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全文_作者: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她独自在离家两英里的郊区野生动物保护区里作步行锻炼。这时,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尖叫及嬉笑声,一切来得非常突然,似从天而降。她循声转身,一小群黑人孩子正顺林中小路向她跑来。最大的约11岁,是个男孩,瘦骨嶙峋,上身穿一件很脏的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肥裤,脚下是胶底运动鞋,没穿袜子。他好像是在喊她,双手急切地舞动。“喂!太太!喂,没错,是你!”他的话并不难懂,嗓门儿很尖,话音中带着嘲讽。那是在春天,下午就快过去了。这是几周来难得的一个真正称得上暖和晴朗的日子,难得的一个让人感到心情愉快的好天气。空气湿润中带着颤抖,地也在微微地颤抖,难以遏止生命的萌动。她走了一个小时了,给自己鼓劲,健步向前,充分享受着活动腿脚及手臂肌肉的快感。这时,她浑身已渗出洇洇汗珠,思绪由最初的散漫、不连贯,逐渐变得缓慢、稳定,进而晶莹透明,最后,这已不再是思绪,而是单纯的印象和游移无语的幻影,犹如梦一般。而那群孩子,一如那些梦中陡现的幻影,向她涌来。领头的是一个黑人男孩,神情莫名的激动,激动得像怒气冲冲的样子。

“嗯?要和我说话?”她问道。

男孩听后哈哈大笑,似是高兴,又似是嘲讽。要不是他年龄还小,她会以为他是一个醉鬼或吸毒者。他缓缓地靠近她,像一只出来找血吸的细长小动物。他的个头不及她肩高。他对她说话,带着轻蔑的神态,发出不断线的尖利的童音。她辨出了“太太”或“太太,去哪儿”,其他则听不懂。男孩脸上带有挑衅的激动神态,使她感到纳闷,但还不至于害怕,这些孩子毕竟太小。最小的不过八九岁,而且个子矮小,其中还有两三个女孩。“嗯?怎么回事?你们要什么?”她以一个母亲的平静口气问,心里略有紧张。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心里安慰自己说,他们还只是孩子。

然而,瞬间后,这群孩子扑到了她身上。

孩子们蜂拥而上,用拳头捶她,用手打她、撕她,用脚踢她,年龄最大的孩子像一只食肉动物,野蛮而轻捷地猛扑到她身上,将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挣扎着,挥舞双臂反击,用脚踢他们。她力气并不小,身体很健壮,平时从不畏缩。即使事已如此,她仍觉得,这不是真的!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她一眼就看出,这些孩子不属于她所在的大学住宅区,而是来自崖下老工业区那个破旧不堪的边缘地带。陡峭的悬崖下是一排排低矮房屋和公共经济住房、铁路编组站、工厂及河边废弃的磨房。她和家人难得到那儿去。只有在从这片废墟上架设的州际高速公路上经过时,才会看到一两次。她绝不是有种族偏见的女人。她曾与黑人孩子一同长大,并与黑人、中国人、墨西哥人以及其他俗称为少数民族的孩子一起上过学:她的父母曾有意识地向她灌输过开明思想,让她不要挑剔和持有偏见,要宽容,她也向她的孩子灌输了同样的思想。因此她从没想过,这些少数民族会——至少有时会有这样的可能——认为她与他们不属同类,这似乎与理性、仁慈或公正完全背道而驰,但他们就愿这么想,并从中得到满足。眼下,这帮恶魔般的孩子让她出乎意料地惊讶和震撼,他们打她,撕扯她的衣服,掏她的口袋,一边干,一边又笑又叫,如同玩耍。她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并且其速度魔幻般地惊人。

