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译后记
这几天雅典正在开奥运会。一场全人类身体竞技的狂欢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奥林匹克回到雅典这当然是回到了一个圆的原点人类有足够的理由狂欢。
谈人类自然要有一个类的尺度这样才能把人统起来。这个类的尺度是从希腊人那里来的是从希腊人的哲学中来的。哲学说希腊话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无论是演绎还是递归都要遵循种加属差的逻辑。这是哲学的源头也是科学的源头希腊人把科学物理和哲学后物理一并提出的奥秘就在这里。统合在希腊哲学尺度中的人才有了共同的类的概念而随着希腊哲学在近代欧洲的复兴和放大出现了以近代科学为核心的西方文明以及西方文明的全球化并在接受了以希腊哲学为母体的“人类”概念的情况下对地球上其他精神存在的方式和价值体系构成了挑战在这种挑战和冲突中有了种种刺耳的说法如“欧洲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等等。这些说词产生于人种的比较中产生于文化单元的比较中不管在这些比较中生产出多少差异它们仍然是“人”与人的游戏方式。而在“人”与非人的游戏中也生产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说法。
“人类中心主义”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自然人意义上的人与非人的关系。如人与动物、植物、资源、能源的关系把人置于目的的位置人是其他动物的目的人是其他植物的目的人是一切资源和能源的目的不仅限于地球而且包括了地球以外的资源和能源。月球探测火星探测水星探测……这都是人类生存目的的延伸。人类有了保护动物、植物的意识有了生物链和生态环境的意识有了地球家园的意识这些意识仍是服从于人类生存永续的目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第二层意思是按地球人的尺度在无限的太空中复制人寻觅地球人的影子。随着地球村概念的形成地球上的人作为一个类已无实质差异早已类化于物理学、生物学、生理学、解剖学、心理学、社会学、社会科学、精神科学等一系列的科学网格中并形成了人类学的共同话语模式说到底人类、人类学作为一个类和类化的解释方式是基于共同的希腊哲学公约出来的人认知自己的能力和方式。人已经失去了发现新大陆时的奇异的陌生力量在共同的解释系统和话语方式中人已经完全同质化了不仅异国情调褪色了而且诸种基于历史积淀的神秘感也黯然失色。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可以停泊“人类”的寄托。地球上的“人类”与“人类”栖居的地球同样孤单一样的无依无靠同样裸露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中在科学的暗指中地球以及地球负载的人类不过是太空中的一粒尘埃而已。孤单制造着孤单的人孤单的人寻觅孤单的人本意是分享孤单而实际上却在倍增着孤单。人类开始把目光指向地球之外在地球之外任何可能的地点依我们共同的希腊哲学和科学的指引寻找我们的同伴可伴我们的同类。老虎伴人人虎各有其怕蛇狗相伴也各有其怕不同类就不可同伴纵然猫狗可以伴人也是各有各的世界各有各的期许猫狗不能人事人也不能行猫狗之事。人还得找“人”不论怎样的滑稽人怎么可能走出自己的世界呢即便人有可能走出“人”又怎么可能走出人呢我们在地球之外能寻觅的要么是理论上的“人”要么是见证意义上的人除此即便出现比人还人的人我们也是视而不见的。一波又一波的UFO浪潮不是已让我们足够的眩目了吗我们的演技不是已足够的笨手笨脚了吗不论是“人”还是人我们我们能寻找的是我们自己我们能见证的还是我们自己。我偶尔在想一个在平面中爬行的虫子何以能见证人的世界一个据说只生活在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中的人何以能够见证这些维度之外的世界呢
