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开始烤面包吧
三 开始烤面包吧
我们坐在炉子前两把铁椅子上等着,像两个接生婆那样。外面的草场一片碧绿,就像是用马斯卡普尼干酪搅拌过的鼠尾草和芹菜。橄榄树叶银光闪闪,仿佛是在与天空中飞过的鸟群私语。远处的田野里,麦秆儿被阳光烤得如焦糖冷却后的蜜色,发出细微的爆裂声。这样的生活正是我一直心向往之的,我想要的正是我已拥有的。
夏日连衣裙>>>
十点钟的微风送来了新麦绿色的清香,费尔南多在草地上哼着歌儿:“每一天,生活就像斗牛,只有晚上,啊,美丽的晚上。”我发誓那些羊儿们都在听他唱,你看它们在他的那不勒斯⒈清晨音乐会上那么安静。⒈那不勒斯亦称“那波利”是意大利南部的第一大城市,仅次于米兰和罗马的意大利第三大都会区。历史悠久,风光美丽,文物众多,颇具魅力,是地中海最著名的风景区之一。它被人们称颂为“阳光和快乐之城”,这里一年四季阳光普照。那波利人生性开朗,充满活力,善于歌唱。那液利的民歌传遍世界,被视作是意大利的一颗明珠。
巴罗佐今天来晚了。之前,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他每天都耐心讲解着砌炉子的要领。费尔南多已经掌握了和灰、敷灰、打磨、砌砖墙这些建造烧木头的烤炉所包括的全部工序了。现在,有时候巴罗佐根本都不来了,但显然他的不来也都是事先有打算的。他知道费尔南多有多想要独立完成这个工程,这是他一生中第一个真正自己的工程。证据是:连我都很少被邀请去施工现场,他分配给我的对于此事的参与也仅限于端茶倒水。费尔南多则发现了,并惊讶于自己双手的伟大创造力。对于他来说,这个工程非常有意思。可是我已经厌烦了在旁边或站或蹲,等着听命给他送果汁拿纸巾了。因此,我决定要在这个时间好好地安排下自己的事情。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我天天套在身上一成不变的衣服。自从我们来这里,我每天都是工作靴、卡其布短裤和女儿穿旧了的极地双子星⒉T恤。虽说这里的生活让我感觉如鱼得水,可是那些乡村衣服实在不适合我。我希望能穿上紧身胸衣和走起路来沙沙响的裙子。我夏天的衣橱看起来像《波西米亚人》⒈里面咪咪⒉的衣柜:塔夫绸和蕾丝,薄纱,带衬裙的裙子,蓝色亚麻外套和配有漂亮装饰的短腰裙,一套一模一样的巧克力色丝绸质地可以紧紧压住我过于浓密的头发的帽子。威尼斯培养并激发了我各方面的品位,绝对不仅仅是买衣服的冲动。在威尼斯就应该是这样的:穿行在幽暗朦胧的街巷,穿着有帽饰花边的蕾丝裙子,完全的巴洛克风格,配以紧身高领毛衣,会更加婉约而有女人味。我的头发柔滑紧致,低低地,在脖颈处绾成一个发髻。划一只小船,摇摇晃晃,从泻湖,经过大理石的宫殿,慢慢驶入落满午夜星光的水中。一个女人穿着天鹅绒的斗篷,看起来高雅而感性,背后的风帽在漆黑的冷风中飞舞得如一只蝴蝶。可是如果我穿成这样招摇过市去圣卡夏诺代巴尼的中心酒吧,恐怕只会成为村民们的饭后谈资,说是太好莱坞了吧。然而,像我的那些女邻居们那样,穿着笔直的聚酯面料及膝短裙、宽大的长罩衫和后帮加带的露跟女鞋,又实在不是我的所爱。我也不会仅仅为了让别人看得顺眼,就将自己整天裹在牛仔裤里。⒉极地双子星( Cocteau Twins),极地双子星/双生鸟/孪生卡度是一个苏格兰乐队。⒈《波西米亚人》(La Boheme),四幕歌剧。贾科萨与伊利卡合作编剧,普契尼谱曲。叙述梦想成为艺术家的贫穷青年和绣花女工间有笑有泪的爱情故事。⒉咪咪(Mimi) ,剧中女主角绣花女。歌剧第一幕中的两首咏叹调“你那双冰冷的小手”和“我的名字叫咪咪”最为著名。