她四十六岁,身体健康,聪慧有独立性格,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十多岁孩子的继。可她动武时却显得技穷,更说不上本领出色。她笨拙地挣扎着,像一条捕捞出水被扔在地上的鱼,喘气间摆动了一下便被征服了。她断断续续的惨叫让人难以置信,乱舞的拳头落在孩子们的手臂、肩膀和突前的头上,或者无关痛痒,或者轻轻滑过。他们还只是孩子!她心想,作为一个母亲,不想伤害孩子,即使能回击,她也不会那样做。她还想,如果她投降,屈服,不再挣扎,那他们可能会拿上他们所要的东西,然后离开她。

事情确实如此0当她不再挣扎时,他们也就不再打她。然而他们却狂热地兴奋起来,剥去她的衣服,翻滚她的身体,拉掉她的牛仔裤,哈哈大笑地扯下她的胸罩和内裤,狠命拽下她脚上的运动鞋,拉脱她的袜子。她吓得忘了求他们住手,内心产生极大的恐惧:这群孩子想生吞了她,像一群饥饿的野兽,扑在她身上,用牙齿啃下她骨头上的肉,吞下肚。有什么办法可阻止他们呢?

接着,他们便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剩下她一个人。她惊恐万状,在这个她不知其名的地方哭泣起来。这场突然袭击延续了最多不过两三分钟,可她却觉得非常漫长。她在地上似乎躺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动也不敢动,惟恐发砚身体被他们打残了,因为他们对着她的背部和臂部使劲地踢了一阵。你活该如此,有个声音卑鄙地又似是安慰地对她说,可是她很虚弱,浑身疼痛,没有去理会。

她想,野生动物保护区里一定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刚才她喊救命时,没有人过来相助。

她静静地躺着,等体力恢复。她躺在那儿,努力回忆所发生的事,并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哭泣时断时续,带着屈从,而不是那种高声的歇斯底里般的死去活来的哭喊,她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而是一个能平息别人的歇斯底里发作的女人。没事了。你会没事的。噩梦过去了。

她常常半开玩笑半疼爱地对她的孩子们这样说。

可是,她的衣服一件不剩地给剥掉了。她的车钥匙也没有了。

当然,她的钱包、她的手表和金项链都没有了。她记得,金项链给扯去时,因被猛地一拉,扣环都拉松了,她的颈部皮肤就如被细绳勒过一般。只有她左手上的戒指还留在手上。一个孩子曾拼命地想拉下来,她当时觉得自己的指关节给扭得转动了。可是,她的手指一定变得粗肿了,戒指在上面纹丝不动。

畜生,她这么想道。

肮脏的小畜生,她想。

可是,他们为什么如此恨她?为什么要抢劫她,打她,剥得她一丝不挂来羞辱她?

她坐起来,将开脸上浸满汗水的头发。停车场附近的报警电话此时浮现在她的脑海,她可以去打个电话。但几乎同时她明白,肺海中浮现的那个报警电话就在她大学办公楼后面的一根柱子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报警电话处冷冷的蓝色灯光,想到这,她感到非常绝望。

她寻找她的衣服,痛苦地找了足足半个小时,或许更长:她身上每个地方都痛,仿佛被人从很高的地方抛下来,浑身散了架:只是骨头没有断,还能支撑起身子。头皮上一两处被扯掉头发的地方像被蛰一样疼痛,鼻子给打出了血,两只眼睛肿了,肯定还会发紫:她的视线很模糊,好像在水下看东西一样,因为有个孩子曾想将枯树叶揉进她的眼睛。她猜想,这是他们游戏中的一种玩法,一种讨厌的玩法。也许她听遭受的一切都是他们的游戏内容,他们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事先清楚的,安排得那么巧妙,那么漂亮。而她事先却一无所知。

她不想追究为什么这些与她素不相识的孩子那么恨她。那个领头的男孩向她靠近时,她不是不惊不慌,热情朝着他,努力想冲他笑吗?无论出于天性还是后天的教养,她都是一个友善的女人:友善对于她就如音乐家手里的乐器,而且她一心一意表现出友善。可是她有着一种毫无意义的,但却是不可否认的优越——她的肤色是白色的,伴随这种优越的是一种责任,要求她不仅应具有温良恭敬和慈悲同情的心怀,而且还要表现得出色。

