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集市风韵

九 集市风韵

早前来威尼斯时,不管多忙,我都总会抽时间前往利亚尔托集市逛上一逛。在我眼里,它纵然不如意大利的其他景点那么堂皇壮丽,至少也是别有一番风韵。

集市风韵>>>

第二天一早,我决心唤醒内心那个沉睡的骄奢淫逸的自我。在打发不速之客带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空提包去银行之后,我便在公寓中风风火火地忙活了起来,又是擦烛台,又是打理枕头,还往那个微型厕所中洒了香水,随后又去了一趟玛吉和海边,这才心情愉悦地跑了半英里的路,来到了码头,赶九点整的交通艇。我要去集市。

利亚尔托,字面意思为“高海拔河流”。许多人打心底里相信,此处正是威尼斯人的发祥地。早在远古时候,此地便是商贾云集,直到如今,它还是威尼斯的平民商业中心。但凡说起利亚尔托,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儿的廊桥,运河之上,只见它独自撑着一带廊柱和拱门,成为了每一个到过威尼斯的人心底里最难抹去的记忆。不管是在7月流火时节,还是2月的浩淼烟波之中,当一叶扁舟徐徐驶近时,你只消眯起双眼,便能够恍然看到那一袭黑衫的夏洛克,顶盔披甲,一脸的忧思。

早前来威尼斯时,不管多忙,我都总会抽时间前往利亚尔托集市逛上一逛。在我眼里,它纵然不如意大利的其他景点那么堂皇壮丽,至少也是别有一番风韵。现在,尽管它已成为了我的近邻,但依然令我心驰神往。过了廊桥,便是一条大街,两侧店铺林立,珠宝和银器随处可见;一些小摊位,外面挂着廉价的面具和更为廉价的T恤衫;而那些四轮大马车,则正在用蜡制苹果、智利草莓和泡在塑料喷泉中的开了口的椰果,招揽着游客。不过,再往前走,那些成排的大车以及上面那如山一般的蔬果,才是这个集市真正的魅力所在。而这一切的背后,不动声色地端坐着的,正是威尼斯16世纪时期那庄严的审判庭。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搞清楚如何绕过廊桥,从后街进入集市。

我记得曾见过法袍飞扬的法官们,庭审之余,曾忙里偷闲,出来匆匆喝上一杯咖啡或是堪培利开胃酒,缓缓走过如山般的茄子和大白菜,躲开了一串串的大蒜和辣椒,然后再回到审判庭那庄严的大门背后,继续进行他们的审判流程。有一次,我还见到一名牧师和一名法官,同时出现在了一辆蔬菜车前,袍袖翩翩,一政一教,就这样窃窃私语着在一堆豆角之中翻捡了起来。不过,即便有着这些极具民俗特征的场景,也动摇不了我穿越廊桥那片繁华的决心。我会在利亚尔托的上一站,圣西尔维斯特下船登岸,穿过一条隧道,再堂皇地走进那片集市的目炫神迷。

我听到了,我感觉到了,这是阿拉伯式宫廷中传来的震颤,是另外一种狂野的呼唤。我脚步快了一些,更快了一些,斜刺里穿过一个芝士店,越过了一位卖面食的妇女,最后在一张华丽的桌子前刹住了脚步——奢华的桌子,像是在等待着卡拉瓦乔⒈,我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渐渐放开了胆子,伸出手去摸了摸,不时还勉力笑上一笑,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开始,如何开始。我来到了鱼市,喧闹的大厅中,充斥着浓烈的大海的味道和鱼腥味,但凡能从亚得里亚海中捕捞上来的活物,不管是蠕动的、滑行的、扭动的、泳水的、潜在水底的还是生着一对宝石眼的,全都摆放在了厚厚的大理石货板上。一间肉铺撞进了眼帘,一排令人毛骨悚然的兔子,密密匝匝地挂在门口,臀部连着一块尚未去尽的皮毛,借此证明着它们曾经的猫科动物身份。后面,一位屠夫正挥刀剁着几近透明的牛排。⒈全名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意大利画家。

