所想的正好完全相反,谁知道他是不是向使臣眨过眼睛,或者用其它什么我这个躲着的人无法觉察的默契,通知了对方。亨利豢养着暗探,他付他们钱或者通过一个代理人付他们钱。那些乞丐恰恰正是一些乔装改扮过的绅士。他们的那些切割得那么技艺高超的金币,既是相认的证物,又是有形的、摸得着的口令。亨利是个假装钟情而且发了疯的角色,当人们以为他忙于谈情说爱的时候,他却把他的夜晚用来跟那个从不睡觉也不懂爱情是什么的莫尔内在一起工作。我想要看的,我已经看到啦。玛格丽特王后有一些情人,国王知道。他认得他们,容忍他们,因为他还需要他们或者是还需要她,也许同时都需要。他不是军人,但是他一定养着一批将帅之才;他没有很多钱,只得让他们挑选最使他们中意的金钱。亨利·德·瓦罗亚对我说他不睡觉;真是活见鬼!他不睡觉做得对。还幸亏这个毫无信义的亨利是一个老实的绅士,天主赐给他搞阴谋的天才,却忘记赐给他带头打天下的魄力。有人说亨利害怕火枪的声音。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曾经给送到军队里,大家都一致说,他在马鞍上不能待上一刻钟。幸亏如此,”希科又重复说了一遍;“因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像这样一个人,如果既会搞阴谋而又有魄力的话,这个人将会成为世界之王。吉兹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有两样长处:他既有魄力而又会搞阴谋,可是不利的是,他的勇敢和精明大家都知道,而对这个贝亚恩人却没有人提防他。只有我看清楚了他。”
希科搓了搓手。
“嗯?”他继续说下去,“既然看清楚了他,我呀,我在这儿就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了,那么,趁他工作或者说睡觉的时候,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离开这个城市。能够夸口在一天之内完成全部使命的使臣,我相信一定不多。而我,我已经完成了。因此,我要离开奈拉克,一旦到了奈拉克城外,我就快马加鞭奔往法兰西。”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装上当他晋见国王时取下来的马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