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戴上印花头巾摘葡萄

五 戴上印花头巾摘葡萄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美了,我忍不住跛着脚径直穿过葡萄藤朝他走去。到处都是绿色的肥厚多汁的葡萄叶,偶尔一两片被太阳晒得发焦发脆,边缘微微卷起,成了黯淡的金色。看来秋天快要来了。

戴上印花头巾摘葡萄>>>

等我们走近“巴罗佐宫殿”我们的家时,才刚刚七点。即使是“公爵”来拜访我们时间也太早了。可是,他已经在房子的背后等着我们了,看起来很像《睡谷的传说》⒈中的伊卡博德。我们朝他走去,他仿佛一个忧心忡忡的老祖父看见自己担心的人终于平安回来了那样,由起初的恐惧转而生气地皱起眉头来。⒈《睡谷的传说》(The legend of the Sleepy Hollow)是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1783 -1859)创作的著名短篇小说,讲述了睡谷附近一个美丽的山村塔里敦里,乡村教师伊卡博德·克莱恩偶遇“无头骑士”的故事。

“早上好啊,孩子们,我是来告诉你们帕拉缯的葡萄收获在明天早上日出时开始,我会在5点准时到,赶紧准备。”

“太好了,好极了,当然,我们会准备好的。”我们兴奋地对他说,但还是红着脸很不好意思,想把昨晚的事掩饰过去。显然,他已经知道我们闹了矛盾。费尔南多正想对他解释一下,“公爵”说:“听着,秋,下次你想要离家出走的时候,最好往策勒那边走。那样会少一些危险。你想找寻自己的平静,却会打扰整个村子的平静。”

他突然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吻了吻我的两颊,说明天早上希望我们两个都去。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不仅知道昨晚的风波,而且寥寥数语,一个手势,其中却包含了对我们的责备、宽慰和警告。

“现在,我终于可以安心吃早餐了。”他说着,像一个杀手那样朝鸡舍大步跑去。

我们想要努力忍住不笑,但不知道是谁实在忍不住先笑了起来。他听见笑声转过头来也笑了起来。

“祝你们幸福,孩子们!”他喊着,走进九月的毛毛细雨中。

从六月开始我们就一直在问巴罗佐我们可以到哪里帮忙摘葡萄。我当记者的时候,常来欧洲旅行,曾经参加过一两次葡萄采摘——一次是在法国南部的班多尔⒈,一次是在马德拉岛,还有一次在托斯卡纳北端的基安蒂——去了解风土人情为小说准备素材。每一次,我内心深处那个农民的天性都会被唤醒,我极其渴望参与其间,而费尔南多比我更甚,他完全被迷住了,说不管怎样,他都一定要试试。但是巴罗佐给我们泼了一盆冷水。他说我们哪里知道这是一份非常辛苦的体力劳动,每天早上晨露一干就要开始,直到日落才能收工。他说这里的村民都是齐心协力在一个农场把葡萄全部采摘完毕,然后,又一起转到下一家去采摘。在此地,一般每个朋友圈子里都有六七次或更多的小型采摘,为了保证他们最基本需要的食物——葡萄酒,人们必须互助采摘。⒈位于普罗旺斯区,法国最好的红酒之一班多尔的产地。

“那你帮谁摘葡萄?”我换了个更直接的问题,在依然酷热的九月骄阳之下不去想更多《绝世天劫》的情景。

“通常我去帮我的表兄家。他在帕拉缯,其实他们家现在孩子亲友多了,葡萄园人手足够,也不缺我一个。”他答道。

“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呢?比如下厨?”

