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原文_作者:马克·吐温

那已经是过去多年的事情了。当时哈德莱堡是邻近一带最诚实、最正直的一个市镇。它一直将这个没有玷污的名望保持了三代之久,并且世代引以自豪,将这个荣誉看得比它所拥有的其他一切都更加宝贵。这种自豪感是如此的强烈,迫切地希望将这个荣誉永存于万世,以至于它对尚处摇篮中的襁褓就开始循循善诱以诚实行为的原则。而且,在以后对他们施行教育时贯穿始终,将这一类的教诲作为他们教养的主要内容。同时还在对青年人的整个发育时期里,要求他们与一切诱惑彻底隔绝,为的是让他们的诚实,能够有充分的机会变得更加坚定而牢固,成为深入骨髓的品质。邻近的那些市镇都嫉妒这些崇高的荣耀,假装着讥讽哈德莱堡以此为豪的得意心理,偏偏说那都是虚荣心在作怪。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哈德莱堡实在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市镇。假如有人追问下去,他们还会承认,一个青年只要是从哈德莱堡出去的,如果想要离家外出寻找一个好工作,那么除了他的籍贯以外,无须任何其他凭证作为保证的条件。

然而曾几何时,哈德莱堡终于很不幸地得罪了一位过路的异乡人……这也许是无意地,当然他们肯定也没有在意,因为哈德莱堡是无求于人的,所以,无论是异乡人的闲言闲语,还是高谈阔论,哈德莱堡的人都毫无芥蒂。可是话又说回来,早知道这个人是如此的嫉恶如仇,不好招惹的家伙,当初如果将这个人当作特例,那就要妥当一些。在他漫游各地的整整一年时间中,无论那人走到哪里,他总是将他的委屈铭记于心,每逢闲暇之时,他就要翻来覆去地思虑,总要挖空心思想出一个办法来,让自己心满意足地报复一番。他想出了许多许多的主意,这些主意都很不错,可是却没有一个是十分彻底的。最美中不足的在于,这些主意只能损害许多一个一个的人,而他所冀望的却是能有一个使整个市镇都遭受到影响的主意。不能有一个遗漏之人。最后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当这个主意在脑海中显现的时候,他就感到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觉得内心豁然舒畅起来。他即刻就开始拟定出一个具体的计划,一面喃喃自语地说:“这个办法才是最后的……我要破坏整个市镇的清誉!”

六个月过后,他乘坐一辆小马车,又再次来到哈德莱堡,大约在晚上十时左右停在银行的老出纳员的家门口。他从马车上取下一个口袋,扛在肩上,步履蹒跚地穿过院落,走到里面敲了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了一声“请进”,他就进去了。他将那只口袋放在客厅里的火炉后面,很有礼貌地向那正在灯下坐着看《教友导报》的老太太说:

“请您坐着就好,夫人,我不打扰您。好了……现在这东西藏得稳稳当当了,谁都不能轻易地想得知它在哪里。太太,我能拜见您的先生吗?”

“不行啊,他到布里克斯顿了,也许要到后半夜才能回来。”

“好吧,太太,这丝毫没有关系0我只不过是想让您先生照看一下这只口袋,如果我找到了物主,就请你转交给他。我是异乡人,您先生并不认识我。我是恰巧路过这个镇子,但是却特意来,了却我一件长久放在内心的事情。现在我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我可以很高兴地离开了,内心还有些稍稍得意,以后您永远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口袋上系着一张字条,上面将所有一切的事情都说得很清楚了。再见吧,夫人。”

这位老太太很害怕这个神秘的大个子异乡人,后来看见他走了,倒是觉得心里很踏实。然而她的好奇心也被引诱起来了。于是就一直往口袋那边直奔而去,将那张字条拿出来看看。那上面写着的话是这样开头的:

请予公布,或者用私访的办法找到物主也行……只要能找到物主,无论哪一种办法皆可。这个口袋里装的是金币,计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

“上帝,连门都还没有上锁呢!”

理查兹太太浑身颤抖地飞速奔去将门锁上,然后将窗帘放下来,惊魂不定地站在那里,提心吊胆,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的思绪与那一口袋钱能够更加安稳妥当一些。她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小偷,过来许久,她抵挡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灯下,看完了那张纸条上的话:

我是一个外国人,马上就要返回本国去了,以后就永远在那里常住下去。我在贵国居住了很久,承蒙贵国优待,心中不胜感激,尤其是感谢贵国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莱堡的公民……我想格外的致以谢意,他在一两年前曾经给过我莫大的恩惠,实际上是两个很大的恩惠。容许我细致地叙述经过吧。我从前是个赌徒。我是说我从前是。我过去时一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我在那天夜晚来到这个镇子上,饿着肚子,身无分文。我向人们诉求帮助……在黑暗中,我不好意思在亮堂的地方行乞。这回幸好我求对了人。他给了我二十块钱……也就是说,按照我当时的想法,他事实上是拯救了我的性命。同时他又给了我财运,因为靠着那笔钱,我又到赌场里发了横财。后来我将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铭刻在心,直到今天我都还没有遗忘。他这句话,最终使我心服口服,我的品质才没有完全被扭曲,我从此再也没有赌博了。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位恩人究竟是谁,可是我要将他寻访出来,我要让他得到这笔钱,由他施舍出去,或者丢弃掉,或者自己留存下来,随便他怎么处置都行。我只不过是我向他表示知恩图报之意而已。倘使我可以在这里住上一些日子,我本来就可以亲自去找寻他,但是那都没有关系。他一定能被寻访出来的。这是个城市的镇子,不可能被败坏的镇子,我知道我尽可以信任它,无须担心。谁要是能说出那位先生当年对我说的那句话,就可以证明他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还会记得这句话。

现在我有一个这样的办法,如果你觉得微服私访较为妥当,那就悉听尊便。如果遇到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就请你将这张纸上写的那句话告诉他。假如他回答说:“我就是那个人,我当初说过的那句话是什么什么的。”就请予以核实一下……也就是说,打开口袋,那里面有一只密封的书信,装着那句话。如果那位候选人所说的话与此相符,那就将这笔钱交给他。别的话就无须再询问了,因为注定,无疑他一定就是那位先生。

如果您愿意公开寻访,那就请您将这张纸条拿到本地报纸上去公开发表……另外加上几句说明,即,从当日起三十天内,请申请人于星期五晚上八点莅临镇公所,将他当初所说的话密封起来交与伯杰斯牧师(如果他肯帮忙处理的话),然后请伯杰斯牧师当场将钱袋的封条启封,核对那句话是否相符,如果相符的话,就请将这笔钱,给予我这位业已经过核实的恩人,并请代以诚挚的谢意。

理查兹太太端坐下来,兴奋得颤颤巍巍,不久就转入深深地沉思中……他是这样思量的:“这是件事多么蹊跷的事情啊!……那位善心的人随意施舍了一下,现在善有善报,得到的回报可真不小呀!……假如这件好事是我丈夫干得,那该多好啊!……因为我们实在太穷了,简直又老又穷!……”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可是这并不是我的爱德华做的,不是的,给异乡人二十元钱不是他。这实在是可惜的很,真是,现在我明白了……”然后她打了一个冷颤……“可是这时一个赌鬼的钱哪!是不清不白得来的,我们可能不要这种钱,连碰都不能碰它一下。我可不愿意靠近这种钱,这好像是脏兮兮的东西。”于是她到了离得远一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冀盼爱德华快点回来,将它拿到银行里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有小偷会来,一个人在这里守着真是可怕得很啊。”

十一点钟的时候,理查兹先生回来了,他的妻子迎面就说,“你回来了,我真是高兴极了!”他却说:“我可真是累坏了……简直累得要命,穷日子可真不容易,像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要干这种倒霉的苦差事。老是熬呀、熬呀、熬来熬去,都只不过是为了那点薪水……给别人当奴才,别人可是穿着拖鞋,端坐在家里,又阔绰,又舒坦。”

“我很替你感到难受,爱德华,这个你都明白的,可是你得自己想开一点才行,我们总算能维持生活,我们还有很好的名声呢……”

“是呀,玛丽,这就比什么都要紧。我刚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那只是一时的烦躁,根本就不算一回什么事情。你跟我亲亲嘴吧……好了,什么事也没了,我也不再有什么埋怨了。你那是弄什么东西来了?口袋里是什么?”

于是,他的妻子将那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了他。这使他感到一阵精神恍惚,随即他就说:

“有一百六十磅重?唉,玛丽,那等于有四……万……块钱哪……你想想……那可真是一大笔财产啊!我们镇子上有这么多财产的人过不了十个人呐。给我看看那张纸。”

他将那张字条扫视了一遍,说:

“这岂不是奇谈!嗨,简直就像是传奇小说一样嘛,就像我们与书本上看到的那些毫无踪影的事情一样。在实际生活里谁见过这样的事情啊。”他现在欣喜若狂,神采飞扬,甚至是兴奋不已。他将手指轻轻点了一点在他的老太婆的脸孔上,逗趣地笑着说:“哈哈,我们可发大财了,玛丽,发财了,我们只要将这些钱埋藏起来,将那张纸条子一烧而光就行了。倘若那个赌鬼如果再来询问这件事情,我们就爱理不理地瞪着眼睛望着他,说:‘你到底说什么胡话呀?我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你,也不知道你有一袋什么金子,’那时候,他就会哭笑不得,还有……”

“而现在,你在这里耍着嘴皮子的时候,那一袋子钱可还在这里,现在很快就要到小偷活动的时候了。”

“你说得对。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四处私访?不行,那可不行,那可未免破坏这神妙的韵味。还是公开的方法比较好。你想想这件事情,岂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还不要让别的其他市镇都嫉妒呢,因为除了哈德莱堡以外,一个异乡人还能相信得过谁呀,这一点他们心里是很清楚的。这简直是等于给我们大作宣传广告呢。现在我要赶紧到报馆的印刷厂去,否则就会太晚了。”

“等下……等下……可别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守着,爱德华!”

可是他已经走了。不过只去了一小会儿的时间。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他遇见报馆的主笔兼老板,就将那张条子交给了他,说道:“我这里有一篇很好的新闻给你,考克斯……拿去发表吧。”

“可能来不及了,理查兹先生,不过我看一看吧。”

回到家里,他与他的妻子端坐下来又将这件神秘的蹊跷事谈论了一遍,他们简直没有丝毫的睡意。第一个问题是,那位给过异乡人二十元钱的公民,究竟会是谁呢?这个问题似乎很简单,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巴克利·古德森。”

“不错,”理查兹说:“这样的事只有他才会干得出来,这也正是他的做派,像他这样的人在镇子里,再也挑不出第二个了。”

“这话谁都会这么说,爱德华……无论如何,私下里总是会承认的。现如今有六个月了吧,我们这镇上又是与从前一样了……诚实、狭隘、自以为了不起,铁公鸡一毛不拔。”

“他向来都是这么说的,一直说到他过世的那一天……而且还一点都不回避他人。”

“是呀,可是他就是为了这个,才遭人记恨的。”

“嗨,那是自然,不过他倒不在乎。让我看,除了伯杰斯牧师,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最遭人恨的就是他了。”

“哦,可伯杰斯遭人恨是罪有应得的……在这块地方,他再也别想有人听他讲经布道了。虽说这市镇也固然算不上什么,可人们对他总还是心里有数的。爱德华,你看这个外乡人指名要让伯杰斯发这笔钱,这件事看起来是不是有点蹊跷呀?”

“哎,是啊……是有点怪。那是说……那是说……”

“哪来的这么多‘那是说’呀?要是你的话,你会选择他吗?”

“玛丽,说不定那个外乡人比这市镇上的人更了解得清楚呢。”

“尽说些这种话,难道就对伯杰斯有什么好处!”

丈夫似乎有点左右为难,不知说什么才好,妻子直瞪瞪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复。后来理查兹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那迟疑的神情好像是表示他预先知道他的话可能要遭到质疑似的……

“玛丽,伯杰斯并不是个坏人呀。”

他妻子自然是惊愕不已。

“乱说!”她大声尖叫起来。

“他不是个坏人。这点我明白。他之所以人际关系不怎么好,所有的理由就是因为那一件事情……就是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一件事情。”

“那‘一件事情’,太对啦!就是那‘一件事情’还不够大么?”

“够大了。够大了。只不过那件事不是他的错啊。”

“你说的是什么话!不是他的错!谁都知道,就是他作的孽!”

