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再见南瓜花
十四 再见南瓜花
时间飞逝,永不停歇,不时嘲讽地回望着我们,笑我们是多么蠢笨,徒劳地想要把它装进罐子里封存起来,想要把它卷起藏在床底下,想要把它放进红色的缎面盒子里密封起来,想要把它像珍珠那样串起来。一颗颗珍珠串起来就是我们的一生。
“希望死神发现我在跳舞”>>>
四月天已经很热了。西洛哥风⒈带着野性和炙热扑面而来,有时候它一直推进,遇到了从阿尔卑斯山和西地中海向南或西南狂吹的,还没打算歇息的干冷北风,一阵纠缠争斗在所难免。因此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四月。时而暴雨如注,狂风横扫,偶有风雨暂歇的时候,立刻是阳光肆虐,热辣得好像八月天。现在浆果都成熟了,野草莓也都熟了。罗勒,琉璃苣,还有很小的绿皮柠檬都可以在集市上买到了。草地上麦子开始灌浆,等待成熟。就在五月的第一天,一切都那么美好,我们却要打包行李,准备暂时作别,很是不情愿。⒈西洛哥风( Sirouo),从非洲吹向南欧一带的非洲热风。
我和费尔南多一样,一点儿也不想现在离开。我要写一部关于意大利南部的书,有很多相关研究要做。他觉得我们可以再等等,等到秋天再开始,但是我知道那是不行的。我已经拟定了书的计划,很显然现在就必须开始了,否则会被最后期限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将离开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穿过坎帕尼亚、巴斯利卡塔、普利亚、卡拉布里亚,进入西西里岛,在孩子们来度暑假之前的几天内再回到这里。线路早已经在地图上标示出来,同事们已经帮我们联系好了要去寻访的厨师、面包师和酿酒师, “该走了”。
“是的,是的,当然是该走了。我只是觉得这里现在太美了。”
“这里永远那么美。等我们回家的时候,也还是一样的美。”我告诉他,一边试着把我蕾丝花边的裙子塞进分配给我的那个行李箱里去。我再三犹豫,还是决定带上它,还有其他那些我可能根本就没有机会穿着走在山羊群和橘子树中间的裙子、外套和围巾。我喜欢把一切都准备好。费尔南多的箱子里还有一半是空的,我把我的杏色蕾丝裙,还有一双有芭蕾舞鞋的细带的凉鞋都放了进去。他总是给自己挑这个大的红箱子,他知道我的箱子空间总是不够用,他喜欢我把衣物和他的放在一起。
“真高兴你终于不再带着那件长袍子了。”他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我们已经邀请了巴罗佐和佛洛瑞来吃午餐,我开始准备起来。今天吃小煎蛋饼,馅是细嫩的新蒜苗炒琉璃苣,乳羊羔加黄油和洋葱炖到入口即化。清甜的罗勒叶沙拉,还有野草莓。淋几滴油,几滴陈年香草醋,一点胡椒。我知道它一定不合“公爵”的胃口,但佛洛瑞肯定会喜欢。
门铃声打断了我的歌声,那一定是巴罗佐闹着玩儿的恶作剧。费尔南多一步两级台阶地冲上楼去开门。
“最早也是在今天早上,巴罗佐去拿她的文件……牧师……医生……救护车。”
我用围裙擦着手,走到楼梯脚那里。我听不出来人的声音,只听见只言片语,我一点都听不明白,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耳边都是轰鸣声,就在我眼睛的后面,像是有什么钢铁做的东西,在急速地旋转,把光亮全都挡在了外面,我知道那是真的——佛洛瑞死了。费尔南多搂着我,把我的头摁在他的胸前,抱着我,用力摇晃着我。
那个红唇和樱桃酒的下午不过是九天之前,今天她却死了。我们向山下跑去,跑到那个弯道,又一直沿着陡峭的小路跑到镇上,但是那里也像是真的一样,佛洛瑞死了。人们在说着什么,都是些叫人心碎的话,说着说着就会哽咽起来。我们喝着薇拉递过来的水。有人说明天日落时分从教堂到墓地要有一个游行,早上会有弥撒,但没有人说怎样或者如何进行。巴罗佐从她家出来,沿着绕着广场的那条蜿蜒小路一直走了下来。他穿着笔挺的白衬衣,深灰色裤子,刚洗过的头发从紧皱着的眉头那里朝后梳得一丝不苟。他一边走着,一边木然地接受着别人的拥抱或握手。当他走近酒吧门口时,费尔南多迎着他走过去,我紧跟在费尔南多身后。他们开始说话,我伸出手去绕过我的丈夫握住了巴罗佐的手。他的手干枯瘦长,把我的拳头紧紧握在他的手心里,继续和费尔南多说着话。我们都没有看对方,“你好,”他说,“你好。”他又说了一遍,艰难地咽下了这个词,还有许多其他说不出来的话。