兴许,在林林总总的店铺之中,最具有威尼斯风格的当数马斯卡里杂货铺,一家私下里销售香料的店铺。一盎司丁香,一小撮牙买加胡椒粉,多香果,杏子般大小的肉豆蔻,带着热辣辣、甜丝丝香味的一尺来长的桂皮,弗留利出产的黑色栗子蜜,茶,咖啡,巧克力,水果,不管是制成蜜饯的还是泡在利口酒中的,全都应有尽有。我一发而不可收拾,不停地从胸前的黑色钱包中掏出钞票和硬币,交到商贩们那粗砺的大手之中。更为糟糕的是,当我花光了荷包里的所有钱之后,心底里依然饥渴难耐。我见什么便想买什么,不过,现在,最令我痴迷的,莫过于那些带着浓郁巴洛克风格的东西。我买了熟得鲜红欲滴的桃子、一小把带着褐色根茎的白色莴苣,还有一只香气醉人的甜瓜。

商贩们大多是女性,都是身强力壮的家庭主妇,不时吆喝上一嗓子,南腔北调都有。她们推着手推车,排成一排,上面装满了硕大的塑料袋子,买卖做得干净利落。此外,也有成群结队的老人在稳重地卖着芝麻菜、蒲公英苗和其他用棉线捆扎好的成束野草什么的;农民们叫卖起来,则要粗野得多,显得豪爽而又玩世不恭。他们口中所说的方言,油腔滑调,似是而非,对我来说无异于是在听天书。  “Ciapa sti pomi,che xe cosi bei."他到底在说什么?是想让我尝一片苹果吗?  “尝尝,尝尝,黑发美人儿,便宜。”

没过几天,我便换回来了不少笑脸,我也终于可以找找这个,问问那个,让他们第二天给我带一些薄荷或墨角兰过来,或是给我留上一夸脱黑莓了。这其中有留着一头蓬乱鬈发,挂着金项链的红脸膛迈克,也有那张阿拉伯宫廷式桌子的建造者卢西亚诺,还有一个活泼的妇女,留着裂口的长指甲,不管春夏秋冬,都戴着一顶绿色的羊毛软帽。这人刚刚递过来一个柔嫩的豌豆荚或是一个在阳光下滴着甜蜜汁液的饱满无比的无花果,那人又拍开了一个脆生生的西瓜,并用刀尖挑起一片凉爽的红色瓜肉,递到了眼前;像是在同那卖西瓜的汉子比赛一般,那边那人又切开了一只果皮呈淡绿色的香瓜,削下一角橙红色的瓜肉,用棕色的纸袋拖着,殷勤地送了过来;而另外一人,则早已吆喝了起来:  “这种桃子的果肉,像你的皮肤一样白哩。”

一天早晨,我正等着肉贩给我切小牛肉时,听到一位妇女说道:  “你能给我一只耳朵吗?”⒈真好,我暗想。她这是想和肉贩聊聊,兴许是想请他给她的小猫留一些碎肉,抑或是想要对方下周二给留一只阉割了的大公鸡。听完这话,塞巴斯蒂亚诺便转身离开了他那铺满锯末的摊位和散发着柠檬油气息的木制隔板,消失在了隐秘的冷库之中。随即,高高地举着一块颤巍巍的半透明鲜肉,他回来了。  “这个可以吗,夫人?”她噘起小嘴,眯着眼睛同意了。成交,一只猪耳朵。  “用来给豆角调味的。”她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⒈在英语中,这句话为“你能听我说句话吗”之意。作者按英文习惯,以为这位女士是想同肉贩聊聊,其实,那名妇女确实是在要一只猪耳朵。

