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第二章
祈祷做完了。令人尊敬的教士们不断地打着呵欠,完成了这一天赞美上帝的任务。他们像机械地千篇一律地完成了每天例行公事的政府公务员那样带着一脸倦容,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圣器室。这些体体面面的神父对宗教的那股子热情,就像他们身上穿的那身教士服和披肩每天遭到磨损一样,在日复一日的赞歌声中渐渐地消失了。斐都斯塔教堂的神职人员中也存在着一般公共机构的通病:某些教士之间平时不说话,有的甚至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不过,这种情况一般的外来人士都不易发现,因为表面上,他们在一起时都装得很团结。比如,见面时总要握一握手,轻轻地拍一下对方的肩膀,甚至还说几句笑话,或对着同事的耳根说几句悄悄话。当然,也有些平时寡言少语的人,做完祈祷,很快便离开了教堂。也有些人没有告别就走了。
讲经师走进圣器室时,大祭司卡耶塔诺·里帕米兰先生(他是阿拉贡卡拉塔尤德人)正坐在大理石桌子跟前。他由于肘部够不上大理石桌子的高度,只将一只手搁在上面。他像闻到某种气味跟踪而去的狗一样,用鼻子闻了几下,说:
“我闻到了……”
大祭司先生见讲经师进来了,便停顿了一下,又接下去说道:
“德·帕斯先生,是不是穿裙子的来过这儿了?”
没有等对方回答,他便做了一个动作,虽有些猥亵,倒也不失礼仪,表示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肯定上这儿来过了。
堂卡耶塔诺是个年已七十六岁的小个子老头儿,生性活泼开朗,瘦骨嶙峋,皮肤像煮熟了的牛皮,脸上的皱纹多得像烤焦了的羊皮纸。不知什么原因,他整个的模样不由得使人想起了山上的雕。不过,也有些人认为,他的样子更像喜鹊或是驼背的脱毛鸫。总之,他的外形和动作很像鸟类,尤其是他的影子。他的脑袋尖尖的,平时总爱戴一顶老式宽边帽子,形状狭长,两侧帽檐向上卷起,有点像堂巴西利奥①的样子。他常常将帽子戴在后脑勺上,看起来像是脑袋上顶了一架望远镜。他是近视眼,长而勾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那两只乌黑的圆圆的小眼睛炯炯有神,滴溜溜转个不停。他常常像学生那样披着斗篷,还喜欢两手叉腰。如果谈话的话题涉及到神学和教规时,他便会习惯性地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摄成圆圈,放在自己眼前。由于与他交谈的人个头总比他高,里帕米兰不得不歪斜着脑袋,用一只眼睛斜着向上看,就像是鸡鸭那样。虽说堂卡耶塔诺是个大教堂的教士,还是个大祭司,在做祈祷时,他还可以坐在大主教的右侧,但他自己并不想凭这些头衔赢得人们的尊敬,也不因为自己有了枚十字勋章而不可一世。他受人尊敬是由于他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他爱写田园诗和讽刺诗。他最崇拜的诗人是加尔西拉索②和他大名鼎鼎的同乡马西亚尔③。他对梅伦德斯·巴尔德斯④和依纳尔科·塞莱尼奥⑤也推崇备至。四十岁那年,他来斐都斯塔当受俸牧师,在那个教堂整整做了三十六年祈祷,因此,可以称得上是地地道道的斐都斯塔人,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原来是个外乡人。除了诗歌外,他还有两个算不上高雅的“爱好”:女人和猎枪。行猎这个爱好后来放弃了,但对女人他还像三十岁时那样一片至诚。每个斐都斯塔人(包括那些神圣星期五⑥照样在饭馆内吃肉的拥有自由思想的人)都确信堂卡耶塔诺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童贞,对这点谁也不会怀疑。他崇拜女性跟性的要求毫无关系。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将妇女作为诗的主题,他像盛世时期的诗人那样在自己的诗中常谈妇女的事。打从年轻时起,他就喜欢讨好女人,常常和她们进行接触,将她们写进自己的情歌里。这些情歌格调虽不高,但诗人写诗的动机是纯正的。在教士会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黑暗时期,那时人们将里帕米兰爱好写诗视为犯罪行为,视为一种丑行,要将大祭司在文学的庇护人科鲁赫多侯爵资助下出版的诗集烧掉。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有人曾打算将堂庞佩约·吉马兰(这个人物下文将讲到)革除教籍。
