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里斯学家

索拉里斯学家

走廊里空空荡荡。我在锁着的门前站了一小会儿听听有没有什么动静。墙壁想必很薄从里面能听见外面风刮过的声音。门板上贴着一个长方形纸条字体七扭八歪的很凌乱粘贴纸条上用铅笔大写了一个“人”字。我仔细端详着这个书写潦草、语焉不详的字。过了一会儿我本想回到斯诺那里去但我明白这已经不可能了。

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警告言犹在耳。我活动了一下太空服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得我弯了腰。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有五个门的圆形房间像做贼一样生怕被什么东西盯梢。房间里挂了四个牌子吉巴里安博士斯诺博士萨多留斯博士。第四块牌子上没有人名。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按了一下门把手门缓缓地开了。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有一种非常确定的感觉里面有人。我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人。一个一个拱形小窗户朝向大洋这时的大洋正朝向太阳发出油乎乎的光好像是从波浪里向下流出发红的油。类似于船舱的房间里充满了折射进来的猩红色。在一侧摆放着书架在书架中间安了一张组合床床顶着墙壁在另一侧摆放了几个纯木质小柜柜子中间悬挂着镀镍框子框子里挂满了一排排粘贴在一起的航天照片还挂了一些装有金属把手的活塞和各类试管活塞和试管都用药棉填塞住。窗户下面并排摆着两列上了白釉的瓷盒排得密密麻麻人几乎无法过去。有些盒子的盖子微敞着里面堆放着数量众多的仪器、软管两个角落里放了一些旋塞、烟筒和超低温冷柜显微镜就扔在地板上窗户旁摆着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满了东西拥挤不堪。我四周环顾一番马上就在入口处发现了一只一直顶到房顶的柜子柜子的门半敞着里面装满了工装裤、劳动服和围裙在一些格子里放着内衣在一堆放射性防护靴中间有几个铝制便携式氧气瓶闪闪发光。两架仪器连同防护面具挂在固定在墙上的折叠床的上方摇摇晃晃。到处都有浮皮潦草地收拾过的痕迹就像在紧急状况下匆忙拾掇一下的乱象。我审慎地嗅了嗅气味有化学试剂的轻微气息里面也掺杂着一股股强烈刺鼻的味道这不是氯元素的味道吗我的眼睛本能地搜索到装在屋顶角落处的换气扇换气扇上装有金属护栏。护栏的边框上贴着纸条轻轻地摆动着这表明空气压缩机还管用还维持着正常的空气循环。我把两把椅子上的书籍、仪器和工具搬走整齐地摆放在墙角一点一点地整理直到放在柜子和书架中间的床的周围出现了一些能活动开的空间为止。我把衣架拉到床边把太空服挂在上面手里攥着带金属链的门闩但转念间又放下了。无论怎样丢开太空服不管我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可是这样一来我就变得手无寸铁了。我又把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检查了一下门是否关好了因为门上没有锁我踌躇了一会儿我推来两个最沉的金属盒顶住门。设置完这些障碍物我还是不放心又三番两次地找些既重又能发出响声的东西堆在那里才罢休。衣柜的内侧装了一块很窄的镜子从镜子上能监视房间的一部分。我用眼睛的余光可以对门前那个地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抬起头试图扩大监控面结果看见我自己在镜面中的影子。太空服里的紧身内衣湿透了汗水。我把它脱掉试图塞到柜子里。柜子滑向一侧这时我看到在壁龛背后有一个袖珍洗澡间墙壁洁净发光。在淋浴喷头下面的地板上有一个很大的扁平盒子。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搬出洗澡间。当我把它放到地板上时盖子弹开了好像是弹簧弹开的我仔细看了看有许多抽屉里面盛满了别致的展品一类的东西纯净的漫画或者在重金属上刻有粗线条版画的工具有一部分与放在柜子里的工具相似。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用过的有些东西还是半成品有的粗磨过有的熔炼过像是刚淬过火还没有完全成形。最奇怪的是就连由陶土和稀有金属混合制成的把手也有遭到相似破坏的痕迹而这种东西在实际操作中是无法熔化的。还没有什么实验炉能达到熔化它的温度——最起码需要核反应堆内的温度才能熔化它。我从太空服的挂兜里取出形状小巧的辐射计我用辐射计测试这些把手辐射计上的指针一动不动。