兴许,市场上我最喜欢的,莫过于那个卖鸡蛋的妇女。她总是在不停地变换着摊位,后来我明白了,她在什么地方支起桌子,完全取决于风向。她得避开风口,为的是保护她那几只母鸡。有一个细节很是叫我着迷:每天清晨,她都会从自己位于圣埃拉斯莫岛的农场上,用一条装过面粉的麻袋,运五六只老母鸡过来。到了集市,她便会将那一袋子扑腾个不停的母鸡,放到桌子下面,然后弯下腰去,开始颤抖着嗓音,用抑扬顿挫的方言念叨了起来:  “下吧下吧,我的小宝贝,给我下出又大又漂亮的蛋来。”每隔几分钟,她便会打开袋子,麻利地摸索上一番。在她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沓被撕成了长条形的旧报纸,还有一只芦苇篮子,配着高高的提手。新下出来的鸡蛋,一个个全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那只篮子,那手法轻柔得,让你恍然觉得自己见到了贝利尼·麦当娜。有时,当她带两麻袋,甚至是三麻袋老母鸡过来的时候,她那篮子便几乎一直都是满的。要是有人前来买蛋,她便会用报纸将每一只鸡蛋都细细地包起来,两头再一扭,看起来像极了农村里用来奖赏孩子们的那种水果糖。要是有谁买了六只鸡蛋,那他就得乖乖地等着,等着她将六颗“水果糖”一一给包好。要是碰巧她那只饱经风霜的篮子空了,而又有客人过来,她便会让他耐心些,稍等片刻,然后开心地喃喃自语着,弯腰朝向她的鸡群。随后,带着接生婆一般的喜悦,她便会将几个带着奶白色硬壳的湿乎乎的宝贝,捧到你眼前来。

利迪娅,这位有着古老姓氏的妇女,卖的则是水果。一年四季里,她都总是用一层层披肩和毛衣将自己裹个严严实实,单薄的她,就这样在炎炎夏日里把自己捂得喘不上气来,而在严寒的冬季,又会将自己冻个半死。她秋天里卖苹果和梨,夏天时卖桃、李、杏、樱桃和无花果,而在另外两个季节里。则忙着卖各种干货。我喜欢在亚得里亚海那浓郁的冬日里,穿过纷纷扰扰的薄雾,走到她面前。此时的集市,在冬日那蔚蓝的天空下,俨然一处小小的世外桃源。那时的她,会在一只破煤桶之中,生起一堆静静的炭火,不时将冻僵的双手,探到那炭火上面烤上一烤。利迪娅还会将苹果,深深地埋在闷烧着的炭灰之中。等到滚烫的果肉将那醉人的芳香散播在薄雾中之时,她便会拿来一把长长的叉子,将一个焦黑的苹果,扒拉出来。此时的苹果,早已果皮爆裂,软得犹如布丁一般。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果皮,拿起一把镶着木柄的汤勺,挖起那带着酒香的果肉,送进了口中。一天,我告诉她我在帕尔马洛的集市上认识一个从弗留利来的女子,她也会在自己用来烘脚的火盆中,烤苹果来吃,而她那红彤彤的苹果,都是用卷心菜叶包起来的,一个个犹如粉嫩的婴儿一般。等到苹果烤软之后,她便会撕开那层用来隔开灰尘的菜叶,就着小瓶中的朗姆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利迪娅觉得那层卷心菜叶有些画蛇添足。她说,用朗姆酒搭配烤苹果,也只有弗留利人,才受得了这种没品位的组合。那是乡巴佬的品位,她问,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受得了烤卷心菜叶所发出来的恶臭?“弗留利人实际上都是斯拉夫人,你知道的。”她神秘地对我说道。 

我在这个集市上逗留的那些时光,将会闪耀着别样的光彩,伴随我一生。是他们教会了我食物、烹饪和耐心;正是从他们那儿,我学会了月盈月亏,潮起潮落,硝烟战火,饿殍遍野以及朱门酒肉;他们给我唱他们的歌,讲述他们的故事,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成为了我的家人,而我也变成了他们的孩子。我感受着他们那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以及他们那潮乎乎,而又带着酸臭味的吻;我看到了他们那黏糊糊的目光,是如何伴随着大海的变幻而变幻的。正是这些生活在威尼斯底层的男男女女,顺从地服从着命运的安排,世代以来,女的从未在头上插过珠花宝钗,男的从不曾着过锦衣,或是去弗洛里安饮过中国茶。这些便是身处另外一个阶层的威尼斯人,日复一日地从农场的小岛上,蹈海而来,中途唯一的停留,便是钓上几条晚餐时吃的鱼,或是来到一处乡村教堂,说上几句祷告。他们当中,甚至从未曾有人去过圣马可广场,在那儿走上一走。