“你不懂,收获是一种‘家庭’行为。不是给好奇的人参观的,也不是给想试试的人准备的。这样吧,我先去问问看。”

他说得这么清楚,我也知道了这里的文化习俗,只好把这事暂时放到一边了。今天早上我们才终于等到回音,明天早上他会等我们。我们被邀请去摘葡萄了。

葡萄采摘,在托斯卡纳农民们的生活中比其他任何季节性的收获都更令人期待,也更为热闹。亚平宁半岛上最早开始种植的作物就是葡萄,它们古老的卷须蔓延着、生长着,渗透到了无论异教徒还是基督教徒的种种节日仪式中,无处不在地交缠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每家都种葡萄,自己家的,或者地主家的,或是在黑莓丛里,或是在玉米地的行间,可能是零散的数百株,也可能是大片大片繁密的精心打理得美如杂志图片的葡萄园。或者,就像巴罗佐的表兄家,不多不少,中等规模。除了极大块的土地有时采用机械手段,通常都是人们亲手将葡萄一串一串地剪下来。九月的葡萄园里,剪刀声咔嚓咔嚓,交织出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亘古不变的田园节奏。

采摘葡萄的人将一种奇怪的平底柳条篮子挂在葡萄藤上好腾出手来,剪下枝上一咕嚕一咕噜的葡萄,轻放在篮子里。整个过程娴熟流畅。篮子满了,就把果实转到更大的塑料盆子里;盆子满了,再运到葡萄园间到处停着的小卡车或马车上去,最后再一起送去压榨。当我还生活在加利福利亚时,我发现品尝葡萄酒原本是件非常纯粹天然的舌尖的愉悦,却常常都被那些所谓的专家们毁了。真的专家抑或是自我想象的专家,他们热衷于深度解读一杯葡萄汁。在这里没有人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这里的葡萄酒是农民们在自己的葡萄园里酿造的,口感绝不同于那些实验室里研制生产出来的商业化产品。这些葡萄,刚刚收获的、未经过任何处理的葡萄,正是上帝赐予它们本来的模样,就是酒的原料,这也正是人们为此而着迷的原因。邻里朋友的集体采摘就是整个过程中神奇魔力的所在。天然、朴实、多肉,甚至可以咀嚼,这里的葡萄酒,是浓稠的深红色的灵丹妙药,滲入到那些疲惫饥渴的身体中去,如血液一样宝贵。这里的葡萄酒没有紫罗兰或香草的花香,没有水果的果香,也没有英国葡萄酒中蕴含的皮革的气息,仅仅是将果实压榨成汁,存入木桶。巴罗佐的卡车停在了葡萄园外的路边,我们都从车上跑下来。路边大概有三十多人或坐或站,旁边的篮子、箱子堆成了小山。因为帽子的边缘翘起来会碰到葡萄藤,不仅影响采摘工作,而且也不易排汗。他们的头发一律都紧紧地扎了起来,要么是印花大手帕,要么是方巾。我将我戴的霍莉⒈式大草帽扔回到了卡车上,但愿没有太多人看到那顶草帽上夸张的足足直径两尺的荷叶边。等我再重新回到人群中时,巴罗佐看都不看我的眼睛,递给我一块熨得干净整洁的蓝白印花手帕,更让我感觉到了他的蔑视。我想问问为什么他在来的路上不早提醒我,不然我也不会戴这么不合时宜的帽子了。但我没问。费尔南多惋惜地取下了他的黑色哈雷棒球帽,得到了“公爵”的默许。⒈霍莉,《蒂凡尼的早餐》中的女主人公。  

还有一个问题使我们无法开始投入工作:我们没有带剪刀来。那时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厨师忘了带刀,水管工却得去借扳手。还好还有人也没带工具,酿酒师给我们这些等待救济的人分发了武器和游侠手套。

白天的葡萄园里节日的气氛并不浓,酿酒师忙着分配任务,对少数几个新手示范采摘时的手法技巧。我不禁想起在加利福尼亚我目睹过的那次:酒庄的经理人和酿酒师在葡萄园里跑来跑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到处摸一摸,闻一闻,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最后还要把葡萄运去实验室检测糖度,才能知道是今天开始收获还是要等到明天以聚集更浓的果糖。在这里可不是这样的,月亮渐渐由盈转亏,葡萄果实日益丰满,颜色加深。清晨起来,葡萄表面的露水被太阳晒干了——因为剩余的水汽会降低果汁的纯度——酿酒师折断一串葡萄,摘下两个,在衬衣袖子上擦擦,扔进嘴巴里,细细咀嚼片刻,微笑着宣布:“开始采摘了!”