我身上只有裤衩和网眼衬衫。脱掉了像扔抹布一样将它们扔到地板上光溜溜地一个箭步跨过去洗起淋浴。被水拍打的感觉让我如释重负很舒服。我在喷头下左右翻转尽情享受着水的按摩水又急又热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切都显得有些夸张这么说吧我要把进入太空站以来经受的一切阴霾抖落干净要把太空站里到处都笼罩着的疑神疑鬼的气氛一扫而光。

我从柜子里找了一件比较薄的运动服这种衣服也可以穿在太空服里面当衬衣。我把我衣服口袋里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掏出来。我觉得在笔记本中间夹着什么硬东西。打开一看是我在地球上的房子的钥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钥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手里拿着钥匙转了几下却不知道拿它该怎么办。终于我把它放到桌子上。我想起来可能还需要准备点什么武器。我的多用小折刀肯定不管什么用但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武器我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这样的精神状态非要找一个放射性武器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我坐在房子中间空地的一个小金属凳子上离所有的东西都远远的。我就想除了我什么都没有这样我才放心。一切都准备停当我很满意我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严格遵照规定办事和守时是我的天性不管是重大的事还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一样。在24小时制式的表盘上指针指向7点。太阳落了。当地时间的7点对应普罗米修斯基地时间12点。在莫达尔德的显示屏上索拉里斯想必只有一个小数点那么大并不能与别的星星区分开。但普罗米修斯基地知道我怎么样吗我闭上眼睛。一切都归于静寂只有电子管发出的有节奏的喵喵声除外。浴室里有水滴到瓷砖上的轻轻的嘀哒声。

吉巴里安死了。如果我正确地理解了斯诺说的话那么吉巴里安最多才死了半天。他们把他的尸体怎样处理了埋了这在太空站上肯定办不到。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想这方面的细节这架势好像尸体的命运成了最重要的事等到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这等思虑是多么无谓我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沿同一条对角线走来走去不时用脚尖踢了几下凌乱地堆在一起的书籍然后发现里面有只小口袋空空的我俯下身子把它提起来。口袋不是空的里面有一个浑玻璃瓶很轻轻得像用纸糊起来的一样。我透过玻璃瓶向窗外看一片暗红充满浑浊雾气的晚霞余晖。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在任何事情上都犯傻总是与各种无谓的琐事纠缠不休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因为灯一下子亮了起来。不言而喻这是光电感应灯天色变黑时灯自动就亮了。我充满了期待紧张感也油然而生越来越紧张恨不得身后不要留下任何一点空隙。我决定想点办法摆脱紧张的心情。于是我搬了一把椅子站在上面从书架里抽出家喻户晓的、由休斯和奥格尔早年所写的专著《索拉里斯史》第二卷这本书既厚又硬我把书放在双膝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追溯起来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索拉里斯的发现就已经近乎有百年了。这颗行星围绕着两个太阳运转一个红色的太阳一个蓝色的太阳。四十多年来没有哪个飞船能接近它伽莫夫—莎普雷理论预言在一个围绕着两颗恒星运转的行星上不可能有生命的存在这一预言在当时被认为是正确的。当两个太阳彼此围绕时由于引力状况变化不定处于其中的行星轨道也不断地发生改变。

天体引力出现的这种摄动使行星的运行轨道或缩短或延长起伏不定变动不居即便有生命萌芽的出现在赤热的光线照射下或在严寒的环境下已经出现的生命萌芽也会遭致毁灭。在索拉里斯星球这种赤热严寒的气候变化周期是百万年这就是说按照天文学时间和生物演化的尺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短暂的时间因为要支撑生命进化即便不需要10亿年也需要至少1亿年的时间。