在林间小道上走并不感到疼痛,可是走进灌木林里就痛了起来。她的脚心非常柔嫩,比手心还要柔嫩。让她不不知所措的是,在这个露天的公共场所,随时都会冒出陌生人,而她却裸露着两只松软的乳房在行走,随着双腿的一开一合,气流摩擦着她的两腿内侧。她寻找着她的衣服,越来越绝望,视线在炫目的阳光下开始模糊。孩子们一定不会费神将她的衣服拿远的吧?她一定会发现它们被扔进了灌木林里?包括她的牛仔裤,她的卡其布短上衣,她的鞋子、袜子、内衣?但它们一定会被撕破和弄脏?然而映人眼帘的全是被人废弃的、外形捉弄人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忽隐忽现闪着光的是吹进灌木林的报纸,一簇簇白色的银莲花,破碎的瓶子和啤酒灌。她难过地流下了泪。

她是个经常凭直觉办事的女人,可是现在她失去了直觉。她该怎么办?去哪里?她没有车子钥匙,而车子却锁着。她从她爱讲究的丈夫那里学会了锁车的习惯。因此,即使她想躲剁闪闪地走到停车的地方,坐进车里,等人来发现并救她,也办不到。

她感到一阵头晕。眼前出现了一个卡通女人肉体。这和滚圆的女人带着她的两只大乳房、肚子、阴毛升上了天空:人们,主要是男人们,聚集在一起瞪大了眼睛看,一边嬉笑,一边指指点点。她大喊一声:“我该怎么办!”

一辆车仿佛是应声驶进了不远处的石子停车场。她听到砰砰关车门的响声和男人的说话声。惊恐之下,她忘了自己光看脚,忘了树枝和荆棘会刺痛裸露的肉体,一头钻进矮树丛躲了起来,像一只被狩猎的动物一样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可她清楚她该呼救,她只要大声喊“救命”或者“请救救我”——用一种受惊的、求助的、拼命的声音喊——那么,噩梦就可以结束。

她甚至可以就喊那些人救她——她毫不怀疑他们会救她:几乎每一个走进这个保护区的人都与她所在大学有着某种联系,告诉他们她被人剥光了衣服,请他们给她拿一条毯子之类的东西来裹住身子,甚至,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她可以告诉他们说,她没有受到伤害,要他们不要报警,也不想或需要医生。

然而她却一声也没有喊,反而压低身子蹲在浓密的灌木及盛开的花狗木后,流淌着汗水的前额紧抵在膝盖上,双臂紧紧地抱着两腿。她害怕被人发现,受不了让人看到她赤身裸体、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头发蓬乱得像一只野兽的模样:她只想躲起来,不让人发现。只要不被人看见,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于是,她躲了起来男人们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他们一定走了其他路线,不会再发现她。即使他们看到她在停车场的车子,也不会多加留意或关注的。行了,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但并不明白在安慰什么。

她结婚很晚,这是自愿的,孩子也生得晚,这同样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因此她养成了孤独的习惯或孤独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又与她隐秘、孤僻、自我封闭的性格密切相关,不可分离。她的金发以及她令人目眩的漂亮外表除了能振作她天生的兴高采烈的情绪以外,对她来说从来没有什么太大意义。她将自己常有的疑虑及情绪变化隐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包括不让她丈夫知道,并将这看做是一种策略。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始终性情很好,充满活力,快乐自信,或者说,几乎是始终如此。这是一种自尊。

而现在该怎么办?如何使自己摆脱更多的羞辱?她已远离了那些可能可以救她的男人,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她想,要是那些孩子将她的衣服留下,她会原谅他们的野蛮行为的。