我们回到家里,费尔南多径直坐到桌边,开始给那些准备在我们要去的最初几站沿途接待我们的朋友写便条,他说这些便条等会就到酒吧去传真。我们无法在此时离开。我们打开房子里所有的门和窗,希望外面能有风有雨,让大自然的噪音,来覆盖我们心底的那些轰鸣。我们脱去衣服,爬回到我们还没来得及铺的床上去。
“她非常想死。一个月前,也可能是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去拿她的定期检查报告,扫描显示出现了新的肿块。医生还在给她解释下一步的治疗,她已经拿了皮包和毛衣,向他道谢告辞了。她依然微笑着,仿佛这是一次愉快的拜访。医生和我都知道她已经决意要死了。”
天刚刚黑下来,我们坐在露台的地板上,费尔南多和我,背靠着马厩的石头,“公爵”面朝着我们。 “不久以后,她把你们几个叫来和她一起玩过家家。我想她已经听见了那和死亡一起来临的喧闹声,那呼呼的风声。我们都知道她已经意识到时日无多,但是直到她看见那些可怕的幽灵即使在白天也会出现,她才开始直面现实。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认为漫长缓漫的等死不是最好的爱我的方式,因此我从来没有祈求过她,一次都没有。我从来没对她生气,也从来不问她为什么。如她所愿,她走得这么快,没有恐惧,没有奢望。一种古老的面临生,面临死的方式。但是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没有绝望。我不在她身边哭,如果她哭过,那也是独自一人哭泣。她想要把墙重新粉刷一遍,她房子里所有的墙,于是我们就刷了。她刷完最底下的部分,然后后退几步,仰头看着在刷高处的我,告诉我那些被漏掉的地方。我们刷了整整一天。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想把墙粉刷一新,她说, ‘因为这是我能决定的。’她说她不希望还有污点留在墙上,她只想留下过去的几个月里所有的美好。我想她没有遗憾了。她终于过上了她一生渴求的生活,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开始梦想的生活。对她来说,这个梦想终于成为现实,这段日子的长短又何必计较?但是我一直相信我们还有时间。我开始以月来打算,以为或许还有一年呢,有的时候我甚至还敢想得更长久。不管这一天何时来临,我永远也无法做好接受的准备。而她在我之前就知道了这一点。她总是告诉我她有多么爱我。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似乎要用她所有的声音来说出这句话,小女孩时的她的声音,年轻女人时的她的声音,生病之前的她的声音。我想痛苦和快乐对于佛洛瑞是一样多的。她给我留了张纸条。”他从他的白衬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信封,那种总是附在花束里的信封。“她留给了我十个字,”他说, “希望死神发现我在跳舞。”
红色的太阳还沉醉在托斯卡纳的山林之间,最早的几颗星星已经开始闪烁。蓝色的天空预示着今晚仍将是繁星满天,我们手持蜡烛,牧师穿着紫色的长袍,等待着。祭坛上男孩子们点燃香炉。村子里的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念祈祷文。乳香如雾,缭绕在墓碑前,花朵纷纷落下,最初的几朵打在墓穴里的泥土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再落下来的却是寂寂之声。
回到家我们打开酒,说了很多很多话。我告诉费尔南多,今天晚上巴罗佐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我希望我能把他抱起来,把他的全部都搂进怀里,告诉他痛苦总会结束。”
“他知道痛苦不会结束。但是至少那是他的痛苦。这痛苦是为他自己,而不再是为他的父亲和母亲。就像‘公爵’曾经说过,这是为了佛洛瑞。我想,痛苦也好,欢乐也好,对他来说,也都是公平的。”
再见南瓜花>>>
