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萨伏那洛拉的公寓
五 萨伏那洛拉的公寓
小巷两旁,古木参天,两排悬铃木,犹如华盖一般,头挨着头拱卫在小巷上方。一扇巨大的铁门,通向了一个灰暗的院落,院落深处,横着一排逼仄的车库,每个车库,都仅能容下一辆车子。
萨伏那洛拉的公寓>>>
砰。第一辆装满了箱子的拖车从行李领取处的推拉门中挤了出来,来到了马尔本萨机场那黄黑相间的地面上。除了那些已经送出去的,那位好心的机长果真很负责地将我的所有东西都给运过来了。砰,一名负责引导客流的边境警卫,正指挥着手推车鱼贯进入下客处。见我在看,他放下手中的全自动武器,任由其在皮带上晃悠着。 “祝您愉快。尊敬的女士,”他低声说道,几乎看不到他的嘴巴有任何动作, “希望他是一名真正的绅士。”
“你怎么知道有一名男子在等我?”我问他。
他敬了一个礼,回答道: “总会有一名男子的。”我将两件随身行李甩到肩头上,跟随着我的大包小包走近了接机的人群。还没看到他,我便听到了他的声音。
“呀,你穿这么少。”他在一束金黄色雏菊后面如此说道。一件黄色易佐德衬衫,搭配着绿色格子宽松休闲裤,同那一束雏菊,倒是相得益彰。此刻的他,是如此地鲜活,又是如此地单薄,站在警戒线外的人群之中,竟显得有些渺小。那双蓝莓般的双眸,配着古铜色的肌肤,和冬天里的他,是如此地不同。我就要嫁给那个穿着易佐德衬衫的不速之客了,我告诉自己;我就要嫁给一个我从未在夏天里见过的男子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静静地站着,等待着我走过去。周围的一切,全都变成一张黑白底片上的画面,唯有费尔南多,还有着鲜亮的色彩。即便是现在,只要我朝着他走过去,不管是在餐馆中,还是在正午的钟楼下,不管是在市场卖马铃薯的女摊贩面前,还是在我们那高朋满座的餐厅之中,我都会恍然回到此时的场景——这幅全世界都瞬间失去了色彩,唯独他还有颜色的场景。
“呵,你穿得可真少。”他又重复了一遍,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我揽入了怀中,连同那束雏菊,紧紧地压在了他的胸膛上。我穿得很清凉,凉鞋、海军蓝短裙,上面便只剩下了一件白色T恤。他也从未见过我夏天时的模样。于是,两人都有些尴尬。我们都害羞了。害羞得很是舒服。
大多数箱包都塞进了汽车的行李箱和后座之上,整齐得犹如罐头瓶中装着的鱼似的。剩下的,则被他用一条塑料绳给稳稳当当地绑到了车顶之上。 “准备好了吗?”他问道。我们以八十英里的时速,朝着西北方呼啸而去,犹如“雌雄大盗”的化身,正漫不经心地偷取着我们生命中的幸福。空调中吹送出来强劲的冷风,车窗也被摇了下来,敞开怀抱欢迎着车外那热辣辣、潮乎乎的空气。他两样都想要。
艾维斯⒈正在倾诉着心声,费尔南多听清了所有的单词,但不解其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很想知道。 “我只是不能停止爱你,那是无用的尝试。”我为他翻译了歌词。这些我之前从未曾注意过的歌词,自此,便铭刻在了他的心里。 “我十四岁时便已开始想你,”他喃喃重复着歌词, “至少那时我才开始意识到了我想你。兴许还会更早,为何你等了这么久,才来到我身边?”这几句歌词里有着许多舞台元素的感觉,我在想他是否也感知到了这一点。一切真的都能如此美好吗?我,一个将肖斯塔科维奇奉为现代主义者的人,就这样将一曲《我不能停止爱你》唱进了广袤的帕达纳平原,唱响在了意大利那光秃秃的工业化肚皮之上。或许,这就是我一直期待能够拥有的日子。⒈别名猫王。
两个半小时之后,我们选择了前往梅斯特雷的出口。梅斯特雷为一处工业港口,四处冒着黑烟,仓库林立,储存着供给整个意大利北方地区的石油。难不成威尼斯真的同这种恐怖的地方毗邻而居?很快,一座桥映入了眼帘。那是自由之桥,足足五英里长的桥面,横跨在水面之上,离水不过十五英尺,将威尼斯人从困守的干旱陆地当中给解救了出来。我们差不多已经到家了。正午的阳光,高高地悬在头顶,瀉湖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波光粼粼。
从马可波罗广场至那个叫做林多的小岛,得先横跨瀉湖,再切入朱代卡岛运河,差不多是一场四十分钟左右的巡弋。林多岛为威尼斯的海滨,一千三百年前,住在那儿的全都是渔民和农夫。我知道,森多岛已是今非昔比,成为了一处“世纪末颓废文学”的遗存,想当年在全盛时期,她可是欧美文人骚客云集的地方;我亦清楚,她还有一个叫做马拉莫科的小村庄,曾经的罗马殖民地,同样也是18世纪威尼斯人共和梦的摇篮;我同样知道,她还是威尼斯电影节的举办地,还有一个大赌场。费尔南多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描述过她的样子,因此我能清晰地想象那儿的小巧教堂的模样,在我心底里,我已能看到她那些临湖而筑的红墙。我知道,费尔南多这一辈子几乎都是在林多岛上度过的。其他的,则在等待着我的熟悉。