在她看来,似乎任何办法都是可怕的,都会给她带来耻辱。她会蹲在路旁的树丛里,最终挥手招呼车子,希望开车的人是她可以信赖的。最糟糕的是开车的是个陌生人,但若是个认识她的人也好不了多少,也许会更糟,因为那样的话,有关她窘境的故事会得到流传,这间惨事会得到夸张。万一是个女人她或许还能忍受,但万一她认识她、或者了解她,而且是从她的社会工作中以及当地报纸的照片上了解她的,那么,她的事就会立即成为议论纷纷的话题,人们会谣传说她遭到强奸。即使是对她有好意的人也会复述谣传,听到时会大为震动。有些人会想她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去野生动物保护区;有人也许还会在言谈中暗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否则将怎么解释呢?虽然她是个独立的女性,但她的丈夫却是颇有知名度的大学系主任,她自己也在大学系办公室里有着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因此人们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丑陋的故事,而她却无能为力。那时,她的身份将只是个在沼泽野生动物保护区发现的赤身裸体的女人而已。

而且她的孩子们——她的六岁的女儿和她的九岁的儿子——会在学校里听到这样的传说,会受到嘲笑和辱骂,并不得不相信原本不存在的事。她的继子会为她羞得无地自容。还有她的丈夫,她处在眼下这个状况下想都不敢想他。他雄心勃勃,一心扑在工作上,很看重自己的社会声誉,她知道,当他得知她并没有受到严重伤害,自然会如释重负,但因她而起的耻辱感仍然存在。

如果她寻求帮助,很可能就得与警察周旋。从她肉体情况不难看出,她显然挨了打。警察会不懈地向她提问题,而她将如何告诉他们说袭击者只是一群孩子?而且还不是十几岁的青少年,只是一群儿童?其中还有女孩,而且是黑孩子。我不是个种族主义者,她会谨慎地告诉警察。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不是个种族主义者。

“我不能冒这个险。”

她在幻觉中看到了自己,一个裸露着身子的幽灵,隐蔽地沿着与大路平行的方向朝自己的家里漂游而去。她开车时也走这条路线,现在只是走了一条小路。那些郊区的乡间大路她每天都走,很熟悉。她离家只有两英里路,也许还不到。她难道不可以在无外援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步行回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她估计现在大约六点三十分。她经常回家很迟,不是因为办公室的事耽误了,就是因社会活动或其他事务耽误了,有时天都要黑了还没回家。几个小时内家里人不会想到她。她丈夫近来忙于为学校募集资金,回家也时早时晚。有时,她回家时,看孩子的姑娘告诉她说,她丈夫来过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她继子在家里进进出出。六点半时,那个姑娘会给两个小孩喂饭。因此,她没有直接的理由为他们焦虑或内疚,但让她焦虑或内疚的是怕他们听到有关她受辱之事,或更糟的是,目睹她眼下的处境。

一旦如此,她在他们的眼中就再也不是过去的她了。

她舔了舔干裂的双唇,大声说:“我不能冒这个险。”

她一直等到阳光斜射进树林,西天呈现出伤肿样青紫块的黛橘色云纹。周围的鸟儿交替着鸣叫不休,随着光线的减弱,一声紧一声,时间紧迫。那动人的尖细的鸣啭,如声的飘带、声的丝带、声的线条。她静心倾听,每一个音符都出奇地清晰。她以前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我再次需要我的家。我自己的天地。”

她早已在脑子里设想好了经过树林以及偏僻的田野的路线图。

她目前在保护区的位置离她家的距离接近两英里。没有理由说,她不能步行到家,不让人看见!她不可避免地要穿越三条路,可是只有第一条,也就是保护区外围的那条是大路,另外两条只是住宅区内的小路。关键是时间要计算得当。