我从衣柜里挑出了一件丝质的连衣裙,裙子上随意点缀着些橘色和粉色玫瑰的印花。因为是斜裁的,所以非常贴合身形。裙摆在膝盖的位置散开直到小腿肚,走起路来非常舒适自如,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决定就穿这件配上那双旧工作靴,这样在林子里时可以很好地保护我的脚踝,同时我也喜欢这种风格迥异的搭配。早上,我会带上一件开襟羊毛衫,一顶大草帽和香奈儿的旧墨镜;下午我就穿一件长长的白围裙做菜烤蛋糕;晚上,我会把头发商高扎起来,戴上项链,喷点“鸦片”⒈。上床之前,我从头上脱下衣服,阳光的气味混合我自己身体的气息,会使我愉悦。像清洗自己最贴身的内衣那样,我在浴室的水槽里漂洗裙子,滴上几滴麝香味道的浴皂,轻轻挤干其中的水分,晾在我的最后一个缎子衣架上,等到第二天早上裙子就又干了。我喜欢这样,不用操心每天穿什么。我知道,在托斯卡纳的夏日,穿上这件玫瑰花的裙子,一定是最合适不过的了。⒈“Opium”香水,即鸦片香水。1977年由法国”Yves Saint Laurent”公司推出,风摩整个欧美,并成为1979年世界上销量最大的香水品种之一,至今仍受到广大消费者的青睐。香型:东方型、辛辣型。以辛辣郁积与生动为其风格,正如它大胆的命名“鸦片”一样,鸦片香水有着无法抵御的销魂魅力,极其东方神秘色彩。
我私人安排上的第二条是我的工作计划。我的第一本书写于威尼斯,里面记录着我们在意大利北部十个地区旅行中诸多对美景美食的回忆。这本书现在正处在我不能干预的出版过程之中,预计在这个秋天结束的时候就可以面世了。现在我已签下第二本书的合同,这一本有着和前一本差不多的形式,但更着重于意大利南部的八个地区。原定为一年半的准备素材及写作时间,现在看来似乎被无限期拉长了。但我知道时间是世界上最莫测的魔术师,现在我应该开始准备写作大纲和旅行计划,再不能拖延了。
我期待着这个过程。然而,至少此刻,我宁愿把它先卷起来塞进黄色大木床底下去,无忧无扰地在这里过我的小日子。但是我不能,即便是我真的要完全推翻过去的一切,我们每个月仍然有很多事情是必须要做的。美国的一些客户——给几家加利福尼亚的餐馆写时事通讯,还有一家餐馆的菜单和菜谱要改进,还有最近在洛杉矶的一个项目刚刚启动。更深层的本质真相就是我其实也很享受这样,感谢有这些机会,才能使得我们有条件维持我们想要的生活。
在壁炉那里,我很快动手整理出了一块空地当作我的简易办公室。像一只精明的猎犬闻到了兔子的气味,巴罗佐从门口伸进来半个身子,看着我手里如乱麻一样的电脑线问:“需要我帮忙吗?”“公爵”一看就明白了我得要屈从于现代,屈从予二十一世纪的科技了,虽然是最小程度上的。他接过线团说: “我还以为你打算拿鹅毛笔在羊皮纸上写书呢。”
“我用电脑只是打字而已,对于我来说,它只是一个文字处理器,那些更复杂的功用消遣,留给费尔南多好了。你对电脑也懂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我懂不懂,但应该比你懂得多,”他说, “而且,所有的说明都是意大利语写的,我都读了。你们是一心忙着当你们的装修设计师,房子里还有很多东西,该挂的没挂,该收拾的还没收拾吧。”
为什么他总是故意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呢?我摇着头,无声地笑了。他总是把他的好心藏在他那凶悍的面孔和言语之下。我掀开一个大箱子,把准备好的窗帘拉出来。那是一匹沉重的黄色锦缎,据那个阿雷佐集市的卖主说,这匹锦缎曾被挂在某个剧院还是礼拜堂里。现在我把它们穿在黑色的铁杆上,用刻有菠萝花纹的木头钩子固定好。窗帘都挂好了,三面窗户,每面都是六英尺宽十二英尺长,一直垂到石头地板上。我把其中一面窗帘拉到旁边,用一根很长的红色丝带系起来,打上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厚实的布料阻挡着阳光,但是太阳仍然用它的光芒,把这个小房间染成了金色。从头到尾, “公爵”一个字都没说,现在呢,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脸上的笑容告诉我他也觉得很不错。
