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骄傲骑士之剑”何以胜过“爱情的玫瑰”

七“骄傲骑士之剑”何以胜过“爱情的玫瑰”

我们上面交代的那场谈话正在进行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薄雾像湿漉漉的外套,笼罩了两个钟头前还是那么喧闹的城市。

再说,萨尔赛特死了。观众想起该回家了,街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一簇一簇的人群,代替了白天由看热闹的人组成朝同一个地点涌去的络绎不绝的人流。

当振荡中心长时间振动之后,即使在近离河滩广场的街区也还有些余波,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譬如说,比西城门那边就是如此。这会儿我们得上那儿去看看故事开头出场的那几位人物现在怎么样了,另外还得去结识几位新人物。在这一头有一所带点粉红色的用蓝白两色染得很显眼的房子,名叫“骄傲骑士之剑旅馆”,其实只是一所门面很大的客栈,最近才迁到这个新市区来的。我们可以这么说,这时候这所房子像太阳落山时的蜂箱一样,发出一片嗡嗡声。

那时候的巴黎,家家好客栈都有一个响亮的招牌,“骄傲骑士之剑”就是博采各种口味、迎合各种心理的五光十色的招牌中间的一个。

在大门上方的墙上,画着一个大天使或是圣徒跟巨龙搏斗的场面,那条龙就像希波吕托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雅典王忒修斯的儿子。忒修斯的第二个妻子淮德拉勾引他不成,向忒修斯诬陷他要强奸她。忒修斯诅咒了他。在他驾车来到海滨时,波塞冬推来的巨兽将马和车掀翻,他被轧死。)的巨兽似的喷射着火焰和浓烟。画家同时受到英雄主义和宗教信仰这两种感情的支配,在全副武装的骄傲骑士的手里放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这个十字架比磨快的剑刃还锋利,把那条倒霉的龙拦腰斩成两段,鲜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这块招牌,或者说这幅图画——因为这块招牌确实称得上是一幅图画——的背景上,可以看见一大群人举手向天,天上有天使们正在把月桂枝和棕榈叶撒在骄傲骑士的头盔上。

最后,在近景上,这位艺术家有心想露一手,表明他样样都会画,所以画上一大堆南瓜、葡萄、金龟子、蜥蜴和一只爬在玫瑰上的蜗牛;最后还有两只兔子,一只是白兔,一只是黑兔,尽管颜色不同——那应该是表示意见的分歧——却都在搔鼻子,大概都在为骄傲骑士战胜那个成抛物线状的、其实就是撒旦②的巨龙这一值得纪念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显而易见,主人要不是一个太爱挑剔的人,他一定会对画家的良心感到满意,因为他的这位艺术家确实把墙上画得密密麻麻,即使说应该再加上一个柠檬,也实在找不到空隙了。

现在我们得承认一个事实,虽然承认出来不无痛苦,可是我们历史学家的良心却感到不得不如此;这样漂亮的招牌并没使这家小酒店像旧日那样顾客盈门;正相反,由于我们下面马上就要解释而且希望公众能加以体谅的原因,在“骄傲骑士”客栈里,客人几乎总是——我们甚至不说有时候——寥寥无几的。

照我们时下的说法,这客栈又宽敞又舒适,方形的建筑,地基打得很宽,招牌的顶上高高地耸立着四个墙角塔,每个墙角塔里面是一个八角形的房间;所有的墙架都是木头的,这没错,可是像任何一家想使人们中意,特别是使女人们中意的旅馆一样,既显得精心布置而又气氛神秘。可是,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谁也没法使所有的人全都中意。

可“骄傲骑士”的老板娘富尔尼雄太太的看法并非如此。由于她的那种自信,她怂恿丈夫把他们在圣奥诺雷街上那家生意清淡的浴室盘了出去,搬到这儿来转动烤肉铁扦,开大桶葡萄酒,来赚比西大街十字路口一带甚至巴黎其它市区的恋人们的钱。遗憾的是富尔尼雄太太没料准,她的客栈有点太靠近教士草场,邻近这宝贝地方,再加上“骄傲骑士之剑”这么一块招牌,招引来那么多对准备决斗的人,而另外那些对不像他们那么好斗的恋人,就像逃避瘟疫似的对这家客栈避而远之,既怕吵闹,又怕挨剑。情人们都是些爱清静的人,不喜欢有人打扰他们;结果,如此幽雅的小塔楼,却只好租给粗野的大兵,房里的护墙板上,原本由画外面招牌的那位艺术家画着的小爱神,全都给房客们用炭条添上了胡子和别的许多比较起来更有分寸或者更没有分寸的附件。。

于是,富尔尼雄太太声称——说句公道话,直到那时节为止,她那么说也不无道理——是招牌带来了坏运气,她断言,当初要是听了她的经验之谈,在大门口上方不要画那些把所有的人都吓跑的骄傲的骑士和丑恶难看的龙,而是换上点雅致的东西,比如说“爱情的攻瑰”,画一些燃烧着的心来代替玫瑰花,那些温柔多情的人就会选这家客栈住宿了。