按照原来的计算索拉里斯应该运转50万年也就是半个天文学单位的间隔靠近红太阳再过100万年达到赤热的极限然后转向另一面。

但是在几十年后人们又发现索拉里斯轨道绝没有人们期待的那种变化它好像完全是恒定的与我们太阳系的行星轨道一样稳定。

人们观察测量一次又一次精确度越来越高所有这些活动都在证实人们早已熟悉的东西索拉里斯确实拥有一个不稳定的公转轨道。

在每年新发现的几百颗行星中官方统计对其他的行星只会写上几行字简略地说明一下它的运动特性一带而过惟独索拉里斯这颗天体备受青睐引起人们特殊的关注。

这样在这一发现的四年之后奥腾斯库德航天基地向索拉里斯星球的外层轨道发射了拉奥孔号飞船和两艘辅助舱对索拉里斯进行了仔细的勘察研究。这次发射明显带有临时性的应急安排的特点特别是因为飞船没有装备着陆装置。飞船上沿赤道轨道和极地轨道安装了很多卫星天线它们的主要任务是测量地心引力。此外还要研究几乎全部被大洋覆盖的行星表面以及稍许高出海平面的高原地带。整个高原的面积加起来还不及欧洲那么大尽管索拉里斯的直径要比地球大20%左右。这些由岩石状和油状东西构成的陆地一块一块不规则地散落着大多集中在南半球。人们也确认有类似于大气层的东西但里面不含氧气并极其准确地测量到行星物质的密度以及反照率和其他天文要素。正如人们预料的无论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洋上都没有发现生命的痕迹。

在后来的十年时间里所有在这一领域进行观测的观测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根据万有引力来研究不稳定的公转轨道上面来因为索拉里斯星球越来越表明它的公转轨道是不稳定的而且这一趋势令人惊讶地明显毫无疑问。在一段时间里这一研究几乎演变为一个丑闻人们很不情愿承认这一观测结果认为这一观测结果是由某种过失造成的出于对科学荣誉的担忧忽而将这一过失归罪于某些特定的人忽而又责怪用来进行计算的计算机出了毛病。

由于缺乏资金再发射一颗新的索拉里斯探测卫星的计划被推迟了三年直到三年后沙纳汗完全组建起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航天小组并从研究所获得三艘科斯莫德洛姆级的、当时最大C吨位的飞船计划才又开始实施。在从宝瓶座α星区域发射的探测器到达的一年半前研究所方面又发射了第二颗探测卫星这是一颗自动卫星月神247号在以后的三十年里经过几次维修这颗卫星至今仍在工作。这些卫星收集的情报最终证实了奥腾斯库德基地的看法大洋的运动很活跃。

沙纳汗飞船在索拉里斯星球的高轨道上运转另外两船则降落在索拉里斯南极大约600平方英里的岩石状大陆上。沙纳汗号飞船工作了18个月运转一直良好最后由于机械故障导致飞船坠毁。这在科学研究小组中引起了激烈争论在争论中出现了相互对立的两大阵营。争论的焦点是大洋即大洋是不是有机组织当时还没有人敢称这个大洋是生命体。生物学家认为大洋里有简单的生物体看上去某种分株栽植的巨型体仿佛是一个一个硕大而又怪异无比的分别疯长着的液体细胞但他们把它称为“前生物形式”整个星球上都被一层透明胶体的东西包裹着有的地方可能深达几英里厚。而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则认为索拉里斯星球是一种生命组织其生命形态高度发达发达的程度可能大大地超越了地球上的生命形式因为很显然它们能左右星球轨道的构成方式。科学家们没有发现能解释索拉里斯种种怪异行为的其他原因此外行星物理学家发现在大洋的等离子体的形成过程和局部测得的万有引力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系而万有引力则随着大洋自身的“物质转换”而改变。

这样一来是物理学家而不是生物学家对索拉里斯提供了一种怪异的解释他们称其为“等离子机器”他们理解的等离子机器人是某种形体也许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生命体但它有能力执行有目的的活动——我们马上要补充一句话在天文学尺度上执行有目的的活动。

这一观点在几周之内就掀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所有最著名的权威人士都卷入了这场争论这一争论使80年来一直居于统治地位的伽莫夫—莎普雷理论的教条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中。

在一段时间里人们还曾试图为这一理论辩护说什么大洋与任何生命形式无关它既不是什么“超”生命体也不是什么“前”生命体而只不过是一种地质学的存在形式无疑是某种非同寻常的地质学形式但也只不过是通过改变重力的方式来影响索拉里斯的运行轨道而已人们完全可以用勒沙特利耶定律解释它。