她的目标不是自家的前门,甚至也不是后门,至少一开始是如此,而是屋后的沟。她可以利用沟的阴影藏身,并观察家里亮着灯光的窗子,要是能看得清楚,还可注意家人进出。她不想让他们看见她光着身子,不行,即使她的丈夫也不能看到她这种有损人格的赤身裸体的样子,不能让他们看到她一脸受难者的神情和浑身上下那些因撕抓和踢打而留下的伤痕。她的双乳疼得很,似乎被剥掉了一层皮。奶头硬硬的,由于惊恐而缩紧。那个露着不怀好意的眼神,嘴上带着嘲弄神态的男孩,踢了她肚下的凹部,疼得她透不过气来,翻身直想呕吐。这样的凌辱决不容许再次发生在她身上。

等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她可以悄悄地溜到楼上,恢复原来的她。她要先洗个澡,给自己上些药,穿戴整齐,然后出现在家人面前。如果地动作快的话,两个小的孩子还不会上床睡觉。她要为丈夫以及继子弄点简单的晚饭。如果他们已经在吃了,她就和他们一块儿吃。她要告诉她丈夫,车钥匙丢在树林里了,她是步行回家的。她没打电话,是不想小题大作。早上她可以搭他的车,到保护区下车去取她的车。车子锁着,很安全。(因为那些孩子年龄太小,不会偷车!)“你步行回的家?”她丈夫会这么问,略显吃惊。于是她说,“路不远。我喜欢运动。”

然后,她就开始将这事一古脑儿地忘掉,就如她忘却了她没有结婚前,没有住进漂亮的房子里时,曾清洗租来公寓的墙壁,准备粉刷它一样。而且没有一个人知道。

没有一个孩子会发觉他们的母亲出了事,他们的注意力几乎只在他们自己身上:这很自然,没什么不好。她的丈夫也不会察觉什么,他的想象力主要用于他的工作,他的自身存在。他不再是个年青人,而是一个各种能力处于顶峰阶段的成熟男人。如果还有一点例外的话,那就是他得注意那些比他年轻的男人,他们有魅力,不易相处。事实上对于这样一位忙忙碌碌、事业成功、讨人喜欢的男人,如果他的妻子——他的快乐自信的妻子——没有不安的表示,那么,他还会注意到什么呢?他们现在很少有时间去爱,这种爱是指传统意义上的亲密意思。他们是伙伴,有时还是同谋,是合谋。

夫人,你再见到那些孩子时能认得出来吗?

能。我不知道。

他们是什么肤色?

我不是个种族主义者。

光着脚走令她痛苦不堪!表面松软湿润的泥土上混杂着看不见的石子和断树枝,危机四伏。她离开小道,向保护区的边缘走去,前面就是那条大路。这时,她陷进了淤泥里,吓得差点尖叫起来。要是这是一片沼泽地或是流沙区,她就会被吞没。不留下一点痕迹。那怎么办?

但她没有停下。除了向前,她无路可走。

她过去从没留意过,树林里居然有那么多死树:没有生命的干枯的树干上七零八落地挂着旧年残留的没有生命的干树叶。看不见的鸟与动物在不停地东奔西窜,风儿在不停地吹。四周是各种神秘莫侧的声音:有沙沙声,勿匆跑动声,等等,仿沸是一个巨大的机体在展现自己的面貌,可它始终没有完全清醒过。想到这一点,她宁静的内心深处产生了骚动不安的恐惧:这个机体并不是她以前所知的那个。

到了路旁,她等候着。她准备长时间地等候。乡间非常宁静,每一辆车的驶近、经过以及驶远都清晰可辨。假如她没有在最后关头失去了勇气,假如她没踩到锋利的东西,她本应该早已毫不费力地越过大路,在对面的树丛中躲藏起来了。

一辆车驶过,又过了一辆。过了一小会儿,又过了一辆。接着一连串几辆车,跟着又来的一辆像是柴油车,喘着粗气,颠簸着。接着又恢复了寂静。她激动地从灌木丛中朝外窥视,从那儿只能见到一点路面和路的另一侧。黄昏就要来临,但还没有完全来临!一个身影——一个白乎乎的女性裸体身影——越过大路,在几英里外都不谁看清。