工作正要开始,我却要上厕所。两个穿着围裙和露背的校正鞋的妇女给我指路,又询问我是否不适。我是最后一个溜进枝繁叶茂的葡萄藤间的。我的搭档是安东尼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起路来非常的精神。还有一个叫菲德里科,大约七十多岁了,很有风度,像一位伯爵。当他们看见我知道怎样轻松地握住曲柄使用剪刀,知道怎样深入葡萄藤间去剪果,动作差不多和他们一样轻快有节奏时,  “不是第一次啊,夫人,干得可真不赖啊!”他们的夸奖叫我喜滋滋的,  “霍莉”才算是被正名了。

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当我从又湿又闷的葡萄丛中出来时,外面阳光猛烈,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还染上了不少的葡萄汁,我热极了,简直快要虚脱了。这才是今天上午的第一次休息呢,我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累。我的腿软得像刚出生的小马驹,几乎都无法支撑我自己,我的身体仿佛被烤焦了,但同时却又兴奋异常,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格外灵敏,仿佛是做爱之后的陶醉。我四处去寻找费尔南多的身影,他应该是在两块田地之间的小山的另一边。哦,我看到他在那里,正冲我招手呢。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美了,我忍不住跛着脚径直穿过葡萄藤朝他走去。到处都是绿色的肥厚多汁的葡萄叶,偶尔一两片被太阳晒得发焦发脆,边缘微微卷起,成了黯淡的金色。看来秋天快要来了。

我们加入到休息的人群中。在两棵老橡树的树荫底下,人们搬来无冰矿泉水桶,还有葡萄酒桶。其实没有人真正喝下那些水,只是将水从头顶、肩上、胳膊上、胸前泼下,偶尔会有水珠溅落到嘴里。一边在清水中沐浴,一边喝着酒,确实很有感觉,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树下还有一满篮子的意式传统三明治,厚厚的面包切片夹着熏火腿或摩泰台拉。我饿极了,吃了一个,费尔南多给我斟满了酒。我像一个真正的“酒国”的后裔那样,一口就喝干了,我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了。

我又重新鼓起力气开始采摘,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手风琴欢快的声音,还有人唱歌的声音。我还以为是自己被太阳晒得发晕出现了错觉,身旁的安东尼奥却说:“该吃午饭了。”

午餐非常丰盛,还有小夜曲相伴。我找到费尔南多,他还躺在葡萄藤间的地上,大笑着说,他一动也不想动了。我们跟着其他人一起又来到那橡树底下。树荫的更深处,长而窄的餐桌已经摆好,铺着绿蓝花的桌布,桌上放好了一个个圆面包、一碗碗面包沙拉⒈、佩科里诺干酪,还有整整一条托斯卡纳干熏香肠⒉,这是传统的托斯卡纳萨拉米肠,像一个巨大的餐盘,带着浓郁的野茴香的味道。平底篮子里堆满了涂抹着鸡肝酱的小烤片面包,又有人提来细颈柳条把手的酒坛,大家拿着小陶罐排着队,也有人就任由酒从坛口汩汩喷涌着注入手中的玻璃杯,发出嘶嘶的声音。坐在刚才一起劳作的伙伴中间,我们、天空、还有太阳,仿佛在此刻定格,成了一幅远古农人集体劳作的壁画。⒈托斯卡纳地区的家常夏日沙拉,核心原料是番茄和隔夜面包。⒉非常著名的托斯卡纳风味腊肠,用茴香粒调味干熏而成,通常是切薄片当前菜品尝。