很遗憾,富尔尼雄老板对自己的主意,以及这个主意在招牌上所产生的影响,并不认错,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对老婆的数落,他只当耳边风,耸耸肩膀回答说,他从前在维尔先生麾下当过穿棉布村甲衣的士兵,找的主顾当然是武夫,他还补充说,大兵满脑子只想着酒,一个大兵灌下的酒抵得上六个恋人喝的,就算他赖一半账,也还是合算,因为最慷慨的恋人也付不到三个大兵的酒钱。

另外,他末了说,酒比爱情合乎道德。

听着这些话,富尔尼雄太太耸耸她那对相当肥胖丰满的肩膀,使人会从坏的方西去理解她关于道德的想法。

在富尔尼雄夫妇之间情况就是这样,意见上产生了分歧,两口子正像从前在圣奥诺雷街上一样,在比西街的十字路口寒伧地混日子,没想到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使事情完全改观。富尔尼雄老板的意见大获全胜,使那块自然界各个领域都有代表的招牌得到了最大的荣誉。

萨尔赛持执刑前一个月,在教士草场举行的军事操练刚结束,富尔尼雄太太和她的丈夫,照老规矩,一人一间,待在自己家中的八角形墙角塔里,穷极无聊,尽做白日梦,又冷得要命;因为,“骄傲骑士”客枝所有的桌子和房间都是空荡荡的。

这一天,“爱情的玫瑰”没有开出玫瑰。

这一天,“骄傲骑士之剑”劈到了水里。

两口子闷闷不乐她望着草场上,一队由队长指挥着正在操练的士兵在奈斯尔塔那儿登上渡船,回卢佛官去,他俩一边望着他们,一边抱怨军队里的专制,逼使这批一定非常口渴的士兵返回营房;这时,他俩看见那个队长把马赶得快步小跑,只带着一个马弁朝比西街方向而去。

这位军官帽子上装饰着羽毛,神气骄傲地骑在一匹白马上,镀金剑鞘的佩剑挑起一角华丽的弗朗德勒呢披风。十分钟后,他到了这家客栈前面。

不过这位队长并不是来找这家客栈的,所以又走了过去,而且看上去忧心忡忡,甚至对客栈的招牌也没有赞美的表示。这时富尔尼雄老板想起一天来还没开张,心里实在难熬,就从墙角塔里探身出去,说:

“我的太太,你瞧呀,多漂亮的马啊!”

这话头正好让富尔尼雄太太接住,抛出一句殷勤的老板娘的台词:

“还有那英俊的骑士呢!”

队长对这个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对他的赞美,看上去似乎倒并不是无动于衷,他仿佛蓦地惊醒似的抬起头来,看见了老扳,老板娘和这家客栈;他停住马,喊他的马弁。

随后,他仍然骑在马上,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家旅店和这个市区。

富尔尼雄三脚两步地冲下楼梯,站在店门口,两手摆弄着他的那顶圆便帽。

队长考虑了一会儿,下了马。

“这儿没人住吗?”他问。

“暂时没有,先生,”受了屈辱的老板回答说。

他还想再添上一句:“不过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可是富尔尼雄太走就跟几乎所有的女人一样,比丈夫善于察言观色,她急忙在顶楼的窗口喊道:

“要是先生想图个清静,这儿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骑士抬起头来,在听到她这句和气的回答以后又看到她这张和气的脸,就接口说:

“目前是这样;我正想图个清静,我的好太太。”

富尔尼雄太太急忙下楼来接待客人,一边跑一边说:

“这一回可是‘爱情的玫瑰’开门大吉,‘骄傲骑士之剑’不顶用喽。”

队长过时引起了富尔尼雄夫妇的注意,同时,他也值得引起读者的注意,这位队长三十到三十五岁年纪,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二十八九岁。身材高大匀称,相貌富于表情,而且很清秀,如果仔细观察的话,或许可以在他的那种气派里发现一些做作的成分;可是做作也罢,不做作也罢,他是很有气派的。

他把马缰绳甩给马弁;那匹骏马正用一只蹄子踏着地面。他对马弁说:

“你留在这儿遛遛马,等着我。”

马弁双手接住缰绳,照他的吩咐去做。

一走进客栈的大厅,他就停住脚步,神色满意地环顾四周。

“啊!啊!”他说,“这么大的大厅,没有一个人喝酒!好得很!”

富尔尼雄老板惊愕地望着他,而富尔尼雄太太却很聪明地对他微笑。

“不过,”队长接着说,“照这么看来,一定是你们的品行不检,或者你们的店有问题,把酒客都吓跑了,是吗?”