她浑身颤抖不已。她在脑海中清楚地看到她必须飞越过她与她家之间存在的距离,看到自己蹲在小山脚下的沟里等待的情景。她不信她的的家人在见到她这个模样后还会继续爱她,因此她决不能让他们见到她,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她弯着腰、躬成一闭、准备奔跑。她猛吸一口气、犹如多年前姑娘时,准备从高台上跳水前一样,当时迫切想达到的目标不仅是下面的水面,而且还要表演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跳水动作、落水时要姿势优美,技巧娴熟、手臂斜向劈入透明的水面,迅速而不迟疑。自尊心不容许表演中有半点瑕疵!

她猛地蹿出藏身处,开始奔跑,前臂从下面托住乳房。她这一生曾作过潜水、飞行、跳水和其它剧烈的体力活动,但这些体力活动并非是为她眼下的行动作准备的。她赤裸着身子奔跑,肌肉在抽搐,嘴大张着,在拼命喘气,圆瞪的眼死盯着路的另一边,不敢斜视:几乎瞬间就到了对面,安全了;她费力地爬过一条浅沟,进入沟那边的农田。可是她不知怎么划破了脚。踩上了玻璃,划破了右脚跟。

好了,她自我安慰说,你没事了。

流血会将尘土冲干净。她不耐烦地对自己说。

她跛着脚继续走。她不想检查自己的脚。她的左面,一幢房子也看不到;她的右面不远处有一间农舍,但部分被树木遮挡。即使她从旁经过时碰巧有人向窗外看,也不会看清她光着全身。尽管心仍在剧烈跳动,但她的脑中却涌出了希望,她欣喜若狂。

她是一个讲准则的妇人,而且一向如此。她相信充满灵智和深思熟虑的行动,但不喜欢过虑行动。认识地的人尊敬地,确实如此,可是有些人嫉妒她,因为觉得对她的了解远没有她了解自己来得深刻,嫉妒也不是坏事,或者说,至少也给人满足。她现在不能暴露,也不会暴露。然而她必须防止向她袭来的阵阵恐惧及轻微的头晕,她得小心迷路,不能绕圈子。不久前她曾在这个野生动物保护区内迷路。当时她又走回原路,等穿过了路,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并安全返回她车子旁。她心中必须牢牢记住,身后穿越过的第一条路、也是最危险的路与她的位置垂直,并设想前面那条路也垂直于她的位置。那条路远吗?她想不会太远。

她曾认为这片偏僻的土地是空空荡荡的,但许多迹象表明常有人来:农家小道边随处可见一堆堆的垃圾,似乎人们常在夜晚偷偷将废弃物扔到这里有烂掉的轮胎、车子的零部件、一台倒立在那里的冰箱、一张烧焦的床垫。她像一个拾荒人那样,带着莫名的信心,迫不及待地在垃圾里搜索起来,希望找到包裹自己的东西。她拎起一块污秽不堪的帆布、捡起一件儿童游乐装似的东西,还有其他成了破布条的衣物,随即又全给扔了。她很激动,又像是在做梦:长时间无目的地站着,盯着陌生人的垃圾,想象着她所不知的,却又与她相同的生命。周围各种飞虫似乎被她的裸体和身上散发的汗味吸引,蜂拥而至,围绕在她身边。她的右脚因疼痛抽搐着,但她就是不让自己去看脚。她模糊地觉得,那很可能是一个诡计,一个陷阱。

