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一

“在这方面我看还不到火候。不过,他早晚会这么干的,就是不干,这也是犯罪。”

格洛塞斯特尔不愿意将讲经师想像成占有庭长夫人的胜利者。这是出于嫉妒,但他愿意这么设想,因为这样可以在敌人的众多罪行中再加上一条罪状。

上午十一点时,堂费尔明想起那天教义问答会有讲座,他是那个教育和慈善机构的领导人。讲座在白色的圣马利亚教堂举行。他觉得此时心情很好,便高高兴兴地走进那个气氛十分愉快的教堂。殿堂中间搭了一个松木讲台。台上的一边有三排没有靠背的长凳,对面有一张桌子,上面铺了一块有点点蜡斑的旧锦缎桌布,桌边摆着一张红绒软椅和几只红绒凳子。那软椅是专门留给讲经师的,教义问答会上当教员的教士则坐在红绒凳子上。那几排长凳是给七岁到十四岁的女学生准备的。她们来这里学习教义、宗教礼节,也听听圣经故事,学唱赞美诗。

讲经师走进殿堂时,长凳上发出一阵嗡嗡的说话声,像树林里刮过一阵风。

这个受人爱戴的领导人喝了圣水,画了十字,便兴高采烈地走上讲台。他搓了搓手,将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拉过来。他眼望屋顶,咬着下嘴唇,搂着那小姑娘的金发脑袋,并轻轻地捏着她那只粉红色的耳朵。

“不知是哪只小鸟告诉我,说小鲁菲纳不愿做好孩子,还在教堂里捣乱,在唱经时发出怪腔怪调,有这回事吗?”

一阵哄笑。女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教堂里到处回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一缕缕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射进殿堂。

讲经师在那儿说什么都会引起哄堂大笑,因为他说的全是笑话。孩子们和教士们都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为数不多的几个虔诚的女教徒分散在教堂的各个殿堂,在认真地进行祈祷,但谁也没有注意她们。女孩子们的一阵阵哄笑也会招来一些观众,都是一些十几岁的男孩子。坐在台上一排排长凳上的女孩中有他们自己的“恋人”。参加教义问答会的都是一些年轻教士,他们瞧不起这些公子哥儿,因为这些人来教堂的目的是谈情说爱。

讲经师并没有坐在那把留给大会主席的软椅上。他喜欢在台上踱步,身躯像棕桐树那样摇摇晃晃,不时地走到充满欢声笑语的长凳旁,一会儿用手掌轻轻地拍一下这个姑娘的脸蛋,一会儿又对那个穿裙子的小天使悄悄地说一句话,这引起了姑娘们的好奇,堂费尔明随即又说上几句事先准备好的笑话。他对孩子们的宗教和道德教育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进行的。那些从事教义问答的教士也都是一些活泼、愉快、爱逗乐的年轻人。他们走来走去,即使批评学生也脸带慈父般的微笑,说话轻声柔语。他们都身穿黑色法袍,和女孩子们穿的色彩鲜艳的短裙和腿上雪白的长统袜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坐在前排长凳上的都是八岁到十岁的小姑娘,她们总爱在硬板凳上晃动身子。她们大多数还没有发育,模样和举止跟同龄男孩没有什么两样。有些早熟的孩子已显露了某些隆起的部位,她们的衣服遮盖不住,但她们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见到这些含苞待放的小姑娘,堂费尔明不禁回忆起刚才采摘的那朵玫瑰花蕾,他的嘴唇边还沾着一片花蕾的碎片。后面几排长凳上坐着十二三岁的姑娘,她们又天真又自负,脸上带点傲气。在她们后面还有几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其中有几个是斐都斯塔美女中的佼佼者。她们都已开始发育,渐渐显露出女性特征。其中有两三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脸色苍白,身体结实,模样儿有点像成年女子,却还是一身孩子的穿戴,只是那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暴露了隐藏在内心的邪念。开始上课和唱经训练后,姑娘们全体起立,并在台上分成若干小组,围成圆圈,随后又像歌剧中的舞蹈演员一样散开。从事教义问答的教士们一面指挥着姑娘们时而围成圆圈,时而散开,一面以陶醉的心情吮吸着那些含苞待放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他们面颊通红,两眼放光,那醉人的香气在他们壮实的身上产生了像喝了甜酒一样的效应。

讲经师认为,这些“玫瑰花”完全是他的,而不像那个散步场所的玫瑰花那样,是属于市政府的。他在她们中间,如鱼得水,悠然自得。有时他抚摸着那些小天使的头发,心里乐滋滋的。唱诗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的嗓音比她们的身躯更清楚地表明生理上正在发生的变化。接下去是演讲。一个年方十五,实足年龄只有十四岁的姑娘走到桌子跟前,无拘无束地朗诵了一段批驳现代唯物主义者的文章,因为他们否认灵魂不灭。文章用词比较委婉,火药味儿并不太重。这姑娘一头金发,脸如白玉,五官端正,只是下巴”有点儿上翘。她的体型已像成年女子,合身的裙子下面露出两条线条匀称、结实强健的大腿。淡蓝色的眼睛,说话声音铿锵,但不十分悦耳,显得有些呆板、单调。这个长着两只像希腊雕像般胳膊的美丽的金发姑娘,尽管不怎么明白自己刚才背诵的这段文章的意思,但能猜到它的含意,因此,她背诵时的语调显得严肃、高傲,与文章的意思相符。她本人也像一尊严峻而美丽的雕像。她的女伴们、教义问答会的教士们和分散在殿堂四周的寥寥无几的观众们都惊奇地听着。他们根本没有关注她在说什么,都一味注意她漂亮的身材和清脆、威严的语音。这姑娘的做法充分显示了女人的盲从。讲经师张着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犀利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这个高傲的宗教巾帼英雄。大自然巧夺天工,从外部造就了她的体态,而他则从内部修炼了她的灵魂。是的,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宗教狂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是他手下众多的信女中的一颗明珠。当然,这颗明珠还需进一步加工。当她穿的那条灰裙子长及地面时,这颗由他加工的明珠才能成为精品。那时,观众会对她交口称赞,教会将把她作为珍品保存起来。