与这种保守主义的解释相反一些新的观点又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其中最完善的理论解释之一大概要数吉维托和维塔的理论他们认为大洋是辩证发展的结果在前大洋形式时期在大洋的原始状态它是一种鬲液这种鬲液是一种有化学反应能力的物质这种物质在关系场这就是说轨道的不断变化给它的生存带来了巨大而持久的威胁的压力下抛开了地球生命演化的一切中间阶段既没有经过单细胞和多细胞阶段也没有经过植物进化和动物进化也没有出现神经系统和大脑系统而是马上就转入了自稳定的大洋。换句话说它不像地球上的生物组织那样经过了上亿年的进化不断地适应环境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生产出有智慧的人种而是一下子就掌控住了环境。

这完全是有原创性的见解只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无人清楚了一种果冻一样的胶体物质是如何能使天体的轨道保持稳定的。人工制造引力场的历史已经有上百年了但任你怎样挖空心思也无法想象怎样在浆糊状的东西中产生引力场无法想象在这种引力场中发生复杂的核反应和产生巨大温度的过程和结果。在当时报章上发表的一些让读者消遣的文章中充斥着大量耸人听闻的欺骗性观点并引起了科学家们的惊恐不安到处都在谈论“神秘的索拉里斯”也不乏有观点认为这颗大洋行星是……什么地球上的电鳗的远亲。

直到这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最终有了点眉目时人们才反应过来也许索拉里斯现象比我们所有的解释都更加玄奥更为神乎其神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这种观点在此之后越来越占上风。

研究表明索拉里斯大洋绝非遵循我们的引力定律这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可能的而是有它自己的时—空模式它能自己创造时—空旋律在索拉里斯星球上各个经度上测量的时间都是一样的。据此推论索拉里斯大洋不仅深谙爱因斯坦—玻色理论而且甚至能以我们无法说明白的方式有效利用这一理论的结论。

这一观点的发表在我们这个世纪的科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它属于本世纪最激烈的学术争论之一。原本最受尊崇的、普遍被视为真理的理论一下子就夷为废墟瓦砾科学文献里迅速冒出许多异端邪说的文章所有人都津津乐道于什么“天才的大洋”或者什么“胶体引力”等等。

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我出生前的二十年。当我上学时在此基础上演绎出来的一些言论已经成为人所共知的常识说索拉里斯是一个完全被生命包围的星球——当然啦这个星球只有唯一的一个居民。

我仍继续翻阅着休斯和奥格尔所写的这本书的第二卷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着它展开了一部系统学古怪而又缜密。它列出了一个等级分类表类——多秩序——等离子合胞体集——变体。

读上去一切都显得那么胸有成竹好像白色的上帝能分多少个种类的版本我们无所不知似的而实际上这个上帝始终就是一个当然它的重量是17万亿吨这一点我们确实知道。

我的手指哗哗地翻阅着彩色图示、别致的图表、分析摘要以及光谱分析图还有用实例演示的基本物质的转换类型和速度以及它们发生化学反应的过程等等。这本极其厚重的书我越是向后翻数学图式就越多我便只好更快地对这些彩色套印的图表一掠而过人们摆出一副架势自以为对就在太空站金属地板下面几百米的被四小时黑夜包围的索拉里斯的集——变体系统已经了然于心了。

而实际上对大洋到底是不是一个“体”的问题也并非所有的人都达成了一致意见更遑论可不可以把它称为“有思维的”体了。我哐啷一声把这本厚厚的书扔回书架又取出下一本。这本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概括地记录了人们试图与大洋取得联系的种种努力和无数次尝试。我还记得异常清楚在我上大学的时代以与大洋取得联系为题材的轶事、笑话和趣闻不计其数与这本探讨索拉里斯之谜的荆棘丛生的书相比中世纪经院哲学简直就太容易理解了就如同白天的景物一般一目了然。这本书的第二部分将近有1300页全部都是有关索拉里斯大洋研究的文献目录。很显然在我现在呆的这个房间肯定无法找到这本书列出的原始文献。