“玛丽,你听我的……他是清清白白的。”

“我没法相信,我也不相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不打自招。我很愧疚,可是我还是非得说出来不可。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他的清白。我本来是可以挽拯救他的,可是……可是……嗨,你知道那时候全镇上的人都义愤填膺……我简直就没有胆量说实话。一说出来,大家就会都冲着我群起而攻之的。我也觉得那样做是很卑劣的,真是卑劣无比,可是我不敢,我没有勇气与众人对着干。”

玛丽显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情,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想你当初如果……就是……也没有什么用处。人决可不能……唔……大伙的舆论……不能不特别小心……那么……”这条路是很难前行的,她深陷泥潭,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话了。“要说这件事是不大合适,可是……嗨,我们承担不起呀,爱德华……确实是承担不起啊。啊,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让你将实话说出来!”

“玛丽,假如说出来,不知道我们会失去多少人的好感,那么一来……那样一来……”

“现在我所担心的是他会怎么看待我们,爱德华。”

“他吗?他可没想到我当初是可以挽救他的。”

“啊,”妻子宽慰的松了一口气,大声叫嚷着:“这样我就高兴了。只要他当初不知道你能够挽救他,那么他……他……唔,这件事就会好办多了。唉,我原本就应该看得出他是不知道的,虽然我们对他很冷漠,但是他老是与我们套近乎。别人用这件事情来挖苦我,可不止是一两次了。譬如威尔逊夫妇,威尔科克斯夫妇,还有哈克内斯夫妇,他们都不怀好意地拿我寻开心,明知道这会使我脸面无存,却非要说‘你们的朋友伯杰斯’怎么……怎么样了。我可不想让他总是纠缠着我们,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对此不依不饶。”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又不是我的招供。那件事情正闹得新鲜、闹得火热,镇上打算让他‘爬竿子’的时候,我遭受良心上的谴责,简直受不了。于是我就暗地里跑去给他通风报信,他就离开了这个市镇,在外面住了一阵子,避避风头,直到风平浪静才回来了。”

“爱德华!倘若当时镇上要是真的追究出来……”

“别说了!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来还是胆战心惊的呢。那件事刚做完后,我就悔恨不已,所以我都没敢跟你说,就怕你脸上神色不对,让别人看出什么端倪出来。那天夜晚,我心里犯嘀咕,一夜都没有合眼。可是过了几天,我一瞧见谁也没有怀疑我。从那以后,我又渐渐觉得我有幸干了那么一件事挺高兴的。到现在我还高兴呢,玛丽……真别提有多高兴了。”

“现在我也高兴呵,那样对待他,未免也太可怕了。是呀,我很高兴,因为你知道,你实在应该那么做才对得起他。可是,爱德华,万一终究还有那么一天,这件事情最后水落石出了,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谁都会以为那是古德森干的。”

“他们当然会这么想的!”

“确实如此。当然啦,他是满不在乎大家会这么想的。大家劝诫那个可怜的索斯伯里老头去找他算账,将这个罪名强加在他的身上,这老头也就怒气冲冲地跑去对他说了。古德森仔仔细细地将老头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番,好像是要在他身上寻找一处能够让他特别鄙视的地方,然后对他说,‘原来你是代表调查委员会的呀,是不是?’索斯伯里说那差不多就是他的身份。‘哦。按照你所说的,他们是想仔仔细细地问清楚呢,还是听点简单的情况就行了呢?’;‘古德森先生,如果他们想要仔仔细细地询问清楚,我就再来一趟吧,你先给我一个简单的答复就行。’‘那简直是好极了,你就让他们全都见他妈的鬼去……我觉得这够简单的了。索斯伯里,我再对你劝诫几句,你再来仔仔细细探听情形的时候,就请带个篮子来,将你那几根老骨头拎回家去。’”

“古德森就是这样,完全展现出他的特点。他老是觉得他的主意比谁都强,只有这一点他才会自命不凡。”

“玛丽,他这么一来就万事大吉,而且也就解拯救了我们。那件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了。”

“感谢上帝,我想也不会有人提起了。”

于是他们又兴致勃勃地将话题引到了神秘的一袋金子上来。过了许久之后,他们的谈话有时会渐渐地停顿下来……是因为沉思而停顿下来的。停顿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理查兹竟完全想得入木三分了。他端坐了很长的时间,一双眼睛默然地盯着地板,后来他的两只手渐渐地作出了一些神情紧张的动作,配合着他的心里活动,这些动作似乎是表示他心烦意乱的心情。同时他的妻子也转而陷入了沉思,缄默不语,她的举动也渐渐显露出困惑的烦恼。理查兹最后站立起来,茫然地在房间内来回徜徉,一面伸手骚挠他的丝发,简直就像一个患有梦游症的人在做着噩梦时候的一举一动。后来他似乎是拿定了一个明确的主意,他一声不吭地戴上帽子,迅捷地从屋里走了出去。他的妻子还是端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沉思不已,似乎还没有发觉到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时而喃喃自语:“可别让我们受到引诱……可是……可是……我们真是太穷了,太穷了!……,可别让我们遭受到……啊,这难道会对谁有什么损害吗?……而且再说谁也不会知道……可别叫我们……”她的声音这么咕哝着越来越小,后来只剩下嘴唇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扫了一眼,即刻以半惊半喜地神情喃喃自语地说……

“他走了!可是,哎呀,他也许来得太迟疑了……来不及了……也许还不晚……也许还来得及。”她站起身来,呆若木鸡地想着,神情紧张地一会儿将两手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一阵轻微的颤栗掠过她的全身,她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了声音说道:“上帝饶恕我吧……起了这念头真是可怕呀……可是……上帝呀,看我们都成什么样子了……我们都变成怪物了!”

她将灯光拧小了一些,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在那只口袋旁边双膝跪了下来,伸手去触摸它那鼓起的四周,爱不释手。她那双可怜的年迈的眼睛里闪出一种贪婪的目光。她一阵一阵地发呆,有时候又半似清醒、自言自语地说:“早知道我们该等一等多好啊!……啊,假如我们稍微再等一等,不那么性子急的话就好了!”

与此同时,考克斯也从办公室的地方回到家中,将这件蹊跷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的妻子,他们也很热忱地谈论了一番。并且猜想到了去世的古德森,认为全镇上的男人中只有他才会那么慷慨解囊地拿出二十元钱,这么一大笔款项去拯救一个蒙难的异乡人。后来他们的谈话中断了,两人都缄默不语,转入深深地沉思中。他们渐渐地神情紧张与烦躁起来。最后妻子说话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这件神秘的事情谁也不知道,除了理查兹夫妇……还有我们……此外,没有别的人了。”丈夫微微地触动了一下,从冥思苦想中苏醒过来,他凝神注视着他那脸色发白的妻子,然后迟疑不决地站起身来,偷偷地向他的帽子里瞟了一眼,又望着他的妻子……无言的询问。考克斯太太三番五次地想说话又欲言又止,她将手按住嗓子,然后点点头替代回答。随即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

于是,理查兹与考克斯步履匆匆地穿过夜深人静的街头,从相对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迎头走来。他们在印刷厂的楼梯底下彼此碰了面,两人都气喘吁吁,他们接着夜色互相察看着对方的神色。考克斯悄悄地问道:

“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吧?”

窃窃私语地回答:

“谁也不知道……我保证,谁也都不知道!”

“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他们两个人上了楼梯,就在此刻,有一个小伙子赶了上来,于是考克斯问道:

“是你吗,约翰尼?”

“是,先生。”

“你先不用忙着去发那些早班邮件……什么邮件都别先发,等着我吩咐你的时候再说。”

“都已经发走了,先生。”

“发出去了?”这话音里流露着难以言传的失望。

“是的,先生。从今天起,到布里克斯顿和往下所有城镇的火车时刻都更改时刻表了,先生……要发出的东西比往常早二十分钟就得送到才行。我只好赶紧跑,要是去晚了两分钟的话……”

这两位先生没听他叙述完,就扭过头去,慢慢走开了。大约过了有十分钟,两个人都没有吭声,后来考克斯以生气的口吻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呀,我真是不明白。”

答复颇为毕恭毕敬:

“我现在明白了,你看,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老是不用脑子,想吃后悔药也来不及了。不过下一次……”

“他妈的,那里还会有下一次!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什么下一次了。”

于是这两位朋友连晚安的告别话都没有说一声,就分手了,个人拖着苦恼的两条要命的脚步,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到家中,他们的妻子都即刻暴跳如雷起来,迫切地询问一声“怎么样?”……然后她们用眼睛就能得出答案,于是不等对方用言语表达出来,就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这两家都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这可是新鲜事,从前两夫妇也有过拌嘴,可是都并不激烈,都不伤和气。可是今天晚上的争论,两家人却好像是一个师傅调教出来的。理查兹太太说:

“爱德华,你要是等一等多好呀……你应该停下来仔细琢磨地想一想呀,可是你不,你非要一个劲直奔报馆的印刷厂去,将这件事叫嚷出去,让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上面明明是说了要发表呀。”

“说了又怎么样,那上面也说了可以微服私访呢,只要你愿意才算数。现在可好……是不是这么说的?”

“嗨,没错……没错,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一想这件事竟会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一想到一个异乡人这么信得过哈德莱堡,这对哈德莱堡而言,是多大的脸面……”

“啊,当然啦,这些我全都明白,可是只要你再仔细想一想,不就能想起来已经找不到这笔钱应得的人了吗。因为他已经进了棺材,身后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连任何亲属都没有,这么一来,这笔钱要是归了一个急等用钱的人,与谁而言都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再说……再说……”

她说不下去,伤心地痛哭了起来。她丈夫本来是想找几句宽心的话安慰一番,可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么几句:

“可是归根结底,玛丽,不管怎么说,这样做肯定是最稳妥的办法了……肯定是,我们心里有数。再说,我们还应该互相记住,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啊……”

“命中注定!啊,一个人干出了这样的傻事情,还要找什么借口,那就什么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怎么样,这笔钱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之下落到我们的手里,这就是命中注定。可是你偏要自作主张,干涉上帝已经安排好的事情,是谁给了你这种权力?这叫做瞎折腾,就是这么回事……无非是冒犯神灵的胆大妄为,根本就是与你装出的那副温和恭谦的派头极不对称,你明明就是个伪君子,却偏偏要假惺惺地自以为是……”

“可是,玛丽,你也知道我们从小到大受的是什么教育,就像全村的人一样,简直调教得每逢有什么老实的事情要做的时候,就不会有片刻的迟疑,这种作风已经完全成为了我们的第二天性……”

“噢,我知道,我知道……一辈子没完没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诚实……从摇篮里就开始教导起,拿诚实来做挡箭牌,抵制一切的诱惑,所以这诚实全是虚伪的诚实,一旦受到诱惑,就经不起任何考验,今天晚上我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上苍有眼,我对自己这种像石头一样坚实的、无法腐朽的诚实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正受到这么大的诱惑,我就……爱德华,我相信全镇上的诚实都像我一样变了味,就像我一样,也像你一样,都变味了。这是个卑鄙的市镇,是个冷酷与吝啬的市镇,它除了这个远近闻名与自命清高的诚实以外,根本就没有丝毫的美德。我敢发誓,我确实相信,有朝一日,这种诚实在要命的诱惑脚底下肯定会栽跟头,它的鼎鼎大名会像纸糊的房子一样变成碎片。好,这一回我可是彻底实话实说了,心里倒也觉得痛苦一点。我是个骗子,活了一辈子,骗了一辈子,可是自己还不知道。以后谁也别再说我诚实……我可担当不起。”

“我……哎,玛丽,我也是与你一样的感受啊,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这好像有些奇怪,真的,真是太奇怪了。从前我是决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决不信服。”

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夫妻俩人都陷入了沉思。最后妻子抬起头来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爱德华。”

理查兹脸庞上显出一副别人看透了心事的窘态。

“实话说出来真会没脸见人,玛丽,可是……”

“那没有什么关系的,爱德华,我现在与你想到一快去了。”

“我真心祈祷我们能想到一起去。你说出来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能猜得出古德森对那个异乡人说过什么话就,那该多好啊。”

“一点没错。我觉得简直就是罪过,太难为情了。你呢?”

“我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我们就在这里搭个临时的床铺吧。等候到明天早上银行的金库门打开,收进这只口袋才行……哎呀,哎呀,要是我们没有走错那步棋的话,那该多好啊!”

