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

“嘘!”

“事情所以叫人苦恼正因为她跟我一样没什么错处。她本来是我手下的小先生,这你是知道的,我利用她没经验,拖着她走,想法逗她答应跟我订长期的婚约,她当时怎么想的,连她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后来她又碰上另一个人,不过她还是稀里糊涂地履行了婚约。”

“爱上别人啦?”

“对!要从表面上看嘛,那个爱劲儿很特别,很多情,很热火,不过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怎么回事,在我还是个闷萌芦——我看对那个人也是个问葫芦吧——说不定连她自个儿也一样。照我碰到的最古怪的人里头,她得算一个。不过有两件事还是叫我印象特深,一个是这一对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同情,或者说同感共鸣。他是她表亲,这大概有关系。他们仿佛一个人分了两半。再有就是对我这个做丈夫的嫌弃,她想压,压不下去,显然她还是喜欢我做个朋友;长此以往,实在叫人受不了。她本着良知,进行了斗争,压制自己的反感,可没啥用。我没法忍下去啦——我没法受啦!我也没法把她提出来的论据驳倒——她读的书有我的十倍呢。她的智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我的智力像牛皮纸着了火,干冒烟……她比我强得太多啦!”

“她过一阵子会好吧。”

“绝对不会!这是——不过我不想细谈啦——其所以绝对不会有好些原因。最后她态度既平和又坚决地问我,她究竟能不能离开我,到他那边去。昨天夜里,事情到了高潮,我自己糊里糊涂进了她屋子,她打开窗户一下子跳出去了——她怕我怕到了这么厉害的程度!她假装说是做梦才那样,其实只是叫我宽心。现在一个女人连死活都不管,硬从窗户往外跳,那她心里怎么回事不是一清二楚,再也弄不错嘛!是这么回事,我得出了结论,再把这个同类这样折磨下去是错误的;我不是个没人心的坏种,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论牺牲多大都不要紧!”

“怎么——你想叫她一走了之?上她情人那儿去?”

“她跟谁,是她的事。我打算让她走。要按她的意思,肯定是跟他。我这样办,我也知道大概是错了——我知道无论按我的逻辑,还是按教理,对她这种愿望让步是没法辩解的,也没法跟把我从小培养到大的主义调和一致。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内心的声音对我说,我要是对她加以拒绝,那就犯了错误。当然我现在也可以像别的男人那样公开表示:做丈夫的听见妻子提出这种所谓肾清道理的要求,唯一可以视为正当、合理而又体面的办法就是把她的要求打回去,干脆关她的禁闭,也许连她的情人也宰了。不过从本质上说,这能算正当、合理、体面呢,还是叫人恶心的卑鄙下流、自私自利?孰是孰非,我不来判断。不过我是靠本能行事,原则云云就不必管了。假定有个人一不留神掉到泥塘里头,大声喊救命,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救他。”

“可是——怎么说呢,还有左邻右舍跟社会的问题——那要出什么事呀,要是人人——”

“哎,我可不想再充道学家啦!我瞧只瞧眼皮子底下的事。”

“唉——我可不赞成你那个本能,狄克!”季令安郑重其事地说,“讲实在的,你这人素来沉着老练,遇事不慌不躁,怎么一阵子居然张皇失措呢。太叫我意外啦。我那会儿在你那儿,你说她这人难以捉摸,与众不同,我看你倒真是这样啊!”

“有个女人,你知道她品性纯良,她向你苦苦哀求把她放走,你以前有没有在这样的女人前面站着过?你是不是那个男人,她跪在你面前,求你开恩?”

“我可没那样的运气,当过那样的男人。”

“那我就认为你没根据提高见。我就是那个男人。谁要是有点大丈夫气概,或者行侠仗义的心肠,事情也就大变样啦。我那么多年没沾过女人,——压根儿没想到,只要把个女人带到教堂,给她手指头戴上戒指,就完全可以把个人拴在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悲剧里,就如同她跟我这会儿一块儿受的那样。”

“唉,你让她离开你,要是她一个人过,用这些托词,我倒许认可,可是她跟一个浪荡子凑到一块儿——那可就另一码事啦。”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照我看,她宁可忍受眼前痛苦,也决不会在强迫之下同他分开,这又怎么说?这都是看她自己的心愿。至于说要手段,继续跟丈夫过,欺骗他,把他蒙在鼓里,这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她至今也没明确表示跟他一块儿过,就是他妻子,虽然我认为她有这个意思……再说,我也算看得一清二楚啦,他们俩的感情不是那类卑鄙下流、纯属动物性质的感情;糟也糟在这个地方,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他们的爱情一定会天长地久,永不会变啦。这会儿还可以跟你讲明白,我刚结婚叫人羡慕的头几个礼拜,我的心还没平静如常,有个晚上他们俩一块儿呆在学校里,我就躲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我这会儿觉着惭愧,不过当时我觉得我不过行使法律赋予的权利就是啦。我发现他们的亲呢中间深深隐藏着一种非同一般的契合,或者说同情吧,它把一切粗鄙气息都扫得一干二净。他们至高无上的愿望就是厮守在一起——把彼此的情感、幻觉和梦想交融共享。”

“柏拉图式恋爱①嘛!”

①指两性心灵契合无间,如出一体的爱情。

“唉,不是。说雪莱式①的倒更近乎事实。他们那样子叫我想起了——什么名字呀——莱昂和希娜②吧。也有点保尔和维吉尼亚③的味道。我越往深里想,就越朝他们一边倒啦。”

①雪莱长诗《伊斯兰的反叛》中的人物,他们体现了雪莱式爱情。

②法国作家雅克·亨利·伯那丹·德·圣彼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与维吉尼亚》中的主人公,他们热烈相恋,历尽欢乐和痛苦,终至情死。

③参见35页注2。朗是英译者。

“要是别人全照你这么干,那不是家庭普遍大散伙吗?家庭就算不上社会单位啦。”

“是啊——我想我是太离谱啦!”费乐生伤心地说,“我向来在推理方面不高明,你总没忘吧。然而我不明白,何以没有男人、女人跟孩子就成不了社会单位。”

“不得了喽!——母系社会喽!……她是不是也说过这一套呀?”

“哦,没有。她还想不到,这方面我比苏还苏呢——就在这二十四个钟头里,我思想转了弯啦!”

“这可要在这一方搞得人心大乱、舆论大哗呀。老天爷——沙氏顿该怎么说呢!”

“它怎么说三道四,我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我不是说了嘛,我无非是直感,一推论就不行。”

“现在,”季令安说,“咱们把这个放放,先喝点。”他从楼下拿来瓶苹果酒,他们一个人喝了一大杯。他继续说,“我看你是昏了头啦,跟你平常一点不像。你回去先拿定主意,她怎么犯毛病,都得忍住,就是千万别让她走。我听见人人都夸她是俏实的小妞儿呢。”

“是啊,一点不错啊,就因为这样才叫人特别难受!好啦,我该走啦,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季令安陪他朋友走了一英里。尽管谈的东西太离奇,他还是希望就此恢复昔年他们推心置腹的友谊。“盯住她别放!”这是他最后一句话,飘荡在费乐生身后的夜空。他的朋友回了句“好,好!”就算了。

但是在那满天乌云、四野无声,唯有斯陶河支流水声潺潺清晰可辨的夜里,费乐生踽踽独行的时候,他说,“季令安,我的朋友,我看你也只好这样说说,再也拿不出什么更有力的论据来驳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