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
她们又回身走到前面来的人站的地方,压着嗓门说话,一个说——苏听不出来是哪个——“她是他老婆吧,我想?”
“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这是女杂工在答腔。
“不是?不是还行吗?要不然就是别人的——这一清二楚嘛!”
“是也好,不是也好,他们反正结婚才几个礼拜。”
“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对,居然涂十诫!我就不懂拜·威厂怎么想得起来用这样的人!”
教堂管事表示拜尔和威利斯厂子没听到不对的地方,接着那个跟老太婆说话的女人解释了一下她管他们叫不明不白的人是什么意思。
他们先是压着嗓子嘀嘀咕咕,勉强听得出来,后来教堂管事猛孤了地讲起一桩奇怪的传说,嗓门大得教堂里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显而易见是由眼前这个情景引出来的。“我爷爷当年给我讲过一个奇怪的故事,真是邪恶到顶啦,这会儿听起来还叫人莫名其妙呢。这事就出在该密得近边上教堂给十诫上色的时候。那年头,十诫差不多都是黑底描金,我说的那个地方也这样,当时老教堂还没拆了重造。大概一百年前不定哪天吧,他们想把十诫好好修修,跟咱们这会儿一样,这件事他们得上奥尔布里肯找人于。他们很想在预定好的礼拜天之前能完工,做工的也只好捺住性子在礼拜六于到三更半夜,那会儿跟现在不一样,加班不加钱。那年头哪儿有什么真正信教的人哪,不管是乡下牧师、管事,还是老百姓全一样。过了晌午,教区长要叫他们于下去,就得让他们喝个够。天快黑了,他们自个儿又想法子弄了些酒来;没说的,全是兰姆酒。天越来越晚了,他们也醉得越来越厉害了,到后来索性连酒瓶带杯子一齐放到圣餐台上,搬过来一两条板凳,舒舒服服地围台子一坐,一大缸一大缸地开怀畅饮。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个个都倒下来了,人事不知啦,传说就是这样。究竟他们人事不知有多大工夫,他们自个儿一点儿不知道。不过他们全醒过来的时候,正是疾风暴雨,电闪雷鸣,在昏天黑地里好像看见个黑不唧的人形,腿细得很,脚也怪特别的,站在梯子上,替他们赶活儿。等天亮了,他们一瞧,果然活干完了,可他们根本想不起来是自个儿把活儿干完了的。然后他们就回家了,以后就听说那个晚上教堂里出了个骇人听闻的怪事儿,原来礼拜天早上,大伙儿到了教堂,也开始做礼拜了,忽然间瞧见上好色的十诫上边的“不”字全漏下了。正派人好久好久没去做礼拜,没办法,只好把主教请来,再为教堂向上天祈祷一回。我孩子时候常听说这个传说。实不实,你们自个儿想就是啦,不过就是这会儿的光景,把我给提醒啦。”
来人又对他们俩瞄了一眼,仿佛要看看裘德和苏是不是也照样把“不”字抹掉。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教堂,后来连老女人也走了。裘德和苏原来没有把活儿停下来,现在就把孩子打发回学校,两个人始终没说一句话;等等他仔细一瞧她,才发现她没出声地哭着。
“别管它吧,同志!”他说。“我看才不值得管它呢。”
“他们,个个都是,因为人家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就把人家糟蹋得一塌糊涂,我真受不了啊!就这样嚼舌根,难怪逼得心地高尚的人走投无路,结果就堕落下去,这真是一点不假啊。”
“你千万别为这个泄气,这只算是个笑话!”
“这可是对着咱们说的呀!裘德,我想我来了,帮了个倒忙,倒叫你受屈啦!”