搭好了临时床铺,玛丽说:

“芝麻开门……那句咒语到底是怎么说的?我实在猜不透,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好吧,你过来吧,我们该上床了。”

“上床睡觉吗?”

“不是,想。”

“是呀,想。”

这时候,考克斯夫妇也吵完了嘴,言归于好,他们上了床……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烦躁不安,思量着古德森究竟对那个倾家荡产的流浪汉说了一句什么话,那真是宝贵的箴言,一句话什么话,就价值四万元,还是现款。

镇上的电报局在那天晚上闭门的时间比平日晚些,原因是这样的。考克斯报馆里的编辑主任是美联社的地方通讯员。他可以算是一位挂名的通讯员。因为他供给的稿件一年之中难得有四次在报纸上刊登出不过三十个字。可这一次却与众不同,他将捕获到的线索电告之后,立刻就接到了复电:

将原委详述道来……点滴勿漏……一千二百字。

多么长的一篇预约稿件啊!编辑主任如约交付了这篇报道。于是,他就成为了全美国最洋洋得意的人了。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不可败坏的哈德莱堡”这个名称在所有美国人的嘴里念叨着,从蒙特利尔到墨西哥湾,从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罗里达的柑桔园,成千上百的人都在谈论那个外乡人与他的钱袋子,大家都在关心着能不能知道那位应得这笔钱的人,都翘盼能快一点看到这件事情的后续报道……越快越好。

哈德莱堡镇的人们一觉醒来,已经是名扬天下了,他们先是惊愕不已,继而是欢欣鼓舞,洋洋得意。得意之情简直难以言表。镇上有十九位首要的人物及其他们的夫人都奔走呼号,握手言欢,笑逐颜开,彼此道贺,大家都说这件事情给字典上增添了一个新的名字……哈德莱堡,它是“不可败坏”的同义词……这个词注定要在字典里万古流芳!次要的、无足轻重的公民们与他们的妻子们也到处奔走相告,言行举动也概莫能外。人们纷纷跑到银行去看那只装着黄金的口袋,还没有等到中午时分,就有许多郁郁寡欢、心怀妒忌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里克斯顿与邻近市镇蜂拥而至。当日下午与翌日,就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记者来采访这只钱袋与它的来龙去脉,又将整个故事重新通报一遍,并且对钱袋作了即兴的描摹与渲染,还有理查兹的家庭、银行、长老会的教堂、浸礼会的教堂、大众广场,以及即将核实对证与交付那笔钱财的镇公所,也都进行了一一的描绘。此外还给几个人物刻画了几幅怪模怪样的肖像,其中有理查兹夫妇,有银行家平克顿,有考克斯,有报馆的编辑主任,还有伯杰斯牧师与邮电所所长……甚至还有杰克·哈里代。哈里代,这个人游手好闲,和蔼可亲、却是个镇上排不上号、放荡不羁的渔夫与猎人,他是孩子们的朋友,丧家之犬的朋友,是市镇上典型“萨姆·劳森①”。平庸的、皮笑肉不笑的、油腔滑调的小个子平克顿将他的钱袋给所有参观的人展示,他高高兴兴地搓着一双细皮嫩肉的手掌,极力渲染这个市镇源远流长的诚实美名,以及这次无语比拟的印证,他希望并相信这个榜样将要名扬全美洲,对于重振世道人心方面将起到跨时代的作用。还有诸如此类的话语。

一个星期过去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如痴如狂的自豪与喜悦之情已经渐渐地苏醒过来,变成一种柔和的、甜蜜的、无言的欣慰……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无以言清、不可言喻的自得心态。人人的脸上都洋溢出一种平和与圣洁的幸福快乐表情。

然后发生了这一种变化。那是一种渐变式的变化,因为变化得十分迟缓,以致开始的时候都很难察觉,也许大家根本就没有发觉,只有对什么事情都能窥测出门道来的杰克·哈里代是个例外。而且无论是什么事情,他老爱拿来开玩笑。他发现有些人一两天以前还是那么快活,现在却闷闷不乐,于是他就说一些拿他们来取笑的话茬,然后他又说这种新现象越来越厉害,简直成为了一副满脸晦气的模样。最后他说人人都变得那么郁郁寡欢、若有所思、心神不定,就算他一直伸手到全镇最悭吝人的裤袋深处去抠出一分钱,那也不会惊醒他的梦幻。

在这个阶段……也许大约在这个阶段……那十九户首要人家的一家之长在临睡之前,差不多都要说一句这样的话……通常是先哀叹一口气,然后才说道:

“唉,那个古德森究竟说过一句什么话呢?”

他的妻子立刻就会这么回答……用发颤的声音说:

“嗨,别说了!你心里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事情呢?怪吓人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你,快别想了!”

可是,到第二天晚上,这些男人又将这个问题摆弄出来……而且照旧会受到呵斥。不过呵斥的声音却小了一点。

第三天晚上,男人们再念叨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里透着苦闷与茫然。这一次……还有次日夜晚……妻子们略微有点心烦意乱,她们内心都有话想说。可是她们却都没有说出口来。

接下来的那个夜晚,她们终于开口了,急切地回复道:

“唉,假如我们要是能猜出来该多好啊!”

一天天过去了,哈里代的俏皮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令人难堪,嘲讽尽致。他不辞辛劳地窜来窜去,那整个市镇上的取笑,有时是讥笑个别人,有时则是讥笑大家。不过他的笑声在全镇上已经成为空前绝响了,这笑声所传之处,尽是些空旷而凄凉的荒漠。随时随地,连一丝笑容也无法寻踪。哈里代将一只雪茄烟盒子装在一个三脚架上,拿着它到处奔跑,假装是个照相机。他将所有碰见的过路人拦下来,将这个玩意对准他们说,“预备……请您笑一笑。”可是,这样绝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阴霾的面孔上引起丝毫的反应,这使他们轻松了一些。

三个星期就这样逝去了……还剩下了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晚饭已经吃过。如今的星期六没有了以往那种熙熙攘攘逛商店、买东西,到处开玩笑的场面,街面上空空荡荡,人迹罕至。理查兹与他的老伴独自坐在他们那间小客厅里……神情沮丧、愁眉不展,都在想着心事。这种情形现在已经成为他们晚间的习惯行为,从前他们过去一向的老习惯……阅读书籍、编织物品与随心所欲的闲谈,或是与邻居们互相串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被他们所遗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有两三个星期了。现在谁也不会闲扯,谁也不阅读书籍,谁也不互相串门……全镇上的人都坐在家中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沉默寡言,都想猜测出那一句话。

邮递员递交来一封书信。理查兹无精打采地将信函上写的字与邮戳瞥了一眼……没有一样使他们感到面熟……他们将信丢弃在桌子上,又恢复了刚才被打断的妄加臆测,煎熬着无望与沉闷的烦扰。两三个小时之后,他的妻子疲惫地站了起来,没有道别晚安就想上床睡觉……现在这已经成为了他们司空见惯的行为了……可是她在靠近那封信的地方停顿了一下,以冷淡的神情张望了它一会儿,然后拆开信函,大概的看了一遍。理查兹端坐在那里,翘起的椅子背顶着墙边,下颚垂在两膝之间,他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突然倒在地上。一眼望去,原来是他的妻子。他赶紧跑到她的身边,可是她却大声呼喊道:

“别管我,我简直兴奋极了。你快来看信……快看呀!”

他接过信来就看,一目十行贪婪地读着,他的脑海不禁头晕目眩起来,那封信是从很远的一个州寄来的,信里说:

我与你素未平生,不过这没有关系。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刚从墨西哥回到家中,就听到了那条新闻。你当然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可是我知道,在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很熟悉他。就在那天晚上,我路过你们那个市镇,并且在半夜的火车未到之前,一直在他家里做客。他在暗处对外乡人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在一旁聆听到了……地点是在赫尔巷。当时,他与我继续往他家里走的时候,一路上都在谈论此事,直到后来他家一面抽烟,还在一面闲谈。他在谈话中提到了很多你们镇子上的人……对大多数人贬得都很厉害,只对两三个人还算手下留情,这两三个人当中就有你一个。我说的是“手下留情”……也就仅此而已。我记得当时他讲到,说实在话,全镇上的人他没有一个喜欢的……一个都没有,不过说到你……我想他说的是你……这应该不会有错……曾经有一次帮过他一个大忙,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忙帮得有多大,他说他希望有一笔财产,临死的时候就将它留给你,至于镇上的其他居民,留给他们的只有诅咒。如此说来,只要你当初的确帮助过他,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就有权利应得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的良知与诚实,因为每一个哈德莱堡镇的公民都具有这些世代相传、从未泯灭的天性,所以我现在就将那句话透露给你,我非常放心,如果你自己不应得这笔钱,一定会去将应得的人寻访到,让可怜的古德森得以报答他所说的那番恩惠。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决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

霍华德·里·史蒂文森

“啊,爱德华,那钱是我们的了。我真是太高兴了,噢,太高兴了……亲亲我,亲爱的,我们有多少日子没有亲昵过了……我们正需要……这笔钱……现在你可以摆脱平克顿与他的银行了,再也不用给别人当奴仆了。我高兴得简直要飞了起来。”

夫妇俩相互爱抚,在长靠椅上度过了半个小时的快乐时光。旧日的时光又重新来临……那种时光从他们相爱时就开始了,直到那个外乡人带来这笔该死的巨款后才被打断。过了许久,妻子说:

“啊,爱德华,当初拯救他简直是你的福气,可怜的古德森!过去我从来不喜欢他,现在我倒喜欢上了他。做了这样的事你都从没有提起过,也从不显摆,真是不错,做的很好。”然后她又做了一点点小小的批评:“不过,你总该告诉我,爱德华,你总该告诉自己的妻子呀。”

“这个,我……呢……这个,玛丽,你看……”

“别再这个那个的了,跟我说说吧,爱德华。我一直都深爱着你,现在更为你感到自豪。谁都相信,在这镇子上只有一个慷慨大方的好人,原来你也是……爱德华,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个……呢……嗯……唉,玛丽,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

“你看,他……这个,他……他让我保证不说出去。”

妻子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慢条斯理地说:

“让……你……保证?爱德华,你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丽,你想我会撒谎吗?”

她缄默不语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的胸口上说:

“不是……不是。我们这是把话题扯远了……上帝宽恕我们吧!你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撒过谎。可是现在……现在我们脚下的根基,眼看就要站不稳了,我们就……我们就……”她一时半会想不出词语来表达,然后又断断续续地说:“别将我们引上邪路去……我想你是与别人保证过的,爱德华。那就算了。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好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还是高高兴兴的,别自寻烦恼了。”

听着妻子的话,爱德华有点跟不上,因为他总是心猿意马……他在拼命地想究竟给古德森帮过什么忙。

夫妻俩一夜都没睡着,玛丽高高兴兴地忙着想心事,爱德华也忙着寻思着,却不怎么高兴。玛丽考虑该如何使用这笔钱。爱德华使劲回忆自己对古德森的恩惠。刚开始,他还因为对玛丽说了谎话……如果说那也算是谎话……有点揣测不安。后来他经过再三思索……就算说的是谎话,那又能怎么样?这能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不是也经常弄虚作假吗?既然假的能作,怎么就不能说呢?你看玛丽,看看她都做了什么。他抓紧时间做善事的时候,她做了什么呢?她正在痛悔不已,后悔自己没有毁了那张字条,将钱截留下来!偷东西能比说假话好多少呢?