“都不是,先生,感谢天主!”富尔尼雄太太回答;“只因为这儿是新区,再说顾客嘛,咱们也得挑选挑选。”

“啊!太好了,”队长说。

在这段时间里,富尔尼雄老板一直点头表示赞同老婆的答话。

“举个例子来说吧,”她一边接着说.一边眨眨眼睛,这就泄漏了她在心里盘算着的“爱情的玫瑰”计划,“举例来说,有像您老爷这样的一位客人。我们就宁可放走一打别的客人。”

“您这么说太客气了,漂亮的老板娘,谢谢。”

“先生要喝点葡萄酒吗?”富尔尼雄尽量使声音不那么沙哑地问。

“先生要看看房间吗?”富尔尼雄太太用她最柔和的嗓音问。

“劳驾,两样都要,”队长回答。

富尔尼雄到贮藏室去取酒,他的妻子则把通往墙角塔的楼梯指给她的客人看,并且撩起别有风致的衬裙,走在客人前面,每上一级楼梯都把一双真正的巴黎女鞋踩得叽嘎叽嘎地响。

“您这儿能住多少人?”队长走到二层楼的时候问.

“三十个,十位老爷外加跟班。”

“这不够啊,漂亮的老板娘,”队长同答。

“怎么回事,先生?”

“我原来有个打算,现在不用再提了。”

“啊!先生,您肯定哪儿也找不到比‘爱情的玫瑰’更好的客栈了。”

“怎么!‘爱情的玫瑰’?”

“我是说‘骄傲的骑士’。除了卢佛宫和它的那些附属建筑……”

陌生人用奇异的目光看她一眼。

‘您说得不错,”他说,“除了卢佛宫……”

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干吗不住在这儿呢?又方便又便宜……那末您是说,好的,好太太,”他提高声音说,“您这儿可以住三十个人?”

“是的,一点不错。”·

“要是只住一天呢?”

“哦! 只住一天,那就四十个,甚至四十五个人。”

“四十五个人!好家伙!我想的正好是这个数。”

“真的吗!您瞧,有多巧。”

“店里住这么些人,外面不会生什么是非吧?”

“星期天有时候咱们这儿有八十来个兵。”

“店门口人不多吧?邻居里有没有密探?”

“哦!老天爷,没有;我们的男邻居只有一位正正经经的先生,他从来不管别人闲事,女邻居是一位整天守在家里的太太,她搬到这个区里来都三星期了,我还没跟她照过面呢,其他的人就不值一提了。”

“这样对我就太合适了。”

“哦!太好了,”富尔尼雄太太说。

“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队长接着说.“记住,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

“那是十月二十六?”

“正是,十月二十六。”

“嗯?”

“嗯,十月二十六,我租您的客栈。”

“全部包下?”

“全部包下。我想让几个同乡出乎意外地吃一惊,他们是军官,至少大部分是军人,到巴黎来寻出路;从今天起,他们就会接到住到您店里的通知。”

“既然您要让他们出乎意外地吃一惊,怎么又能通知他们呢?”富尔尼雄太太冒失地问。

“啊!”队长回答,显然对她问的这句话有点生气,“啊!要是您非常好奇或者嘴巴不紧,好家伙!”

“不,不,先生。”吓了一跳的富尔尼雄太太赶紧说。

富尔尼雄一直在听着;听到“军官”或者“军人”这几个字,不禁心花怒放。

他跑上来,喊道:

“先生,您就是这儿的主人,这个店对您唯命是从,而且没问题,我的老天!您的每一位朋友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我没说过他们是我的朋友,老弟,”队长傲慢地说;“我只说过是我的同乡。”

“对,对,老爷的同乡;是我弄错了。”

富尔尼雄太太愠怒地车转身去,爱情的玫瑰花一下子变成了由戟组成的荆棘丛。

“你们招呼他们吃饭,”队长接着说。

“好。”

“如果我没给他们另外安排住宿,有需要的话,你们就招呼他们住在这儿。”

“好极了。”

“一句话,你们一切听他们吩咐,什么也别问。”

“准定。”

“这儿是三十利弗尔定金。”

 “这事讲定了,大人;您的同乡会受到像国王一样的招待,要是您愿意亲自尝一点葡萄酒……”

“我从来不喝酒,谢谢。”

队长走到窗口,喊了一声牵着马的马弁。

这当儿,富尔尼雄老板想到一件事。

“大人,”他说(从接过如此慷慨地预付的三个皮斯托尔(法国古代货币名,相当于十个利弗尔。)以后,富尔尼雄老板就称呼那陌生人为大人了),“大人,我怎么认出这些先生呢?”

“真的,好家伙!我忘了;请给我蜡块、纸张和一盏灯。”

富尔尼雄太太把这些东西拿来。

队长把戴在左手手指上的一只戒指的宝石按在融化了的蜡块上。

“瞧,”他说,“你们看到这图画吗?”

“一个美丽的女人,很清楚。”

“对,这是克娄巴特拉(克娄巴特拉(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是这样,我的每个同乡都会给您看一个同样的印记,你们就招待有这种印记的人;就这么一言为定。好吗?”

“他们待多久?”

“我还不知道;这一点,你们以后还会接到我的命令的。”

“我们等候您的命令。”

英俊的队长走下楼去,骑上马,随即纵马奔去。

等他离去后,富尔尼雄夫妇收好那三十利弗尔的定金,老板满心欢喜,不住嘴地念叨:

“军人!好喽,招牌明摆着没错儿,给咱带来好运的还是剑。”

他开始把所有的锅都擦亮,准备迎接那非同小可的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