远处的山坡上,有女人们站在梯子上采摘无花果,如萨福⒊的诗中工作的妇女一样美得可以入画。她们的笑声乘着风传过来,隐隐约约,如天鹅绒上玻璃破碎那样的声音。她们用围裙兜着无花果回来,将果子轻轻散落在桌上。我拾起一个,它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我咬了一口,甜蜜的果汁立刻充盈了我刚喝过葡萄酒的湿润的口腔。我给费尔南多拿了一颗,他整个放在嘴里,闭上眼睛吃着。大家安静了半个小时,有人在睡觉,有人半睡半醒,只有拉手风琴的人孤独地唱着。⒊萨福,古希腊女诗人。

酿酒师在园子里转了一圈,说:“孩子们,今天可以休息了。”

才刚下午五点呢,差不多比正常的放工时间早了两个小时。大家都小声地议论起来。有消息说是因为我们今天已经收获了一多半的葡萄,够压榨机干一整晚的了。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走来走去,互相拥抱亲吻,像一群刚刚打家劫舍满载而归的劫匪。

丰收感恩晚餐>>>

到处都洋溢着格拉巴酒的香味。酿酒师站在车道的最后,和我们每一个人握手,看着我们的眼睛,热情地道谢,好像我们是刚从地狱救火归来的英雄。我在想意大利人情绪的“滑步”是多么的艺术化啊,大概是橄榄油的缘故吧。

就这样我们这支冠军采摘队在四家不同的葡萄园里整整连续采摘了九天,直到所有的果实都已被摘下。天气还很暖和,大家都心情超好,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说不完的笑话。最后一天和巴罗佐一起坐着卡车回家的路上,我告诉费尔南多我的大腿变得更强壮有力了,他也说他现在确信自己就该在田间劳作一生。巴罗佐却说这不过是帮邻居采摘葡萄而已,我们又在给自己催眠做中世纪的怀古梦了。“公爵”用他一贯的冷嘲热讽把我们拉回到现实。我捏了捏被晒成“提香的金色⒈”的大腿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紧实了。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刚才不近人情的语气,“公爵”问我们参加今晚的盛会吗。⒈提香(约1477 - 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画家。他的画中充满了由幸福生活滋润出的肉体,特别是如同花朵般饱满的女性。提香在色彩上的成就代表了威尼斯画派在艺术上的最高成就,尤其擅长应用金色的色调,因此后来的人们甚至称金色为”提香的金色”。

简直都等不及了,我们告诉他。当我们从卡车上跳下来时,费尔南多说:“七点半一起去酒吧,好吗?”尽管每天的这餐黄昏酒早已经是雷打不动的了,我们还是每次都不忘彼此提醒。

丰收感恩晚餐布置在我们几天前收割过的一家果园里。这是这些天来我们忙碌过的最小的一家葡萄园了,但也是最漂亮的一家。它坐落在松树掩映的田野里,旁边还有个橄榄园。大酒桶上放好一块块木板,铺上浆过的白色亚麻桌布,摆放在收割下来的葡萄藤间,就是我们的餐桌。餐桌四面的凳子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四周被火光照亮,一个个火炬插在红色的土地上。在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矮墙圈出来的地方,点起了很大的一堆木头火。蜡烛就沼着一张张餐桌一直摆下去,还有更多套着纸袋子的蜡烛,蜿蜒在通往农舍的路旁。新鲜面包和新鲜葡萄酒的芳香在暮色中荡漾,一轮懒懒的月亮慢慢爬上了夜空。

我想去帮点忙,可我们原本三十人的采摘队已经扩充到六十,说不定是七十人了,所以我根本插不上手。我们的晚餐地点是在我的老搭档菲德里科家。他过来迎接我,引我到厨房。那里房门大开,热火朝天,甚是壮观。我数了数,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指挥着手下九个妇人,但是因为她们一直都在忙进忙出,也许还不止九个呢。她们一边做着菜一边唱着歌,自然地分成了高音部和次高音部,轮流以歌咏的形式向对方提问并同样歌唱着作答,真可谓是面粉与蒸汽间的歌剧。