我们坐在火边,告诉彼此这是这个季节最后一次生火了。即使在不用生火的温暖的日子,我们也不想放弃这个或是其他的仪式。 “我们是在等‘公爵’吗?”我问。
“我想是的,不过他应该是不会来的了。”
我们在壁炉边吃着晚餐,用一个盘子盖着汤碗,把它放在壁架上。算是给圣诞老人的点心吧,我想。费尔南多也想到了。于是我们默默地笑了。笑,给人的感觉真好。就像喝一大口烈酒,才能腾出空间来吃下更多的美味。笑,似乎也能腾出空间来,留给余下未尽的眼泪。费尔南多和我又有了另一个默契的想法。
我们把毛衣绕在肩头。不用想要到哪里去找他,我们朝墓地走去。我们一眼就认出了佛洛瑞的坟墓,因为那是唯一一个还亮着火把的。有人正在火光中挖着什么。 “我想她一定希望有石榴树陪着她入睡。”他说,靠着铁锹。他正在种的那棵树大概有一米高,枝干又粗又弯,树皮黑而粗糙,是一棵结结实实可以依靠的树。看见我们他毫不惊讶,还是接着干活。他从一个塑料袋子里倒了些泥土出来,填好坑,把树根处的泥土拍了又拍。他的独轮车里放着一坛子水,他把水浇在树上,等着泥土和树根慢慢吸收着水分,又再泼了些。还有两盆矮石榴种在赤陶的缸里,被摆放在那棵大些的侧面。他把一切都弄好了,我想至少现在是好了。不知道他是否还会种上一棵橄榄树,一两棵葡萄藤,肯定还会有玫瑰吧。他坐在剪下来的草堆上,膝盖屈起来顶着下巴,点燃了两根香烟,一根递给了我丈夫。 “今晚我想抽烟。”我说。他什么都没问,从包里掏出一根来给我。费尔南多就着他自己的烟头给我点燃,放在了我的唇间。我们三人坐着抽烟,没有人哭泣,直到他回家。
第二天清晨,在去酒吧的路上,我们遇见“公爵”从另外一条路上走来。胳膊底下是他最喜欢的那个蓝色的塑料提篮,篮子里装满了花朵。
“最早的南瓜花长起来了,真漂亮,全都是雌性的。”
“是要我做午餐吗?”我问他。
“不是为我。现在不要。等你们从南方回来之后吧。”
这是他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们,我们该走了,不要再耽搁我们的计划了。
“我们会很快出发的。”费尔南多说,等着“公爵”或许会改变主意。
“这些是我送给你们的临别礼物。”他说着,把提篮挎在了费尔南多的胳膊上。
“好吧,那七月初我们会来看你。”他们约定了。
我把家的钥匙给了“公爵”,“巴罗佐宫殿”的钥匙。 “说不定你会想念那些天鹅绒和锦缎呢。”我说着,踮起脚尖,把他的脸拉近些亲吻着。我心里想的却是也许他会想在某些清晨,在楼上客厅的窗边,佛洛瑞常坐的椅子上,坐着读一会儿书。费尔南多不想让“公爵”看见他的眼泪,笔直朝前走进了房子。我哭得那么厉害,根本不去管有谁会看见。我用我的手臂高高环绕在“公爵”的胸前,用我所有的力气紧紧抱着他,让他贴着我的脸,他也听由我的举动。我看着他说:“大怪兽,记住我有多爱你。”
“好的,小家伙。”他抬起头来,面朝太阳,离开了我的脸。他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直到我走向房子,走了进去。
我们再次打包行李,最后检查一遍,把东西都运到了车上。我们将在黄昏时离开。我们已经吃完了橱柜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吃的,一份孤单的香肠,一个发了芽的土豆,三根羊排就在门外的火堆上勉强弄好,我们吃得如同嚼蜡,毫无滋味。车上已经装满了,我们又走回到花园里,手里拿着最后一点酒,根本没准备好进去和我们的家说再见。费尔南多把我朝他拉得近些,我的背完全依偎在他的怀里,我们就这样坐在丰盈的五月的大地上。暮色,就像一位女人,她有着足够长的时间慢慢离去。漫天云彩就是她的婚纱,粉红色的裙裾在天空中逶迤不去,根本不介意蓝色的夜晚就在她的身后接踵而来。空中有雨点落了下来,细细的雨丝,连火堆都没有惊扰,像是一场无言的祝福。一弯新月如眉,星星如宝石一样璀璨。我托着脸仰头看雨,看天空。一阵清风拂过,就像一个到处留情的爱人,不经意间吻了吻我,又吹向了别处。这就是我想要做的,这就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我没有任何自负虚荣的想法。我的小而平凡的生命不可能无限扩大去满足很多其他人的需要和渴望,我只想拥有我所拥有的。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你越是试图紧紧抓住,越是会从你的指缝间无情流逝;我知道,月亮总有圆缺,只要静心等待,自有时间来弥补。生活不过就是几次短途的公园漫步,一两次火堆旁的快滑舞步,不比这多,也不比这少。