开始烤面包吧>>>
炉子搭建的过程中,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村民过来围观。有人嘟嚷有人私语,有人说这样做是绝对不行的。那些拉着自己的头发尖叫“麦当娜”的人说我们第一次点火的时候,准会把整个该死的山谷全都烧光的。费尔南多受尽了嘲笑,官方的还是私人的行家都有。到了工程收尾的时候,晚上有很多附近村子里的人开车过来,把车停在路边,专程来看这个炉子,简直把它当成了一个圣物。一贯幽默的我们把它叫作“圣女贞德”。几乎每个来看的人都热切地想要告诉我们,他们童年时的面包炉子是什么样的,每到星期天姨妈们会烤些什么点心,以及妈妈做过的永远无法忘记的味道。这个炉子真是太大了,像教堂里的领洗池,又像个大蜂箱,我根本就无法把任何东西举起来放进炉子里。幸好巴罗佐有先见之明,在炉子前放了一个大木箱子,箱子上加铺了一块石板好让我站在上面够得着。
巴罗佐用他新石器时代的方式,依靠纯粹的手工做好了我们的用具。他用砂纸抛光了一根一米半长的橡木做成把手,再连上一块用石头打磨薄了的铁板,这就是我们的面包铲了。他又用草茎编成细绳,将一把干枯了的橄榄枝叶绑紧,就成了我们的炉扫。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厉害的尼安德特人⒈的钳子似的工具,刺穿了两块铁板,把它们叠放着,中间夹上从橡木把手上弄下来的切片,做成了我们的冷却架。⒈尼安德特人,常作为人类进化史中间阶段的代表性居群的通称。
费尔南多和我商量着第一次做什么面包好:“燕麦还是荞麦?要不就是加了大把迷迭香的小圆面包?”费尔南多想要全是黑橄榄和烤胡桃的荞麦面包。
“公爵”从他的铸造中抬起头来,他知道我们的讨论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他知道第一次该烤什么。如果我们像他希望的那么聪明,就该知道我们在此之后要烤的所有面包,应该是无盐的托斯卡纳传统面包,有着非常厚硬的面包皮和耐嚼微酸的质地。我们做了一个新的比甘酵头——一撮酵母,一把面粉,水全部搅合在一起,来增加它的凝聚力——再加上我们从威尼斯带来的酵头。做一个包裹着威尼斯回忆的托斯卡纳面包,这真是个风味别致的开始。
炉子建好那天是一个星期日,我们拟定好第一次烘焙就在下周六,七月的最后一个周六的上午。烤好面包后,我们还准备做基安蒂红酒炖猪腿,如果来的人多的话,再加两块猪臀尖。我们在酒吧留下了我们的邀请,告诉在附近见到的每个人,请他们来参加第一次的烘烤晚餐。告诉他们只要想来,带上他们的面团,早上就来,我们一定热情欢迎。
“一定来的,我们会来看你们,还要和你们聊聊呢。”很多人都是这样回答的。
花园里阳光下,我们依照巴罗佐的建议准备好木头和引火柴。我们把橡木枝和砍下来的葡萄藤堆成了一棵真树的样子,还在木柴顶上加了一大捆干枯的野茴香枝来使香味更为浓郁。保险起见,费尔南多放了一根火柴在茴香枝上,一根在茴香枝下的引火柴上。 “腾”的一声,火燃了,炉膛里火苗蹿得老高,浓厚的黑烟冲出炉门,周围一片浓黑,我们都快看不清彼此了。我们赶紧跑出去,直到看见那呛人的浓烟势头转小开始顺着烟囱往上爬,在烟囱口像黑色的羽毛那样散逸开去了,我们才又进来。我们用力地咳嗽着,兴奋地尖叫着,得意极了,山谷不会着火,我们可以开始烤面包了!
