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热器……
蓄热器……
我开始寻找它们但在找到之前我又改变了主意跑到另一面的柜子把装有安瓿瓶的小盒子乱扔了一通发现了一个注射针剂现在需要灭菌但是我这双冻僵的手就是抓不住它因为手指冻僵了根本无法弯曲。我开始用手对着灭菌器使劲地一顿乱敲我的手没有任何感觉唯一的感觉就是有些轻微的发痒。躺在那儿的躯体突然挣扎得更厉害了。我向她跑过去。她的眼睛又睁开了。
“海若”
我喊了一嗓子但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一张陌生的像是石膏做的面孔横跃在我的面前。惨白的皮肤下布满了肋骨一样的纹络。被融雪弄湿的头发渗透了头枕。她注视着我。
“海若”
更多的话我已经说不出来啦。我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垂着陌生而又生硬的一双手活像是一根木头桩子火烧火燎一般的感觉从双脚一直爬到嘴唇和眼皮而且越来越厉害但我几乎没什么反应。她的脸颊下方冒出一滴血这滴血随着热度的增加变得越来越稀沿着脸颊拉出一条斜线。她的舌头颤抖着随后抖动的症状又消失了但她还是咕噜咕噜地挣扎着。
我握住她的手腕已经没有了脉搏我从下摆处扯开她的衣服耳朵紧贴着她的胸部下方她的身体已经凉透了没有一丝气息。在一阵像是燃烧般嚓嚓的声音之后我听到她心脏的跳动怦怦怦太快了如骏马疾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读秒计数一样。我站起来但深深地弯着腰闭着眼睛。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的脑袋她的手摸着我的头发。我看了看她的眼睛。
“克里斯”她尖叫道。我握住她的手用紧紧一握作为我的回答这一握之用力几乎把我的手掌压碎了。她那张严重变形的脸令人毛骨悚然吓得我差一点灵魂出窍眼睑之间大大的眼白熠熠发光脖子上还发出咯咯哒哒的响声整个身体颠簸不止呈呕吐抽搐状。她斜靠在桌子边上我几乎扶不住她。她用脑袋朝着瓷瓶口的边使劲地撞来撞去。我扶着她使劲让她贴紧桌子但每当她重新抖起来时她就又挣脱了我的汗水哗哗直流双腿软得像棉花一样。在她抽搐略微轻些时我试图让她的身体平躺着。她猛然地大口吸气在这张可怕的、血迹斑斑的脸上她的眼睛突然一下子有了回光。
“克里斯”她用嘶哑的嗓子呼叫着“还要多……多长时间啊克里斯”
她又开始呕吐嘴角里流出一些沫子痉挛使她又抖动起来。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扶住她。她背朝下跌下去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气喘吁吁地扭动着。
“不要不要不要”她每换一口气时就急忙地喊一声每喊一声都像是临终的呼叫。但随之抽搐又来了又重新在我的怀里挣扎扭动一番换口气停一下然后就又是一番扭斗浑身青筋暴露。折腾了半天她终于半合上了她睁着的瞎眼。消停了。我想这回她算完事了。我看着她嘴上冒出的紫红色沫子压根儿就不想给她擦掉我站在那里在她的上方半躬着身子遥远的鸣钟声在我脑中轰然作响我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跌落到地板上。但她还是一直在喘气而且几乎不再有垂死挣扎的症状呼吸也越来越轻松原本几乎完全停止颤抖的胸脯又出现了快节奏的心脏跳动。我弯着腰站在那儿看她的脸又逐渐地变成玫瑰红色。我真是吓傻了。两只手的手心全是汗我觉得自己的耳朵也不管用了耳朵里像是塞进了什么柔软的、有弹性的东西可是我总还是能听到敲钟的声音只是这种钟声现在听上去更闷了像是用木槌撞击发出的那种声音。
她抬起眼皮我们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海若”我很想说出来但我的嘴好像没长在自己身上一样脸也仿佛是一张死的、沉重的面具我只能呆呆地傻看着。
海若的眼睛环视了一遍整个房间她的头开始转动。这一切动作都是无声无息的。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有水滴均匀地滴着好像是一个没有关好的水龙头。海若用双肘支撑自己。坐了起来。我朝后退了几步。她观察着我的动作。
“怎么回事”她说“怎么……没有……成功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看我”
突然她用令人恐惧的声调喊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又恢复了平静。她端详着自己的手。伸展着手指。
“这是……我”她喃喃地说。
“海若”我说话时不敢大声出气只用嘴唇一字一字地挤。她抬起头。
“海……若”她也跟着说。她的脚慢慢地落到地板上站了起来。她打着晃然后又恢复了平衡走动了几步。她的这些动作好像都是在迷迷糊糊中做出来的她看着我但又像并没有真正看到我的样子。
“海若”她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可是……我不是海若。但是……我是谁呢……海若那你你呢”
她的眼睛突然间张大了而且炯炯有神流露出要笑的迹象显得特别好看脸上也出现阳光明媚的表情。
“兴许你也是克里斯兴许你也是”
我没说一句话后背紧紧地靠着柜子我是在惊吓中趔趔趄趄地撞上柜子的。
她的双手垂了下去。