“你在想什么?”费尔南多问我。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神秘,又叫人害怕。”
“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过更大的事吗?”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亲吻着我的头发。
我坐在他温暖的怀里,他的心跳敲打着我的心跳,我的心跳回应着他的心跳,仿佛穿透了彼此的胸膛,激荡着,交织着,终于合二为一。我在想,为什么在我们的生命中有无数的人曾经来过,却都不会留下一点痕迹,被遗忘,被忘却,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然而,却总会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将永远留在我们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即使有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心。那些温柔的眉眼,动人的神情,说过的话,留在心里的印记永难抹去。他的嗓音如将要融化的巧克力那样甜蜜,她的笑声似银铃一样清脆悦耳,当他的唇吻上你的唇,如同海潮迎面涌来将世界淹没。还记得某人双手搭在腰间和我说话的样子,还记得某人临别时勾人心魄的一眼。棕色的、黑色的眼睛,绿色的、黄玉般的眼睛。还有我蓝莓眼睛的爱人。
毫无征兆地,雨下大了。我们跑去收拾碗盘还有晚餐的残渣。我们每人都跑了两趟,砰地用力把马厩的门关上,外面的大雨如鞭子般抽打着大地。停电了,但是我们依然笑着,我点亮了镜子两边墙上烛台上的蜡烛,费尔南多点亮了桌上的那些。
“哦,终于得救了。”他说,把白兰地倒进一个水晶的大窄口酒杯里,用两只手递给我,我抿了一口给他,外面的风呼啸着,一下子把门吹得大开,门打在墙上,门上的铰链被撞得咯吱咯吱响,墙上的蜡烛在风里明灭不定,肉桂色的烛泪点点从伤口处滴落下来,火苗跳跃着像哥萨克轻骑兵在跳舞。门无法关上只能半开着。我们用家具挡着,风渐渐缓和了些,雨也变小了,静静地下着。我们说就让这门暂时这样半开着,让陌生的夜晚进来好了。我们啪嗒啪嗒在房间里跑着,我眼睛的余光瞥见了镜中的我们。
镜中的我们,宛如一幅肖像画,朦胧静谧的光影就是画框。但是,这两个人儿,湿漉漉的头发上雨点斑斑,在烛光的照映下仿佛琥珀珠玉的王冠,这两个人儿,成熟,完好,天鹅绒般,老式的——仿佛在八月里怒放过的玫瑰凋败后的赤褐色,有些旧了,但依然富有光泽,真的就是我们吗?费尔南多没看见镜子里的肖像,兀自在画框里走进走出。我叫住他,拉他退后了一步,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看着自己了。“看见了吗?就这样别动,看看我们自己。”
他凝视着镜子中的我们,非常仔细地看着,接着似乎困惑起来,好像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个回忆或者梦境。他告诉了我,我说我想我们既是个回忆也是个梦境,但同时,我们也是真实的。他看了好一会儿,脸红了,似乎这面镜子是个相机镜头。我们一直看着,直到起初的兴奋渐渐褪去,我们开始变得羞怯起来,似乎还有点尴尬。或许是因为我们无意间窥到了自己的秘密,是最美好的我们,被凝固在这一瞬间,然而,只是一瞬间,难以捉摸的、短暂的、消融的,转眼已成过去。正如时间总是不停流逝,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巴罗佐这样说过, “时间就是一个恶棍,秋。”当然,他是对的。时间飞逝,永不停歇,不时嘲讽地回望着我们,笑我们是多么蠢笨,徒劳地想要把它装进罐子里封存起来,想要把它卷起藏在床底下,想要把它放进红色的缎面盒子里密封起来,想要把它像珍珠那样串起来。一颗颗珍珠串起来就是我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