我们坐在炉子前两把铁椅子上等着,像两个接生婆那样。外面的草场一片碧绿,就像是用马斯卡普尼干酪搅拌过的鼠尾草和芹菜。橄榄树叶银光闪闪,仿佛是在与天空中飞过的鸟群私语。远处的田野里,麦秆儿被阳光烤得如焦糖冷却后的蜜色,发出细微的爆裂声。这样的生活正是我一直心向往之的,我想要的正是我已拥有的。当我对费尔南多这样说的时候,“炉火也许该翻一翻了”是他给我的回答。
他把手指套在自己制作的搅火棍的皮圈上,拨弄那些被烧得通红的木柴。点点火星噼啪作响,呛人的黑烟又冒了出来。应该不会很久了,我进屋去捏我那半公斤重的圆面饼,让它们发酵一个小时。费尔南多用搅火棍把木炭全扒拉到炉子的一边去。我爬上我的箱子,拿着铲子,把面包坯子一个个拍进了炉箱里,用屁股把炉子门碰上,就只等它们变成今天得意的作品了。现在将近九点半,我想应该有人来了吧,可一个人都还没看到。
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等到第二炉面包时,我们把一只新鲜猪腿从它的红酒浴里请出来,在它已变成紫色的肉上划上几道刀口,塞入些大蒜、迷迭香和丁香混合的调料,再用橄榄油涂上一遍,泼上刚才浸泡用的红酒,放入陶罐封好。这时炉子正在慢慢冷却,我们用白色的炉灰把罐子埋在中间,希望最后结果不错。早餐我们吃的是我们第一次烤的面包,中午也是。铺上一层熏火腿,捧在手里,大口咬大口嚼着,不时喝上几口扎比安奴白葡萄酒。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一场激烈而短暂的暴雨过后,失去了余热的太阳又冒出了头,预示着接下来的还将是一个轻快而清朗的夜晚。我们正在把晚餐的桌子摆在露台上时,看见佛洛瑞拉似乎有点不情愿似的拖着脚步走下山来,胸前抱着一个碗,姿势像扛着把枪渡河似的。她的后面二十来米处跟着的是“公爵”,手里晃荡着一个草编篮子,里面放着瓶大概五升的红酒。总算是有人来参加我们的开炉庆祝晚餐了。
我跑下去迎接佛洛瑞拉,她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了。她在路边停了下来,身后是今天最后的一点暮色。有些很小的雨点沾在她的头发上,她没有系头巾,头发蓬松着,朦胧的雨光勾画出她闪闪烁烁的赤褐色的轮廓。她的眼睛是黄玉般的杏仁色,今天晚上显得特别明亮,仿佛被深藏在某处的什么强烈的秘密所照亮,恐怕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有着一双这么美丽的眼睛。我们交谈了一分钟的样子, “公爵”走过来,像一个大男孩,看见了两个女孩子害羞得不敢讲话。
“美丽的女士们,晚上好。”他边说边继续走着。