一张桌子上女人们把面团抻成大饼的形状,在上面铺上葡萄。她们讲给我听她们面包的故事。每家的葡萄园里,酿酒师砍下来的第一枝葡萄,会被放在一个篮子里一起送去教堂接受牧师的祈福。这些葡萄再会被放在碗里,泡在加了迷迭香和野茴香末的特级初榨橄榄油中。泡过的葡萄再一个个或是一小堆地放在面团顶上。女人举起一把糖——白色的和深棕色的混合在一起——撒在葡萄上,用有力的手不断碾磨着胡椒。她们将面包坯一个个轻轻放入这个厨房背后的木头烤炉里。

“葡萄扁面包。”一个女人正告诉我,菲德里科举起一个很大的伊特鲁利尼亚大茶瓮走进来。他用手指抚摸着瓮肚上的纹饰,上面描绘的是游行中的队伍,他指着其中那些女子高高举着的盘子形状的物件说:“你看,那些伊特鲁利亚人在庆祝的时候就做这种面包。这是自古以来的事。”

面包马上就烤好了,很快他把它们从炉子里取了出来,放在厨房桌子上一块年深月久的木头门板上。等所有的面包都烤好,四个穿着围裙戴着印花手帕的女子,抬起门板,顺着被蜡烛照亮的路,从厨房一直抬到葡萄园中去。她们每个人都一只手叉着腰儿,面颊绯红,娇艳得好似新娘子。人们夹道欢迎,喊着:“太好了!”就像那个大茶瓮上所画的女祭司一样,女人们跳着有些怪异的舞蹈,把这些撒了糖的美丽面包放在桌上,每张桌子两个或是三个。人们热烈地鼓掌。

菲德里科催着带我去看另外一样传统菜肴。又宽又深的炉子像个小房间,炉子里是昨晚燃烧后剩下的白色的灰烬。他用一些球形底的葡萄酒瓶装上肥厚的白豆,埋在灰烬里去煨煮。他说这些瓶子绝大多数还是从他那当酿酒师的祖父那儿传下来的。瓶子里面有豆子和水,加了鼠尾草、大蒜、迷迭香、海盐,刚刚开壳的胡椒,还有特级初榨橄榄油。他要不时用湿润的绒布隔着将瓶子拿出来,放掉那些嘶嘶响的蒸汽,以免玻璃瓶子爆炸,好让豆子整晚炖煮着。现在他将已经冷却了的带着草香的豆子从所有的细颈瓶子里倒出来,倒在一个非常大的白碗里,点上一些橄榄油拌一拌。等大家全都落座了,他和妻子会一起把碗端上桌,将这碗裹满了奶油的豆子从一张桌子传到下一张桌子,从一位客人传到下一位客人,正像他的祖父曾经做过的那样。

简直是太快乐了,那么多人都想给我看些东西。我从炉子到餐桌、到火堆旁,转个不停,也吃个不停,叉子勺子飞舞,人们催我多吃点,一样来一点儿地塞给我,却使得我胃口大开,越来越饿了。

还有一个女人把一整碗葡萄捣碎了,要我在睡觉时把它敷在脸上一整晚,说是这种面膜能改善她的肤质,使面色红润如花。我看她不超过二十五岁,我敢打赌不管何时她都是明媚动人的,但还是感谢她的好意。

还有很多很多的葡萄,刚刚从藤上摘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一个又大又厚的铜盘子里,盘子里还放了许多肥美的香肠。一个女人过来往盘子里滴了些橄榄油,并用一只手轻轻地搅拌起来。她轻轻地揉着葡萄和香肠直到它们都发出闪亮的光泽。接着第二个铜盘,第三个,最后三个盘子都送进了烤炉,铁门砰地一下被合上了。