“不是”她说“不是要不你怎么这么害怕。但是你听好喽我不能。这样不行。我一无所知。我到现在也什么都不理解还是没有理解始终没有搞懂。难道就根本不可能吗我”她用颤抖的、变得苍白的双手紧压着胸口“我什么都不知道作为海若我一无所知也许你在想我是伪装的我不是伪装的我发誓我没有伪装。”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语调上悲苦无辜的样子。她摔到地板上啜泣着这一通声嘶力竭让我万箭穿心我一个箭步跨过去抱住她的双肩她反抗着推开我先是无泪的啜泣然后又喊叫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简直可恶极了我知道这事我不想这样我不愿意你看哪你自己看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闭嘴”我边喊叫边摇晃她我们彼此跪在一起发泄般地哭成一片海若的头不住地甩来甩去冲着我的肩膀使劲撞我用尽一切力气才把她抱住。突然间我们都恢复了平静彼此都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水龙头里的水还是有规则地滴哒着。
“克里斯……”她喃喃地说着并把脸贴在我的肩膀上。“你说我怎样做才能逃脱克里斯……”
“打住”我喊道。海若抬起头。紧紧地盯住我看。
“怎么……啦你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无计可施一点办法没有”
“海若……请你原谅……”
“我就是……想你也看到了。不。不行。放开我我根本就不想让你碰我你让我感到恶心。”
“这根本就不是真的”
“你撒谎。你应该感到恶心。我……我自己……也。如果我能够。只要我能够……就……”。
“那你就要自杀啦。”
“就是。”
“但是我不想你懂不懂我不想让你死。我想你就应该留在这儿与我在一起就这么多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
那双巨大的、无望的眼睛像是要活吞了我。
“你可真会撒谎”她说这句话的语调非常轻。
我松开她用膝盖撑着站起来。她则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海若那你说我到底怎样你才能相信我怎么想就怎么说我是真心这样想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你不可能说真心话。我不是海若。”
“那你是谁”
她沉默了良久。她的下巴抖了几次最后她低下头小声地说
“海……若但是……但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你所爱的不是……我从前……”
“是的”我说“说什么呢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件事已经了结了。但是你就是这里的你我爱你。你懂不懂”
她摇了摇头。
“你是好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好处你所做的一切好事。你已经尽你所能了。但这无济于事。当我在三天前的早上坐在你的床上等着你醒来时我还一无所知。我觉得我好像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已经完全不能保持理智了。头脑中好像被雾一样的东西包围着。前面是怎么回事后面又出了什么事我已经记不得了对什么东西都失去了反应那种状况就像被麻醉了或者长时间患病之后的样子。我甚至在想也许我是得病了只是你不愿意告诉我而已。但后面发生了越来越多值得我思索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当你在图书室和那个叫什么噢对和那个叫斯诺的人谈话之后我就渐渐地明白了一些事情。但因为你什么都不想告诉我我就在夜里起床打开了收录机。我就撒了这么一次谎因为后来我确实把收录机藏起来了克里斯。那个人说了一些情况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吉巴里安。”
“对吉巴里安。这样我就知道了一切即便我说真的即便我还是一直没有真正搞懂任何事情。有一件事我就不知道我居然不是……我不太……这件事必须……这样结束……没完没了。对此他没有说出来。顺便说一下他也许后面说出来了但这时你已经醒了我就把收录机关掉了。但就凭我听到的这一点也足够了它足以证明我不是人而是一台仪器。”
“你在胡说什么”
“是啊我在胡说。我这是为了测试你的反应等等。你我一样你们当中的每个人也都或这样或那样地测试我。你们都是基于回忆或者想象反正是基于某种被压抑的东西。随便是基于此种理由的什么东西。所有这一切你都比我更清楚。他说了很多如此可怕并且难以置信的事情要不是所说的事情都这么确实的话我兴许也不会相信”
“什么东西确实”
“呶比如说我不需要睡觉以及说我必须始终留在你这里等等。昨天早上我还想过你恨我因此我觉得自己很不幸。天啊我是多么愚蠢可是你说说你自己说我能想象到是这样吗他居然说他根本就没有恨过他的这个她可是你听听关于她他都说了些什么我对这些话是认真的无论我做什么以及怎么做都完全无所谓了因为不管我怎么想反正对你来说我都是一种痛苦和折磨。实际情况可能更坏因为刑具毕竟是死的像一块石头掉下来可能砸死了人但它是无辜的。但要说能给工具一个美好的祝愿居然说爱它这我实在是不能想象。我至少还能对你说真话把我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你把我理解的事情和我听了磁带的事情都告诉你。跟你说说这些事情也许对你还能有些用处。我甚至还想把它记录……下来。”
“因此你就开了灯”我问她我从突然噎住的嗓子里费劲地挤出这句话。
“是的。但我什么也没法写。因为我在我自己这里……你知道寻找另外的东西这个另外的东西让我大惑不解而且恼怒不已我不妨说给你听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我好像只有一副皮囊并没有真正的躯体我好像只是另一个什么的载体我只是一个表皮。只是为了骗你用的。你懂吗”
“我懂。”
“如果一个人在夜里几个小时地躺在那儿那就会想得很远想入非非会想到一些平时想不到的东西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但是我感觉有心脏此外我还记得你是怎样研究我的血液的。我的血怎么样快告诉我你要说真话。你现在就能告诉我。”