一天,当我路过迈克的摊位前时,他正埋头用那些干枯的洋葱叶子,编着洋葱辫。听到我走过来,他头也没抬,使用空闲的那只手,递出来一枝西红柿——上面的西红柿,一个个都小得犹如紧抱在一起的玫瑰花蕾一般。我摘下一颗,送进了嘴里,在舌尖上转了一圈之后,细细地嚼了起来。细细的西红柿籽中,沉淀着一种特殊芳香,舌尖上的滋味,直让我觉得就算是吃上两磅平常那种被太阳烤熟的西红柿,也远远品不出这样的味道。依然埋着头,迈克问道:  “明白了吧?”他说的是:明白了吧?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西红柿!他知道,我肯定能够明白的。

寻访莫瑞酒馆>>>

要是集市让你觉得不过瘾,那集市中心还隐藏着一家名叫莫瑞的小酒馆。我喜欢待在它那点着灯笼的狭小厅堂内,看着眼前那出令人忍俊不禁的进行曲。这样的进行曲,开始得比任何地方都早,但却是余音袅袅:裹着塑料围裙的鱼贩,衣衫上血渍斑斑的屠夫,担着生菜的农民,推着水果的果园工人,但凡在集市上出现过的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呼啦啦地涌到了这里,穿过屋门,静静地走到它那15世纪时期的吧台前,一如千百年前的威尼斯商人、绅士和强人所做过的那般。随后,一个个便会用各自特有的动作,点点头,眨眨眼,摇摇手指,不动声色地叫上一杯。他们鲸吞着杯中之物,不管是普洛赛克、莱弗斯科还是曼佐尼起泡白葡萄酒,全都是酒到杯干,一口而尽——有时,要是口中说着话,也会分成两口来喝。喝完,砰的一声放下空杯和酒资,便从后门而出,各自干活去了。通常情况下,除了几个寥落的游客或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店主,我便是那儿唯一的女性。不过,我们都由一个名为罗伯托·比斯科汀的浪荡子来招待。做饭、倒酒,他脸上挂着吉米·史都华⒈一般的笑容,他已在这家酒馆干了整整四十年。而在他的这个舞台上,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风格迥异的片段。⒈原名詹姆斯·史都华,吉米·史都华为其昵称,在美国家喻户晓。美国电影、电视、舞台剧演员,空军准将,因《费城故事》而一举斩获第1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桂冠。

日本游客点的是三万里尔一杯的西施佳雅,德国人要的则是啤酒;美国人大声念着他们的旅行指南,而英国人则为屋内既无桌子又无椅子的状况而苦恼;法国人从不喝葡萄酒,而澳大利亚人则总会是一副微醺微醉的样子。而所有这一切,不过都是当地人的陪衬而已。

约莫中午时分,集市便会安静下来,店主们开始回家,而工人们则关心起了自己的肚子。罗伯托早已备好了不见块菌的帕尼尼三明治、配了烤火腿或熏鳟鱼的三明治三角圈、大块难闻的芝士、大盘的洋蓟、包裹在鳀鱼当中的细碎腌洋葱以及整桶、整瓶的地道抑或不地道的酒水。