要是按他们的处境来认真一想,他们惹得别人讲那样的故事,当然不是滋味。不过几分钟以后,苏似乎明白过来这个上午的情况确有其滑稽的一面,也就擦了擦眼睛,破涕为笑了。
“芸芸众生,偏偏咱们这两个经历这么奇特,凑巧又上这儿来给十诫上色,也真可谓滑天下之稽啦!你让上帝抛弃了,我呢,按我的情形……哦,亲爱的!”她用手捂起眼睛,又没出声笑着,笑笑停停,直到笑累了才停下来。
“这不就说对了嘛。”裘德开心地说。“咱们这会儿还不是恢复了原状吗,小姑娘!”
“哦,不过到底挺严重啊!”她叹口气,同时拿起刷子,站稳了。“难道你还没明白,他们不承认咱们结了婚?他们决不肯相信!这太离谱啦!”
“他们怎么想,我才不在乎。”裘德说。“我犯不上叫他们信。”
他们坐下来吃午饭(这是他们带来的,好多挤点干活时间);吃完了,刚要动手干,突然有个人进堂,裘德一眼就认出来,是营造商威利斯。他招招手叫裘德过来,要跟他说话。
“这么回事——人家对你干这活儿有意见,我刚听说的。”他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可不想搅到这里头——因为我实在不晓得怎么搞的,不过我恐怕得请你跟她别往下干了,叫别人干完吧!这样顶好,省得生阔气。我照样给你一个礼拜工钱。”
裘德这人赋性高傲,决不肯为这点事吵吵闹闹;营造商给了钱,就走了。裘德把工具收抬好,苏洗干净自己的刷子。接着两个人面面相觑。
“咱们头脑太简单啦,居然想可以接下来这个活儿!”她说,声调里又带着伤感。“咱们确实不应该——我确实不应该到这儿来。”
“我真是一点没想到,这么个偏僻地方,居然还有人闯进来瞧咱们!”裘德接过话碴说。“事到如今,无法可想喽,亲爱的;我当然决不想赖着不走,把威利斯做成的生意砸了。”他们又勉强坐了几分钟,就走出教堂,为了追上孩子,一路上心事重重直奔奥尔布里肯。
福来始终不能忘情于教育事业,凡他力所能及者,他必定略尽绵薄之力,积极推动“机会均等”的实现。按他个人遭际来说,这也很自然。他大概一到奥尔布里肯,就参加了该市才建立的“工匠共进会”,会员都是青年,什么信仰、宗派的都有,包括国教派、公理教会派。浸礼派、一神派、实证派等等,以及当时还不大听说的不可知派。他们具有开扩心智的共同愿望,因而组成了这个联系十分密切的团体,会费很少,集会地点朴实,气氛亲切。裘德的活动能力、他的非同小可的学识,尤其是他在读什么书和怎样读书方面特有的直觉——是他多年同厄运斗争磨砺而成的——使他得以入选该会的委员会。
承接教堂修复工程的营造商把他解雇以后,又过了几个晚上,他一时还没找到别的活儿,有一次去参加上面说的委员会的会议。他到会为时已迟,其他人都先他而到,大家用疑虑的眼光望着他,也没人对他招呼。他心里琢磨总是讨论过或是争论过什么有关他的事。他们先处理好日常事务,随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这个季度交会费的会员人数突然下降了。一位委员(其人确实与人为善、本性正直)开始故弄玄虚地谈了几个可能的原因:他们理应好好审查一下该会章程;因为如果委员会得不到会员尊重,如果委员之间有分歧,又没有一项起码的共同信守的行为准则,长此下去,他们非把团体搞垮了不可。由于裘德在场,他们也没拿话旁敲侧击,但是他们话里有话,他心中有数,二话没说,走到桌子那儿,写了个条子,表示立即辞去委员职务。
至此这对特为敏感的夫妇,被人一步步逼得只好离开这个地方。跟着账单也送上门来了,同时还发生个问题,就是如果裘德要离开这个地方,又不知此后人去何方,他该怎么处理姑婆那些又旧又笨重的家具?这件事,加上他手里得有现款才行,迫使他决定搞一次拍卖,虽然他本心想把那些古老庄严的东西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