“人类中心主义”是人类的无奈。虫子信赖“虫子主义”细菌信赖“细菌主义”这都无可厚非各有各的无奈。但用虫子的眼光找细菌或用细菌的眼光找虫子就会衍生一系列能不能、该不该的问题。而评判能不能、该不该的还是人。人总归不能设身到虫子和细菌的世界按理说没有评判的资格但人可以举取一箩筐非评判不可的理由而且听上去还委屈得不得了并且还是一些在人看来无比崇高的理由。其实人并没有理解虫子或细菌的世界人做的只是依据自己的理由让什么样的虫子和细菌存在什么样的不能存在什么是有益的什么是有害的等等。这实际上都是人的世界的延伸不管是人的生存世界还是人的价值世界。我们被自己的世界紧紧地禁锢着。他人有可能是自己的天堂但自己绝对是自己的地狱。即便是开满鲜花的地狱可仍然还是地狱被无岸的边界锁闭着的地狱。
各个地狱都紧紧地把守着自己的门。利益之门价值之门好恶之门权势之门性情之门语言之门和生死之门这些门狭窄而龌龊阴暗且潮湿隐藏着诸多机关门的多少也许可以无穷列举但门的定义从根本上说不是敞开和开放而是锁闭随我们承认还是不承认。每个人在自己的门前都一样守望多于遥望。谁都在自己的守望中渲染神圣和不可替代谁都在为这种神圣和不可替代寻找更神圣和更不可替代的理由。如此一来我们的世界更加密不透风我们的门更加紧闭我们的边际更加擦磨拥挤我们的爱和恨更加悬浮诡异。从这个意义上说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索拉里斯星》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遥望的天窗。
什么是小说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什么是艺术艺术是创作在语言中的超越是什么在创作是什么在语言中超越如此一问莱姆的《索拉里斯星》一书是不是小说似乎已是问题。莱姆学过哲学学过控制论学过心理学也学过什么不伦不类的科学方法论。在他的写作中这些表面上的学习背景都能找到一些痕迹。《索拉里斯星》这本书既不是通常的小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哲学更不是科学—科幻著作很难界定它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也许应该视其为一本天书吧。它的可读之处也许就在于它是一本天书因为只有天书才能浑然开释人为的痕迹才能解开人类的类结才能抛开文学的一般流程才能避开以“光秃秃的数学”为基本言说方式的科学的桎梏才能总揽人类作为类的种种形迹和问题。《索拉里斯星》的言说者凯尔文带着地球的问题和托付奔向索拉里斯星球他和其他去索拉里斯的科学家一样是为了去那里实现地球人的心愿的是去寻找人类的同伴的不管这个同伴在心智水平和生命等级上比地球人高还是低总归是以地球人的“人”的尺度来衡量的。但当他到达索拉里斯时在经历一系列地球人的惯常作派和定势思维的挫折后他才渐渐明白在索拉里斯面前地球人简直就是哑巴和傻瓜一窍不通根本就不得要领。地球人惯有的征服者面孔变得幼稚可笑威胁者不断受到威胁的病态感觉像心理魔幻师一样捉摸不定无所适从。征服索拉里斯破译索拉里斯的生命信息带着征服者装满战利品的行囊光荣地返回地球燃起人类征服整个宇宙的雄心壮志这是凯尔文及其他科考队员的初衷。但在经历了索拉里斯无穷尽的幻生幻灭之后地球已经不可能是他们的家园而是他们的伤心地是屡生绝望的牢狱是包藏着无尽的是非之地。地球人的征服欲征服者的血腥必然带来的自身恐惧反被索拉里斯无尽的单纯所消弭在索拉里斯无法用地球人语言理解的单纯中地球成了极不单纯的地方令人恐惧的地方原本的家园变成记忆中的牢狱聚集着各种狭隘、傲慢、怨恨和自以为是的牢狱。画地为牢的地球人不仅偏执狭隘而且极度自我膨胀故作神圣自以为是宇宙之精灵而且还炮制出各种神来伪善自己抬高自己的身价。凯尔文在经历了索拉里斯的洗脑之后才终于有能力在神的话语中澄清自己剥去地球人造神的伪善他这时才发现真正的神唯一的神是这样的一个神不需要为它的苦痛去赎罪不拯救任何东西谁也不效忠它只是存在着。只存在着没有意义没有理由没有为什么存在着的中性力量抵御和消解一切人为的侵袭和剥蚀。神存在别无其他这是神保障人无罪的唯一途径。地球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无法听任神的存在不受侵扰作为授神者的地球人不可避免地为种种罪迹所缠身。地球已注定是回不去的地方。家园消逝了消逝在索拉里斯大洋变幻不定的地平线的交错往复中地球以及地球所负载的地球人的一切已融合在索拉里斯大洋的永恒的无时间的律动中。