这一点不再那么重要了……撒谎的事暂且不谈,而且还留下了一点聊以自慰的东西。而另外一点却变得十分突出,他真帮过别人的忙吗?你看,史蒂文森的信里说了,有古德森自己为证,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明了……这简直是他自己提交的证明,毋庸置疑。因此这一点就毫无疑问了……不!并不是毫无问题。他忐忑不安地回想起,帮忙的人究竟是理查兹,还是有其他什么人,这位素昧平生的史蒂文森先生并没有十分把握……况且,嗨,他还将整件事全都托付给理查兹!理查兹由只能自己来决定这笔钱的归属……倘若理查兹不是那个拿钱的人,他一定会胸怀坦荡地将拿钱的人找出来,对此史蒂文森先生毫无置疑。被人摆布到这种地步,多可恨啊……嗨,史蒂文森难道就没有留下这个疑虑吗!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再往深处思索一下。在史蒂文森的印象中,留下名字的人不是别人,就是理查兹,让他觉得应该拿钱的人就是理查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一点感觉不错。是的,这一点感觉很好。说真的,他越往下想,这种感觉就越好……直到这种感觉渐渐成为实实在在的证据。于是,理查兹即刻将这个问题弃置一旁,不去考虑它,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证据一旦成立,最好不要再去纠缠。

这么一来,他心安理得地放宽了心,可是还有一件琐事却总是扰乱他的注意力,他自然帮助过别人……这一点已经可以确信了,可究竟帮过什么忙呢?他必须得想出来……这件事想不出来,他就会无法入眠,只有想出来,他才能心胸坦然,于是他一直思索着。他想到了十多件事情……从可能帮过的忙,直到很可能帮过的忙……可是这些事情好像没有一件符合条件,没有一件够分量,没有一件能值这么多钱……值得古德森大亨能立下遗嘱,留下巨额财产给他。这还不算,他根本就想不起自己曾经做过这些事。那么,这个……那么,这个……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忙,才能让一个人如此感激涕零呢?噢……拯救他的灵魂!一定是这件事。对,他现在回想起来了,当初他曾自告奋勇地去劝古德森改邪归正,苦口婆心的规劝他足有……他正想说规劝他足有三个月,可是经过慎重考虑,还是锐减为一个月,然后又锐减为一个星期,锐减成一天,最后消减得一点不剩。是啊,他现在想起来,那个场面真不好受,可是却历历在目,古德森当时让他离开,少管闲事……他可不会步哈德莱堡的后尘升入天堂!

这条路行不通……他并没有拯救过古德森的灵魂,理查兹泄了气。稍事停顿,又一个想法涌现出来,他挽救过古德森的财产吗?不会,这办不到……他是个穷光蛋。拯救过他的命?对呀,正是。哎呀,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这一次他总算走对正途,确信无疑。顷刻间,他的想象机器就开始忙碌的工作起来。

在此后的整整两个小时内,他鞠躬尽瘁,忙于拯救古德森的生命。他尝试着历尽各种艰险拯救古德森一命。每次拯救行动都推进到了一个完满的层次,就在他开始深信这一行动确有其事之时,总会冒出一个细节来干扰他,将整个事情都搅成无稽之谈。就拿拯救落水的古德森,这个例子而言。这一次,他劈波斩浪向前冲,将不省人事的古德森拖上岸来,四周还有一大群人围观喝彩。可是,正当他已经将整个过程想好后,开始将一切都铭记于心之时,一大堆拆台的细节却纷至沓来。这种事情,镇上的人总该知晓吧,玛丽总该知晓吧,自己的记忆里如果有这种事情,也会像太阳的光芒一般照得清清楚楚,这又不是那种不足挂齿的小事,怎么会做完还“不知道帮了人家多大的忙”呢?还有,到了这个地步,他才想起来,自己还不会游泳呢。

啊……有一点,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件事,必须是他已经帮了别人的忙,却“不知道这忙帮得究竟有多大”。嗨,真是的,要找这样的事应该不费吹灰之力的呀……比找其他事情容易多了。果然如此,不久他又想出了一件。许多年以前,古德森眼看就要与一个名叫南茜,非常漂亮的艳女成亲,但是出于种种原因,这件婚事后来还是告吹了,那姑娘死了,古德森依旧是个单身汉,而且慢慢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看谁都不顺眼的家伙。那姑娘死后不久,镇子上的人就得知,或是自以为早就知道,她有一点黑人血统。理查兹将各种细枝末节想了半晌,感觉他终于想起了一些与此有关的细节,这些细节一定是因为好多年无暇顾及,已经从记忆中渐渐淡除了。他似乎隐隐绰绰地记得,当初就是他自己发现姑娘沾染有黑人血统,也是他将这个消息告诉镇子上的人,镇子上的人也告知了古德森他们是从哪里获得的消息,他就如此这般地挽拯救了古德森,使他免于与那个血统不纯的姑娘进行婚配。他帮了古德森一个大忙,却“不知道这个忙帮得有多大”,说实在的,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帮助别人,可是古德森明白帮忙的价值,也明白他是怎样侥幸逃脱的,于是在临终前,对帮他忙的人千言万谢,恨不得能留给他一笔财产。现在全都弄清楚了,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他越想这件事就越明晰、越实在。最后,当他舒舒服服地躺下,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准备睡觉之时,这件事在他的记忆中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一样。说实在的,他还能隐约记得古德森有一次对他表示过谢意。就在理查兹思索的这段时间,玛丽已经为她自己花费了六千元买了栋新房子,还给她的牧师买了一双拖鞋,此刻她安安稳稳地入睡。

就在这个星期六的夜晚,邮递员给镇子上的其他各位大户分别送去了一封信……一共送了十九封。每个信函都不一样,信函上的笔迹迥异有别,可是里面的信除了一个地方之外却分毫不差。每封信都与理查兹收到的那一封如出一辙……笔迹与其他所有信件的落款都是史蒂文森,只是在有理查兹名字的地方换上了其他收信人的姓名而已。

整整一夜,那十八位本镇上的大户在同样的时间里,做了与理查兹相同的一件事……他们聚精会神,回忆起他们曾在无意中给巴克利·古德森帮过什么忙。无论与谁而言,这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然而他们成功了。

在他们从事这项艰苦工作的同时,他们的妻子却用了一夜的时间来轻轻松松地花费钱财。一夜之间,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将那只口袋里的四万块钱花销了七千块……加起来合计是十三万三千块钱。

翌日,杰克·哈里代惊愕不已。他看出镇上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脸上,重新呈现出安详圣洁的快乐神情。对此他不但难以释怀,也想不出词来消除或者扰乱这种情绪。现在该轮到他对生活心存不满了。他暗暗地对这种快乐的缘由作了诸多猜测,然而一经推敲,却没有一条能站住脚。他碰见威尔科克斯太太之时,看见她那心醉神迷的样子,就想道:“她家的猫生了小猫咪没”……去问她家的厨子,结果毫无此事。厨子也发觉了喜气,却不知喜从何来。哈里代发现“老实人”(镇上人送的绰号)比尔逊脸上也流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就断言比尔逊的哪一家邻居摔断了腿。但是调查表明,此事并未发生。格里高利·耶茨忍受着得意忘形只可能有一种缘由,就是他的丈母娘去世了,结果又猜错了。“那么平克顿……平克顿……他一定是要回来一毛钱的旧账,这笔钱他本来以为毫无盼头。”诸如此类。有的猜测只能心存疑虑,有些则业已证明是荒谬至极。最后,哈里代自言自语地说:“无论怎样,当下哈德莱堡有十九家一步登天了。我还不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只知道上帝今天不值班。”

有一位邻州的设计师兼属建筑商,近日来到这个前景惨淡的镇上,冒着风险办了一家小公司,挂牌已有一星期了,但还没有一位顾客临门。这人垂头丧气,后悔他不该来这。岂料,突然间拨开云雾,重见天日。那小镇大户的太太们接二连三地来找他,悄悄地说:

“下周一到我们家来……不过这件事你先别声张。我们正盘算着盖房子呢。”

这一天,他一共接到了十一家的邀请。当天晚上他给女儿写信,取消了女儿与她一个同窗之间的婚事。他说,她能找到一个比那小子好一万倍的如意郎君。

银行家平克顿与其他两三位富家子弟,筹划着盖乡村别墅……不过他们要先等等再说,这种人是不会轻易下注的。

威尔逊夫妇策划了一个新派对……一场化妆舞会。他们并没有真得邀请客人,只是秘而不宣地告诉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他们正在考虑这件事,认为应该举办这场舞会……“只要我们筹办舞会,当然会请你啦。”大家都出乎意料,议论纷纷“咦,他们准是发疯了,威尔逊家这对穷鬼,怎么能办得起舞会呢。”十九户家中有几家的太太私下对他们的丈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先别声张,等到他们那个舞会办完了,我们自己再来办一个,让他们的脸没处搁。”

时光流逝,预算开支也水涨船高,越来越没度,越来越愚蠢,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现在看来,好像这十九家中的任何一家,在进账日之前,不但要花光那四万块钱,而且还真的要在那笔巨款到手之时举债。有几户,头脑简单不满足于纸上谈兵,竟真的花费钱财起来……靠赊账度日。他们买地,抵押产业,买进农场,做股票投机生意,买艳丽的服饰,买马,买各式繁多的东西,先用现金支付了零头,剩下的钱款定期付清……以十天为限。没过许久,这些人三思之后逐渐清醒,于是哈里代已经注意到一种可怕的忧虑,爬上了许多人的脸庞。他又迷糊了,不明白他们又忧从何来。“不是威尔科克斯家的小猫死了,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出来,没有人摔断腿,丈母娘的家没有少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还有一人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伯杰斯牧师。近来他无论走到哪里,不是有人尾随着他,就是有人正在找他,只要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那十九户当中就肯定会有一家人出现,偷偷将一个信函塞到他手里,再加上一句耳语:“星期五晚上在镇公所拆开”然后就做贼心虚似的溜走了。他原本猜想,兴许会有一个人申请领取那只钱袋……也说不定没有。毕竟古德森已经过世了,……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来申领。等到星期五这个伟大日子,终将来临之时,他已经收到了十九个信函。

镇公所从未这么装扮艳丽过。内侧的主席台后面挂上了鲜艳夺目的旗帜,两边墙上彩旗高悬,依次排开,楼座的前沿覆盖着彩旗,柱子上也裹着彩旗,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外乡人加深印象。因为外地来宾,想必都不是等闲之辈,而且多半会与新闻界有良好的关系。全场都坐满了人。四百一十二个固定座位内座无虚席。过道里挤出来的六十八个加座也挤满了。主席台的台阶上坐了人,有几位重要来宾被安置在主席台就座,主席台前沿与两侧成马蹄形摆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来自各地的大批特派记者。人们的装束达到镇上有史以来的最高水平。这里还颇有几套价格不菲的华丽服装,穿了这种衣服的女士看上去有点不大自然。起码是本镇人觉得她们不大自然,也许是因为镇子上的人知道,她们从来没有穿过这种艳丽的服装,所以才有了这种感觉。

那一袋金子放在主席台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全场都能看得见。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饶有兴趣地直盯着它,这是一种饥渴难耐的兴趣,垂涎欲滴的兴趣,望洋兴叹的兴趣。占少数的那十九对夫妇却以亲切、爱抚与拥有者的神情凝视着它,而这个少数派中的那一半男性,还忙着一遍遍地默诵感谢与会者欢呼与祝贺的答谢词,他们很快就要站起来发表这篇振奋人心的答谢词。这些先生中,不时有一位从马甲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来,匆匆瞥上一眼,将遗忘的词句回忆起来。

当然,场内一直回荡着嗡嗡的交谈声……这是常事。可是后来牧师伯杰斯先生起立,将手往那只口袋上一按,全场就安静得很,只能让他听见自己身上的跳蚤磨牙声了。他先叙述了钱袋子令人神往的来龙去脉,继而热情洋溢地谈起了哈德莱堡因无懈可击的诚实而获得的历史悠久、当之无愧的名望,全镇人对这种名望感到衷心的自豪。他说,这种名望原本就是一份无价之宝,依靠上帝庇佑,如今这笔财富的价值更是变得无可估量,因为最近发生的这件事将哈德莱堡的名声广为传颂,让全美洲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这个镇子上,并使哈德莱堡这个名字永远……这一点他希望并且相信……成为“拒腐蚀”的同义词。(热烈掌声)

“那么,依靠谁来呵护这笔高尚的财富呢……靠全镇人一起来呵护吗?不!呵护哈德莱堡名望的责任是每一个人的,而不是集体的。从今往后,诸位人人都要亲自承担它的特别监护人,各司其责,使它免遭任何伤害。请问大家……请问各位……是否接受这个重托呢(台下纷纷应允)?那太好了。还要将这种责任传给你们的后代,子子孙孙地传下去。今天你们的纯洁是毋庸质疑的……务必让纯洁永远保持下去。今天,你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经受不起诱惑去触碰别人的钱财,‘非己之财,一文莫取’……一定要恪守这种美德(‘一定!一定!’)。这里我不想将我们镇与别的镇子进行对比……尽管有的镇对我们缺乏善意。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让我们知足常乐吧(掌声)。我讲述完了。朋友们,在我手下,是一位外乡人对我们的令人信服的表彰。通过他,从今以后全世界将永远明白我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我谨代表各位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请诸位尽兴,表示赞同。”

全场起立,发出长时间雷鸣般的欢呼声,表达了他们的谢意,声音震得四周颤动。大家落座以后,伯杰斯先生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函。他撕开信函,从里面抽出一张字条,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用语重心长的口气慢慢念出了字条上的内容……听众如痴如醉地倾听着这句有魔力的、字字千金的话:

“我对那位落难的外乡人说的话是:‘你绝对不是一个坏蛋,去吧,改了就好。’”伯杰斯念完后说道:

“我们马上就能知道,这上面写的话与封在钱袋里那句话是否相同,如果相同……这一点毫无疑问……这一袋金子就属于本镇的一位公民了。从今往后,他将作为特立独行的美德模范,伫立在国人面前,正是这种美德使本镇蜚声海内……比尔逊先生!”