①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人物。
②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501—1536),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诗人。
③公元一世纪拉丁诗人。
④胡安·梅伦德斯·巴尔德斯(1754—1817),西班牙诗人。
⑤十八世纪西班牙诗人。
⑥星期五为基督教徒的斋日,不许吃肉。
那种宗教狂热终于像十二级台风一样刮过去了。大祭司(当时他还不是大祭司)成为纯洁的田园诗人,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当然,这个时期离现在已十分遥远了。现在,谁还会记得梅伦德斯·巴尔德斯?谁还会记得堂卡耶塔诺·里帕米兰的《比尔比利斯的一个牧人的牧歌和田园诗》?浪漫主义和自由主义将这一切全都一扫而空。浪漫主义虽已成为昨日黄花,但田园牧歌也一去不复返了,就是那些具有讽刺作用的讽刺诗也不再受人欢迎。堂卡耶塔诺并不像众多的教士那样只为过去的岁月大唱赞歌,他不喜欢颂扬过去。谈到诗歌,他认为诗歌革命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
“我们的这个社会非常虚伪,非常凄凉,缺乏教养,”他常常对斐都斯塔那些热爱他的年轻人说,“比如说,你们都不会跳舞,那么,你们怎么会从中得出结论,认为搂住一个姑娘的腰,将她尽量往自己胸口贴近,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呢?”
他以为眼下在沙龙里跳的舞就是他当年在马德里时出于好奇前去观看的那种搂搂抱抱的波尔卡舞。
“我们那个时候跳的舞可不是这样的。”
大祭司早已忘了,他除了和椅子共舞外,从来没有跳过集体舞。不过,当年在神学院学习时,他笛子吹得很好,还喜欢一个人跳舞。即使在眼下,他还能凭自己的天赋和丰富的想像力,谱出轻快的舞曲,在他常说的“小范围”里,斜披着斗篷,将教士帽挟在腋下,微微提起法衣,跳一会儿单人舞,其中不乏大量的旋转、屈膝和剪腿跳等动作。年轻人见了,都哈哈大笑,大祭司则洋洋自得,认为自己当年没有能通过笔杆子赢得的胜利,这会儿却用两只脚获得了。
上面讲到的舞蹈他一般都是在聚会时跳的。自从医生禁止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在夜里写诗看书后,他几乎每次聚会都要参加。不参加这种热热闹闹、男欢女爱的晚会,他每天晚上就寂寞难挨。玩牌玩腻了,教士和衣冠楚楚的主教间的会晤,正如他说的那样,使他感到伤心,因为他既不是自由派,也不是卡洛斯分子,他只是一个神父。年轻人喜欢和他在一起,与某些学识渊博的斐都斯塔人相比,他们更愿意和他交往。当地的年轻诗人和报刊记者都认为他爱批评爱挑剔,尽管他平时总是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比如,有时他在街上遇到了特里封·卡门纳斯(他是斐都斯塔最有作为的诗人,每次赛诗会他都获胜),他便招手让诗人过来,拿自己的鹰钩鼻子贴近对方的大耳朵,说:
“你那首诗我拜读了……不坏,不过,你不应该忘记诗的技巧。要多读一点古典诗歌,特里封西约①。你还能找到比下面的诗句更简洁的诗句吗?
①特里封的昵称。
我见到一只小鸟,
栖息在百里香上。”
接下去,他便大声背诵起维耶格斯①那首温情脉脉的诗,眼中噙着泪水,嘴里唾沫四溅,从开头一直背到结束。对于大祭司的这种不拘一格的行为教士会的多数人都能予以谅解,因为他已是垂暮之年的人了。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