我们的这两位客人非常礼貌,令人愉快。但是,我仍然觉得他们似乎是出于义务而来的,虽然也许只是一点点。烤猪肉嫩得像新鲜奶酪,酱料浓厚,颜色黑得像加热过的红酒。面包闻起来则是一股焦木头且年月已久的味道。很快他们开始谈话,更多时候是他们彼此在说着什么,我们知道他们享用的不仅是晚餐,他们在体会因为有我们的陪伴而带来的巨大的安宁和无拘无束。我尽量不去看他们,可是他们在一起实在是非常的般配,两个人都毫不做作,自然地照顾彼此。他们从不曾有过身体上的直接接触或是哪怕是眼神的直接交流,然而他们之间那种浓浓的明白无误的爱的感觉,就是那种真正“世上唯有你是我的初恋”的感觉。他们不是正式的夫妻关系,或者至少在这几星期以来他们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爱人的关系。他们有各自的家,各自的生活,互相不影响彼此。但是他们之间不同寻常。
“你知道‘伴侣’这个词怎么来的吗?”巴罗佐拿起一个面包,从中间撕开,问道,“是从拉丁文中来的,com意味着共同、在一起,pan的意思是面包。所以‘伴侣’就是一起分吃面包的人。”
我们一起举起酒杯,一起分享着面包,用面包片蘸着最后的一点酱料。阿门。
午夜温泉絮语>>>
晚餐之后,两位绅士想要坐下来抽支烟,再喝点格拉巴酒。佛洛瑞⒈和我决定去我和费尔南多早上总要去泡泡的温泉。我们拿了一个纸袋,装上几把脆饼,放进购物袋中,再带上一张小毯子和一块旧毛巾好待会擦干脚用,我们还检查了两支手电筒里的电池,把凉鞋脱了,换上从谷仓里找出来的不合脚的长筒雨靴。披上围巾,离开了费尔南多和“公爵”。⒈佛洛瑞拉的昵称。
夜越来越冷,我们俩叽叽咕咕笑个不停,这么晚出发,可不真是两个疯女人嘛。我能感受到她从这种既优雅又原始的冒险中得到了极大的快乐,而她的快乐也使我的那一份快乐放大了数倍。我们边走边说着话儿。她开始给我讲她喜欢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想想看,一位差不多六十多岁的托斯卡纳妇女,满头前拉斐尔风格的卷发,认真地读着经典的美国冒险故事。在我看来,这个画面真是太可爱了。 “你知道吗,秋,一直以来,我都梦想着做一个那样的竹筏,就顺着那条河,那条世界上最大的河,一直一直漂流下去,累了饿了,就停在某个幽静的岸边。那里悄无人迹,水草丰美。我会点一堆篝火,烤上几片熏肉,就着锅子吃。唔,熏肉在英语里怎么说的呢?你说,这一切多么美啊。”
一下到温泉边,我们就打开手电筒四周照着,想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脱掉长靴,把脚放进温暖的,极有渗透力的水中去。现在我们的脚暖融融的,身体却非常冷。佛洛瑞拿起毯子,裹在我们俩的肩头。我们坐在那里谈起那些影响了我们生命的书。荩管她那么喜欢哈克贝利·费恩,佛洛瑞说她最爱的“外文”书还是《包法利夫人》、《大卫·科波菲尔》和《安娜·卡列尼娜》。“哦,我真想遇见一个像沃伦斯基那样的男人。一个像他那样危险的男人,危险就在于这个世界上唯有他无可取代。你能明白吗?”