全场的人正憋足劲要爆发出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欢呼雀跃声,结果却并没有这样做,反而像集体中魔似的,一起惊呆了一两秒钟。而后,一阵窃窃私语声在全场蔓延开来……内容诸如此类:“比尔逊!哦,别逗了,这也太离谱了!拿二十块钱给一个外乡人……别管给谁了……就凭比尔逊!这话说给水手们听还差不多!”这时,全场又因为发觉了另一件新奇事,突然平静下来,在会场的一处站起来的是比尔逊执事,他满脸忠厚地耷拉着脑袋。在另外一处,威尔逊律师也像他一样站起来。众人好奇地沉默了片刻。

事出意外,人人都迷惑不解,那十九对夫妇更是怒气滔天。

比尔逊与威尔逊各自转过脸来,面面相觑。比尔逊话里带刺地问:

“威尔逊先生,您干吗要站起来呀?”

“因为我有站起来的权利。也许您能行行好,给大伙儿说一说您干吗要站起来?”

“不胜荣幸。因为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厚脸皮,撒谎!那是我亲手写的!”

这下轮到伯杰斯发呆了。他站在主席台上,茫然无措地张望这一位,又张望那一位,似乎不知所措。全场的人也都目瞪口呆。这时威尔逊律师开口了,他说:

“我请求主席念出那张字条上的签名。”

这句话让主席清醒过来,他大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约翰·华顿·比尔逊。”

“怎么样!”比尔逊大喝一声:“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想蒙骗人,说你到底打算怎么给我赔罪,给在场受侮辱的诸位赎罪?”

“我无须赔罪,先生,不仅如此,我还要公开指控你从伯杰斯先生那里偷走了我写的那张字条,照原样抄袭了一份,签上你的名字掉了包。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办法能得到这句对证词,在场的人里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这些话的秘密。”

事情再这样下去非丑态百出不可,大家痛心疾首地注意到记者正奋笔疾书,拼命做记录,很多人叫嚷着:“主席,主席!维持秩序!维持秩序!”伯杰斯敲着手里的小木槌说:

“我们别忘了礼法。这件事显然是哪里出了一点小错,不过,可以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威尔逊先生给过我一个信函……我现在回想起来,他是给过我一个……我还保存着。”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函,撕开来扫了一眼,又惊又恼地站在那里,许久都缄默不语。他六神无主地用僵硬的姿势摆手,鼓足劲想说些什么,却垂头丧气地欲言又止。有几个人大声喊道:

“念呀!念呀!上面写的是什么?”

于是,他用梦游般神情恍惚的语调念起来:

“‘我对那位不幸的外乡人说的那句话是:“你决不是一个坏蛋,(全场瞪着眼睛望着他,大为吃惊。)去吧,改了就好。’”(全场议论纷纷,“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主席说:‘这一张的落款是瑟卢·威尔逊。’”

“怎么样!”威尔逊大声喊道:“依我看,这件事就算水落石出了!再清楚不过,我那张字条被人偷看了。”

“偷看!”比尔逊针锋相对。“我非得让你知道点厉害,无论是你,还是像你这样的混蛋,胆敢……”

主席:“肃静,先生们,肃静!坐下,你们两位都请坐下。”

他们服从了,可是依然晃着脑袋,怒气冲冲地喋喋不休。大家全都糊涂了,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奇特场面,人们都茫然无措。稍事停顿,汤普森站起来。汤普森是衣帽行的,他本来有意跻身于十九大户之列,可是没能如愿以偿,因为想要与十九大户为伍,他铺子里的帽子还不够多。他说:

“主席先生,要让我说,难道这两位先生都没错吗?我想请教你,先生,难道他们俩都对那位异乡人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不成?我觉得……”

皮匠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皮匠是个满腹委屈的人,他自信有实力入选十九家大户,但是没有得到认可。因此,他的言谈举止也就掺杂了一些情绪。他说:

“嗨,问题倒不在这!这种事也说不定会有……一百年兴许能遇上两回……可是,另外有一件事百年也遇不上一次。他们俩谁也没有给过那二十块钱!”(一片喝彩声)

比尔逊:“我给过!”

威尔逊:“我给过!”

接着两人又互相指责对方是贼。

主席:“肃静,请坐下……两位都请坐下。这两张字条无论哪一张,时时刻刻都没有离开过我。”

一个声音喊着:“好……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皮匠:“主席先生,现在有一点很清楚,这两位先生当中反正有一个曾经藏在另一家床底下,偷听别人的家庭秘密。要是不怕坏了开会的规矩,我就说一句吧,这件事他们两个人可都干得出。(主席,“肃静!肃静!”)我收回这句话,先生,现在我只提一条建议,假如他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窃听过另一个对老婆说的那句对证词,我们现在就能将他揪出来。”

有人问:“怎么办?”

皮匠:“好办。这两个人引用那句话时,用的字眼并非完全一样。读两张字条当中相隔的时间长了一点,还插进一段无休止的争辩,要不是这样,大家早就注意到了。”

有人说:“将不一样的地方说出来。”

皮匠:“比尔逊的字条写的是‘绝对不是’,威尔逊字条写的是‘决不是’。”

许多人的声音:“是那么写的……他说的对!”

皮匠:“那么,现在只要主席将钱袋里的那句话查证一下,我们就能知道这两个骗子哪一个……(主席,“肃静!”)……这两位投机分子哪一个……(主席,“肃静!肃静!”)……这两位绅士哪一个……(哄堂大笑与雷鸣般的掌声)……究竟谁有资格披戴红花,荣任本镇有史以来的首任骗子……他让哈德莱堡丢尽了脸面,从今往后哈德莱堡也要让他不自在!”(热烈的掌声)

许多人的声音:“打开!……打开口袋!”

伯杰斯先生将那只口袋撕开了一条缝,伸手抽出一个信函来。信函里装着两张折叠的字条。他说:

“这两张字条有一张写着,‘在写给主席的所有字条……如果有的话……全部念完以前不要查看,’另一张上写着‘对证词’。让我来念一念。条子上写的……是:

“我并非要将我的恩公对我说过的那句话的前半部分引用得一字不差,因为那一半比较平淡,而且可能遗忘,但是结尾的三十个字非常醒目,我想也好记,如果不能将这些字,丝毫不差地重写出来,该申请人即可视为骗子。我的恩公在开始时说过,他很少给别人忠告,不过一旦给人忠告,那必定是字字千金。随后他就说了那句话……这句话将使我永记心间,一直没有遗忘:“你决不是一个坏人……”

五十个人的声音:“好了……钱归威尔逊了!威尔逊!威尔逊!说吧!说吧!”

大家一跃而起,簇拥在威尔逊身旁,紧握着他的双手,热忱地向他道贺……这时候主席敲着小木槌,大声喊着:

“肃静,先生们!肃静!肃静!帮帮忙,让我念完。”场内恢复平静后,主席继续宣读……接下来是:

“‘去吧,改了就好……否则,记着我的话……因为你作了孽,总有一天你得死,不是去地狱,就是去哈德莱堡……还是想办法去前一个地方吧。’”

随即是死一般的沉寂。起初,一片愤怒的阴霾飘来,罩得人们脸色阴暗起来。过了一会,这片阴霾逐渐弥散开,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取而代之。这种努力非常顽强,大家全力以赴,痛苦不堪地克服困难,才将它压制下去。记者们,布里克斯顿镇来的人,以及其他外地人都低垂着头,双手捂脸,靠全身的力气与非同寻常的礼貌才忍受住。就在此时,一声狂傲不逊的吼声突然爆发,不合时宜地冲破了场内的沉寂……这是杰克·哈里代的声音:

“这话才是字字千金呀!”

全场的人,包括客人在内,全都忍俊不禁。就连伯杰斯先生也暂时放下了架势。这时,与会的人感到所有的拘束已经正式解除,于是大家就随心所欲。一阵长时间的大笑,笑得风狂雨骤,畅快淋漓,不过最后终于停下来……这停下来的时间长得足以让伯杰斯先生准备继续发言,长得让大家能擦拭去笑出的眼泪,跟着笑声又爆发了,后来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直到最后,伯杰斯才一本正经地发表如下讲话:

“想遮掩事实是毫无用处的……如今,我们面临一个非常艰巨的问题。这个问题事关本镇的荣誉,危及全镇的名誉。威尔逊先生与比尔逊先生提交的对证词有两字之差,这件事性质非常严重,因为这表明两位先生之中总有一位做过贼……”

这两个人本来瘫坐在那里,有气无力,抬不起头来,可是一听到这些话,他们都像电击一般挺身而出,想站起……

“坐下!”主席喝令严词地说,他们都屈服了。“我刚才说,这件事情的性质非常严重。这件事情……虽然只是他们俩人之中的一个人做的,可是问题却没有这么简单,因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名誉都处于可怕的险境。我能不能说得更严重一点,是处于难以脱身的险境之中呢?两个人都漏掉了那至关重要的三十个字。”他停顿了一下。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内,他故意让那遍布全场的沉静凝聚起来,强化它让人深刻印象的效果,然后接着说:“好像只会通过一种方式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我请问这两位先生……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你们是不是合伙的?”

一阵低语声掠过场内,意思是说,“他一箭双雕了”。

比尔逊没有经历过令人意外的场面,他无可奈何地瘫坐在那里,可威尔逊是律师。虽然脸色苍白,心烦意乱,他还是挣扎着站起来说:

“我请求诸位谅解,让我解释一下这件非常痛心的事情。很抱歉,我要将这些话说出来,因为这必定会让比尔逊先生受到无可弥补的损害。迄今为止,我一直对于比尔逊先生另眼相看、非常崇敬。过去我绝对相信,任何诱惑都奈何不了比尔逊先生……就像诸位一样的相信。可是,为了挽回我自己的名誉,我只得说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无地自容地承认……现在我请求你们原谅……我曾经向那位落难的外乡人说过那对证词里包含的所有字句,连那三十个字的诽谤之词也说过。(群情冲动)最近报刊上登出这件事以后,我回忆起了那些话,决定来领取这一口袋钱,因为我有充分的权利得到它。现在我请大家思考一件事,仔细推敲下,那天夜里的外乡人对我感激涕零,他自己也说到想不出恰当的字眼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并且说倘若有一天他力所能及的话,一定要给重重的报答。那么,现在我想请问诸位,难道我能想象……难道我能相信……就算想到天涯海角也想不到……既然他对我满怀感激之情,反倒会作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在他的对证词里加上那完全没有必要的三十个字?……给我设置这么一个陷阱?……让我在乡亲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诽谤过自己的市镇而丑态百出?这太荒唐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他的对证词,应该只包含我给他的忠告,即开头那句情真意切的话。我对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怕换了各位也会这么想。你们决对无法想象,你帮了别人的忙,也没有得罪过他,可他反而这么卑劣地陷害你。所以我满怀自信,毫不怀疑地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开头的那句话……结尾是‘去吧,改了就好’……然后署上了我的名字。我正要将字条装入一个信函,有人唤我到办公室里去,这时我连想都也没有想,就将那张字条摊开摆在桌上。”他停顿下来,慢慢地朝比尔逊转过头去,稍等了片刻,接着说:“请大家注意,过了一小会儿,当我回来的时候,比尔逊先生正从我的前门走出去。”(群情冲动)

比尔逊当时就站了起来,大喊叫喊道:

“撒谎!这是不要脸的谎话!”