船夫将车子引上摆渡船后,费尔南多吻了我,久久地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说要去甲板上抽一支烟。他并没有邀我同去,这令我有些困惑,也有些茫然。我要是真想到上面去,我尽可以自行前往。随后,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试图想起往昔那些忘却的时光。不会再有工作?从此过上无所事事的生活?我到底会百无聊赖,还是劳碌一生?车子伴随着大海的波涛,载沉载浮。兴许,也只有我会把这种沉浮,当成是一种旋律,还喜欢上了它。此时,一切都已退去,只剩下了一个清新的世界,一片缤纷的天地。所有的色彩都已回来,我有些不悦,但好在,新奇的感觉很快便平衡了我的心境。我感觉到了自己的一只脚,尚在六千英里之外。当船头砰的一声靠上码头时,费尔南多回到了车子里,我们驾车下了船。
车子徐徐前行,他一路上给我指点着各处风景,有私家宅邸,也有文化名胜。我试图记起自己上次真正睡觉时到底是什么时候,最后推算了出来,那早已是五十一个小时之前的事了。 “咱们直接回家,好吗?”我浑浑噩噩地问道。他从临海的一条海滨大道——圣玛利亚伊丽莎白大道上,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电影节剧场和那老旧而又别致的赌场,就在这条街道前面。随后,车子便驶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两旁,古木参天,两排悬铃木,犹如华盖一般,头挨着头拱卫在小巷上方。一扇巨大的铁门,通向了一个灰暗的院落,院落深处,横着一排逼仄的车库,每个车库,都仅能容下一辆车子。车库上方,则是三排窗户,装着百叶窗,罩着瓦楞铁制成的铁栅栏。果不其然,正像他所承诺的那样,这个家,确实就处在一处战后的混凝土碉堡之中。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个年龄不详的干瘪小妇人,以塔兰台拉般的步伐,朝着车子冲了过来。
“这就是莉达,咱们最讨人喜欢的门卫啦,”他说道, “真是疯了。”她满目急切地注视着上方——她这么激动,难道都是因为我们的到来吗?实际上,她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既没有做声,也没有耸肩或是点头什么的。 “再见,莉达。”他说道,既没有看向她,也没有给我们作介绍。莉达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说车子别在入口停太久什么的。
我试图表现得友好一些: “晚上好,莉达。我叫玛琳娜。”
“你是美国人?”她用意大利语问了一遍,然后又用英语问道。
“对,美国人。”我用意大利语回答道。
“你看起来更像是法国人。”她再次用意、英两种语言说道,倒像是在说马丁。我们开始往车子下面搬东西,她继续跳着她的塔兰台拉。我尽量不去看她,但终究没能忍住。还是朝着她偷偷瞥了几眼。她长着一双黄黑色的眼睛,犹如鹰隼一般,倒有几分像是《浮士德》里的山精。在接下来的三年时光中,我从未听到过她的笑声,倒是听够了她那令人抓狂的尖叫,看够了她那副恨不得捡起石头砸天的模样。我很快便能领教到,她天生就是一个难惹的主。但此时此地,我还是低估了她,以为她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丝善意,和一块温暖人心的苦巧克力饼。
当我们又是拖又是扛地拿着我的行李,沿着走廊走向电梯时,有几个人在进出。 “晚上好。” “晚上好。”对话干巴而又谨慎,好像我们正拖着的,根本就不是行李,而是装在麻袋中的尸体一样。最后一趟去车里搬东西时,我看到有不止一颗脑袋,悬到了窗户外面,自然,也有不止一扇窗户,被打了开来。那个美国人来了。 《天堂电影院》中的一幕,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无数脚穿黑色短袜、头裹头巾的老女人,冲了过来,将我搂进了她们的怀里,摁在了她们那丰满而又散发着玫瑰香水和鼠尾草香味的胸脯之上。可是我等了又等,她们却一个也没出现。
电梯便是房屋状态最为直接的证明,还有入口处,也在诉说着每一栋房子的历史。特别是眼前的这部电梯:逼仄的空间,三英尺见方,铺着油布地毯,刷眷渗绿的油漆,在经历五十余载人间烟火的洗礼之后,更是显出岁月的沧桑。我和费尔南多,只要踏进去一个人,电梯上方的钢缆便会吱吱惨叫。我仔细看了看,说明书上标注的是可以承载三百公斤的重量。于是,我们只好把行李单独送进电梯,而我们俩,则不得不一口气冲上了三楼,好在公寓门口那儿截住这部电梯。就这样,我们往来奔波了六趟之后,费尔南多才不得不打开了屋门,毫无惧色地说道: “看看这房间有多小。”
