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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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下一步,也就是第二次去办结婚手续的设想着实商量了一番,当然是在那个古怪孩子来家之后才开始的。

他们发现孩子习惯坐着不吱声,脸上老是那么一副怪里怪气、莫测高深的表情,两眼老定在他在现实世界中其实看不见的东西上。

“他的脸活像麦尔波门①的悲剧面具。”苏说。“你叫什么,亲爱的?你还没告诉我们哪。”

①语出《旧约·申命记》。

“我叫时光小老爹,他们一直这么叫我。这是个外号;他们都说,我长得那么老气。”

“你说话也老气啊。”苏温柔地说。“裘德,这些因为早熟而显着老气的孩子差不多都是从新成立的国家那边过来的,你说怪不怪?你受没受过洗礼呀?”

“压根儿没受过洗。”

“怎么回事呢?”

“因为我早晚得死,不受洗就省了按基督徒下葬的钱啦。”

“哦,照这么说,你就不叫裘德喽?”他父亲说,带点失望的样子。

孩子摇摇头。“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裘德。”

“当然没听说过,”苏忙着说,“因为她无时无刻不恨你呀!”

。“咱们得给他受洗。”裘德说;然后悄悄对苏说:“就在咱们结婚那天好啦。”他说是这样说,可是这孩子的光临实在叫他心里烦。

他们眼下这种状况弄得他们不好意思同人接触。他们以前在督察登记处见过人家办喜事,不像在教堂里办那么张扬;因为有这么个印象,于是他们决定这一回避开教堂。苏和裘德双双去到区登记处申请办理结婚手续——他们现在是如此情意泱洽的伴侣,可谓形影不离,所以无论什么要紧事,要办都得一块儿办。

裘德·福来在结婚登记表上签字,苏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她念了念那份她从未见过的四四方方的表格,上面已经填好了她自己跟裘德的姓名,原来靠了这么一张表格,他们的冷冷热热、起伏不定的爱情就可以变得天长地久呢。她神色一时显得非常不安而且痛苦。“双方姓名——(她心想他们是“双方”,不是热恋的情人)”——“生活状况”——(问得太他妈恶心啦)——“身份或职业”——“年龄”——“住址”——“居住时间”——“举行结婚仪式的教堂或场所”——“双方各自居住的区县。”

“这太倒胃口拉,太倒胃口啦。”苏在回家的路上说。“这简直比在法衣室签婚约还作践人哪。教堂里头总还有点诗歌啊。不过咱们还是尽量想法过这道关吧,亲爱的。”

“咱们一定要过。‘谁要定了妻,尚未迎娶,他可以回家去,恐怕他阵亡,别人去娶。’①犹太立法人就这么说过了。”

①希腊神话:埃特里乌斯是迈锡尼国王,其弟诱奸王后泰耶斯特斯后,他杀死她生的三个儿子,并把他们的尸体供其父佩洛普宴席之用。泰耶斯特斯诅咒埃特里乌斯府下一代相互仇杀。

“你对《圣经》真是烂熟于胸啊,裘德!你真配当牧师呢。我可只能引用世俗作家的东西!”

在结婚证没发下来那段时间,苏为家务出去办事,有时路过登记处,就偷偷看一眼墙上贴的他们两个行将百年好合的通告。她实在看不下去。她从前有过结婚的经历,如今又把她放进这个框子里,他们的相亲相爱之情,纵然百般风流,也全给一笔冲销了。同时她平常都牵着时光小老爹,设想别人一定把他当成她的孩子,把这回想举行的婚礼当成弥补老错误造成的大漏子的机会。

同时裘德决定多多少少得把他的现在和过去联结起来,所以他邀了眼下唯一在世的、跟他在马利格林的童年生活有关系的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这就是年迈的艾林太太,她以前既是他姑婆的朋友,又曾在她最后一次得病期间服侍过她。他并不怎么指望她来,谁知她果真来了,还带来奇奇怪怪的礼物,其中有苹果、果酱、铜蜡烛剪子、旧锡铸盘子、汤婆子和一大包填床垫的鹅毛。他们把她安置在家里的一间空屋子,她进去之后很早就歇了,诚心地按礼拜仪程高诵主祷文。

可是,她睡不着,一发现苏和裘德还没睡(实际上才十点钟),又把衣服穿好了,到楼下来。大家都坐在壁炉旁边,直到夜深,时光老爹也跟他们在一块儿,他不说话,他们简直把他这个人都忘了。

“唉,我可不像你姑婆那么反对结婚。”寡妇说。“我真盼你们俩这档子婚事,称心如意。现在活着的人,像我那么知道你们两家家底的,一个也没啦。所以也没谁再这么希望啦。这全因为你们家的人从前这方面不走运哪。”

苏的呼吸不自然起来。

“他们这些人向来是心慈面软,要是他们知道,就连个苍蝇也不愿意弄死。”参加婚礼的女客继续说着。“可什么事碰巧都跟他们作对,要是事情一不顺心,心里就乱成一团,无疑是因为这样,他才出了事,传下来这么个故事——不过他是不是你们家的人,这也难说。”

“是怎么回事?”裘德说。

“唉——这个故事,你该知道嘛;他就是在棕房子旁边山头上上了绞架的,离马利格林到阿尔夫瑞顿路上那块里程碑不远,还有条路从那儿岔出去。不过,老天爷啊,这还是我爷爷那会儿的事儿呢;再说他也不一定就是你们家的人。”

“绞架立的地方,我倒知道。”裘德咕哝着。“不过这件事儿,我可压根儿没听说过。那个人——我和苏祖宗辈的——干了什么,是不是把他妻子杀啦?”

“也不全是那么回事儿。她跑啦,带着孩子到她朋友那儿去啦;她在朋友家那会儿,孩子死了。他想把尸首要回去,葬在他们家里人一个地方,可是她不干。有天晚上,她男人就赶辆车来了,硬闯进那家房子,把棺材偷走了;可他给逮住了,倔强得很呢,死也不肯说干吗闯民宅。他们就按盗窃罪把他收拾了,他就是为这个在棕房子小山上给吊起来,绞死的。他死了以后,他女人也疯了。不过说他是你们家里人,大概不是真的,就像跟我不沾边一样。”

从炉边发出来一个又小又慢的说话声音,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妈,我要是你,才不跟爸爸结婚呢!”这是时光老爹说的,他们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们早把他忘掉了。

“哦,这不过是讲故事嘛。”苏挺有兴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