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你背的《尼西亚信经》嘛!”另一个大学生轻蔑地说,“我们要听《使徒信经》①!”

①意思是“我信圣灵、主和赐与生命者,我信主本于父和子,我信主与父和子同受崇拜和赞美,我信主借着诸预言者说话。我信公教,我信使徒教谕。我确知受洗礼能涤罪。我切望死后能复活。我将永生,阿门!”

“你懂个屁!除了你,连傻瓜都知道《尼西亚信经》才是顶有历史意义的信条哪!”

但是看上去裘德人已经迷乱了,他没背下去,手放到额头上,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再给他来一杯好啦——他一喝,劲儿就缓过来啦,就背完啦。”补锅匠泰勒说。

有人丢出去三便士;酒传过来,裘德伸出胳臂接过来,连看都没看,就咕嘟嘟喝下去,紧跟着嗓音又有了劲,立刻接着背;到了快背完的地方,他把声音提高了,就像牧师领着会众祈祷:

“Et in Spritum Sanctum,Dominum et vivificantem,quiex

ex Patre Filioque procedit.Qui cum Patre et Filio Simul adoratur

et conglorificatur.Qui locutusest per prophetas.

“Et unam Catholicam et Apostolicam Ecclesiam.Confiteor

unum Baptisma in remissionem peccatorum.Etexspecto Resurretionem

mortuorum.Et vitam venturi sacculi,Amen。”

retionem mortuorum.Et vitam venturi saeculi.Amen。”①

①指“阿门”,这是一般祈祷最后一个结尾词,意为“但愿如此”。

“背得好哇!”几个人说。他们最欣赏最后一个词,因为这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词①。

①希腊神话中拉奥孔是特洛伊城阿波罗的祭司,在特洛伊战争时他识破希腊军的木马计,触怒女神雅典娜,遂使其与二子为两巨蟒缠死。这里指公元前一世纪洛多斯艺术家阿格桑得路斯、阿梯诺得路斯和波利多路斯作的拉奥孔雕像所表现的痛苦表情。

裘德直勾勾地看着四下里的人,似乎一下子把闷在他脑子里的浊气发散出来了。

“你们这群笨蛋哟!”他大声叫道。“我说没说,我说了什么,你们哪个知道呀?可你们那稀里糊涂的脑袋瓜儿听来听去也听不出所以然,还直当我背的大概是《逮耗子人的闺女》那套胡说八道呢!瞧我把自个儿作践到什么地步啦——跟这些东西混到了一块儿啦!”

老板从前就因为收留过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人,他的特许卖酒的执照已经记录在案,这会儿怕出事,赶紧跑到柜台外边。可是裘德的理性突然闪现了一下,厌恶地转过身来,离开了那个场面,把门砰地关上就走了。

他沿着小路急急忙忙走,转过弯到了又宽又直的大街上,又沿街一直走,岔进了大路,离开刚才那些酒伴的喧闹声已经老远了。他仍然朝前走,有如孩子常为渴望所催迫那样,去投奔世界上可能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人,而这愿望却是完全违背理性的,但他的判断力显然已经麻木,无从想到由此产生的后果。他走了一个钟头(介乎夜间十点到十一点光景)进了拉姆登村,到了小房子前面,看到楼下房间有灯光,猜想就是她的灯光。果然不错。

裘德慢慢走近墙边,拿指头敲了敲窗玻璃,着急地说,“苏,苏!”

她一定听出来他的声音,因为灯光倏地没了,顷刻间,锁转了一下,门开了,苏手持蜡烛出现了。

“是裘德吧?哦,是嘛!我的亲爱的、亲爱的表亲呀,是怎么回事呀?”

“哦,我是——我管不住自己啦,苏呀!”他说,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我太坏啦——苏呀,我的心简直要碎啦,我再受不了从前那样的生活啦。我一直喝酒,欺神背教,不敬上帝,就算不这样,也差不多啦。还在些肮脏的地方讲圣道,呆里巴唧、胡作非为,翻来覆去说呀说的,那都是不该随便说的呀,要说也得毕恭毕敬地说才行啊!哦,苏呀,随便你拿我怎么办吧——我都不管啦。可是你千万别厌恶我,别瞧不起我,别像世上人那样厌恶我,瞧不起我呀!”

“你病啦,可怜的亲人!不会呀,我决不会瞧不起你,当然不会的。快进来休息休息吧,我来想怎么帮帮你好吧,靠着我好啦,不要紧。”她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搀着他,把他带到屋里,安置在那设备简陋的房子里唯一的安乐椅上,先把他的腿拉直,两只脚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再把他的短靴脱下来。裘德到这时候开始有点明白过来,只能说,“亲爱的、亲爱的苏呀!”他的话因为伤心和悔恨而走了音。

她问他吃不吃点东西,他摇摇头。她就让他先睡觉,自己明天一大早下楼给他做早饭,然后道了晚安,上楼去了。

他差不多立刻酣然入睡了,醒来已经天亮。起初他不知身在何处,但是他逐渐明白过来自己真正的所在。他的心理这时已经恢复正常,看着眼前一切,不禁毛骨悚然。她已经了解了他身上坏透了的东西啦——真坏透了的东西啊。他怎么能再有脸见她啊?她等等就要照她说过的下楼做早饭,他可不能厚颜无耻地跟她见面啊。这一想,他真是受不了,赶快轻轻套上短靴,帽子原来由她挂上钉子上,他取下来戴好,悄没声地从房子里溜出去。