在来威尼斯的第一个冬季,在经过了几个月的晃悠,在集市上混得脸熟了之后,罗伯托便会主动走上前来,接过我的大衣和那只装满了集市上淘换来的各种宝贝的包,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到后厨,好让我轻装上阵。根据天气的冷暖和腹中饥饱状况的不同,我会选择不同的饮品。时至今日,我还不能忘却那些站在酒馆中吃饭的时光,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满足的岁月。慢慢地,我也同酒馆中的食客们熟络了起来,开始加入到了他们那夜以继日的家长里短之中——谁又发烧了、谁得了胆结石、罗伯托家的哈利又如何了、怎样用壁炉中的火来炖蚕豆、在特雷维索森林中该到哪儿去找蘑菇之王、我为什么要来意大利定居,以及意大利的男人如何靠不住。我给他们的腼腆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但异常缓慢。当他们最终收起那些堂而皇之的客套话,将之变为了三个伴随着拥抱的带着酒味的吻和一句“明天见”时,我便知道,除了家,我又多了一处栖身之地。

在起初的几个月中,他们口中所说的几乎只会是方言,而我说的也几乎只有意大利语——也就是说,我并没有退化到英语或那种所谓英大利语中去。在莫瑞酒馆,我的社交圈子涵盖了一名屠夫、一名鱼贩、一个芝士小贩、一个卖洋蓟的农民、一个画当地风景画的画家、几名铁路退休工人、两名鞋匠以及二三十个打过交道的人。每天,我们大约都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厮混在一起。而我们之所以会聚集到酒馆,是因为那是一个只要某个人不出现,别人便会留意到,甚至感到沮丧的地方。集市和那间小酒馆,便是我的避风港,让我暂时忘却那依然挥之不去的不适感和那一份当何处为家的飘零感袭上心头时的一丝危急。

下午一点半时,莫瑞酒馆便会关门歇业几个小时。而绝大部分时候,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顾客。我并不喜欢那种推门走入一个万籁俱静的市场的感觉。摊位上空空如也,走道上的胡萝卜穗被清扫一空,鱼市的地面被冲得一干二净、闪闪发光,一片沉默之中,唯余家猫们争抢肉贩遗留下来的礼物时所发出的叫声。剩下的,便是我的鞋跟敲击地面时所发出的咔嗒声。现在,我一天中的第二个篇章便拉开序幕了。

外面只剩下了饮食店和餐馆尚在开门营业,无须在外吃饭的人,不是在家便是坐在餐桌前,抑或躺在床上——至少会睡上四个小时。通常情况下,我的肚子都被罗伯托做的开胃菜填得满满的,因此倒也不需要停下来去寻吃饭的地方。我想要的。是去寻一个偏僻的去处。

兴许,人们对于威尼斯的记忆,不过是惊鸿一瞥的回忆以及那些在其他梦境中偶尔出现的片段。威尼斯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如同梦境般地美丽。波光、灯火、缤纷、芳香、逃避、伪装,共同交织在一起,一针一线地编织成了她的裙裾,白天拖曳在岩石之上,而在那些从不曾入眠的寂静黑夜之中,则会在潟湖上空凌波而蹈。我跟随着威尼斯,任由她引领着我。我知道哪片沙滩尚有余阴,何处有着最为浓郁的咖啡,哪家面包房的面包会在何时烤好,哪间教堂从不关门,何处的门铃会唤来昏昏欲睡、拖着双腿的教堂守门人。正是其中一名守门人,胸前挂着一串用绿色缎带串着的大铁钥匙,手持蜡烛,将我带进了教堂后面一间黑乎乎的小屋,就着昏暗的灯光,让我去看那幅挂在早已磨损了的黄褐色细绳上的雅各布·贝里尼⒈的画作;老人的眼中沉淀着一片浑浊的宝蓝,在千年朦胧的香火之中,他同我讲起了卡纳莱托,讲起了瓜尔迪⒉,讲起了提埃坡罗。他娓娓道来,像是在说自己的老友,像是周四的晚上,他刚刚同这些老幼一起共进过晚餐一般。他说生命便是一次寻找美的旅程,说艺术能够消解孤单。孤单,他的和我的,我暗想。我并不孤单,我只是一个戴着蓝色钟形帽的游子,来威尼斯共同编织她的美丽。⒈威尼斯画派的开山鼻祖。⒉意大利风景画家。他对威尼斯的许多浪漫印象不像卡纳莱托的建筑物摄影式记录那样受到欢迎,他的作品直到印象派兴起之后才受到赏识。