自从有了电子仪器之后人们就首次开始了与大洋取得联系的尝试电子仪器向大洋的两个方向发射脉冲信号其脉冲信号发生了改变证明大洋对电子仪器发射的脉冲信号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产生了协同作用。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其用词也极其含糊。说大洋“协同作用”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大洋改变了正在探测它的电子仪器信号的某种元素由此改变了正常的放电频率由此记录仪捕捉到了大量的脉冲信号捕捉到了具有更高一级分析能力的某种巨大的计算活动的一些片段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也许这些数据说明了大洋因刺激而产生了兴奋状态也许从上千英里外发射的脉冲波使索拉里斯大洋原形毕露了也许在神秘莫测的电子结构中折射出了大洋的永恒真理也许只是大洋巧妙的艺术构思如果对同一刺激不能得到两次相同的反应谁又能断定什么呢如果一次脉冲信号强烈爆发几乎毁掉了仪器这就意味着回答的话那么另一次它又死一般地沉默了这又该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根本就无法重复进行实验呢无论如何这个持续膨胀的大洋的密码我们已经接近破译了为了这个特定的目的而特意制造的有如此高的信息漫游能力的电脑迄今为止还是有效的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人们确确实实获得了某种结果。大洋是电子脉冲、磁场脉冲和引力脉冲的源泉这一切似乎都是数学语言的表达如果人们信奉人类统计分析中最抽象的一支也就是集论的话无疑放电脉冲也确实是可以分类排列的这似乎是迎合了某种结构的需要就像在物理学的某些领域实际所做的那样如对物质与能量的位序解释对有限与无限的位序解释以及对粒子与场的位序解释等等。所有这一切都使科学家们倾向于认为摆在我们眼前的这个大怪物是有思维能力的是个以百万倍裂变的方式疯长着的、整个行星都由原生质构成的脑—海这个脑—海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用幽灵般扩张的理论来观察宇宙的本质上面但是所有这些东西我们的仪器捕捉到的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只不过是那个远远超出我们理解能力的、无边无际的深沉独白的一个偶然被听到的小小片段而已它的深层运筹我们无从察觉我们听不到它的永恒之音。

数学家也仅此而已。有些人认为这种假设无异于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藐视这实际上是向我们尚未认知的东西投降但未知的东西未必不可以尝试未必不可以推翻古老的教义“我们尚不知的也一定是不可知的。”相反另一些人则认为这种假说是一种有害的、完全没有任何教益的胡扯数学家们所说的这些假设不过是为我们这个时代杜撰的神话而已什么一个巨大的脑不管叫电脉冲也好还是叫原生质脑也好它只不过是存在的最高目的和存在大全而已。

还有其他的看法……不过这些不同研究者的不同观点与其生活的地域有关。顺便说一下在刚刚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就在索拉里斯学的各个专业分支都在积极努力与大洋“取得联系”并取得突飞猛进的成效的时候索拉里斯学家中的控制论专家却不以为然他们几乎没有跟风。“如果你们连你们彼此之间的事都处理不好你们何以能够理解大洋”这句话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研究所的所长在一次开玩笑的场合中问到的这句玩笑话包含了许多真理。

但这个大洋也不是集—变体这种模模糊糊的东西能够编排得了的。它的波浪状表面也是千差万别互为不同从地球上找不到任何可以与它相比较的东西这种原生质的“创造物”频繁发生剧烈的喷发而且这种喷发具有合目的的规定性这到底应该叫适应叫识别还是叫其他什么东西所有这些还完全是一个谜。

我又把这本书放回书架这本书真沉我不得不用两只手捧着把它放回去我心想我们有关索拉里斯的知识都塞满了整个图书馆完全都是一些无用的累赘把各种事实拼凑在一起的毫无根基可言的泥潭我们还是在78年前人们就已经开始的地方打转严格地说现在的处境更糟了因为这些年来对此进行的所有努力都被证明是徒劳无功的。