“四十分钟就好,现在大家来观看洗礼。”菲德里科说。人群现在转移到了厨房花园旁的篱笆那里,到处是些极大的橙色的南瓜缠绕其间。石头堆里的火焰跳跃着,照亮了这次盛会。一个穿着粉红色T恤牛仔裤的金发年轻人,正抱着一个非常小的婴儿,他的儿子。用白色毯子裹着的婴儿非常小,小到几乎都看不清。旁边一张小桌子上,放了一个小木盆,也是用白色的毯子围着。一个女人走上前来,教那个年轻的父亲如何更好地用胳膊抱住婴儿的头。另外一个女人,一定是婴儿的母亲,双手捂着自己的面颊,又是痛苦又是激动。深吸一口气,大家都安静下来。年轻的父系忿看致谢的祈祷文,感谢丰收,感谢健康,感谢葡萄给人们带来的富足,感谢邻里间的友谊和爱,感谢他的美丽的孩子的诞生。孩子取名为菲力普。一瞬间,白色的毯子被打开,落在了地面。父亲一只手托着婴儿的头部,一只手托住婴儿的背,将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家族里最小的子嗣,浸入盆中同样刚刚诞生的葡萄酒中。这种人与自然的暗相契合深深打动了我。整个受洗的过程不过一秒钟,父亲很快举起他那安静的、全身赤裸的、用葡萄酒受洗过的,才出生六天的婴儿,高高举过头顶,面对人群的欢呼之声。

这个巴卡斯家族最小的儿子,几天之后,还将被带去教堂由牧师为他洗去带来的原罪。异教徒的洗礼、基督教徒的洗礼,这个婴儿菲力普必将得到双重的护佑与赐福。

大家都在桌边坐了下来,传递着盘子、碟子和篮子。当然还有葡萄酒在四处飞溅。真正的托斯卡纳晚餐怎么能没有腊肉薄片?怎么能没有涂了鸡肝酱的小切片烤面包?怎么能没有涂满橄榄油的烤面包?今天晚上当然也毫无例外。菲德里科的香肠炖白豆此刻正焦脆可口,浇上那些因加热而膨胀了的、浓郁的、充满了葡萄酒汁的葡萄一起吃。还有大片被烤得起了泡的南瓜,因为富含焦糖而特别甜蜜。它们唯一的调料就是一丁点儿的盐。所有的这些都那么的天然和谐,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人群之中,我品味着这一生中最难忘的美味。

晚餐看起来快要结束了。餐桌上最后一个盘子都已经被收走了,桌布上的食物碎末也都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厨房里的那班美厨娘却又提着更多的篮子来了。这次,篮子里的小脆饼蛋挞都堆得快要满出来了。一瓶一瓶圣桑托甜酒被顺着传递下去,人们把小脆饼放在酒里泡软,一边畅饮着琥珀色的玉液琼浆,一边掰开手中的蛋挞,吃得津津有味。

“慢点吃,孩子们,还有萨巴呢!”菲德里科提醒我们,他跟在一队永远拿着碗的女人的后面走出来。萨巴就是新鲜葡萄汁,未经过发酵的葡萄果汁,在慢火上蒸馏而出。黄褐色,味道特别浓烈,像“老港”雪茄一样性感刺激。萨巴的制作非常古老,在古代萨巴的酒瓶常常被储藏起来,被当作遗产一样珍藏护卫。今夜,萨巴如细流倒入一盆盆马斯卡朋奶酪中。用小勺盛在咖啡杯里的萨巴是今晚盛宴的最后一声清凉柔滑的道别,然而还是没有人离开餐桌。我们都非常安静,每个人都在内心沉思默想。费尔南多似乎快要睡着了,他的头重重地搁在我的肩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该讲的故事都已经被讲述了,该大笑的都已经大笑了。今夜的月亮有些模糊,被云推动着,时隐时现。乳白色的光辉如薄纱,笼罩大地,月光下只有甜蜜的静谧。萤火虫明明暗暗,在收割下来的葡萄藤上起落翻飞。有人闲闲拨弄起曼陀铃的琴弦,我丈夫的鼾声在微风里渐渐可闻,我甚至都听见那个婴儿菲力普正在我身旁的什么地方幸福地吮吸着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