“和我的一样。”
“真的”
我向她发誓是真的。
“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我想过也许这东西藏在我身体的什么地方也许它就在……哪可能是很小的东西。但我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想也许从根本上说这只是我在逃避什么因为我一想起我想做的事就很害怕所以寻找一条其他的出路。可是克里斯如果我也有相同的血液……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就……。不对这不可能。我已经死过了是吧这就是说真的有什么不同那个东西一定在哪儿可是在哪里呢也许在脑袋里可是我想问题也完全正常啊……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如果我真的搞懂了那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无所不知我就不会爱你而是把自己伪装起来并且应该知道我是假装的……克里斯求求你告诉我这一切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也许这样会管点用”
“管什么用”
她不吱声了。
“莫不是你想死”
“是的我想是的。”
又是一阵宁寂。海若蜷缩着身子我站着从上面俯视她也环视着大厅里空空荡荡的设备看着上了釉的仪器白色的平滑的表面还有那些闪闪发光而又横七竖八堆放着的仪表工具这么说吧我好像是在寻找什么十分必要的东西却又无法找得到。
“海若我也可以对你说点什么吗”
她等待着。
“你和我并不完全一样这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某种更坏的东西。恰恰相反。此外你怎么想都可以随你怎样想但是因此……你没有死。”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孩子气的、可怜巴巴的微笑。
“这该不会意味着我是……不死的吧”
“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与我相比你死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这太可怕了”她低声说。
“也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可是你也并……没有羡慕我。”
“海若这宁可说是你的……命运所特有的问题请原谅我这样说。你知道在这里在太空站从根本上说你的命运与我的命运完全一样都是不可预测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休戚与共的。所有其他的人都将继续步吉巴里安的后尘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没发生任何事我跟你说我巴不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且这并非因为害怕什么尽管害怕也可能起了一定作用我不太清楚而是因为这会毁掉一切。只有这一点是我唯一完全有把握说的。”
“会毁掉一切这到底是为什么莫不是与这个……大洋有牵连”她不寒而栗的样子。
“是的。这与和大洋的交往有关。我想从根本上说这是非常简单的事。交往不过是交换一下经验、概念至少是交换一下结果交流一下随便哪种状况可是如果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交流的呢如果大象不能叫做很大的微生物的话那大洋为什么就是很大的大脑呢。当然双方都可以从自身出发产生某些交涉行为。我现在从你身上就看到了各自行动的后果并且我想向你清晰地表明我献身于索拉里斯的研究已经有12年可你对我见证索拉里斯的价值要远远大于我这12年研究的价值我更想与你共同在一起。你的出现也许是对我的一种折磨也许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也许只是一种置我于显微镜下的研究。也许是表达了一种友好也许是险恶的一击也许只是开玩笑也许是一次赌注或者我觉得最可能的压根儿就是某种完全不同的异在物但是你的身世我的身世我们父母的意图与你我有什么相干如此这般的差异不是早已有之吗你可以说我们的未来取决于这一意图这我也完全同意。我也不能预见将来会怎么样正如你也不能预见一样。我从来就不能对你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将永远爱你。如果注定要发生这么多的事那就让它发生好了。也许我明天就变成了绿莹莹的蛇发女怪美杜莎这并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但在所有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事情中我们要在一起。这还不够吗”
“听着”她说“还有件事。我……和……她很像吗”
“你和她很像”我说。“不过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谁像谁了。”
“怎么说”
“你已经盖过她了。”
“你敢肯定你不是爱她而是爱……我我”
“是的。爱你。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是她我反倒害怕起来那我就不能爱你啦。”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做了某种坏事。”
“对她”
“是的。当我们……”
“不要说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