我们明确地知道了什么只是更加理直气壮的否定。大洋不使用任何机器也不造机器尽管从某种特定的情况上判断它好像有能力复制与它发生关联的仪器尤其是这些仪器的某些部件但是这种事只发生在刚开始研究它的第一年和第二年。而对随后进行的所有尝试它则拿出本笃会会士般的耐心对此一概置之不理好像它对我们的所有设备和产品都失去了兴趣由此推论它对我们人也……。它既不拥有——我继续列举几项我们的“消极认知”的名谓——任何一种神经系统也没有细胞也没有由蛋白质推想而来的记忆结构它并不总是对刺激产生反应即便对最强烈的刺激也不一定产生反应比方说第二艘吉森号宇宙飞船的辅助舱在失事时它就完全“置之不理”这艘辅助舱从300英里的高度坠落到行星表面核反应堆发生爆炸一英里半范围内的原生质遭到破坏而它对这场灾难却完全无动于衷。

在科学界“索拉里斯事件”逐渐被看作是“走进了死胡同的事件”特别是在科学研究机构的行政管理层这种反应非常明显他们在过去的几年里提高了嗓门大声呼吁缩减对该项目后期研究的资助。但至今还没有人敢说过应该关闭整个索拉里斯太空站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明确地承认了失败。也有些人在私下场合里说我们最需要做的是制定一个能够尽可能从“索拉里斯丑闻”中光荣撤退的战略别无其他。

然而对另外一些人尤其对青年人来说这则“丑闻”则逐渐演化成他们能否实现自身价值的试金石“从根本上说”他们喜欢这样说“应该进行更大规模的投入这事关对索拉里斯文明的探索。事关我们对自身的清醒认识事关人类认知能力的边界问题。”

有一段时间盛行这样一种观点报业也迫不及待地推波助澜从四面八方冲涮着索拉里斯星体的会思想的大洋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大脑它先于我们的文明进化上百万年它有点像某种“宇宙的瑜伽”一个智者道成肉身的全知全能他对万事万物都归于空无早有洞知因此他在面对我们时没有理由不保持绝对的沉默。这样一来说什么有生命的大洋有何等何等作为完全是无谓的事——不管说有作为还是无作为都一样它完全是另外一种尺度中的存在人类的表象能力根本就对它无济于事这就是说它既不造城市也不建桥也不制造飞行器它也不尝试什么征服空间或者战胜空间一些站在人类立场考虑问题的人不惜一切地为自己辩护把这些能力视为人类无可估量的王牌相反它热衷于层出不穷的变形热衷于“本体论意义上的质变”用学究们的专业术语来看它也不乏有关索拉里斯著作中的那些耐人咀嚼的东西另一方面人的索拉里斯情结又是不屈不挠的搜肠刮肚只要有可能就与索拉里斯扯在一起摆出一副不可辩驳的架势盼着能接收到天才的天体天机泄露的斑驳光点无计划、无意义地将人一切完美的造化与索拉里斯混淆在一起无所不用其极直至演绎出超出人类理解力的荒唐事几乎是气极败坏地——于是乎针对“瑜伽—大洋”方案提出一个反方案要思想一下“弱智—大洋”。

这些推想又把最古老的哲学问题翻腾了出来并死而复活这就是意识问题物质和精神的关系问题。首次给大洋赋予意识的人——如杜哈尔特所做的那样那是要鼓起勇气的。这个被科学理论家们心急火燎地宣布为形而上学就草草了事的问题却一直是所有讨论和解释活动的基础。没有意识的思维是可能的吗可是——人们可以把大洋里发生的过程理解为思维一座山居然是一块很大的石头一个星球居然是一座巨形山体人们可以这样去称谓但解读新的尺度中的秩序需要全新的适用法则和解释新现象所需要的新视域。

这个问题成为了我们时代绕不过去的心病。每个有创见的思考者都设法在索拉里斯学的思想宝库里留下自己的痕迹理论在大量地增加这些理论似乎要表明我们只不过是大洋在“智能高度繁荣”期遗留下的不断退化和萎缩的副产品——然后大洋又回归到它的甲壳类的组织形态在天体的内部出现的行星的早期居民被它狼吞虎咽地吞噬掉剩余的部分被它重新融合成永恒持久、长盛不衰的躯体不以细胞方式疯长的原浆媒质。