开始时,我只是看到了一些纸盒和硬纸板箱,似乎塞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宇宙大洪灾⒈时的味道。借着头顶一盏欲灭未灭的电灯,费尔南多给我照亮了屋中的情形。随即,我的第一感觉便是,这是一个玩笑。我希望它是一个玩笑。他将我带到了这样一套早已废弃的小屋之中,一间三楼的杂物间,不过是为了逗我一笑。于是,我开始笑了起来,笑得咯咯有声。 “真是可爱死啦。”我抬起双手,托住了自己的下巴,一边还摇晃着脑袋。兴许这儿,才是那些穿着黑色短袜的老女人们应该出现的地方,她们会领着我,踏入我真正的房间。随即,我在其中一只纸箱上,认出了我自己亲笔写的字,一切便都清晰了起来:这确实是我那个真正的家。所有的虚荣心,一起作祟了起来。这简直就是一个苦行僧的小窝,一个破落道士的破木屋。只有萨伏那洛拉⒉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所有的这一切,不过都是在向中世纪古董上的那些铜绿致敬,敬仰它们未受时光的打扰,未被尘俗的肮脏所玷污。我大老远地跑来,不过就是为了住进一处不见天日的《荒凉山庄》。我终于明白威尼斯百叶窗⒊是什么意思了。⒈《圣经·创世纪》中诺亚方舟的故事,作者用在此处,用来形容房间的老旧以及屋中的霉味。⒉意大利传教士、宗教改革家和殉教士。⒊双关,威尼斯百叶窗的英文为Venetian blind,字面意思为“威尼斯盲”,指代爱情当中的盲目。
空间狭窄得令人吃惊,不过我很快便发现了它的优点,毕竟,一个微缩版的《荒凉山庄》,比一个更大的改造要容易多了。我走上前去,拉起了那可怜的百叶窗,放进了空气和阳光。如火柴盒一般的厨房中,摆放着一个犹如玩具一般的铁炉;卧室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方稀奇古怪的东方墙毯,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爪形铁钩,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古董一般的滑雪奖牌;通向阳台的小门前,挂着一道破破烂烂的帘子,如幽灵一般地飘荡着,后面的阳台上,则堆满了油漆罐子;所谓的床,不过是摆在地板上的一张双人床垫,以及靠在墙上的一块笨重的床头板。床头上面雕满了各种奇怪的花纹,华丽得有点令人可笑;卫生间中的地砖支离破碎,进去走上一遭,不啻于一场冒险。一台腰身粗大的古董洗衣机,横在了浴缸和水槽之间,那洗衣机的排水管,直接拉到了浴缸之中。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当中的情形,更是惨不忍睹。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这套房子里曾做过任何迎接新娘的准备。而且,当他告诉我说“一点点来,我们会把东西都收拾好的”之时,也没有任何歉疚,不过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这么一说。
他不止一遍地跟我坦诚地讲述过他所住的地方,以及他住在那个地方时的样子。如果说第一眼看到这套公寓时,我感觉到了震惊,感觉到了天旋地转的话,那也是我自己的责任——是我将它想象得太好。相较于一个令人心醉的不速之客,房子还是更加容易找到的,我暗想。我又想了想,不过这次想到的却是在加利福尼亚认识的一名男子,杰弗瑞。他是一位妇产科医师,事业有成,当时正疯狂地爱着萨拉。萨拉是一位艺术家,也同样疯狂地爱着他,爱得如痴如醉。不料,在经历了十年的推诿搪塞之后,他为一名眼科医师而抛弃了萨拉。对方异常成功,他们闪电般地结了婚。他的理智,并不受情感所左右。他曾说过,同那名医生在一起,他便能够住上一栋更好的房子。也就是说,杰弗瑞娶进门的,其实是一栋房子。想到这个,我心底里平静了许多。不过,拋开这一切,我依然想念我那罩着法国帐幔的床,我想要捧着精致的玻璃杯,喝着上好的美酒,我想要一支蜡烛,想要一场沐浴。
一弯新月从卧室那窄窄的窗户中透了进来,我凝神细看,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尽快入睡。飞机、汽车以及轮渡上那种摇晃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浮萍漂泊,我的脚步越来越疲惫;天涯游子,在不经意间,改变似乎正在一点点发生;岁月的接力棒,在辗转的旅途之中,被悄然传递着。我直接进入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它对我来说,不再是水中月、镜中花,也不再是舞台上的一场华丽演出。思绪犹如天马行空,我不能入睡。我又怎能入睡?此时,我就躺在这儿,躺在一个威尼斯人的床上。费尔南多早已入眠,温暖的呼吸,平稳地拂过我的脸庞。想要寻找节奏?我想这便是节奏。我开始异常轻柔地唱了起来: “我只是不能停止爱你。”歌声催人入眠。如果说,梦醒之前的梦境方能算得上真实的话,那入眠之前的梦境又会是什么?我陷入了半睡半醒之中,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