她拐着脚向前走,农家小道一下子就到了尽头,尽头是最后一堆垃圾,从垃圾堆里猛然窜出一个活物,躲进了矮木丛里。从大小看,像是一只田鼠。

她的脑海里响起谴责声。你怎敢。怎敢碰。我的皮肤并不就是我。我的肤色,我的皮肤。她突然想到她的丈夫,想到他第一次婚姻的幸福,但他除了粗鲁地否认,从不提起。似乎现在只有语言可以抹去当时的一切无情地成为现在。“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傻瓜。”她嗓音很响,但她自己没有感到吃惊。

现在!她该不该继续直线走?穿过开阔的田地?这片地垦成条垄,长满了野玫瑰。野玫瑰上生着要命的刺。要么绕路边走?这样可能安全些,但存在着迷失方向的危险(她身后的路是垂直的,前面的下一条路仍也是垂直的或接近垂直)。她已忘了那些孩子,或几乎忘了。他们不认识她,与她并不相干,现在当然也与她不相干。

她下定决心绕地边走,可走得是出奇地缓慢,出奇地小心翼翼——她的双脚现在都在流血——她心想,如果她流血,那么血可以冲掉污秽,净化伤口。在这种情况下刺伤不是很危险吗?

她同时又想到,女性的生命非常奇怪,经常流血,流血时常出现抽搐,不时还会恶心和头晕。奇怪的是女人坚信,生命不息,流血不止。而且这种流血是一种隐秘——深深裹藏在衣服里,始终裹藏得那么完美,人们对此小心谨慎,从不言喻。实实在在的表里不一!她一向喜欢这种流血,真的喜欢。她绝不愿放弃这种流血,可是再过几年她的生理周期会发生变化,不会再有那样的流血。

过了那片地,小道重又出现,而且宽了些,不再坑坑洼洼的了。踩在上面也不再让人痛苦不堪。她自信熟悉这个地方,这是一个旧农场,现在已无人耕种。但她不知道准是它的主人。莫非她到了一个出乎她预料的地方?

大地越来越黑,渐渐有了凉意。天空依然还有亮光,上面飘着条状的云块。鸟儿仍在召唤,听起来更迫切了些。

现在犯错误将会是致命的。

体内到处都在剧烈疼痛,不只是个别地方。她不去想它们,但它们越来越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知觉,使她不断地喘气,抽搐。眼睛、头、头皮、肚子、屁股、脊梁、脚。她将无止境地走下去。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离那条熟悉但现在看不见的郊区公路非常近,而她将在这片土地上永久地走下去。这里没有进行开发,依然是荒凉的乡间,耕种不再有利可图,可也还未出售用以建造住宅楼或像她与她丈夫住的那种订购房。奇怪,她居然到了这里。这是死亡之地,是裸体女尸——被强奸被谋杀的裸体女尸——之地。她不是那种女人。

不过,她也许会失去力量垮下来,也许会晕倒。一天或两天或三天后,人们发现昏迷了的她,或是死亡了的她。于是,有报导说,一具女尸。最初的报导是,一具裸体女尸。气球样的乳房、滚圆的屁股、肉乎乎的小腿、双腿交叉处一方阴毛,翻白的眼睛深陷头颅。司空见惯。不再是人,而是一具尸体。她的成就、她的迷人、她灿烂的笑容与坚定的乐观、她对家人的爱以及家人对她的爱,这一切构成了她的生命历史,而这个历史将会终结,消失。她将会成为一个故事,一个传说。

想到这里,她感到激愤,于是加快了脚步。夜色渐浓,她不知道是否会撞见路旁有饰面的房子,但偶尔传来的汽车声表明路就在前面,证明她没有迷路。

就在这时,附近一条狗激动地叫了起来。令她恐俱的是,这畜牲一蹦一跳地顺小道跑着,仿佛在向她扑来。这狗长着暗褐色皮毛,大小与纪芬兰拾黄①田相当,属于什么种不明显。它叫着、嚎着,肩头颈毛倒竖,笨拙地摆着长尾巴。她从小就怕狗。她曾经被狗咬过,或她认为被狗咬过。母亲曾安慰她,事实上没被狗咬。而只是被一条阿尔萨斯狼狗②吓了一下。此刻,她恐惧万分,步步后退,凄凉地向兴奋的狗求饶:“别。求求你,回去。回家去。”狗在离她几码远的地方停住,蹲下身,疯狂地叫着。她害怕狗的主人听到后跑出来探个究竟。不远处有个农舍,离这条小道大概一百码之遥。