灯管里发出白色的光类似于地球上的灯光我收拾着桌子上的仪器和书籍在桌子的塑料板上铺开索拉里斯地形图仔细地研究着。这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大洋深浅不一它的诸多岛屿被因风化而剥蚀的矿物质所覆盖可以看得出来它们也曾经有过土地。莫非它也有岩石层的隆起和沉没岩石层又沉入星体内部了完全搞不懂这里的究竟。我望着地图上画上各种紫色和蓝色的半球发呆不得要领我感到一片茫然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要被索拉里斯震撼多少次才能彻底解脱每次的震撼都同样强烈当我还是一个刚上学的小男孩时就已经第一次尝过被索拉里斯的存在所震撼的滋味。

我不知道围绕着吉巴里安的死亡以及与他的死亡相关的阴森不安的环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傻傻期待的谜团会是怎样的一个谜我自己未可知的未来也一下子显得不重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呆呆地看着这张足以让每个人都震惊的地图。

研究者们把精力主要放在他们认为有可能产生生命的地方并在地图上一一把这些地方标了出来。我仔细打量冲涮着近赤道地区群岛的泰克萨勒什隆脊在那里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

我就一直这样弯着腰俯瞰地图但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就好像瘫痪了一样。我直对着门我已经用箱子把门顶住了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推过去一个小柜。“这可能是一个什么自动机器”我心想尽管在房间里我的眼前并没有什么人出现而且也不会有什么人能趁我不注意溜进来。我脊背和后颈上的皮肤火辣辣地发烫有种感觉有一种目光一动不动地逼视着我这种感觉已经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我缩起脑袋不知不觉地把身子靠在桌子上越靠越紧桌子腿已经慢慢地在地板上滑动。桌子的响动让我醒过神来。我四周环顾了一番。

房子里空空荡荡。我面前是一扇很大的半圆形窗户像是裂开的一个黑洞。感觉松弛不下来。黑暗凝视着我无形的巨大的找不到注视我的眼睛无边无际的。窗户外面没有一丝星光我拉上了窗帘。我抵达太空站还不到一小时但我已经开始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一再出现被追踪妄想症的症状。我本能地把这种症状与吉巴里安的死联系在一起。就我对他的了解来说我到现在才想明白了他一定也得了精神分裂症失去了精神上的平衡。只是在此之前我还不能这么确信。

我站在桌子旁边房子的中间。呼吸平静下来我感到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已开始冷却。问我一直在考虑什么肯定——是考虑机器人的事。无论在走廊上还是房间里我没有碰到任何人这一点很是令我感到蹊跷它们都跑到哪去了我唯一看见的机器人是为太空站的接收系统服务的而且还是从远处看见的。其他人都干什么去了

我看了看表。到了已约定好的与斯诺见面的时间。

我出了门。沿着拱顶向下伸展的灯管发出一种相当微弱的光。经过两扇门第三扇门上贴着有吉巴里安名字的门牌。我在门前站了许久。太空站里静寂无声。我按了一下门把手。本来我是不想进去的但就是这轻轻的一按门把手向下滑动了一英寸门开了一道缝经过片刻的黑暗之后房间里的灯自动地打开了。现在我已无处藏身每个从走廊走过的人都能看见我。于是我一个箭步跨进门槛随手关上了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且把门关得牢牢的。然后迅速地将房间扫视了一遍。