每一个记忆和回忆的瞬间都能产生生命形体生命完全成了幻生幻灭的东西这充满恐惧和绚烂的一幕幕在索拉里斯上实现了。我相信它是真的。其实也无所谓真不真我信这就足够了。其实也无所谓我不我随着幻生幻灭的大洋波浪漂浮就足够了。随记忆而出现再忆再出现这还不够美妙吗在没有时间的永恒里记忆、回忆也已是无限的无限的重复无所谓生与死这不就是地球人在美学上期待的瞬间化作永恒吗在地球上、在科学上实属奢望的记忆符号在索拉里斯上实现了这不是妙不可言吗还能期待什么呢凯尔文在索拉里斯大洋的惠顾下在无时间的永恒中实现了他与海若大洋版的阿芙罗狄特若即若离的中性拥有这不是超出一切情爱、性爱、爱情和友情的神性之诗吗地球人可曾敢奢望过
作者是地球人译者是地球人读者您想必也是地球人我们谁都无法摆脱地球的束缚。作者带着地球的局限写作译者也在地球的层层桎梏中翻译但作者和译者都希望您在读这本书时能创造自由的阅读空间能在思想上抵消地球引力和文化惰性对您的约束。能够生长自由的阅读无疑是美妙的但自由的参照系在哪里在地球在人类在索拉里斯在大洋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答案解释自由的语言力量源于读者心灵自由的创造无论作者还是译者都无权侵犯读者自由解释的权利。但译者也许可以代表作者对读者只提几个问题您有过话语解放的冲动吗您有过人类自我超越的挣扎吗您在地球云层的包围下在琐屑的社会事务、生存事务的日常纠缠中有过眺望无际星空的冲动吗您在聆听地球人关于地球人的价值体系、信仰体系、政治经济体系的高谈阔论时心头曾闪过一丝的悲凉吗您在目睹和经受了地球人生生死死的欢欣与悲哀时曾经萌生过解脱缠绵红尘的郁闷吗那您就读这本书吧。我不知道这本书出了多少波兰文版和英文版但德文版自从1983年出了第一版后到2001年已出了16版几乎每年再版一次。想必这个数字已透露出这本小说的阅读魅力。
眼下地球上的人类正忙于星际探测和太空旅行这些活动当然都是服务于地球人生存目标的不管这种生存目标是个人的还是国家的或者国际的、人类的。也许您就是一个人类中心主义者、一个科学主义者、一个异教徒……不论您属于哪一种在陌生的语言森林中进行一次小小的郊游总是一件快意的事哪怕是为了寻找心仪的猎物也值得您花上一点时间毕竟这里的猎物与您常识中的猎物有所不同。
这是一本天书。商务印书馆的朋友盛意托付授我译它。我不知天高地厚虽有迟疑还是应了下来。一叶知秋没译几页就知道自己领了苦差事呕心沥血、连滚带爬地译完之后自己仿佛害了一场大病苦不堪言。翻译苦这一点人所共知。但翻译《索拉里斯星》这种书何其苦也恐怕并无几人晓得。作者是用波兰文写作的我从德文译是经过翻译的作品是再加工过的我很少读过这么别扭的德文想必波兰文的原作品不会如此别扭。当然我也能体会德译者的艰辛同样的呕心沥血、连滚带爬知人苦者最苦。在对比《索拉里斯星》的德文版和英文版时心里暗自嘀咕文学翻译的差异居然可以如此悬殊长了一些见识。相比之下德译者似乎在字面上更忠实于原文而英译者则遵循了意译的原则删减幅度较大有些再创作的味道据商务印书馆的朋友说原作者希望依据德文版翻译成中文本想必作者有自己的评判我倒觉得德译、英译各有千秋。我依照的是德文本虽也参考了英译毕竟风格上还要跟着德文走这就苦上加苦了。
据友人说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几经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我并不感到惊异。就其写作视角的独特性和对虚拟世界预言家般的敏锐来说无论是获诺贝尔奖提名还是最终获得诺贝尔奖均属实至名归。但对一个试图向人类语言本身发起挑战的作家来说诺贝尔奖真的能成为评判他的尺度吗
作者自己也备尝了写作的艰辛。在小说中作者自己声明他也是用地球语言强说其所不能说语言的缺斤短两、词不达意之处甚多。这让译者颇感为难译者的译者就更加死去活来了。凭鄙人的这点耐心根本就完不成这个任务幸有夫人相助她不仅在文字技术上为我提供帮助而且每逢疑惑处都掌灯相磋。更重要的是每当我被《索拉里斯星》折磨得意志消沉、声言放弃时夫人都及时鞭策鼓励这才在万般艰难中完成了该书的中译。我们已经尽了所能。错讹之处恭请方家读者指教。译完之后我只想说一句话在当今中国读书界译这种书实属不幸读这种书则是万幸的。
2004年8月15日兰州大学古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