为求生,她低声求饶,苦苦哀求:“乖狗,好狗,回家去。”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裸露的身体使狗兴奋,狗是不是会嗅出她的恐惧、她孤独无援时释出的浓烈气味。

她一边后退,一边捡起一根大树枝,举过头顶威吓着狗,脚没有停止后退。狗继续叫着,但没跟上来,尾巴有力地甩动。这是不是表示它的友好?她不敢冒险,她害怕被狗咬,也害怕迫不得已出声呼救。

几分钟过去了。她想,人们见状会嘲笑她。比如万一那条狗的主人,出门上道查看出了什么事。一个蓬头垢面、赤身裸体的女人面对一条嚎叫的狗,想用树枝自卫。她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狗叫声渐渐停息,一场危机似乎过去。狗放过了她,一蹦一跳跟在她身后,好像不在乎她的样子,在她身后东嗅西闻。她赤裸的小腿和膝弯部感到了它冰凉、潮湿的嘴。

她快到家了。

疯狂地冲过第二条路。她向前狂奔,打了个趔趄,一头向坡下栽去。坡下是一块淤泥地。她像个喝醉的女人,伸手去抓树枝,想稳住身子。树叶将她的手指划破了。

她本不该结婚,她想。孤身一人会无比快乐。

为了虚伪而身心疲惫。

她突然感到便急,急得像利刃扎在体内。她在一个泥土松软的地方蹲下,膀胱里释放出一股刺鼻难闻的滚烫的液体,一股一股地射出,没有倾泄。最终解完时,她不好意思地用一把树叶擦了擦。她心想,至少没人看见。

她脸上发烫,手在颤抖。想起一件似乎是前世的事。还是小孩子时,她曾蹲在草丛中小便,看着便液从体内流出,看着那个她无法自控、无能为力的东西流出。当时还有人喊她,责备她。是不是还嘲笑了她?

至少,这一次没人看见。

那幢房子在黑暗中漂浮起来。

她不知道过了多少小时。也许只是过了一个小时,只是、梦幻将时间拉长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问她,她说我行我素,虽然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事实原来如此。

她毕竟有孩子,是她自己决定要孩子的。如果她不要,是不会有两个的,一个就够了。但两个却是无可辩驳的证明。

继子有时喜欢她,有时对她毫无好感,用疑感的目光看着她。他毕竟不是她的孩子。不可能被哄骗到相信是她的孩子。

飘动的房子里移动着模糊的身影。一些窗子亮着灯,另一些黑乎乎的。你究竟为何要做这样的事?他会这祥问,这是他的权力。

坡顶有一个长方形的盒状物,那就是她家的房子。她蹲在矮树丛中眨眨眼,擦了擦、想看清楚些,她千万得看清。那是不是她的家?是不是在黑暗中晕头转向搞错了?当然,她从没有从这样的角度看过自家的房子,有可能辨认不出。她看到一个窗口有动静——一定是她丈夫的身影,过一会儿又有一个身影站到他的身边,她说不准是男是女。那一定是继子,她曾如此渴望回家,但奇怪的是,见到他,见到他们两人,她觉的自己一点也不激动,或者说见到那两个她认为是他们的模糊身影时,她全然是无动于衷,如同见到了陌生人。

我行我素。因此,在房子的下面,在黑暗中,她蹲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赤条条地等待着,一直等到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等待为止。

注释:

①一种猎犬,有叼物归主约习性。

②德国牧羊犬,适于看家、与人做伴或为盲人引路,也可作警犬和军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