我几乎是紧贴着门站着。这间房子比我的那间大一些也是一扇全景窗户玻璃的四分之三都被窗帷盖住毫无疑问带有纯蓝色和玫瑰红色印花的窗帷是从地球上带来的并不是太空站自行配备的。沿着墙壁摆满了书架和柜子所有家具都涂着浅绿色的油漆发出银闪闪的冷光。地板上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就堆积在凳子和椅子之间滚来滚去的。在我前面两张“活动桌子”堵住了去路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桌子也弄翻了桌角的一部分埋在杂志堆里里面还有一些从破了的文件夹里滑落出来的文件。很多书都是翻开的堆在一起破损严重书页迎风起舞破碎的烧瓶和带软木塞的酒瓶流出液体浸到书里这堆东西里面的绝大多数物件都是很厚实的即便什么东西从很高的地方掉到地板上通常也不会砸碎它们。窗台旁的写字台也翻滚在地。连同写字台的台灯也被砸碎了翻倒在地的凳子两条腿插进半是滑出来的抽屉里。整个地板都淹没在纸条、文件和手稿中。我认识吉巴里安的字体于是俯下身子仔细辨认。当我捡起几页书稿正准备直起身子时我发现我拿纸的这只手不像通常那样投下一只手的影子而是带有重影。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好像玫瑰色窗帷的上方燃烧着火焰可怖的蓝色火舌熊熊燃烧笔直地向上窜眼看着火势越来越猛。我把东西归整到一边——火焰迷人而又贪婪。火焰遮住了三分之一的视野。魔鬼一般让人眼花缭乱的、长长地摇曳着的阴影穿过大洋的波谷向太空站袭来。噢我明白了清晨开始了。在太空站所处的区域经过一小时的黑夜之后索拉里斯行星的第二个太阳蓝色太阳又从天边升起了。当我又回到那堆纸旁边时光电感应的自动开关熄灭了顶灯。我无意中看到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实验报告这是在三周前做的一个实验计划吉巴里安企图向原生质大洋发射强X射线。从这份实验报告中可以看出来他赞成组织这次计划的负责人萨多留斯的决定我手里攥着这份报告的复印件。双眼已经开始有些眩晕。刚刚破晓的白昼与前一天迥然不同。阴冷的太阳托起橘红色的天空整个大洋看上去像发着血红色波光的墨水几乎总是被一种暗玫瑰色的云雾覆盖着波浪、云雾与苍穹已浑然不分。这一切转瞬间又消失了。甚至所有的一切又被玫瑰色的东西过滤了一遍这种光的热度就像用一盏高瓦数的水晶灯做成的燃烧炉。我的那双被烧成棕色的手几乎变成了灰白色。整个房间都面目全非所有带红色的东西不管大小全都变成了棕褐色又枯萎成肝脏的颜色然后又凸显出白色、绿色和黄色物件这些颜色是如此刺眼以致好像它们都能自己发出颜色。我紧紧地眯起眼从窗帘的缝隙中窥望天空已是一片白色火海下面有像液体金属一样的东西闪烁着、颤动着。我用手捂住眼睛视域内泛起红色迅速地扩张。我在盥洗室水池子的边缘破损严重的架子上发现了一副深色的太阳镜这副眼镜大得足以遮住半个面部于是我戴上它。窗外燃起钠光灯一样的火光。我把散落在地上的稿纸一页一页地捡起来把它们摞在唯一一张没有翻倒的小桌上通过仔细察看才知道文件缺了一部分。

文件全都是已经做过的实验的系列报告。我从这些材料里了解到在距大洋现在的位置向东北方向1400英里的地方人们连续向它发射了四天的X射线。这些举动令我惊诧不已因为基于X射线的破坏性作用联合国协议明确禁止使用X射线因而我敢保证没有谁被允许给地球做这样的实验。我抬了一下头在半开着的柜门的镜子里我瞥见自己的镜像戴着一副黑眼镜的、死一般苍白的脸。房子里令人毛骨悚然交织在白色和蓝色火焰中几分钟之后又听到拉着长音的嚓嚓的响声窗户前挤进来一个密封的盖子房间内一下子昏暗起来感应灯自动亮了现在才越加感到昏暗阴郁。温度在持续地上升直到空调启动发出均匀的声音随后空调的排气孔的嗓门越来越大听上去像是一种怒吼。整个太空站的制冷装置都在开足马力地工作。尽管如此要命的炎热还是在升温。

有脚步越走越近。有人正在穿过走廊。我悄悄地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已经贴着门了。外面的脚步也越走越慢越来越听不见声音了。在外面走的人也站在了门前。门把手慢慢向下转我不假思索本能地从里面抓住门把手死死地握住。外面的人没有用更大的劲按但也不松手。门外面的这位某个人的举止也同样蹑手蹑脚想必也一定是惊呆了。我们彼此都抓住门把手僵持了好一会儿。然后我这边的门把手来了个突然的反弹我的手闪了一下门把手的压力减弱了听见有簌簌作响的声音这个人又往前走了。我还是站在那不动耳朵紧贴着门听但没有一丝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