他拿定主意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也许还要在那儿祈祷,忽然间想到马利格林岂不就是这样的地方。他回了基督堂住处,发现等在那儿的是石作老板给他的一纸辞退通知。打点好衣物之后,他就不屑一顾地甩掉了那个给他添了无限苦恼的城市,大踏步向南走进了维塞克斯郡。他口袋里没剩下钱,幸好在基督堂一家银行里少许存款还原封未动,所以他这会儿只好靠两只脚走到马利格林。两地距离大约二十英里,这样也好,他倒有了充裕时间在路上把他已经开始恢复神智的行程同时完成。

不知晚上什么时候,他到了阿尔夫瑞顿。他在那儿当了背心,走到镇外一两英里处,就在一个干草垛子下边过了一夜。黎明时分他起来了,先把衣服上的草籽草秸抖落下来,然后起程赶路。那条老长的白晃晃大路,他从很远地方就望见了,硬撑着走上小山,下到丘陵地,总算把那条路走完了。路上还经过高处那块里程碑,几年前他曾在碑上镌下对未来的希望。

他到了古老的小村落,人们还在吃早饭呢。虽然他疲惫不堪,浑身灰土,头脑却已恢复到平日清晰的程度。他在井边上坐下来,思前想后,要按他于过的那一切,他算是多可怜的基督徒啊。近处有个水槽,他过去洗了一把脸,然后走到姑婆的小房子,看到她在床上吃早饭,跟她住一块儿的女人在伺候她。

“怎么啦——没活儿干啦?”他的长亲问道,她眼眶陷得很深,从耷拉下来的深重的眼皮底下勉强望着他。一个为吃穿苦苦忙了一辈子的人,用不着别的记号,一看他那狼狈样儿,自然都明白了。

“对啦,”裘德闷闷不乐地说,“我看我得休息会儿啦。”

吃了早饭,他精神有点恢复,就到楼上自己那间老屋子,把外衣一脱就躺下了。手艺人全是这个样。他并没睡多大工夫,一醒过来就觉着自己像才从十八层地狱里还了魂似的。那可真是个地狱啊——无论是他的野心还是他的爱情一齐葬送在“毫不含糊的失败的地狱”里了。他回想起来在他离开乡下这块地方之前掉进去的那个万丈深渊,当时还当是深得不能再深了,但是它还不如现在这地狱深呢。以前那仅仅是突破了他的希望的外围工事,这会儿是真真深入到内线来了。

如果他是个妇女,他准会因为这会儿经受的极度神经紧张而尖叫起来。然而他既身为男子汉,就不该用这样的办法来缓解痛苦。他伤心地咬紧牙关,嘴唇的线条犹如拉奥孔①受罪时一样,眉心紧锁不开。

①萨芙,公元前七世纪晚期至公元前六世纪早期古希腊女抒情诗人,所作多佚,存世者多为断片。沃顿是英译者。

一阵凄恻的风吹过了树木,在烟囱里发出闷声,犹如脚踏风琴奏鸣的一个大音响;还吹得毁弃的教堂大院旧址墙头上蔓生的常春藤叶子轻快地互相拍打;新址上的新维多利亚一哥特式教堂的风信旗也开始猎猎作响。他听到低沉的轻微的声音,肯定绝对不是外面风刮出来的,是人在说话哪。他很快猜出来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原来隔壁屋里牧师正同姑婆祈祷呢。他想起来始婆提到过这个人。过一会儿声音就没了,脚步声好像移到楼梯平台上。裘德坐了起来,喊着“嗨,嗨!”

脚步声朝他这边过来了,他的门本来开着,那个人探头往里瞧,正是年轻的牧师。

“我想你是何立志先生吧!”裘德说。“姑婆跟我提过你好几回呢。呃,我这是才到家;这个家伙变坏啦,不过有段时间存的心愿在这世界上倒是上上啊。我这会儿心里闷得快疯了,喝酒喝得没个完,还随便乱来。”

裘德对牧师一五一十地讲了他从前的计划和活动,没什么保留,不过无意之间也有所侧重,对以前求学问、向上爬那部分谈得比较少,对治神学部分谈得多些,虽然神学在他奋发图强的总纲领中只占有限的地位,而且就到说话这会儿也还是一样。

“我知道自个儿是个糊涂虫,一直糊糊涂涂过来的。”裘德又添了两句,算是讲完。“我上学的理想完全破灭了,我这会儿倒一点不为这个觉着可惜。就算我有把握上成了,我这会儿也不会另起炉灶啦。这会儿也再不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啦。不过我还是实实在在想总得干点好事。没进成教会,失掉当完全合格牧师的机会,我倒是万分遗憾呢。”

副牧师刚到这个居民点上,听他说完了,深感兴趣,最后说,“听你说了这些,我看你的确向往着圣职,因为有思想有教养的人才有这样的谈吐;要是你诚心诚意要这样,那么你还可以进教会当个有特许资格的讲道师,当然你先得把喝酒的毛病戒掉。”

“我但分还有点希望能挺下来,戒酒的事儿容易得很。”