讲《圣经》故事的是一个胖胖的黑皮肤姑娘,眉清目秀,表情甜蜜,腼腆羞怯。微微隆起的乳房被外衣紧紧地裹住,似乎不好意思让人们见到。讲故事时,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味想着下面那些小伙子会不会看见她的腿肚子。尽管女人的本能促使她竭力遮盖,但是裙子下面还是露出小腿。她没有讲完由她负责介绍的马卡伯奥的故事,因为她喉咙突然便住,耳朵嗡嗡作响,脑袋的右半部分发冷,脸色苍白如纸。她由于害羞得了病,只好离开教堂,流着眼泪出去。下面几个早熟的女孩从容的讲演使人们忘记了刚才那女孩子令人伤心的场面。为了振作大家的精神,讲经师也讲了一些富有寓意的笑话和故事。姑娘们听了,笑得将身躯都扭曲了,使台下那些小伙子和教义问答会的教士们从她们起伏抖动的裙子下面见到了雪白的小腿。

堂费尔明走出白色的圣马利亚教堂时,感到口干,口水粘稠。这时,他突然想起几年前的旧事。他不喜欢回忆这些往事,因为不怎么正经。“这些该死的鬼丫头!”他一边走,一边想。从刚才发生的这一切表明他还年轻,没有必要发誓让自己成为精神恋爱者,至少在和他那忠实可爱的女友相处时,没有必要这样。他又想起了庭长夫人,想起了刚刚走出教堂时产生的那个模糊的带有某种邪味的欲望。眼下这个欲望已变得十分强烈:他要去见安娜,对她的信表示感谢,并用最有效的语言将谢意表达出来。

尽管他很想马上就走,但还是竭力克制住了,决定下午去拜访。他的母亲和平时一样,对他讲了不少外面的传闻,他听了,只是耸了耸肩膀。唐娜·保拉以生硬、冷冰冰的语气吓唬他,说这样下去,家产和声誉都会完蛋,但讲经师听了,仿佛那是远古时代的事情。他认为,外面议论的那个讲经师好像不是他自己。什么野心呀,买卖圣职呀,傲慢呀,淫秽呀,丑闻呀……这一切和他有什么相干?那个可怜的堂费尔明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揪住他不放?现在的堂费尔明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他根本不将自己周围的人放在眼里,甚至连盼他们倒霉也感到麻烦,他眼下只为自己那种高尚的、拯救他人的激情而活着。人们将他返急了,他什么事也会干出来的。讲经师高兴地发现自己确实变成了另一个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坚定,更大胆,更热爱生活,并为他所钟爱的人保留着这种强烈的感情。现实对他来说,已具有新的含义。他想起哲学家的种种疑虑,神学家的种种幻想,真为他们难过。哲学家否定世界的存在,神学家将世界想像成虚无缥缈之物,真是无聊,都是一些可怜虫。哲学令人昏昏欲睡。生活就是他感受到的东西,而他正处于精力充沛的时期。一个无论是灵魂还是躯体都美不可言的女人只跟他进行了一小时的忏悔,便使他看到了新的天地,现在她叫他“亲爱的兄长”,并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他,由他引导走上一条充满激情和诗意的虔诚之路。他感到庆幸的是自己有能力随机应变,既能做个神职人员,又能隐入云端,却又不忘凡间的事。他记得几年前曾想过写小说,准备写一本真正的符合基督教教义的《西比拉》①和现代的《法比奥拉》②。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这倒不是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而是觉得写书太伤神。小说中的事最好让自己亲身经历。

①西比拉是古代女先知的名称。

②十九世纪初英国大主教威斯曼写的宗教小说。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用餐刀轻轻敲打面包的硬皮。他母亲喋喋不休地讲着格洛塞斯特尔的阴谋和俱乐部那一帮子人的诡计。

他借口去摸一下主教的底,便溜出家门。他朝新广场走去。他认为位于林科纳达的那座巨宅上面笼罩着光环。

安娜和堂维克多在餐厅接待他。他已成了他们的至交。在庭长夫人两次患病期间,教区法官曾给他们提供不少帮助。堂维克多虽不怎么喜欢讲经师,却对他十分感恩。不过,一贯以王权至上论者自居的金塔纳尔对教士在他家的不良影响已产生疑虑。这个教士真有点吸引力,尤其是堂费尔明为人一向虚伪。“执政官先生们,要小心啊!”①尽管出于礼貌,出于感恩,堂维克多对他相当客气,但总有些冷淡,只是对方没有看出来,只觉得主人在家有些碍手碍脚。

①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