“当然明白。”我说,毫无疑问我能理解。我们裹着毯子,开着手电,在多刺的百里香和野草丛间仰面躺下来,浓密的草叶伏在我们的身下,围绕在我们身边,唰唰作响,仿佛一个小小的鸟巢。我们将脸微微侧向月亮。天上,风推着云,云逐着风,飞快地在夜空中游弋,快得令我们觉得是我们自己在游走,在沉沉的无边夜空中游走,如此的自由。
佛洛瑞坐起身来,脚从泉水中拿出来,蹲在水边,双手在泉水中轻轻摆动,眼睛却依然凝视着月亮。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我的心灵深处涌现出来。“我曾经认识一个女人,长得很像你。”我对她说。
“你是说我长得像个美国人吗?”她害羞地问道,转过来一点点,用半个脸儿对着我。
“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吧,我去利古里亚海边的热那亚⒈附近,也不记得是住在祖母这边的远方亲戚家还是朋友家,那段日子应该并不是很快乐。总之,有一天我去附近的海边走走,看见一个女人正在用漂流木生火烤土豆。她穿着好几层的长裙,全身都裹在纱巾里。她笑着看着我,我便在她身边的沙地上坐了下来,看她在做些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银色的长颈瓶子,伸出手来拉过我的手,倒了些很稠的深绿色的什么东西在我的掌心,她把我的手举到我的唇边,又灵巧地在她自己的满是皱纹的掌根处也倒了些并吮吸着,闭着眼微笑着。我也照她那样做了。起初我觉得那感觉很可怕,像是在喝什么治肚子痛的药,等我吞下去开始品尝它的味道,我也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吃橄榄油呢。”⒈热那亚( Genoa),意大利最大商港和重要工业中心,2004年热那亚被选为当年的“欧洲文化首都”。热那亚及其所在的利古里亚海岸沿岸为著名旅游胜地。
我说话的时候,佛洛瑞还蹲在泉边,闭着眼睛侧面对着我。现在她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把腿伸直,整理好身上的衣裙,嘴巴抿成非常讨人喜欢的微笑,催促着说: “接着说啊,还有呢?”
“嗯,那位土豆小姐,就像你刚才那样,蹲在沙地上,裙子底下露出厚厚的橡胶靴子,她总是凝视着火苗,有时也站起身来捡块石头或是一截木头扔到海里去。等到土豆的表皮渐渐被烤得焦黄了,裂开了,她一个个翻转着,再刷上一层油。撒上一把不知道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盐。她把火烧得更旺了,火舌跳跃着。最后她用一枝嫩树枝穿了两三个烤好了的土豆递给我。那时候我非常非常想吃,我顾不上嘴巴烫,品味着土豆和那一刻的奇妙滋味。我好想变成她,我就想成为那个沙滩上的女人。我想要她的裙子、她的纱巾、她的披肩、她的银色瓶子。我想要做出比巧克力派的味道更好的土豆。像很多其他人曾经有过的那样,她让我看到了自己。有时我常常想,这个土豆小姐一定是个梦,或者是一个红衣幽灵,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为了告诉我,生活幸福的真谛就是:享受此刻,珍惜命中的福分。但是佛洛瑞,我知道她并不是个梦,她是真实的。现在再想起她,我觉得,她一定也有她自己的悲喜。可是她却能如此优雅地站在悲喜之外,她像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瓶子一样轻巧地,在那个下午,把生活的美好展示在我的面前。这就是我从她那里得到的礼物。她让我明白幸福其实是一种选择。”
“你觉得是真的吗?幸福真的只是一种选择吗?”
“我想,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至少,比我们大多数人认为的多得多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村子里的钟声当当敲响,应该是午夜时分了。我和佛洛瑞,像要落跑的灰姑娘那样,急匆匆地收拾好东西,穿上靴子,一路笑着,互相搀扶着爬上又滑又陡的小山坡。我们看见两位男士正面对着面坐在露台的地板上。哦,是“公爵”在给已经昏昏欲睡的费尔南多上星相课呢。
“看来一切都好,我得爬上床睡觉去了。”佛洛瑞像个小女孩那样快活地大笑着。 “公爵”伸了个懒腰,也恢复了原状,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说着“晚安,晚安男孩,晚安宝贝”,声音像一串细碎的风铃声,在夜色和微风中,清脆晚耳。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手用力搓了搓胳膊和肩膀好让自己暖和一点点。在那里我站了很久。我在想,人类的欲望和向往是多么的相似:在密西西比河边露营;在伊特鲁利亚人的温泉池中戏水;煎熏肉片;土豆和野草在火上散发的香味和着烟火的味道;无人的海边,海水扑打岸边礁石,海浪一波一波涌向沙滩,低沉的呻吟,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想要浪迹天涯,寻觅一个灵魂休憩之地。还有,我们的生活,又都是多么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