美食无国界>>>

不过,我亦深知,光编织美丽,又如何能让我心满意足?我需要烹饪,将我的心绪全都烹调出来。如果说我不能为自己家的餐桌烹饪,那也可以为别人的餐桌而做呀。我想到了那个山精和她的巡逻队。不可能。于是我决定先拿费尔南多的银行同僚来试试手,今天给他们送去一道白巧克力外加覆盆子馅饼,明天,又将馅料换成了一种名叫萨森的黄色小李子;我还冒险做了蛋糕,上面撒了整颗的榛子,外加一壶用白兰地调制的马斯卡泊尼乳酪。我把这些东西统统塞进一个篮子,像一个弃婴一般放在了前台上。费尔南多一共有十一名同僚,一个个不是叫外卖面食,便是从外面订来杯装的冰激凌和成瓶的普洛赛克,所以,我觉得这些可口食物他们应该会喜欢的。果然,他们抢得不可开交,费尔南多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我早已结束了这次“小红帽”之旅,回去继续编织我的美丽去了。

一天傍晚,费尔南多和我去了利亚尔托集市上的一家餐馆吃饭。那是一家档次较低的餐馆,刚刚由一位名叫鲁杰罗的男子接手。此人比较健谈,是一个外地人,刚来威尼斯,打算唤醒人们对食物的一些久远记忆,并借此获取那些淳朴的乡民的一些信任。鲁杰罗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常常将工作场所当成舞台。只要一有厨师送出吃食,砸在吧台上,不管是清汤寡水的意大利汤饭还是浇了墨鱼汁的意大利面,他便会把一面船上专用的破锣,敲得震天响。随后,鲁杰罗便会按照人头,四千里尔一位,将东西分给食客。这其中有大块堆积如山的芝士,也有从拐角处一家面包店中送过来的数不胜数的硬壳面包,还有成磅的长着白毛的腌鳕鱼和一大桶浇了橄榄油、拌了甜洋葱的炖豆角。这些东西,配上最基本的飘荡在涩味料中的沙丁鱼,便构成了他的菜单。冰爽的白色葡萄酒,从龙头中飞速地涌进平底玻璃杯中,然后,一位食客便可以置身于几百名喧嚣的饥渴威尼斯人当中,或站或坐,就着那些铺着粗糙绿纸,散发着酸味的桌子,以昔日酒吧中的那种豪爽,吃喝上一番。费尔南多和我都爱极了那幅景象。

“集市上的人告诉我说你是一名厨师,”一天晚上,鲁杰罗对我说道,  “你为什么不来这儿掌上一晚的厨呢?咱们可以办上一次聚会。我们可以邀请上一些邻居、商人和法官什么的。你来写菜单,我负责采购,你掌勺,我跑堂。”他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全给说了出来。费尔南多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踢了我一下,很显然,他不愿意我同这个名叫鲁杰罗的家伙还有他的四人聚会扯上任何关系。不过,后来我每次去利亚尔托,几乎都会撞见这个鲁杰罗。而每一次,他都会说起聚会的事。当他最后将我在市场上的朋友迈克和罗伯特也搬出来之时,我跟他说了“行”,我不想总是生活在那个不速之客的羽翼之下。