主席:“请坐下,先生!现在由威尔逊先生讲话。”

比尔逊的朋友们将他接到座位上,劝慰他镇静下来,威尔逊接着说: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那时我写的字条已经不在原先我置放的地方了。我发现了这一点,不过当时毫不在意,我想可能是风吹的。我绝没有想到比尔逊先生居然会偷看私人文件,他是个有脸面的人,想必不会屈尊做那种事。恕我直言吧,我想,他将‘决’写成了‘绝对’,这多出来的一个字就已经很说明问题,这是因为记性差了那么一点。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一字不漏地写出对证词来……而且是用高尚的方式。我的话说完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像一篇诱导的演说辞,那样富于煽动性,它能将不为听众所熟知的演说诀窍与骗术灌入听众的神经,颠覆他们的信念,放纵他们的情绪。威尔逊得胜落座,全场赞许的欢呼声像浪潮一样淹没了他。朋友们群集在威尔逊四周,与他握手,向他道贺,比尔逊却被呵斥声压制住,说不上片言只语。主席使劲敲着小木槌,不断地喊:

“我们还要继续开会呢,先生们,我们继续!”

后来场内终于平静了许多,那位开衣帽行的说:

“可是,还继续干什么呢,先生,剩下的不就是给钱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对呀!对呀!到前面来吧,威尔逊!”

卖帽子的说:“我倡议,向特殊美德的化身威尔逊先生三呼万岁……”

话音还未落下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在欢呼声中……在主席的木槌声中……有些好事之人将威尔逊抬到一个大个子朋友的肩膀上,正欲将这个胜利者送到主席台上去。这时候主席的嗓门压倒了喧闹声……。

“肃静!请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你们都忘了,还有一张字条没念。”会场恢复平静之后,他拿起那张字条正要开始念,却又将它放了下来,说道:“我忘了,要先念完我收到的所有信件,才能读这张字条。”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函,抽出里面的信来扫了一眼……愣了一下……将信拿得远一点,仔细端详……眼睁睁地看着。

有二三十个人的声音喊道:

“写的是什么?念呀!念呀!”

于是他念了起来……带着诧异地神情慢慢读到:

“我对那位外乡人说的那句……(众人的声音,“嗨!怎么搞的?”)……话是:‘你决不是一个坏蛋。(众人的声音,“上帝!”)去吧,改了就好。’(众人的声音,“噢,乱套啦!”)落款是银行家平克顿。”

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冲破了禁忌,爆发出哄堂地大笑声。这种笑法让明白人简直就想哭。没有受牵连的人们笑得眼泪直淌,肚子都笑疼了的记者们在纸上涂鸦,写着那些谁也认不出的天书,一只正在打盹的狗吓破了胆,跳起来向一团糟的场面疯狂嚎叫。在一片喧嚣声中,各式各样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我们镇上发财了……两位拒腐蚀的模范!……这还不算比尔逊哪!”;“三个!……将‘老实人’也算进去吧……越多越好!”;“对呀……比尔逊也当选了!”;“哎呀,可怜的威尔逊……遭受了两个偷窃贼的愚弄!”

一个有震慑力的声音:“静一静!主席又从他衣兜里掏出东西来。”

众人的声音:“哇呀!又有新东西了?念一念!念呀!念呀!”

主席(念道):“‘我说过的那句话’,等等,‘你决不是一个坏蛋。去吧,’等等。落款是格里高利·耶茨。”

疾风骤雨般的欢呼声:“有四个模范了!”;“耶茨万岁!”;“再掏一张!”

这时,全场一片响彻天空的吼叫声,打算将在这件事里能寻找到的乐趣一点不剩地全部发掘出来。十九家大户中的几个人脸色苍白,痛苦难言,他们站起身来想往过道里挤,可是很多人大声叫嚷着:

“各门注意,各门注意……将门都禁闭上,可不能让拒腐蚀的人离开会场!大家都坐下!”

大家听从了这个要求。

“再掏一封!念吧!念吧!”

主席又掏出了一封,那些听起来耳熟能详的词句又开始从他两片嘴唇中淌了出来……“‘你决不是一个坏蛋……’”

“名字!名字!他叫什么名字?”

“L·因戈尔斯比·萨金特。”

“有五位当选了!将这些模范都摞在一起!接着来,接着来!”

“‘你决不是一个坏……’”

“名字!名字!”

“尼古拉斯·惠特沃斯。”

“好哇!好哇!今天是模范节呀!”

有人用哭腔唱起歌来,用的是那首好听的“天王调”中“男人们都畏惧那些漂亮的女主人……”那几句的曲调(省略了“今天是”那几个字),听众们高高兴兴地一起唱着,这时,有人不失时机地提了一句词……

“你千万别忘记……”

全场刚想将这句词吼叫出来,马上就有人编好了第三句……

“哈德莱堡是腐蚀不了的……”

全场又将这一句吼叫出来。歌声刚落,杰克·哈里代用高亢嘹亮的嗓音补充了最后一句……

“各位模范全都到齐!”

这首歌唱得酣畅淋漓。然后全场兴高采烈地从头开始,又将四句歌词唱了一遍,吟唱之声波澜壮阔,气势磅礴。唱完之后,又用雷鸣般的声音为“将于今晚金榜题名的拒腐蚀的哈德莱堡及其各位模范”欢呼了三三得九遍,末尾还嗷嗷叫喊了几声。

然后,人们又从四面八方向主席喊道:

“接着来!接着来!念吧!再念一些!将你收到的全都念出来!”

“对……接着来!我们要万古流芳了!”

这时有十几个男人站了起来,表示抗议。他们说这件愚蠢的事情一定是哪个小瘪三瞎胡闹,是对全镇人的侮辱。毋庸置疑,这些签名都是伪造的……

“坐下!坐下!住嘴!你们这叫做不打自招。我们马上就能在那些信函里找出你们的名字来。”

“主席先生,你一共收到几个这样的信函?”

主席数了一下。

“算上已经查验过的,一共十九封。”

一阵狂风骤雨般的哄笑声轰然响起。

“里面也许都暗藏着这个秘密。我提议你全都打开,将如此这般的那番话末尾的签名都念出来……也念念开头那八个字。”

“附议!”

这个建议在一片喧嚣声中通过并付诸实施。这时可怜的理查兹老汉站了起来,他的太太也与他并排站起来。她低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一边伸出胳膊挽着妻子,一边用颤悠悠的嗓音说:

“各位朋友,大家都了解我们……玛丽与我……了解我们这一辈子,我想,以前你们大家都喜欢我们,也看得起我们……”

主席打断了他的话:

“让我说两句吧。一点也没有错……理查兹先生,你说的话都对,本镇上的人确实了解你们,确实喜欢你们,确实瞧得起你们,非但如此……大家还敬重你们,爱你们……”

哈里代的大嗓门又响彻起来:

“这话不假,的确是金玉良言!如果大家认同主席所说的,就全体起立表示赞成。起立!来吧……嗨!嗨!嗨!……大家一起来!”

全场起立,以热情洋溢地激情,面对着这对老夫妻,各个角落挥动的手绢,犹如漫天飞舞的雪花,大家发出了充满爱心的欢呼声。

主席继续说道:

“刚才我正想说,我们都知道你们是一片好心,理查兹先生,可是现在不是怜悯罪人之时。(“对呀!对呀!”的喊声)从面容上我能看出你的修养,可是我不能允许你替那些人求情……”

“不,我是要……”

“请坐下吧,理查兹先生。我们必须查验其他字条……哪怕只是为了对那些已经行迹败露的人公平一点,也理当如此。等这件事一办完……我向你保证……就按你说的做。”

众人的声音:“对!……主席说得对……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硬是插进来一杠子!接着来吧!……念名字!念名字!……就按刚才说的办!”

老夫妻情非得已,只好坐下来,丈夫对妻子窃窃私语地说:“别管多难受,只有等着了,等他们发现我们原来是替自己求情,那可真是太丧尽颜面了。”

一个个的人名,接二连三地念下去,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又响彻起来。

“‘你决不是一个坏蛋……’落款,‘罗伯特·提特马什。’

“‘你决不是一个坏蛋……’落款,‘埃里费勒特·维克斯。’

“‘你决不是一个坏蛋……’落款,‘奥斯卡·怀尔德。’”

这时候大家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将开头那八个字从主席手里接过去。他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这样做。此后他只须依次将字条紧握手中伺机等待着。大家则异口同声,用整齐划一、如歌一般的深沉语调吟诵出那八个字来(放肆地、惟妙惟肖,模仿一首耳熟能详的教堂赞美曲的歌调)……“‘你……呀……决……唔……不是一个坏……唉……唉……蛋’”然后主席说,“落款,‘阿契波尔德·威尔科克斯。’”如此等等,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除了那倒霉的十九位大户之外,人人都沉浸在越来越舒心的欢乐时光之中。有时念到一个特别响亮的名字,大家就让主席停顿下来,一齐将那段对证词从头吟诵一遍,一直到最后那句话,“不是去地狱,就是去哈德莱堡……还是想办法去前一个地方吧。”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他们还要加上一个气势磅礴、忧心如焚而又堂而皇之的“阿……门!”

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一念到与他相近的名字之时,可怜的理查兹就畏缩着,他不断暗自数着,在缓期执行的痛苦中忍受着煎熬,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到那个时候,他就将拥有特权,与玛丽站起来说完求情词了。这段求情词,他正欲打算这么说:“……直到如今,我们从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没有丢过脸。我们过的是苦日子,年纪大了,又没有子女帮衬,我们刚在河边走了一回,就湿了鞋。我刚才站起来的时候,本来是想坦白交代,求求大家别在大庭广众之中诵读我们的名字,觉得那样做我们实在承受不起,可是大家没有容许我说出来。这也算公平,我们应该与别人一样自作自受。出了这种事情,我们心里着实难受。活这么大岁数,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念叨我们的名字……而且还是骂名。请大家可怜、可怜……看在我们过去忠厚老实的情份上,请大家高抬贵手,别让我们脸面上太过不去。”正想到这里,玛丽看他灵魂出窍的样子,就用胳膊肘轻轻擦了他一下。这时,全场正吟诵到“你……呀……决……唔……”。

“准备,”玛丽窃窃私语地说:“该念你的名字了,他已经念过十八个名字了。”

吟诵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一连串的吆喝声从全场各个角落响了起来。

伯杰斯又将手伸到衣兜里。那对老夫妻战战兢兢地想站起来。伯杰斯摸了一会说:

“啊,原来所有的条子都念完了。”

夫妻俩惊喜交加,头晕目眩地瘫坐在椅子上。玛丽悄悄地说:

“哦,上帝保佑,我们被拯救了!……他将我们的信函弄丢了……这可是一百袋金子都换不来的事啊!”

全场又爆发出用“天王调”改编的油滑小调,一连唱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带劲。到第三遍结束之时,全体起立唱道……

各位模范聚集到齐!

唱完后,大家齐声为“哈德莱堡的纯洁以及我们的十八位不朽代表”欢呼雀跃,末尾又嗷嗷了几声。

这时,马具匠工温格特站起来提议,为“全镇最清白的人、惟一没想偷盗那笔钱财的大户……爱德华·理查兹”欢呼。

大家怀着极大的、发自内心的热忱向理查兹夫妇欢呼致意,这时又有人提议推举理查兹为神圣的哈德莱堡传统的惟一监护人与化身,使他有力量也有权利面对整个世界的冷嘲热讽,依旧昂首挺胸。

提议在欢呼声中通过,于是大家又唱起了那首“天王调”,尾句改成:

“一位模范原来在这里!”

停顿一下,这时……

一个声音:“那么,现在谁该拿这袋金子呢?”

皮匠(尖酸刻薄地):“这好办呀。应该将这笔钱让那十八位拒腐蚀的大人平分。他们每人给了那落难的外乡人二十块钱……外加一番忠告……他们轮流说了一遍……从头到尾共计花费了二十二分钟。在外乡人身上下注……共计三百六十块钱。现在他们只不过是返回本钱……外加利息……共计四万块钱。”

许多人的声音(冷嘲热讽地),“好主意!分享!分享!可怜、可怜这些穷鬼吧……别让他们望眼欲穿啦!”