我想给威尼斯人做最地道的美国美食,我觉得他们应该会很开心,要是他们也同美国人一样,吃着用微波炉做出来的散发着烤肉香味的爆米花,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我让鲁杰罗领我先去看看厨房。这么多年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厨房,我都见识过,也都在里边工作过。但鲁杰罗的厨房,着实吓了我一跳。上古时期的脏污,依然浸透在空气当中,也盘踞在地板之上;燃气烤箱锈迹斑斑,铰链破损,烤箱门挂在一旁;工具少得可怜,一件件犹如新石器时代遗留下来的一般。他告诉我说,这儿出售的大部分食物,都是当天从另外一家餐馆准备好之后,再运送到这儿来的,而这儿的厨师唯一需要准备的两种食物,便是意大利汤饭和蔬菜浓汤意大利面;而我,则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这儿吃过的那顿饭餐,开始拼命回想到底有没有吃过这两样东西,但因为一阵阵反胃,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意大利官方到底有没有检查过这样的厨房?我四处搜寻着他的执照,就在那儿呢,赫然盖着公章,镶了玻璃框,就挂在那片油腻腻的墙壁之上。他告诉我说,下周他会将这儿收拾清爽,替我做好准备的。而我,则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还给我看了一箱专门为了我而采购回来的干净原料,说有一个朋友会过来修理那个烤箱,实际上,那是一个管子工,明天一早便会过来。他说我们万事俱备,唯一需要的便是激情和新鲜的想法,还有良好的精神面貌,说我们定能办出一场顶级的聚会来。

鲁杰罗的厨子是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穿着一身红色的紧身衣。趁着鲁杰罗去打电话的工夫,她问我认不认识多纳托,我说不认识。她说他是税务部门的头儿,每天都来这儿吃午饭,而且晚上也经常过来,鲁杰罗的执照就是他专程给“安排”的。说着,她还拉开了房门,朝着正在吃午餐的多纳托点了点头。我确实很珍惜这次能够为威尼斯人做地道美国美食的机会,但我还是告诉鲁杰罗说,在他将厨房打理完毕之前,我是不会答应他的。当天是星期二,他让我周四晚上过来吃晚饭,到时再看上一眼。

费尔南多感到很是不解,明明我们要去鲁杰罗餐馆,可为什么先去维多瓦吃晚饭?我告诉他就相信我一次好了,他照做了。我们步行来到了鲁杰罗餐馆,直接进了后厨。我事先并没有同费尔南多说过什么,这样也好,因为要是提前说了,他会说我是在夸大其词。这个老旧的厨房尽可能地闪耀出了一些光泽。消毒剂和氨水的味道,冲淡了空气中的异味;地板也干净了许多,还铺上了一层塑胶地板隔;闪闪发光的铝锅连同其他一些不起眼的餐具,整齐地挂在头顶。那名厨子也换上一条白色的围裙。趁着鲁杰罗还没进来,她告诉我们说,鲁杰罗为一大群客人提供了一顿免费的午餐和一些酒水,换了他们两个小时,让他们免费清洁厨房。她说先是有十二个人干了一通,然后另外一组接着上,然后又换下一组,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她说那个烤箱就指望不上了,因为那名水管工从未出现过,不过其他的都很棒呀。怀着依然忐忑的心情,我坐了下来,给鲁杰罗写了一份菜单。

菜单上有密西西比鱼子酱、玉米饼、炖牡蛎、黑黄油软壳蟹、肯塔基白兰地汁浇胡椒脆皮牛肉配土豆饼和黄油煎洋葱、焦糖奶油软糖布丁。看着采购单,鲁杰罗吃了一惊,里边写着的似乎全都是美国进口食材。我一一告诉了他我都会用牡蛎、软壳蟹、牛肉和巧克力来做什么,怎样才能把它们变成地道的美国菜。我告诉他我要去托斯卡纳几天,在这期间,千万要保持厨房的整洁,把食材采购完整。不过,我只字未提烤箱和水管工的事。

聚会的消息在利亚尔托不胫而走。聚会前的那天上午,我去集市上时,似乎每个人都想同我说上两句。眼见得这些居住在一片泽国当中,自以为过着最美的小日子的人们,竟然也对焦溜洋葱卷和威士忌牛排的滋味这么感兴趣,我心里美滋滋的。费尔南多和鲁杰罗充当我的副手,我们又是煮又是煎又是炒又是跑堂又是吃喝。我把我的酵母面包送到了巷子一头的面包店中,以几条面包的代价,租用了他们的烤箱。鲁杰罗,这个爱出风头的人,穿上男士无尾半正式晚礼服。还是这个鲁杰罗,从贝内代托·马尔切洛音乐学院请来了两名演奏经典乐曲的吉他学员,让他们在餐馆的两排长桌之间,就着烛火,演奏费尔南多·索尔⒈的曲子。威尼斯、运河、利亚尔托桥、集市、小巷、逼仄的餐馆、烛光下的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兴奋不已。⒈费尔南多·索尔(1778-1839),西班牙作曲家,吉他演奏家。