主席:“肃静!我现在宣读那位外乡人的另一个文件。文件里说:‘如果没有出现申领人(众口一词的大声嘲讽),我希望你打开钱袋,将里面的钱点交给贵镇的各位要人,托他们保管(“呵!呵!呵!”的喊声),并以他们认为最佳的方式,用于永葆贵镇因拒腐蚀的真诚而获得的崇高声望,并使之发扬光大(又是一阵喊声)……他们的名字与他们的成就将为这种声望增添新的、普照四方的光彩。’(热烈的讥讽喝彩声轰然响起)好像就是这么多了。不!……还有一段附言:

“‘附言……哈德莱堡的公民们,没有什么对证词……没有人说过那些话(剧烈的骚动)。没有什么外乡穷流浪汉,没有那二十块钱的施舍,也没有为此表达谢意与捧场之类的言辞……这一切都是瞎编出来的(全场一片惊讶与快意的嗡嗡声)。让我来讲述一下我的来历吧……用几句话即可。某日路过你们镇上之时,我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但我本不该受此羞辱。倘若换了其他人,非得要杀了你们镇上的一两人才能感到心满意足,清算总账。可是在我看来,这样的报复是小打小闹,还不够分量,因为死人并不能感觉到痛苦。再说,我又不能将你们斩尽杀绝……当然,就算我真能将你们斩尽杀绝,那还是不能满足我的心愿。我想要毁掉这地方的每一个男人,以及每一个女人……要毁掉的不是他们的肉体,不是他们的产业,而是他们的虚荣……这是那些软弱的愚蠢之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于是我乔装打扮回到这里来观察你们。你们太容易被愚弄了,你们早就博得了崇高的诚实声望,对此你们自然引以为豪……这是你们的宝中宝,犹如你们的眼瞳。当我发现你们小心翼翼而又十分警惕地戒备着你们自己与子女们受到引诱,我立刻就明白应当采取什么措施了。嗨,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在所有的薄弱环节中,最薄弱的一环就是没有经过诱惑考验的道德。我制定了一个计划,搜集了一张名单。我的计划就是要腐蚀这个“拒腐蚀”的哈德莱堡。我的意图就是要将数十个没有任何劣迹,一辈子从不说一句谎话,也没有偷过一分钱的男男女女都变成谎言之人与窃贼。不过我担心的是古德森。他不是在哈德莱堡土生土长的。我担心,一旦我的计划开始实施,我的那封信函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心里就会想:“我们这里只有古德森才会给一位穷鬼二十块钱呢”……那样,你们可能就不会上钩。可是上帝将古德森接入天堂,那时候我就知道万事大吉了。于是就巧设陷阱,放好了诱饵。也许,我不能将收到我寄的伪造对证秘语之人一网打尽,但是只要我明白哈德莱堡人的本性,我就能让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陷入圈套(一些人的声音:“没错……这些人一个个全都上了他的圈套。”)。我相信他们哪怕去偷盗这笔谎称的赌资,也不会放过它,这些可怜的、经不住诱惑的家伙,真是朽木不可雕啊。我想一劳永逸地斩断你们的虚荣心,让它永世不得翻身,然后再赋予哈德莱堡一个新的名声……一个挥之不去的名声……让这个声誉威名远扬。倘若我已经成功了,就请打开口袋,召开“哈德莱堡永葆美名发扬光大委员会”的会议吧。’”

一阵旋风似的声浪此起彼伏:“打开!打开!十八家好汉到前面去!‘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委员会’!拒腐蚀的……往前走!”

主席将口袋扯开,抓了满满一把明晃晃、金灿灿的大块钱币,紧握在手里摇一摇,再细细察看……

“朋友们,这只不过是些镀金的铅饼!”

全场即刻对这一消息报以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喧嚣声平息之后,皮匠大声喊着:

“做这种事情最拿手的显然是威尔逊先生,仅凭这个,他就是‘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委员会’的主席了。我提议威尔逊代表他们那一帮人上前台来接受委托,保管这笔钱财。”

成百人的声音:“威尔逊!威尔逊!威尔逊!说说吧!说说呀!”

威尔逊(用气得打颤的声音说):“大家要是容许我说句话,我就豁出去说句粗话……这笔他妈的钱!”

某人的声音:“啊,亏他还是个浸礼会的信徒哪!”

某人的声音:“还有十七位模范!登台吧,先生们,接受委托!”

等了一会……丝毫没有人应声回应。

马具匠工:“主席先生,在这帮所谓的正人君子之中,总算给我们留下了一位清白先生,他需要钱,也应该拿钱。我提议主席指定杰克·哈里代到主席台上去,拍卖那一口袋二十元一块的镀金币,将拍卖所得给应得的人……这人正是哈德莱堡乐意表彰的……爱德华·理查兹。”

大家采纳了这个提议,在狂热的气氛中,那条狗也来凑热闹。马具匠工先投了一块钱的标,从布里克斯顿来的人与巴南镇的代表激烈竞争,标价每提高一档,大家就欢呼一番,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越来越兴奋不已,投标的人直冲向前,胆识越来越大,立场也越来越坚定,标价由一元飙升至五元,又飙升至十元,再飙升至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而后……

拍卖之时,理查兹愁容满面地对妻子说:“玛丽,怎么能这么做呢?这……这……你想,这是荣誉的奖赏啊,是褒奖清白人品的奖赏,可是……可是……怎么能这么做呢?我最好还是站起来……玛丽,我们该怎么办呢?……你觉得我们应该……(哈里代的声音:“有人出十五块钱!……十五块买这一袋!……二十块!……好,谢谢!……三十块……多谢!三十、三十。三十块钱!……是有人出四十块吗?……这位出四十块啦!接着来呀,先生们,接着来!……五十块!……感谢你好心肠的天主教教友!增至五十啦、五十,五十块!……七十!……九十!……好极了!……一百!……往上加呀,往上加呀!……一百二十……一百四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一百五十!……二百!……真是太了不起了!有人出二百……谢谢!……二百五十!……”)

“这又是一次引诱,爱德华……我浑身直颤抖……可是,啊,我们已经逃过了一次诱惑,那或许该给我们提个醒了……(“是有人出六百吗?……多谢!……六百五十,六百五十……七百块啦!”)不过,爱德华,倘若你仔细想想……谁也不会有疑虑……(“八百块啦!……哎呀!……出九百吧!……帕森斯先生,你是不是说……谢谢……九百!……这么一袋真铅宝贝九百块就要出手了,算上镀金全套在内的呀……等等!是不是有人说……一千块!……多谢!……有人出一千一百吗?……这一袋铅即刻就要名扬四海啦……”)哦,爱德华,”(开始哽咽):“我们太穷了!……可是……可是……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爱德华堕落了……也就是说,他静坐着一动也不动。他坐在那里,虽然良心上受到了谴责,可是在这种境况下他却身不由己。

此刻在场的还有一位陌生人,他的模样恰似佯装成英国伯爵,又似乎不太像的业余侦探。这人怀着浓郁的兴趣一直注视着当晚的进程,心满意足的表情溢于面容,心里则一直在怀揣计谋。此时他的内心独白大概是这样的:“那十八家没有一家投标,这可不够圆满。我一定要改一改……总要依照剧情的规矩来,得让这些人将他们原来打算偷窃的这一袋东西买下来,还要让他们出高价……他们当中有几家阔绰的很。另外,我在估摸哈德莱堡人的本性时有一处失误,那个让我出现失误的人理应得到高额回报,也必须要有人出这笔钱。理查兹这个穷老汉让我看走了眼,他真是个老实人,这件事我虽然不能理解,不过我得认账。是啊,他看我出的是‘平局’,他自己却摆出‘一条龙’,他拿这笔赌资理所应当。倘若我能办到,他还可能要赢一笔大钱呢。他的确让我失算了,不过这事不提也罢。”

他观察着投标的进程。涨到了一千块钱之后,行情就不对了,涨幅渐渐放缓。他等待着……继续观察。一个竞标的撤了,然后又是一个,又是一个。现在他加入进去投了一两次标。当出价降到十块钱一档之时,他就加了五块钱,有人跟着加了三块钱,他等了一会,随即猛抬升至五十块钱,结果这袋东西归属他……标价是一千二百八十二块钱。全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却又停顿下来,因为他站起来,举起一只手,开始说话。

“我想说句话,请大家帮个忙。我是个做精品生意的商人,我与全世界各地热衷钱币收藏的客人都有生意往来,今天我买的东西原封不动就能赚上一笔钱。不过,倘若能征得大家的同意,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将这些二十元面值的铅币每一块都当真金使用,兴许更值钱。只要你们同意我的办法,我就将赚到的钱,分一些给你们的理查兹先生。今晚,他那牢不可破的真诚已经得到了如此公正与诚挚的认可。我准备分给他的那一份是一万元,明天我就将钱交给他(全场放声喝彩。可是那句“牢不可破的诚实”却让理查兹夫妇涨得满脸通红,不过,这被当作了谦虚的面色,所以并不妨事)。如果你们能以绝对多数通过我的提议……我希望能有三分之二的人赞成……我将视为全镇的授权,我的要求仅此而已。只要上面有能激发好奇心,并使让人不得不看的印迹,这种精品总归就是好卖的。现在,也许我能征得你们的许可,让我将这每一块假金币都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名字,他们……”

百分之九十的听众即刻站了起来……连人带狗……这项提议犹如在旋风一般,表示赞同的喝彩与哄笑声中获得通过。

大家坐了下来,除了克莱·哈克尼斯“博士”之外,全体模范都站立起来,强烈抗议这人的提议是恶意中伤,并且威胁要……

“请你们不要威胁我,”那个陌生人镇定自若地说:“我明白,我自己拥有合法权益,从来不怕说大话吓唬人。”(喝彩声)他坐了下来。哈克尼斯“博士”这时看到有机可乘,他是当地两大富豪之一,另一位就是平克顿。哈克尼斯家开的简直就是造币厂,换句话说,他专卖一种风靡一时的药品。他作为一个党派提名的候选人,正在角逐议员席位,而平克顿正是另一党提名的候选人。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激烈角逐,正日趋白热化。对于金钱,这两位都是充满着贪欲,两人都买了一大片土地,各有所图,有一条新铁路即将修建,所以他们两人都想在州议会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有助于敲定对自己有利的路线,这场角逐可能是一票定胜负,胜者就可以发两三笔横财。赌资不小,而哈克尼斯又是一个大胆的投机商。他恰好紧倚着那位陌生人坐着。正当其他各位模范提出抗议、大声疾呼,被人们取笑之时,他却凑过身子窃窃私语地询问到:

“这一袋东西你预计卖个什么价钱?”

“四万块钱。”

“我给你两万块。”

“不行。”

“两万五。”

“不行。”

“三万吧。”

“价钱就是四万块,一分钱也不能少。”

“好吧,我给你。明天上午十时我到旅馆里来。这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晓,就我们俩私底下会面。”

“很好。”于是那位客人站立起来,向全场的人说:

“我看时间不早了。这几位先生的话不乏有可取之处,不乏趣味,也不乏魅力。不过,如果大家不怪罪的话,我就先走一步。承蒙大家赞许了我的请求,多谢诸位的盛情款待。请主席替我保管这个口袋,等我明天上午来取。另外,这三张五百块钱的钞票,也请您转交理查兹先生。”钞票交给了主席。“九点钟我来取这口袋,十一点我会到理查兹先生府上交纳上那一万块钱的余下款额。晚安。”

于是他溜了出去,撇下了正在大声喧闹的听众,喧闹声中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欢呼声,“天王调”的歌声,桀骜不驯地犬吠声与“你……呀……决……唔……不是一个坏……唉……唉……蛋……阿……阿……阿门!”

回家之后,大家的庆贺与恭维将理查兹夫妇一直折磨到半夜。然后才剩下他们两人。他们脸上挂着一丝哀愁,一声不吭地坐着想心事。后来玛丽叹了一口气说:

“你说这能怪罪于我们吗,爱德华……真能怪罪我们?”她转眼就凝望着躺在桌子上前来声讨的三张大钞,刚才来道贺的人们还在这里满怀钦羡地看着,敬若神明地抚摸着。爱德华没有立刻应答,后来他叹了口气,犹犹豫豫地说:

“我们……我们也毫无办法,玛丽。这……唔,这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玛丽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他,可是他没有看妻子一眼。停顿一会儿,她说:

“从前我还以为,受人尊崇被人夸赞的滋味还挺不错的呢。可是……现在我觉得……爱德华?”

“嗯?”

“你还想在银行里呆着吗?”

“不!……不想了。”

“想辞职?”