一切准备妥当,我拿上一盘布丁,坐在了鱼贩和罗伯托之间,不料却注意到那个好胃口的税收部门的长官,正一边同吉他手说着什么,一边朝着我这边点头。鲁杰罗招呼大家安静,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一曲《羡慕》,从吉他弦上流淌开来,并没有怎么征求我的意见,多纳托已经吻过了我的手,引着披了一身的烟火气息、吐纳着巧克力味道的我,在桌子间跳起了探戈。谢天谢地,感谢米沙多年前作为礼物赠送给我的那些课程。在那段时间里,每逢周二的晚上,我便得去上舞蹈课,同那个卡梅拉太太和一群满手心都是汗的IBM电脑神童待在一起。懒洋洋的滑步、生硬而又让人猝不及防的扭腰。(“控制,控制,小伙子们,”卡梅拉太太警告道,“含胸,伸直脖子,下巴抬起来,高点,再高点,目光直视前方,别眨眼,含而不露,让自己燃烧起来。”她低声指导着,就差威逼利诱了。)除了在波基普西中学的体育馆中,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跳过探戈。而此刻,我却在一个讨喜的官方浪子的双臂间滑步,扭腰。对方穿着灰色的制服裤子,舞步很是漂亮。我也应该穿上一身柔滑的红裙才对,头发上还应该萦绕着玫瑰的芬芳,而不是煎洋葱的味道,而且我也无法让自己燃烧起来。多纳托的燃烧,却有些过头了,而所有的威尼斯人,则都站了起来,欢呼连连。费尔南多察觉到,是时候离开了。

正当人们沉浸在各自的推杯换盏之中时,我们悄悄地同鲁杰罗道了晚安,朝着沙滩走去。走出餐馆,再回首时,只见一群老人,背对着我们,在那只盛着软糖布丁的大海碗前挤作一团,用勺子刮着碗沿上残留的布丁,吮吸着指尖,如同地道的美国小子一般。我们听到其中一人在说:  “这真的是那个美国人做的?可这甜点到底叫什么啊?”

土豆面包>>>

1磅带皮烤土豆

一个半新鲜小面包酵母(或三茶匙半酵母粉)    

2磅多功能面粉(约7杯),留出一定富余

1大汤匙精制海盐

1大汤匙高纯度橄榄油

用盐水将土豆煮至软烂,留下2杯煮土豆用过的水。将水和土豆放凉,将土豆去皮,捣成土豆泥。

将酵母置于杯中,加入一杯尚有余温的土豆水,放置20分钟。取一只大碗,将面粉、土豆和盐混合。将酵母连同剩下的一杯水,倒入大碗中,打成面团。

将面团放置于撒了薄面的操作台上,揉出弹性和光泽——大约需要8分钟。要是面团太软,则可添加面粉,但别超过三分之一杯。取一只干净的碗,抹上油,将面团放入,用塑料布和毛巾盖紧,放置4个小时,让其发至两倍体积。将面团一分为二,一半用来做睡李,一半按照如下方法烤制。

轻轻拍打面团,将其拍成扁圆形状。用干净毛巾盖住,放置一小时。烤箱预热至400度。将面团放入烤箱,烤制35~40分钟,将表层烤为深棕色,或是底部按压时出现小坑为止。要是面包表皮变色太快,记得一定要适时调低温度。最后,将面包取出,放到架子上降温。

分量:足够制作两条面包或蛋糕。发过后的面团,可以放入冰箱保存,但再次饧发时,记得提前解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