“明天上午吧……书面的。”

“这样办兴许最保险了。”

理查兹用两只手捧着脑袋,喃喃自语地说:

“从前,别人的钱像水一样哗哗地流过我手上,我心里从来不畏惧,可是……玛丽,我太累了,太累了……”

“我们睡吧。”

早上九点钟,陌生人来取了那只口袋,装在一辆马车里运到旅馆去了。十点钟,哈克尼斯与他私下交谈一会。陌生人索要到手了五张由一家都市银行承兑的支票……都是开给“持票人”的……四张每张一干五百元的,一张三万四千元的。他将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放进钱包,将剩下总计三万八千五百元全都装进一个信函,还在信函里夹了一张在哈克尼斯走后留下的字条。十一点钟之时,他来到理查兹家敲门。理查兹太太从百叶窗缝里偷偷地瞥了一眼,然后去将信函接了过来,那位陌生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她回来时满脸通红,两条腿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地说:

“我敢发誓,我认出他来了!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从前在什么地方可能见过他。”

“他就是送口袋来的那个人吗?”

“应该是的。”

“如此说来,他也就是那个化名史蒂文森的人啦,他用那个编造的秘密将镇上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名誉扫地。现在,倘若他送来的是支票,不是现款,我们的清誉也就毁于一旦,原先我们还以为已经躲过一截了呢。熟睡一夜,我刚刚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可是一看见那个信函我又身处煎熬中。这信函不够厚,装八千五百块钱,即便都是最大票额的钱款,也要比这厚一点。”

“爱德华,你为什么不索要支票呢?”

“史蒂文森签字的支票!倘若这八千五百块钱是现钞,我也就认了……因为那还像是命中注定的,玛丽……我的胆识向来就不大,我可没有勇气尝试,拿一张签了这个招灾惹祸名字的支票去兑现。那准是一个陷阱。那人本想套住我,我们好歹总算躲过去了,现在他又想出了一个新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话……”

“嗨,爱德华,简直是糟透了!”她举着支票,叫嚷起来。

“扔进火里去!快点!我们千万别上当。这是将我们与那些人捆绑在一起,让大家都来耻笑我们的奸计,还有……快给我吧,你干不了这种事!”他抓过支票,正想紧紧握住,一口气送到炉火里去,可是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而且是干出纳这一行的,于是他稍事停顿了一下,核实支票上的签名。不看则已,一看,他差点晕厥过去。

“让我透透气,玛丽,让我透透气!这就像金子一样呀!”

“噢,那太好了。爱德华!为什么?”

“支票是哈克尼斯签的。这究竟搞的是什么鬼呀,玛丽?”

“爱德华,你想是……”

“你看……看看这个!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万四。三万八千五百!玛丽,那一口袋东西本来不值十二块钱,可是哈克尼斯……显然是他……却当作货真价实的金币付了款。”

“你是说,这些钱全都是我们的……不只是那一万块钱?”

“嗯,好像是这么回事。而且支票还是开给‘持票人’的。”

“这有什么好处,爱德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看,这是暗示我们到偏远的银行去提款。兴许哈克尼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件事。那是什么……一张字条?”

“是呀。是与支票夹合在一起的。”

字条上是“史蒂文森”的笔迹,可是没有签名。那上面说:

“我失策了。你的诚实超越了诱惑力所能及的范围。对此我本来有迥然有别的看法,但是在这一点上我错看了你,我请求你的宽恕,真心诚意地请求你的谅解。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同样是诚心诚意的。这个镇子上的其他人不如你的一个小小手指头。亲爱的先生,我曾与自己一本正经地打过一个赌,赌的是能将你们这个居功自傲的镇上十九位先生拖下水。我输了。拿走全部赌资,这是你应得的。”

理查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好像是用火写的……真烫人呀。玛丽……我又难受起来了。”

“我也是。啊,亲爱的,但愿……”

“你想想看,玛丽……他竟然信得过我。”

“哦,别这样,爱德华……我承受不了。”

“要是我们真能担当得起这些美言,玛丽……上帝见证,我从前的确担当得起呀……我想,我情愿不要这四万块钱。那样我就会将这封信函藏匿起来,看得比金银财宝还珍贵,永世留存。可是现在……有它像影子一样在身边声讨我们,这日子就没法过了,玛丽。”

他将字条扔进了火中。

来了一个信差,送上一封信来。

理查兹从信函里抽出一张纸,念了起来,信是伯杰斯寄来的。

在困难日子里,你拯救过我。昨天夜晚,我拯救了你。这样做是以撒谎为代价的,但是作出这个牺牲我无怨无悔,而且是出于内心的感激之情。这个镇子上没有谁能像我一样深知您是何等勇敢、何等善良、何等高尚。您心底里是看不起我的,因为我所做的那件事简直犹如千夫所指,这您也明晰,不过请您相信,我起码是个知恩必报之人,这能帮助我承受精神负担。

伯杰斯(签名)

“又拯救了我们一命。还要这种条件!”他把信函扔进火中。“我……我想真还不如去死,玛丽,我真想无牵无挂。”

“唉,这日子真难过,爱德华。犹如一刀捅到我们心窝上,还要他们格外开恩……真是现世现报呀!”

选举日前三天,两千名选民每人忽然获赠纪念品一件……一块大名鼎鼎的双头鹰假金币。它的一面印着一圈字,内容如下:“我对那位不幸的外乡人说的话是……”另一面印的是,“去吧,改了就好。平克顿(签名)。”于是那场著名闹剧的残羹冷炙,就一起泼在了一个人头上,随之而来的则是灾难性的后果。刚刚过去的那次哄堂大笑被重新演绎,矛头直指平克顿,于是哈克尼斯的竞选也就马到成功了。

理查兹夫妇收到支票的一昼夜之后,他们的良心已经渐趋安稳下来,只是还无法振奋精神,这对老夫妻慢慢学会了在负罪的同时心安理得。不过有一件事他们还须学会适应,那就是,罪孽仍有可能被别人觉察之时,负罪感就会形成新的、实实在在的恐怖。这么一来,负罪感就以活生生的、极为具体而又引人瞩目的面貌呈现出来。教堂里的晨祷布道是司空见惯的程序,牧师说得是老一套,做的也是老一套。这些话他们早就听过千万遍了,感觉都是废话,与没说一样,越听越容易打瞌睡,可是现在却迥然不同,布道词好像成了带刺的檄文,好像是直指着鼻子骂那些罪大恶极而又想蒙混过关之人。晨祷一散,他们尽快甩开那些说恭维话的人,撒腿就往家里跑,只觉得寒气一直钻入骨头缝里,这种感觉……一种隐隐绰绰、惶惶约约、模模糊糊的恐惧,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碰巧他们又瞥见了在街角处的伯杰斯先生。他们点头与他打招呼,可他没有搭理!其实他是没有看见,可他们并不知道。他这样是表示什么意思呢?可能是……可能是……哎呀,可能有好多层可怕的意思。也许他本来就知道,理查兹本可以还他一个清白,却不动声色地等待时机秋后算账?返回家中,他们忧心忡忡,不由得猜想那天晚上,理查兹对妻子透露伯杰斯无罪的秘密之时,他们的佣人也许在隔壁房间里偶然听见了。紧接着,理查兹开始想象当时他听到那个房间里有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随即他就确信真的听到过。他们找个借口叫莎拉来,察言观色,倘若她向伯杰斯先生出卖了他们,从她的行为举止就能观察得出来。他们问了她几个问题……问得毫无边际、前言不搭后语,听起来莫名其妙,让那姑娘觉得这对老夫妻一定是让飞来横财冲昏了头脑。他们用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她,将她吓坏了,事情终于弄假成真。她满脸通红,神经紧张,惶恐不安。在两个老人眼里,这就是做贼心虚的明证……她犯的总归是一件弥天大罪……毋庸置疑,她是一个奸细,是一个叛徒。莎拉走了以后,他们开始将许多毫无关联的事情东拉西扯,凑在一起,得出了可怕的结论。等到境况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理查兹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妻子问道:

“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封信……伯杰斯的信!话里话外都是挖苦讽刺,我刚刚明白过来。”他复述着信里的话:“‘你心底里不会看得起我,因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这你也明白’……啊,现在再清楚不过了,上帝保佑!他知道我明白!你看他字眼用得多有学问。这是个陷阱……我瞎了眼,偏要陷进去!玛丽,你……?”

“唉,这太可怕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他没将你的那份假对证词还给我们。”

“没有……他是要紧握在手里,以便整治我们。玛丽,他已经向别人揭了我的底。我明白……我全明白了。做完晨祷以后,我在好多人脸上都看出这层意思来了。啊,我们与他点头打招呼,他却不搭理……干过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数!”

那天夜里请来了医生。翌日早上消息传播开,说这对老夫妻病害得很厉害……大夫说,他们是因为获得了那笔飞来横财过于激动,再加上恭喜的人太多,贪了点夜,积劳成疾了。镇上的人都真心实意地为他们难过,因为现在差不多只剩下这对老夫妻能让大家引以为荣了。

两天以后,消息愈加糟透了。这对老夫妻脑子有了毛病,做起了怪事。据护士亲眼所见,理查兹摆弄过几张支票……是那八千五百块钱吗?不对……是个惊人的数目……三万八千块钱!这么大的数目总得有个缘由吧?

第二天,护士们又传出消息……古怪的消息。为了避免对病人不利,她们已经决定要将支票藏匿起来,可是等她们去找的时候,支票已经不在病人的枕头下面……失踪了。病人说:

“别动枕头啊,你想找什么?”

“我们想最好将支票……”

“你们别想再看见支票了……已经毁掉了。支票是从魔鬼那里来的。我看见上面都盖着炼狱的大印,我知道,送这些支票来是引诱我作孽的。”然后,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又古怪又吓人的话,别人也不太明白,医生劝诫他们,这些话不要外传。

理查兹说的是真话,那些支票再也没有人看到过。

必定是哪个护士梦中说漏了嘴,因为不出两天,那些不宜外传的片言只语已经满镇皆知,让人惊愕不已。那些话好像是说理查兹自己也申领过那一袋钱,但是被伯杰斯欺瞒了下来,然后又不怀好意地泄露出去。

伯杰斯为此受到了责难,但是他自己坚决否认有这回事。他说,将一个重病老人,神志不清的胡诌之言当真事,这可不公平。可是,说归说,猜疑还是满天飞,流言还是愈发增多。

一两天过后,有消息说,理查兹太太说的胡话逐渐成了她丈夫胡话的翻版。于是猜忌越来越重,以至变成了确定无疑的事实,全镇人为惟一保持晚节的大户人家的清正廉洁所感到的自豪之情开始渐渐降温,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之后,渐趋熄灭。

六天过去,又传来了新的消息。这对老夫妻就要咽气了。到了弥留之际,理查兹神志忽然清醒起来,他让人去请了伯杰斯。伯杰斯说:

“请大家都出去一下。我想,他是要私下说点事情。”

“不!”理查兹说:“我要有人在场。我要你们都来听一听我的忏悔,好让我死的时候像个人样,别死得像一条狗。我诚实……与其他人一样,是假装诚实,我也与其他人一样,一碰上诱惑就站不住脚跟了。我签署过一纸谎言,申领过那个倒霉的钱袋。伯杰斯先生记得我帮过他一次忙,因为想回报(也因为他糊涂),他将我的申领信藏起来,拯救了我。你们都知道,许多年以前大家怪罪伯杰斯的那件事。我的证词,也只有我自己,本来能够给他洗刷污点,可我是个胆小怯懦之人,听任他蒙受不白之冤……”

“不!……不!……理查兹先生,你……”

“我的佣人将我的秘密出卖给他……”

“没人向我出卖过……”

“他就做了一件又自然又合理的事情,他后悔不该好心拯救我,于是就揭了我的底……我是自作自受……”

“从来没有的事!……我发誓……”

“我真心谅解他了。”

伯杰斯热情的辩解白费唇舌,这个临死之人直到断气,也不明白自己又坑害了可怜的伯杰斯一次。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咽了气。

十九家圣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也被那只惨无人道的钱袋吞噬了,哈德莱堡昔日辉煌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俨然落地。故而,它的哀伤虽然不算显眼,却相当沉重。

由于人们的恳求与请愿,州议会通过了法令……允许哈德莱堡更名为……(不要管它叫什么名字了……恕不透露),而且还从世世代代刻在该镇官印上的那句箴言中删去了一个字。

原官印:请使吾等免受诱惑。现官印:请使吾等受诱惑。

它又是一个诚实的小镇了,倘若您想再钻一次空,发现它还在打瞌睡的话,请一定要起早才行呀。

一八九九年

注释:

①萨姆·劳森是《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et)的作者,美国知名的作家斯陀夫人(Hdrriet Beecher Stowe)笔下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知足常乐、嘴不饶人的懒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